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黎子何双拳渐渐收拢，两眼血丝愈发通红，听着谢千濂的话，竟没有反驳的立场。
提到一一，黎子何的神色果然柔软起来，忙抬眼看着沈墨道：“他的病如何了？还有他身上的毒……我在皇宫未能找到你说过的丹药……”
“不会死。”黎子何接过话，三字里透出的是浓浓的恨意，深吸口气，稍稍压抑道：“姚儿与他好歹夫妻一场，明知姚儿为他送解药，他还能毫不留情……”
恨极，怒极，只想狠狠地打击报复他！不甘心就那么离开皇宫，让他安稳的过下半辈子，当时就想着一箭断了他的性命一了百了，用左手，是想让他明白到底是谁夺了他的命！
黎子何心下一跳，竟有些慌张，半晌才答道：“嗯，学过。”
黎子何脸上的血色突地退去，面色煞白，只有一双黑目渗着血丝，沉默不语。
沈墨不急，黎子何也未慌，两人对视一眼，轻轻一笑，互相点头，已然明白双方的想法，沈墨伸手，与黎子何同样泛着些许药黄的手，看在黎子何眼里，竟是从未见过的有力与温暖。
“少装蒜！”谢千濂怒道：“季家与我谢家不共戴天之仇，我就不信你不知道！”
与他有着血海深仇的是季黎，不是姚儿，姚儿为她救下一一，保住他的安全，为她亲手打下自己的孩子，六年来几乎变得失了本性，她以为认回姚儿，让她不再内疚，带她出宫过着安稳的日子好好照顾她，便能偿还这么些年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却忘了，姚儿也是女子，而云晋言是她唯一的夫君，尽管刚刚她还在自己耳边说她爱的人是曲哥哥……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雪花，他们所处云都东面，并未暖和多少，愈到隆冬便愈是严寒，黎子何看着做好的几盘菜，冒着氤氲的热气，跟着心头暖了暖，还是季黎时，她会做许多糕点，可菜肴，做来做去拿手的只是那几道，这几日也未见沈墨吃腻，反倒是越吃越有味道的模样。
黎子何怔住，匆忙关了门，不知这位平西王爷是真是假，坐在对面看着他吃完二人的饭菜。
“出云国？”
黎子何咬着唇，镇定扫了一眼白晃晃的大刀，仍是淡淡道：“还是不明白王爷的意思。”
说着便当真细细打量起黎子何来，发间，眉眼，口鼻，颈脖……
黎子何双颊蓦地绯红，明知夜色甚浓，沈墨看不见什么，仍是慌忙举起另一只手，捂
和*图*书住他的眼，另一只手始终与沈墨十指相扣，大跨着步子拉着他往前走，嗔怒道：“该赶路了。”刚好马车到山林转角处，车夫话未来得及说完，便见自家公子抱着身后的女子，纵身一跃，隐没在山林中，不过眨眼功夫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明白王爷的意思。”黎子何垂眸淡淡回答。
沈墨找了一处偏僻的小村，二人装作夫妻，找了间废弃的民房便住了下来，第二日便传来皇上被刺，举国缉拿刺客的消息，至于云晋言的病情，无人敢妄论。好在小村极偏，无人搜查过来，二人一住便是七日。
“你会如何？”谢千濂未给黎子何反驳的余地，继续冷笑道：“你会害得小墨只身入宫，害得他身受重伤，害得他卧病在床，害得他赔上半条性命，搞不好哪天剩下的半条也搭上！”
“噗。”黎子何扑哧笑出来，眼睛竟有些发热，这是她的孩子，未能见他出生，见他成长，却要从别人嘴里知晓他的习性。
“现在不喜欢了？”
凄冷的夜，寒风呼啸，刀割般划过皮肤，黎子何撑着眼皮，风干的双眼生涩的刺疼，木然看着身侧，刀剑所过之处，倒下一片御林军，温热的血洒在脸上，喷到嘴边，舔了舔，腥甜的味道，双手环紧了身边的温暖，闭眼，努力吸气，从刺鼻的血腥里寻找淡幽的药香味。
“我会……”补偿……
“不会。”沈墨肯定倒，冷清的声音好似寒夜的风：“我们找地方呆上几日，等追兵散了再启程回西南。”
“好，如今不说你是否会连累他，就凭你季家人的身份，有什么立场站在他身边？”谢千濂冷笑着问。
“子何，抱紧了。”沈墨一身黑衣，身姿矫健，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从未见过的光亮，闪着摄人的寒气，低声嘱咐黎子何。
其实是还是季黎的时候学过，有一次她一人溜出府玩，路上被几名无赖乞丐拦住，要尽了身上的银钱不说，居然还想调戏，好在她反应够快，虽说最后弄得灰头土脸还一身伤，也未被他们占到多少便宜，之后云晋言便教她些防身之术，射箭是她借着机会缠着他教的，后来闲着无事便在季府练靶。
“嗯。”黎子何转身手捡着碗筷，轻声道：“我做好晚饭等你。”
沈墨一手持剑，一手揽住黎子何，身侧上百名黑衣人，同样皆是蒙面持剑，和_图_书拦住御林军，替他开路。
“一一乖么？”
谢千濂面色一冷，居高临下看着黎子何，咬牙道：“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当年你季家大小姐洞房花烛之时，我谢家世子披麻戴孝三日未眠；你季家大小姐喜结连理之日，我谢家世子一夜成孤血泪成河；你季家大小姐荣登后位之期，我谢家世子孤苦一人远走他乡！你，季家人！凭什么入我谢家家门凭什么站在他身边凭什么让他为你放弃一切？”
“嗯，我们走。”沈墨脸上，缓缓荡出一个笑容，隐匿着无边柔色。
沈墨未见过黎子何这般娇羞的女儿姿态，低低地笑了两声，也不多语，只管跟上。
黎子何眼神一沉，道：“是否有立场，不用你来说！”
“那他喜欢吃什么？糖果么？”
马车已经行到云都郊外，平坦的大路两边是片片树林，虽说冬日绿叶散尽，枝桠仍是密密麻麻，来者人多，敌众我寡，黎子何又不会武，若要硬拼，即便不被抓住也落得个两败俱伤。
说着又有些哽咽，又突然自嘲地笑起来：“当时我怒极，忘了许久不曾练习射箭，高估了手上的力度，那一箭，最多要他半条命。”
耳边不断闪过刀剑碰击声，受伤者的惨叫声，黎子何侧目看着沈墨的剑端，猩红的，月光下偶尔闪出些许暗辉，便看到血顺着剑尖滴下。
“老子给你选择的机会，要么立马滚蛋，休想再拖累小墨，要么成为我刀下亡魂！”谢千濂逼近了几分，面上表情狰狞，似想吓退黎子何一般。
“子何，那支箭……是我射的……”沈墨一手放在黎子何眉目侧面，顺着眉毛的形状，描眉般轻轻抚过。
“沈墨，他们会追上来么？”黎子何回头看着两人刚刚走过的路，一团漆黑，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黎子何点头，沈墨的话，总让人没由来的相信，他说不会有人追上来，她加速的心跳便渐渐平缓，他说一一不会有事，她久悬的心便安稳落地。
“你是？”黎子何心中警铃大响，仔仔细细打量了来者一眼，大眼正怒瞪着自己，满脸络腮胡子，沾染的雪花已经化作水珠挂在上面，看起来蛮力十足，却不似行军之人。
云晋言在皇宫外设了埋伏，可能事出紧急，又料不到他们从何处出逃，人手并不多，沈墨带着黎子何在众人掩护下很快突出重围，离皇宫稍近的树林中停住四辆马车，随便挑和-图-书了一辆跳上去，四名车夫立刻吆喝着分别向不同的方向驶去。
“你以前学过射箭么？”沈墨突然问道，扫过黎子何的双手。
黎子何不语，谢千濂便道：“实话跟你说，小墨也就是看在你是季家人，才会对你这么好，当年他非要娶你们那个季家大小姐，如今也不过把你当做替代品！”
“你季家害死大哥大嫂，你还想安稳的做谢家媳妇？”谢千濂一声冷笑，见黎子何手无缚鸡之力，干脆收起大刀。
“简单的医理药理，应该还是看得懂。”
她怕了，怕一一也因此受到牵连，他不到七岁，在棺材里呆了近七载，人生已经残缺了一块，若只有她一人，她无所畏惧，可自从看着他从棺材里慢慢爬出来，睁大了双眼看着自己，一片纯净透彻，原本那颗定如磐石的复仇之心便动摇了。
谢千濂擦了擦嘴，抬眼瞪着道：“你还在这里作甚？”
“看得懂？”黎子何宽慰的笑，质疑问道。
“你管不着。”
“若今日他们往西南的追兵散去，我们明日就启程。”沈墨转身戴上斗笠，这几日他每日出门，一来确保二人安全，二来探清追兵的方向，等着追兵散了再启程，是不想用武力使得事情愈发复杂。
睁着干涩的双眼，冯爷爷眼里愈渐黯淡的芒光，姚儿躺在她怀里脸上安心的笑容，渐渐在眼前放大，又蓦地模糊，消失。
沈墨稳住身形，拉开车帘，冷风灌入，拉着黎子何的手紧了紧，两人同时出了马车，车夫不解，却也不敢分神看二人，一面赶马一面急声道：“公子这是……”
黎子何突地一笑，带着些许凄凉，不再言语。
“嗯，等替他解毒，我们带着他，出了云国可好？”沈墨再回头，看着黎子何，浅浅的笑意，两眼弯起，好似初露的月牙，眸中闪着点点光亮。
沈墨只是淡笑，这几日黎子何的心情一日好过一日，脸上阴霾渐渐散去，嘴角也时常挂着笑意，不管她放下仇恨是真是假，从始至终，她想要的，也不过是这般普通平凡的生活吧。
“老子今天特地赶过来，要么，你滚，要么，你死！”谢千濂倏地站起身，抽出随身的大刀，架在黎子何脖间，怒道。
沈墨垂下眸，还欲开口说什么，黎子何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些自嘲的淡笑道：“姚儿她……一心寻死的。”
“嗯，每日呆在房中看书，基本所有字都识heｔｕshu.ｃｏm.ｃｏｍ得了。”
“呵呵，要不要老子跟你说说我家小墨和季家的关系？”谢千濂坐在一边，扬着眉毛看着面色苍白的黎子何。
沈墨见她不语，反倒身上戾气愈重，转了话锋道：“一一，我让叔父先送他回西南了。”
黎子何轻轻地笑，未理沈墨的话，从头到尾打量了沈墨一眼，揶揄道：“其实你扮农夫还挺像的。”
“我来。”
黎子何轻轻舒出一口气，未来得及再说话，马车突然一阵剧烈颠簸，马匹失控般嘶鸣，马车外车夫急声大喊道：“公子，那些人追上来了！”
黎子何的心随着他的笑容安稳下来，靠回沈墨胸前，双手仍是抱住他，轻声道：“沈墨，你带我走吧……我，怕了……”
“身上的寒气已经驱得七七八八，还需调养些时日，那毒，回西南便能解了。”沈墨低头看着黎子何，淡淡的笑，两眼的光亮一闪一闪，好似满载星辰。
沈墨怔住，安慰似地抚了抚黎子何的长发。
大门“嘭”地一声被推开，黎子何惊得站起身，随着门开入屋的风雪让她浑身打了个寒颤，门外之人的披风被风吹得高高鼓起，沾了一身雪，一个跨步入了屋，摘下斗笠，不是沈墨。
“这么说你是不肯走咯？”
枯黄的落叶，踩在脚下嘎吱作响，成为暗夜里唯一的节奏，两人一前一后缓缓前行，月光拉出斜长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掠过枝桠的投影，渐行渐远。
“一一呢？在西南等我们么？”黎子何听沈墨如此说，声音稍稍大了些，跟在沈墨身后，他的长发随风飘起，拂在脸上痒痒的，伸手挽开，丝般的触感，忍不住拿在手中抚弄一番。
“我房中的医书。”
“老子是平西王！”谢千濂狠狠剜了一眼黎子何，将斗笠扔在地上，坐下便开始吃饭。
“沈墨，我想他了。”想要快快到他身边，永远守着他，见他对自己笑，对自己哭，看着他慢慢长高，听他喊自己娘亲，想到这里，一颗心便好似浸在温泉中，满满的暖意。
“嗯，以前喜欢。”
沈墨回头，便刚好看到黎子何挽着自己一撮长发，轻轻一笑，道：“一一的身体不宜过度奔波，因此他们速度较慢，应该与我们同时到达，有叔父护着一一，不会出事。”
“他不知从哪里看来，说男儿不可成日溺在蜜罐中。”
一路颠簸，黎子何像并未察觉到，仍是木然睁着眼，抱住沈墨的手越来越紧和_图_书，脑袋靠在沈墨胸前片刻都未离开，身子却开始发抖，愈发厉害。
冯爷爷死了，姚儿死了，她突然怕，万一哪天一一也不在了……
黎子何亦伸出手，两手相握，十指相扣，完美的契合。
“不走。”
“那你……为何要用左手？”
“他最喜欢看什么？”
沈墨又疑惑地扫了一眼黎子何，未多问，只是低吟道：“刚刚你那一箭，云晋言……”
“既然是她的选择，你何须难过？”沈墨轻缓地开口，声音好似水波，缓缓荡开，清净宁人：“她的选择，对她而言，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端了饭菜上桌，天色渐渐沉下来，黎子何坐在桌边，脑袋枕在双手上，想到在云潋山的三年，当时从未觉得，等人吃饭也是件有意思的事。
沈墨正披着披风打算出门，黎子何放下碗筷，上前，细细为他系住，冰凉的手偶尔触到沈墨的皮肤，沈墨轻轻拉下，拧眉道：“再过三日便可启程回西南，回去之后，再把身子调理一番。”
“哈哈，不错，我管不着！”谢千濂大笑，站起身推了黎子何一把：“那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凭什么让他对你出生入死？”
沈墨笑，笑得两眼弯弯，载满了星光，上前拉住黎子何，使她转过身子，在她额上留下一个吻便转身离开。
沈墨一句问话，将黎子何生生问住，为何当时会用左手？
谢千濂身材本就高大，用了九成力气，黎子何被他这么一推，一个步子不稳，便狠狠摔在地上。
“不走。”黎子何还未来得及思考，已经吐出二字，随即缓过来，反问道：“我为何要走？”
“我应该猜到的，应该考虑到的……”黎子何闭眼，声音有些哽咽：“无论如何，云晋言……是她夫君……”
“嗯，出了西南边境，便是风国，两国交界处有一处峡谷，谷中四季如春，溪水长流，繁花不断，蝴蝶翩飞，你和一一，一定会喜欢。”沈墨眸中蒙起一层雾气，好似那世外桃源般的峡谷已在眼前，淡笑着抬起手，轻轻抚着黎子何的脸，突地话锋一转，笑道：“你换作女儿装，我都未好好打量一番。”
坐在马车里能清晰听见长箭射在车壁上的声音，黎子何稍稍凝神，便听到身后的马蹄声渐响，杂乱急促，来人恐怕不少！
黎子何摸了摸温热的额头，看着沈墨的背影不由笑了笑，关上门。
黎子何眨了眨眼，随即怔怔看着被夜风飘起的车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