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年轻时，我们觉得能掌控一切
蒋严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他哪里都不想去，尤其是不愿回家，他不想让父亲看到自己这副惨败的模样，他甚至不敢跟父亲对视，一旦对视，他那点仅存的自尊也将消失殆尽。
毕业五年，蒋严第一次主动给家里打电话。他原以为，父亲会破口大骂，会逼他回去。没想到父亲只是淡淡地说：“让我跟你妈商量商量。”就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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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客栈，蒋严每次吃饭的时候，都会让人帮忙多加一副碗筷。到景区去的话，蒋严也总会多买一张门票。
“总觉得我爸不放心我，他会跟着我的。”
蒋严把日记本烧了，他再也不需要多余的心思。对他来说，日记本里的所有已经不再重要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考上大学，去北京，离开这座城，离开这个家。
“我平时怎么教你的？净给我丢人！”
父亲不让她告诉蒋严实情，他们想劝蒋严回家，但是看他那么坚决，就没再劝了。最后，父亲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给了蒋严。
“你一天天心思不用在学习上，还想谈恋爱？”
或许是阳光太暖，蒋严趴在母亲的腿上，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母亲抬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
蒋严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站在风里号啕大哭。
“蒋严的自理能力比较差，在家都是他妈给他安排好的。”
父亲背着一个硕大的书包，还硬把蒋严手中的行李箱接过去，蒋严不给，父亲就黑着脸。报到那天，父亲拖着行李拦着人问路，蒋严突然发现父亲老了，他的背，有了些微的驼。不知不觉，蒋严已经比父亲高出了许多。
“哪有那么多钱去租个大店面？这就行了，够咱们一家人吃喝。”母亲挺喜欢她的那间小店。闲来无事，就会坐在店里打毛衣。母亲的手很灵巧，只需三两天，就可以给蒋严打出来一件带有卡通图案的毛衣。
他们租住在那种城改房的隔间里，和四五个人一起合租，条件比地下室好一点儿，但公共区域放一点儿东西，瞬间就会不见。合租的室友们，并没有那么友善。
一周以后，父亲告诉蒋严，把内衣店盘出去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加起来，凑了二十一万，已经打到蒋严的卡上了。
那晚，父亲断断续续数落了他两个小时，蒋严也就跪了两个小时。等他起身的时候，膝盖疼得直不起来，差点儿摔倒。母亲扶他回了房间，他就躺在床上，一言不发。母亲把饭端到他面前，他也没有动筷子。
没错，他一定要去北京。
蒋严疯狂地
和图书投入到了学习当中，两年之后，他以优异的成绩，成了小城的高考状元。出成绩那天，父亲高兴坏了，在院子里摆了三天的流水席，请乡亲们吃饭，还请来了歌舞团。电视台来采访的时候，作为状元家长，父亲激动得脸颊通红，一向能说会道的他，竟然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半个月后，父亲走了。
有一次，班里的男生逗他：“蒋严，你是不是天天在你妈店里偷看那些阿姨换内衣啊。”蒋严又羞又怒，冲上去就和那个男生打了起来。
北京有更好的学校，有更多的可能性。更重要的是，北京离家足够远，一天一夜的火车，可以将他和父亲阻隔开来。他再也不要回来了。
6
蒋严被父亲揪着耳朵拎出了教导室，他倔强地噘着嘴，始终不肯给出半句解释。他不愿意让父母知道自己是因为内衣店的事情跟同学打架。当然，那个挑衅的同学，也没吐露半分。
蒋严的心情糟糕极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说服唐唐。
“快回去吧！你刚到，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高中的日记本事件，成了蒋严心头的一根刺，他生怕说出来之后，有了父亲的干预，他连这份感情也保不住。
梅姐为蒋严的母亲化了一个淡妆，还带着她去选了一条漂亮的裙子。
唐唐一语成谶，果然，因为买不起房子的事情，她的家人开始给蒋严施压。
蒋严的脑袋一片空白，仿佛遭到了雷击。
“妈，别说了，我真的不想回去和我爸在一块儿，他控制了我那么多年，如今我好不容易能够离开他，我是不会回去的。”
“北京的房子怎么样？你回来吧，接我们去看看你的新家。”
或许有一天，当他遇到一个心脏病发作的人时，及时送上速效救心丸，可以降低自己内心的愧疚感。
蒋严外形俊朗，富有才华，第一年就进了学生会，在大学里混得风生水起，当然，也收获了自己的爱情。
父亲把日记本砸在他头上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好像是被扒光了衣服一样，无处躲藏。
父亲说着说着，蒋严的脸上挂不住了，他拉了拉父亲的衣袖：“我送你去车站吧。”事实上，蒋严只送父亲到了公交站，因为父亲不许他送得太远。
蒋严托梅姐给他母亲化个妆，他想带母亲去开满蔷薇的砖墙那儿照相，母亲坐在那里特别不好意思，扭捏着不肯：“这么大年纪了，化什么化，别人会说的。”
“你爸他……不行了……”
他悔恨地跪在父亲的床头，无法和*图*书接受眼前的画面。父亲在他的记忆中明明还是那个骂他、打他的壮汉，怎么如今就变成了骨瘦如柴的小老头。
蒋严的成绩很好，他的童年几乎没什么玩耍的时间，只要父亲回到家，他就会有无数的习题册。
“你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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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兔崽子，翅膀长硬了是吧？”
“要不然我们在天津买房吧。”
“这三十万我们做个小生意，应该比上班挣钱快。”
“小小年纪，学人打架是吗？”
二十一万，加上蒋严和唐唐的存款，勉强能凑到三十万。但是三十万对于北京的首付来说还是差得太远。蒋严想让唐唐跟她的家人商量，唐唐说：“不可能的，我家不会出钱的，没有房，我爸妈不会同意让我跟你结婚的。”
最终蒋严获胜，他如愿留在了北京。为了自己，也为了唐唐。
一切安静得就像是一幅油画。
蒋严给医生跪下，他把银行卡塞到医生手里，求他救救父亲，但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蒋严跪在父亲的床前，狠狠地扇着自己耳光。
“妈，我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不……”
彼时父亲的忌日已经过完一周年。蒋严决定带母亲出去旅行，他已经失去了带父亲旅行的机会，他不想等到来不及，再去悔恨。
然而他那么辛苦，挣的钱也永远赶不上房价。他太无力了，没能留住任何东西。他的爱情，在残酷又冷峻的现实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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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严十九岁那年，离开家乡去了北京，一去就是十五年。
“我腌了一大坛子你最喜欢吃的酱黄瓜，一直在冰箱放着，你啥时候回来吃？”
“你爸年纪大了，想抱孙子了，带你对象回来吧。”
半年以后，唐唐还是跟蒋严分手了。
热闹好像都是父亲的，蒋严站在人群外，远远地看着父亲给别人敬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你怎么突然想要买房？是不是有对象了？”
“他没离开过家，第一次到北京，就麻烦大家多多照顾了。”
“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你就这么报答我？”
从那以后，蒋严的口袋里永远都会装着一瓶速效救心丸。父亲已经不在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蒋严这小子太木讷，不会说话，你们多包涵。”
母亲告诉他，父亲的心脏病，已经得了好几年。只是这两年越来越严重，去年医生要求做手术，得花十几万。但是和图书当时蒋严正因为买房的事情一筹莫展。
“要是我们能有自己的房子就好了。”唐唐说。
“八字还没一撇呢。”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跟你爸道个歉不就完了，非得搞得这么僵。”蒋严趴在母亲的膝盖上不说话，他眼里有泪，却不想让任何人看到。
“带回来让我跟你爸瞧瞧呗。”
父亲坚持要送蒋严去北京，蒋严拗不过，只得由了他。
后来，母亲又打来几次电话，劝蒋严回去，蒋严始终不肯。
“北京的房太贵了，哪是咱能买得起的？省城的房子又好又便宜，离家还近，要不跟你对象商量商量，咱还是回来吧。”
他来不及换衣服，拿起手机就冲了出去。蒋严跑得太快，把一只拖鞋跑坏了，他在风里打了十分钟的车，没有一辆车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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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堵得慌，以往对父亲的恨，全都不见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依赖父亲，依赖那个虽然不够完美，却深爱着他的父亲。
那天晚上，很晚的时候，母亲才回了电话。
那天，北京刮了很大的风，蒋严的窗户被吹得直响。母亲打来电话的时候，蒋严正坐在地上喝酒。他不想再听母亲叨叨，便挂断了电话。
到了宿舍之后，父亲帮蒋严铺好了床，还特意与室友们聊了聊，希望他们多关照关照蒋严。
蒋严的话还没说完，电话那端的母亲突然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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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小学之后，蒋严就不再喜欢母亲的内衣店了，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了男女的区别，有了羞耻感。
虽然每次唐唐接家里的电话，都背着蒋严，但是蒋严心里跟明镜似的，他知道，他们的感情出现了危机。只是没有想到，这危机会来得那么快，而且是最俗的那一种。
他把母亲的内衣店又盘了回来，他再也不觉得那是一种羞耻。相反的，一切他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味道，他都想要找回来，他不想再失去了。
他受够了。
那天，蒋严的脸上挂了彩，父亲赶来之后，朝着他的屁股狠狠地踢了两脚。
“我去租个两室一厅行吗？”
蒋严蹲下来，拉着母亲的手。
临近毕业时，父亲连续打来了好几个电话。他动用了自己积累了一辈子的人脉，准备在省城给蒋严安排一个不错的单位。
医生说，父亲的病情，最多只能再挨一个月。
去药店给母亲买感冒药的时候，蒋严抬头看到了速效救心丸，他不由自主地抬手拿了两瓶，一起结账。
一晃四年过去了。
蒋m.hetushu.com.com严出生在南方的一个偏远小城，小城实在是太小了，骑着电动车两三个小时可以跑遍城区的所有角落。父亲在小城的中学里教了一辈子书，性格严肃又古板，平日里不爱玩笑，只是把蒋严的学习盯得很紧。而母亲，经营着一家女士内衣店，那是一间只有十平方米的狭长隔间，被两边的服装店和金店挤得几乎看不到门头。
蒋严在深夜到了医院，父亲躺在病床上，全身插满了管子。
年轻的时候，蒋严总觉得这个世界是自己的，北京的繁华、北京的机遇，似乎都是为他准备好的。当蒋严从北京西站出来的那一刻，他就觉得，他的人生，踏上了一列飞驰的火车。
北京很大，大到能装下无数像他这样心怀梦想的年轻人；北京又很小，小到容不下他那点儿梦想。
蒋严知道自己留不住她，他最终还是败给了贫穷。母亲的电话来得越来越频繁，总想让蒋严回家。
“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就是不愿意回家呢？”
蒋严只有一句话：“我死也不回去。”
母亲走了之后，蒋严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呜呜地小声哭。
一辆车停在他的面前，他看到副驾上的人，唐唐。那晚，是唐唐的新男友把他送到了机场。蒋严临走的时候，没有跟唐唐告别，他知道，他们或许没有机会再见了。
那个时候，他心里萌生出了对父亲些微的恨意，他恨父亲的跋扈专制，恨父亲随便翻他的日记，更恨父亲控制自己的人生。也正是那个时候，蒋严第一次有了离开家的念头。他在心里默默地倒计时，两年，只需再忍两年，就可以离开父亲了。
办理完父亲的丧事之后，蒋严第一次觉得家里如此空空荡荡，他似乎能够听到自己心跳的回声。扫地的时候，他不小心碰倒了花瓶。
4
女生唐唐，是他们的系花，跟蒋严一见钟情。母亲常常打来电话，问蒋严的情况，蒋严说的都是些不咸不淡的小事，从没说过自己在谈恋爱。
“嗯。”
内衣店的客人虽都是老主顾，也少不了要讲价。蒋严的童年，就是在母亲跟顾客的讨价还价声中度过的。有时候，来买内衣的阿姨会给他一个苹果，或者一颗糖，那是他最高兴的时候。
蒋严搬了凳子让母亲坐着，他就半跪在一旁，把头歪在母亲的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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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中一年级的时候，蒋严喜欢上了隔壁班的一个女生，他在自己的日记本里，偷偷地给女生写情书。暗恋当然是无法说出口和_图_书的，情书也从来没有送出去过。
“就看看，没啥。”
四年后的蒋严，已经不再觉得北京是自己的了。他就像是一只蝼蚁，在北京穿梭着，过着平凡而忙碌的生活，为了未来打拼。但是这未来，蜡烛一般，在风雨中随时都可能灭掉。北京像他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多，无论他再怎么努力，可能永远都只是一个过客。
电话一直响个不停，隔壁租户又开始敲隔板。蒋严不得不接了电话。
那天的阳光可真好，暖暖的，洒满了整面花墙。
“毛手毛脚的！能不能认真点儿！”蒋严猛地回过头，一个人都没有。原来，父亲是真的不在了。
“人家姑娘不愿意，没有房，我怎么跟人提结婚的事儿啊？”
公交车来的时候，父亲大步走了上去，没有回头。蒋严望着公交车绝尘而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多年了，他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妈，就趁现在吧，化得漂漂亮亮的，给我和我爸看看。”
怎么会有人不爱北京呢？蒋严多么庆幸自己做出了这个明智的决定，他终于可以彻底离开父亲，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给自己的人生一个交代。
“给你爸妈打电话吧，指望我们两个，永远都买不起。”唐唐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看得蒋严心里发慌。
处理完北京的事情之后，蒋严就回了小城。
蒋严知道以他和唐唐的收入，想要买得起房，至少需要十年。但是十年后的房价，必然又是另一番模样。每当唐唐畅想着以后的房子时，蒋严就沉默，他知道，这时候的承诺，其实根本就是自欺欺人。他拿什么给唐唐买房呢？
然而在北京待的时间越长，蒋严越感到自己的无力。
蒋严第一次和父亲撕破脸，在电话里吵得很凶。那也是蒋严第一次为自己的未来坚持。他好不容易脱离父亲的掌控，不可能再回去过以前那样的日子。
有一晚蒋严回到家，发现父亲铁青着脸，他本能地感到不妙。果然，父亲让他跪下，将日记本摔到了他头上。
回到家之后，母亲用鸡蛋在蒋严的脸上轻轻地滚动，为他消肿。
蒋严提了很多想法，唐唐只是低着头不回答。蒋严的心，慢慢下沉，心底的那盏灯，无论他多小心去呵护，却还是要熄了。
年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能掌控一切。刚到北京，他雄心壮志，告诉自己，未来可期。然而生活就像一座迷城，让他慢慢地走失。他拼了命地工作，主动申请加班，不放过任何挣钱的机会，还接了一些兼职，熬夜熬得大把大把掉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