第04章 行军策略
“啊，不是。”王子舟忽然意识到自己吃完那一口就没再动筷子了，于是又夹了一筷子鱼皮沙拉塞进嘴里。
王子舟差点呛到。
这就是王将军的行军策略。
掐点抵达是最好的。
二十几岁，仍然为这种“小事”不安。
我就不该点开这个文件！
乾乾净净，什么也没有留下。
王子舟东看西看，浪费了大半个小时，纸上也记得乱七八糟。
陈坞弯腰替她去捡。
于是有了这封邮件。
哪怕概率低到可忽略不计。
从她家到四条高仓站，不过一公里多，实在近得很，于是走路前往。
王子舟屏息盯着萤幕，正期待那个表示场所的状语名词出现时，忽然一整条资讯都被删除了。
说着掏出手机，打算开导航——
“啊？”王子舟回过神，诚实地答道，“没有。”
她想象中陈坞应该也会干这种事。
王子舟在睡前开启了那个久违的线上共享文件。
尽管理性的判断告诉她对方应该没看清内容，但还是有一个声音在不断挑衅她——
也就是说，他谁也不关注。
王子舟坐下来，接过选单。
王子舟被吞没的瞬间，对方直起身，若无其事地把纸片还给她，将她从波涛中拽了出来——他甚至看都没看一眼。
她又重新找到陈坞的微博，後知後觉地意识到，他的关注人数居然是——零。
“你要现在给我茶叶蛋的钱吗？”
但也有符合她想象的部分，比如陈坞会把杯子留下的水渍擦掉。
陈坞从马路对面走了过来。
他会读心术吗？！
王子舟盯着那枚硬币说：“我今天正好有一百元。”
杀头吧，陛下。
像开启了一个隐秘的房间。
到七点还有不到两个小时，她坐在电脑前一边轻敲桌面，一边思索。
民选首相用得着拍没有实权的皇室的马屁？
这大概就是一种叫作同类气息的东西。
其实只是一般好吃，甚至可以称得上，不太好吃。
品嚐鱼皮，王子舟感觉像在咀嚼一种固体胶，和她预想中无与伦比的鲜美滋味好像不太沾边——果然，想象与实际，一定存在着落差。
话题被分为三大类，即：无关紧要、只是用来调节气氛的，涉及到私人资讯的，以及业务相关的话题。在各大类之下，她又分了一些子类，最後一看，第一大类和最後大类根本没什么内容，中间却是满满一大块——好像她只关心中间那个涉及私人资讯的部分，其余两个都只是她打探时的掩护。
“嗯。”王子舟闷闷应了一声。
她离开几日，屋里不仅没有落灰，还多出了一些物件。
于是脸上涌起来的笑也在黑暗中遽然消退。
王子舟决定关掉这个共享文件。
不是最便宜的，也不是最贵的，怎么会有这种刚刚好的存在？
王子舟捧着选单，没有意义地翻着。
说不定哦。
陈坞停下来和图书，似乎想了想，回了她两个字：“苜蓿。”
意外，又没那么意外。
很合理，毕竟打仗也存在主次。
很好笑吗？王子舟想。
“抱歉，请按照您的想法来。”
学校？家乡？兴趣爱好？
她又反问：“你吃过吗？”
好合理的揣测，但也有自作多情的嫌疑。
作为一个恐吓自己的高手，王子舟翻出一张A4纸，开始撰写今晚会面的谈话纲要。
谁也没有早，谁也没有迟。
三折钱包才刚刚开启，对方就这样问道。
将军的手在裤兜里握成拳。
“嗯，江苏很多地方可以吃到。”对方仍然说得很平常。
河豚料理，哪怕是普普通通连锁店，对穷学生而言，也完全称得上是高阶料理。三位数以下的菜品很少，可选的只有一些前菜、炸物和饮料。
换作往常，她肯定毫不在意地睡了。
王子舟这样想着，却言行相诡地在萤幕前又盯着那个文件盯了十分钟。
就在她意兴阑珊地洗漱完、躺下睡觉时，放在书桌上充电的手机几不可闻地轻震了一下。
“J大日本关西校友群。”
捡起他人掉落的私人物品，不过度关注它是一种美德。
“你吃过河豚吗？”拐进巷子时，陈坞忽然问她。
“没有搜到我吗？”
陈坞回：“东竹寮。”
她最终还是从帆布袋里翻出了钱包。
他就是个敏感的人嘛。
什么样的话题是安全的？
最初有这个概念，是因为小学时交的一个稍年长她的笔友。对方写信跟她说：“期末考试临近了，但没关系，本常胜将军已经擦好枪准备上战场了。”
王子舟彷佛进入了一个不真实的异世界。为了斩断这种不明确的感觉来源，她甚至半路停下来，翻出手机，开启微博，点开了粉丝列表——
看到又怎样？
她还沉浸在劫後余生的情绪里，忍不住覆盘刚才那一瞬间。越是覆盘，疑心就愈重，非要得出个结论才罢休——会看到吗？不可能吧，字那么小，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看清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若因准备不周战败，好一点的结局是，她这个常胜将军被革职流放，差一点的结局，就是乾脆在战场上死掉。
“好。”他说着转头呼唤店员点单，“すみません、注文お愿いします（你好，麻烦点单）。”
警惕的王将军忽然回过神，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这样走对吗？”
喜悦为什么总是伴随着失落呢？我是个情绪不稳定、看起来莫名其妙的人吗？她侧头看了眼旁边黑乎乎的窗户玻璃，重新躺回到了床上。
“明天”，停顿，“下午”，又停顿，删除“下午”，改成“傍晚”，停顿，“7点”，删除，改成“七点在”
面对重要的事，她一般不会紧急上阵。
有什么好惊讶的？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喊她吃河豚
和*图*书到底什么意思？是赔礼道歉，还是挑衅她，抑或只是巧合？王子舟左脚蹬地、右脚踩在单车踏板上，侧着半个身子，回头看着烈日下面目不清的对方，潇洒应道：“改天再说吧，我今天的活还没干完。”
王子舟看到了那个不太起眼的方形店招，以及上面写着的“ふぐ”（河豚）字样。在她从小形成的认知里，河豚绝对是一种吃了会死的东西——影视剧里因为中河豚毒死掉的可不止一个——它和危险几乎划了等号，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因为鲜美。
“忽然想吃茶叶蛋——”他看着她回道，“但只煮一个，太浪费香料了。”
是有点肉痛但可以负担的程度。
“你在校友群里吗？！”她吃惊道，“我怎么没搜——”
她连回应也不等，握紧把手，左脚搭上踏板，右脚往下一踩，飞驰而去。
小路上人也没有。
“明天傍晚七点在四条高仓巴士站前碰头可以吗？”
对方问她：“看好了吗？”
王子舟进退维谷地拿着钱包，陈坞的视线飞快掠过她特意卡在透明照片夹里的那枚百元硬币。
王将军按照行军策略稳紮稳打，逐步攻入对方的私人领地。按照她的设想，应该先问“你是江苏哪里人”，对方若回答“江阴”，她就顺水推舟说“好巧，我本科最好的朋友也是江阴人”。
太好了吧！王子舟如释重负，指向最中间那个套餐——
已经躺在黑暗里的王子舟犹豫了三十秒。
所以，约她吃河豚，不可能是挑衅、讽刺她的行为。
二十几岁，仍然处理不好的微妙。
河豚是什么玩意？
王子舟嘀咕：“江苏好像没有吃鱼腥草的习惯吧？”
在她半夜气头上留的那段说明文字下面，是一行小字——
等待前菜送达的间隙，王将军终于有机会执行自己的行军策略。她说：“听说晚上有阵雨，你没有带伞吗？”
心率降到110次/分左右，就不再往下降了——毕竟还在走路。
问“这是什么”，可以满足好奇心，却是很失礼的行为。
流露喜恶，也要分物件和场合。如果对面坐着的是蒋剑照，她肯定早就忿忿不满了：“好难吃，为什么卖这么贵？！”
但在王子舟眼里，所有需要冒着生命危险去体验的东西，都不值得尝试。
“不好吃吗？”他忽然问。
他也说：“嗨。”
他看到了。
不过她没有直接点单，也没有说话，因为她根本不确定怎样才是对的——首先这顿饭性质很模糊，对方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约她吃饭？是因为感到抱歉而赔礼吗？那这顿饭是不是属于请客性质？姑且算是请客好了，那她作为客人又该如何做呢？从小受到的教导是，客随主便，主人给什么吃什么，作为客人绝对不能提出要求，即便主人请我点单，也不该https://m.hetushu.com.com点贵的；但後来又听说，太客气也是不行的，一味地拣便宜的点，会让主人觉得你看不起他，从而失礼。
对方一定是个敏感的人。
生性多疑的王将军咬牙切齿。
她心中升腾起不可名状的窃喜的同时，也无法克服地给自己冠上了罪名。
装着低于室温的饮料，杯子就一定会在桌面上留下水渍。有些人对此毫不在意，袖子碰到就碰到了，反正就是空气中的冷凝水而已，又不脏。但王子舟就一定会拿纸巾擦掉，哪怕要反覆地擦上好几次。
她将思维导图小心翼翼地从纸上裁下来——巴掌大小，仿若小抄。
留意着时间，她在七点整走到了大丸百货前面的巴士站。
可今天是怎么回事？我居然想去看一看。
属于另一方的输入正在发生。
王子舟合上选单，听对方指着选单跟店员说“これをください（请给我这个）”，顺便暗暗评价发音。她直觉这个人书面日语不错，口语表达应该很一般——没什么意义的评价，他又不靠这门语言吃饭，说不定还是英语入学的，王子舟连一瞬的优势感觉都没能捕捉到。
京都的人都上哪去了？
“哪个校友群？”
她忽然鲤鱼打挺地坐起来，掀开空调毯下了床，拿起手机。
接下来的一整个白天都显得有些漫长，王子舟下午五点多就完成了当天的工作计划。
惊涛骇浪一瞬涌来。
王子舟瞥一眼萤幕，心想：你可真是烦得很哪。
果不其然。
偷偷吃。
“怎么吃呢？和日本这边应该不一样吧？”
选手在拳击比赛场外见面了，还是场外的风让人心旷神怡。
她找到一处空白角落，画了个小小的思维导图出来。
真是麻烦啊。
“我那天真的没有带钱。”她说，“後来再下去，你已经走了。”
“嗯？”她看过去。
………
王子舟反而心理平衡了，只是稍稍有些不太确定——河豚到底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她直觉偏向于後者，对方在发现担当译员关注自己之後，顺手浏览了这位译员的主页。
还行吧，没有想象中昂贵。
“不用导航，很近。”陈坞说。
外面打雷了。
上面搁了一团葱。
它也许真的很鲜美，但我克服得了那种诱惑。
来日本之後，路过很多次河豚店，但她从没想过进去吃一顿。
“那就这个吧，可以吗？”她说。
没有人可以打破我的零关注原则，真是傲慢。
智慧手表弹窗问她：监测到您在步行，要开启记录吗？
王子舟甚至能描摹出这种行为背後的逻辑路径——发邮件邀请会不会太过正式？那在共享文件里写吧；写在共享文件里对方会不会看不到？那还是发邮件吧。
“好的。”
页面上却忽然游标闪烁——
被点亮的萤幕上显示一封新的邮件推送。
王子舟问：“哦对，你https://www.hetushu.com.com住东竹寮。”
王子舟滑鼠移上去检视编辑时间，是三天前的深夜。他明显是捕捉到了上一段文字里的怒气，才会给出这样的回覆。但其实现在回看，她那段留言的措辞本身并没有过分强烈的情绪，如果是不够敏感的人，也许不会察觉到其中隐藏着的咬牙切齿。
对方和昨天一样，仍然是轻装而来；王子舟也没有夸张到再背负一个“炸药包”，她终于可以挺直脊背，轻松地与对方打招呼：“嗨。”
先别管，想想现在要怎么回。
还有十分钟才到七点，于是她走得格外慢。
对方又说：“如果拿不定主意，可以点套餐。”
她节制地回覆了邮件，然後放下手机，在黑暗里坐了一会。
在话题逼近死巷的刹那，王子舟说：“茶叶蛋很好吃——”稍顿：“香料是你从国内带来的吗？”
店员指引的位置在二楼角落，灯光给得不足，倒是很契合古时候吃河豚的氛围——搞不好会吃死人，官府下令不准吃，于是偷偷吃。
陈坞回：“骑车来的。”
真是谄媚。
她好像听到笑声，也好像没有，但是一抬头，对方真的在笑。王子舟第一次看到他笑。很节制，没有露牙齿，但应该是真的在笑，因为眼尾有笑意。
那是王子舟第一次把考试和打仗这种紧迫、危险的事情挂上钩——不好好准备，别说取胜了，搞不好还要丢掉性命。这种概念所带来的威胁，从考试这个范畴蔓延开来，逐渐占领了她生活的全部领域。
这么晚了，不可能有什么工作找她。
罢了，同吃一锅鱼，要死一起死，怕什么？
王子舟想，我要不要现在把那枚百元硬币还给他？如果被拒收岂不是很尴尬？但错过这次，说不定以後也没什么机会了。一种介于“舍不得”和“应该给”之间的情绪，在她心头荡秋千，前後摇摆。
揣着这份行军策略，王子舟出了门。
王子舟没有头绪，于是她开启搜寻引擎，输入“初次会面安全话题”这样的关键词，跳出来的回答是“天气、交通、新闻、运动”，以及很不负责任的“社交嘛，夸对方就可以啦”——
“嗯。”
我就是趋利避害科的状元，现在却稀里糊涂进了这家河豚店。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哦，原来是因为皇室喊我这个新晋首相吃饭。
“秧草？”王子舟看他。
她遇到不确定的题目，会暂时搁置去做下一题，毕竟答题时间有限，被绊住可不行。从早上到现在，她已经为这件事浪费了太多的情绪和精力，这让她产生了虚掷时间的不安感，一到家就抓紧下午的尾巴，在凌晨到来前，把PM派给她的一个访谈听译转写稿做完了。
那种微妙。
闪烁的游标也消失了。
“挺好吃的。”她吃完咕哝。
“放秧草红烧，或者什么也不放，清汤煮就很好吃。”
hetushu.com.com“先吃吧。”陈坞说着，把装凉拌鱼皮的小碗往她这边推了一点，“你有忌口吗？”
好，不错，任何事情绝对不要当场拍板，回家再想。
就在她战术喝水预备执行计划时，陈坞却先一步问她——
往下一划，什么呀，根本没有回关嘛。
所以，哪怕她後来知道，原来河豚是可以养殖的，控毒技术也很成熟，吃了并不会死掉，她也不愿意去冒险。
天气预报说半夜有雷阵雨，才傍晚，空气里就浮动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躁动、急切，又不安。这条路王子舟平日常走，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戴降噪耳机，她觉得这条路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喧嚣。
王将军，说不定哦。
“啊，是苜蓿。”王子舟恍然大悟。
对方很平常地应道：“嗯。”
夜色完全照覆古都小巷，灯都是小小的、四散开的，不甚起眼，不像华丽的百货商场，顶灯密集铺开，弄得像白昼一样明亮。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王子舟马上就想起自己半夜气得睡不着发的那条微博——警报声登时拉响，他回关我了吗？看到我的微博了吗？什么时候？！
陈坞说：“鱼腥草不吃。”
等待会焦躁，被等不礼貌。
江阴不大，高中也不多，对方如果问：“是吗，哪个高中的？”那她就可以说出那个高中的名字，这时候对方大概率会接：“那和我是校友。”到这时候，她就可以问出那句话：“叫蒋剑照，你认识吗？她在J大历史系读博。”
并排走在步道上。
对了，蒋剑照。
原来如此。
王子舟觉得自己也像这小巷一样黯淡，她莫名其妙地接了一句：“浙江不怎么吃河豚，你们那里会吃河豚吗？”
王子舟抬头看过去。
提前到显得太殷勤，迟到又显出怠慢。
店员在这个时候送来了前菜。
“到了。”他说。
她也总觉得自己会成为那个倒霉蛋。
一万多。
王子舟说：“没有。你有吗？”
王将军逃出生天，把行军策略揣进兜里，将其握成皱巴巴的一团，竭力平复因惊恐陡增的心率。
陈坞说：“确实。”
她吃了一惊。
王子舟想，都好不容易大着胆子来了，当然不能只吃这些，于是视线重回套餐的部分——
王子舟从一开始就能感知到那个ID下面隐藏着的陌生内心世界，她也很清楚，这种认知不过是靠她自以为是的经验与直觉揣摩、想象出来的图景，实际如何，真的难讲。但她又能在那一片混沌与不确信的概念里，找到一点她笃定的东西——
王子舟问：“从学校吗？”
一张纸片被带出口袋，慢慢悠悠飘落到地上。
王子舟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常胜将军不打无准备之仗。
此人留不得了，王将军心如死灰地想。
就这样走了几十步。
寂静午後。
“没关系。”他说，“本来就是煮多了。”
“校友群里的王子舟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