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家园
第二节
李大狗第一个骂道：“臭小子瞎了你的狗眼！竟敢跟我们张爷称兄道弟？”
吴妈说：“少爷，你书读得多，挑日子的事你做主，挑好日子我就去找泥瓦师傅。”
周卫国一惊，说：“吴妈，你说什么？我们家的宅子为什么会被市府给封了？”
吴妈叹了口气，说：“少爷，当初老爷被日本鬼子抓走后，第二天日本鬼子就查抄了咱们周家，因为没有从咱们家搜出什么值钱的物件，日本鬼子一气之下就把宅子给封了！后来苏州光复，新来的苏州市长硬说咱们家宅子是日本人的财产，要充公，街坊邻居看不过去，都说老爷有功于抗日，周家的宅子一定要留给周家的后人，那市长这才把宅子给暂时封存了。不过那市长发布告说，要是周家的后人一年内不回来，咱们家的宅子还是要充公。现在你回来就好了，这宅子，市府是一定要还给咱们周家了！”
周卫国将房契又递近了一些，张义突然伸手，想要将房契抢过去，周卫国却早猜中他的想法，手一缩，将房契收了回去，说：“张保长，这么近还看不清吗？”
吴妈所说的话，就像重锤一样，一下一下锤在周卫国的心上。终于，周卫国用力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吴妈，你不要再说了！”
周卫国说：“吴妈，我明天就回苏州，请你放心，周家绝不会败在我的手上！”
张义嘀咕道：“你们陈老板也真是的，连一年都等不了吗？非要急着办！”
周卫国还要再说，吴妈已经坚决地说道：“少爷，老爷和太太待我的恩情，我一辈子也还不了！老爷和太太合葬的事，我一定办好！否则，我就算死也不能安心！”
吴妈摇头道：“少爷，这钱我不能收！”
说完，周卫国打开房契，向张义递了过去。
拜祭完后，周卫国激动的心情终于逐渐平复，向吴妈说道：“吴妈，我想挑一个好日子将父亲的骨灰和母亲合葬。”
周卫国平静地说道：“我叫周卫国，本名周文，是周家的后人，这房子的主人。”
人群中顿时唏嘘不已，不一会儿，又有人叫道：“我也记起来了，这人真是周家的文少爷！”
那人赶紧起身，也不顾身上的疼痛，张嘴就气喘吁吁地说道：“张爷……不……不好了……”
吴妈心急如焚，突然一咬牙，用力扇了周卫国一巴掌，大声对周卫国说道：“少爷，你是周家唯一的后人，怎么能说出这么没出息的话？你这么说，对得起周家的列祖列宗吗？对得起老爷对你的教导吗？你让老爷和太太的在天之灵能心安吗？你正当壮年，就算不求光宗耀祖，难道也不娶妻生子了？hetushu.com.com周家的香火难道要断在你的手上？……”
见了围观行人对张义畏惧的神情和张义目空一切的言行，周卫国对这个所谓张保长是个什么人自然心中了然，淡淡一笑后，说道：“原来是张保长，既然我周家是张保长的管辖范围，这房契你自然看得。”
李大狗苦着脸说：“小的所说，句句属实，如有隐瞒，天打雷劈！”
陈福陪笑道：“张保长，小的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今天已经是端午，都过了大半年了……”
周卫国定了定神后，大声对这些行人说道：“各位街坊邻居，大家好，我叫周卫国，以前也叫周文，是周家长男，今天，我回来了！作为周家的子孙，我要收回我们周家的宅子！”
周卫国在门前停了下来，凝视大门良久后，终于深吸一口气，大步上前，一把将封条扯了下来。
这十几天，对于周卫国的举动，吴妈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这一天，吴妈终于忍不住向周卫国问道：“少爷，这往后你有什么打算？”
张义今天心情很好，因为陈老板今天又派管家陈福给他送礼了。
包里的银元本是刘远特地给周卫国换好做回家路费的，可周卫国想起还要给父亲购置棺木，一分也舍不得花，这一路上都是靠卖苦力和打短工挣的路费，那些零散的纸币就是省吃俭用留下的挣来的路费。只是这些钱能买什么样的棺木周卫国自然心中有数，想起自己年过而立，却连给父亲购置一副上好棺木的钱都没有，不禁悲从中来。
※※※
周卫国知道吴妈心意已决，看着老迈的吴妈，心里突然一阵难受。
吴妈点点头，说：“少爷，我听你的！”
吴妈赶紧将周卫国递过来的钱推了回去，说：“少爷，这些钱你收着。老爷当年修这坟的时候就预备好了将来要和太太合葬的，早就备下了棺木。”
这五六人围住周卫国后，突然发一声喊，齐齐扑向周卫国。
陈福说：“不是有句老话叫‘夜长梦多’吗？”
张义乜斜着眼说：“这又是什么东西？”
张义听完后，一时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把揪住李大狗的衣领，吼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吴妈欣慰地点了点头，说：“少爷，我就知道老爷不会看错你！你是个有担当的男子汉大丈夫，我相信一定能够重振周家！”
张义的手下立刻跟着鸹噪了起来。
周卫国微笑着冲刘六斤一抱拳，郎声说道：“刘大叔好！我记得小时候最爱吃您做的豆腐脑！”
吴妈断然说道：“少爷，你怎么说吴妈就怎么做！”
陈福自然是千恩万谢之后走了
www.hetushu.com.com。张义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礼盒，满脸笑意地说道：“嘿嘿，厚礼嘛，这事情就好办了。放心，你们陈老板上道！兄弟我定会投桃报李！你回去跟陈老板说，让他等着好消息就是！”
周卫国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扬了扬，说：“就凭这个！”
吴妈越说越激动，说到后来，眼泪也止不住流了下来。吴妈就这样边哭边说：“少爷，我是个下人，本没有资格教训你，可是，老爷和太太从来没有把我看成下人，我也从来就把周家当成自己的家，我在周家几十年，看着你出生，看着你长大，可我不能眼看着周家的子孙这么不成器！周家的子孙，个个都该是顶天立地，堂堂正正的，我不能让别人把周家给看扁了！少爷，你可以打我骂我，但我求求你，一定要振作起来……”
瞧清楚跑进来的人后，张义抬腿就是一脚，将来人踢得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嘴里还怒骂道：“狗东西，不长眼睛吗？非要撞死爷是怎么的？”
周卫国想了想，突然说道：“吴妈……”
李大狗心里立刻打了个突，在他的记忆里，但凡张义脸上露出这样的神色，那就是有人要有血光之灾了！
刘六斤立刻老泪纵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天拜了三拜，边拜边大声说道：“老天有眼！周老太爷好人有好报，周家后继有人！”
周卫国笑笑，说：“张保长说笑了，你是保长，大小也算得是个地方官，怎么会做出这种无耻下流的事呢？只是现在天色已晚，张保长维护地方治安也颇为劳累，鄙人不敢耽误你休息。这样吧，待鄙人将宅院洒扫之后，欢迎张保长光临，到时这房契张保长想怎么看都可以！”
※※※
张义眯着眼说：“话说回来，你们陈老板倒真是好眼光，周家的宅子可是座风水大宅，这么容易就让他弄上手了……”
这人拼命地挤向周卫国，边挤边挥手说道：“文少爷，您还记得我吧？我是城南卖豆腐脑的刘六斤！”
张义嘴角含笑，说：“再近些，我看不清。”
……
周卫国喃喃道：“一直守在这里？这不是很好么？那我就永远陪着父亲和母亲吧！”
张义大吃一惊，表面上却装作不以为然地说道：“这倒是怪了，这房子荒废了好几年，怎么现如今突然就不知道从哪蹦出你这么个人？不但说是周家的后人，还说自己有这房子的房契？你说你有房契，拿来我看看？”
张义强压心中的慌乱，故意转身扫视了围观的行人一圈，待见到众人畏惧的目光之后，这才转向周卫国，冷冷地说道：“你是什么人？敢在这里喧哗？https://www.hetushu.com.com”
周卫国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后，现出里面包着的十几个银元和一些零散的纸币。
将礼物交到张义手上时，陈福脸上一如既往地带着谄媚的笑容，但临走的时候，陈福终于忍不住问道：“张保长，那件事……”
走近之后，周卫国已经可以看清周家大宅的正门。周家昔日的繁华早已不再，大门上的朱漆片片剥脱，门上贴着的封条上，苏州市府的大印却仍醒目。门前的屋檐残破不堪，屋檐下吊挂着的宫灯，更是无影无踪，唯有门前的一对石狮子，透过它们身上厚重的灰尘仍能看到周家大宅往日的威严。
周卫国淡淡地说道：“这也不是什么东西，只不过是我周家宅子的房契而已！”
周卫国楞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那这些钱就用来准备合葬的用品吧。”
张义冷哼一声，说：“周家的后人？这房子的主人？你有什么证据？”
周卫国摇头道：“吴妈，我不要泥瓦师傅动手，你只要请一个修坟的师傅指点我，我自己来！父亲可以亲手为母亲筑坟，我也要亲手将父亲和母亲合葬？”
其实由于吴妈的照看，坟前坟后的杂草极少，坟两边的排水沟也无需修整，但吴妈还是流着泪任由周卫国边哭边尽一个儿子的心意。
张义拍着胸脯说道：“叫陈老板放心，苏州地面上，还有我张义办不了的事吗？”
陈福赔笑道：“张保长说笑了，您老一言九鼎，我们怎么会信不过呢？”
远远看见周家大宅，周卫国心跳不由渐渐加速。
※※※
周卫国不觉有些寒心，这就是所谓的“人走茶凉”了！要是父亲还在世，凭着父亲的威望和人脉，那新来的苏州市长哪里敢将周家宅子充公？只怕上赶着来献媚都来不急！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周卫国才渐渐止住了痛哭，起身开始用锄头去除母亲坟前坟后的杂草，又修整了坟两边的排水沟。
站在他身边的吴妈也大声说道：“各位街坊邻居，我是周家的下人吴妈，他的确是我们周家的文少爷！我家少爷回来了！”
※※※
李大狗暗暗吐了吐舌头，飞快地说道：“小的看见一个壮汉站在周家大宅的门口，听人说，那是周家久没有音讯的文少爷回来了。那壮汉现在已经撕了周家大宅正门的封条，说要收回周家大宅呢！”
陈福前脚刚走，就有一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差点撞在张义身上。
周卫国一抱拳，说：“不知这位兄弟如何称呼？我的房契，为什么要给你看？”
几天以后，在选定的吉日，拜祭过父母后，周卫国在修坟师傅的指点下，亲手将父亲的骨灰与母亲合m.heｔusｈｕ•cｏm•ｃｏｍ葬，又在坟前新立一块石碑，亲手凿出“先父周公居正，先母苏氏文瑶之墓 不孝子周卫国谨立”。
过了好一会儿，张义终于狠狠地呼出一口气，冷冷地说道：“叫上弟兄们，瞧瞧去！”
张义用力将李大狗推开，脸上神色顿时阴晴不定。
吴妈含泪看着周卫国，周卫国深吸一口气，一字字说道：“吴妈，我是周家的子孙，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欲言又止。
李大狗小心地看着张义的脸色，大气也不敢出。
说着，向身边的五六个手下使了个眼色，那几人会意，立刻围向周卫国，边围过去嘴上边说道：“是啊，这房契定是假的，让我们仔细瞧瞧！”
张义皱眉道：“什么大事不妙？你说清楚点！”
路过的行人纷纷停下，侧目以视。
周卫国很快就注意到了人群的异样，有些惊讶地看向张义等人。
吴妈说：“少爷，怎么了？”
张义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看着自己的手下扑向周卫国，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周卫国被自己手下揍得鼻青脸肿的样子。
张义脸一沉，说：“混账，爷不是告诉过你们吗？做我张义的手下，遇事就是要沉着！沉着懂不懂？你李大狗平时号称大胆，怎么遇事就慌里慌张的？这不是把爷的脸面都丢尽了吗？”
当张义带着一众手下赶到周家大宅门外时，周卫国还站在门口和街坊邻居们聊着家常。
吴妈的一巴掌扇过，周卫国已经惊醒，听着吴妈接下来说的话，周卫国不由惕然心惊，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却是空荡荡的。在东北的时候，他只想着远离内战战场，回到故乡，可真正回到故乡，完成了父亲也是自己的心愿将父母合葬后，周卫国却又不知道自己下一步究竟该干什么了。也许吴妈说得对，作为周家唯一的后人，自己有责任负起重振周家的责任，可是，重振周家就这么容易吗？
吴妈说：“少爷，老爷和太太都不在了，难道你能一直守在这里？”
张义脸色一变，大喝一声：“大胆！我要看你手中的这张破纸是看得起你！房契？你说这是房契我就信了？谁知道这是不是你伪造的？”
路人纷纷交头接耳，突然，人群中有人叫道：“是文少爷！他果然是周老太爷的公子文少爷！”
想到这里，周卫国不由心中有气，哼了一声，说：“吴妈，这么看我就更要回苏州了，我们今天就回去！我倒要看看这个新来的苏州市长凭什么将我们周家的宅子充公！”
吴妈连连点头，说：“少爷，我跟你回去！咱们周家在苏州的宅子虽然被市府给封了，但我们有房契，你又是周家的子孙，谁也不能拦你！”
在这一瞬间，周卫国突然明hｔｔps://ｍ.hｅtushu.ｃoｍ.cｏm白，有些应负的责任，自己是永远不能逃避的！
周卫国将这些钱递给吴妈，说：“吴妈，你……能不能帮我给父亲买一个好一点的棺木？”
张义有些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今天晚饭的时候我跟我姐夫说说，明天就把周家的宅子充公，再低价卖给你们陈老板就是！我是个小角色，我姐夫是堂堂苏州市长，你们总该信得过吧？”
围观的行人都是大吃一惊，但迫于张义的淫|威，却是没有人敢上前。
那李大狗哭笑不得，说：“张爷，小的……也不想这样，只是……这回，真是大事不妙了！”
张义摆摆手，示意众人静一静，随后说道：“兄弟名叫张义，没什么本事，乃是苏州市的一个小小保长，不过这座宅子，正是鄙人的管辖范围。你说你的房契我可看得？”
李大狗赶紧说道：“张爷，您不是叫小的平常多看着点周家宅子吗？小的听您的吩咐，天天在周家宅子附近转悠，今天下午，小的第八次经过周家宅子，突然看见周家大门外围了好大一圈人，小的就奇怪了，这无缘无故的，怎么会围了这么多人？后来，小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进去……”
十四年！十四年了！我终于回家了！
见到张义等人后，围在周家门口的行人都面有惧色地住口不言，同时赶紧让开。很快，周家门口原本不断的欢声笑语就渐渐小了下去，到最后，竟是寂然无声。
陈福赶紧说：“张保长放心，事成之后，王市长那里不消说，您老人家这里，我家老爷也备下了厚礼一份！”
张义面色一变，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房契我还没看清你就收起来，难道还担心我抢了去吗？”
周卫国毫不示弱地盯着张义，两人目光相交瞬间，张义就觉心跳加快，竟是再也不敢直视周卫国。
周卫国茫然看向吴妈，说：“我有什么打算？我没什么打算啊！”
周卫国突然转身，面朝父母的墓碑，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头后，朗声说道：“父亲，母亲，请你们放心，周家不会败在我的手上，我一定不会给周家丢脸！”
说完，长身而起，大步向山下走去。
从那天开始，周卫国就一直守在父母的坟前，有时沉默，有时痛哭，有时又将心里话向父母尽情倾诉……一晃就是十几天。
等一切都做完，周卫国又和吴妈一起摆上带来的各种祭品，开始拜祭。
李大狗应了一声，正要转身往外走，就见张义脸上露出狠历的神色，一字字说道：“叫弟兄们都带上家伙！”
在手下的簇拥下，张义大摇大摆地走到周卫国面前，恶狠狠地瞪向周卫国。
张义不耐烦地打断李大狗的话，说：“哪那么多废话？说简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