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谭斌扭来扭去躲着他，含糊地笑：“我不吃肥肉，只要排骨。”
他的手从她的衬衣下摆伸进去，四处游移，“喏，脊骨在这儿，肋排在这儿，胸骨……嗯，胸骨……”
程睿敏奇怪地看着她：“你今天是怎么了？”
这天的严谨穿了件规规矩矩的黑色套头毛衣，掩去不少痞气。看到他，谭斌顿时松弛下来。
程睿敏蹲在干妈身边，两人尽管压低了声音，谭斌依然隐约听到她说：“你爸到底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你总避而不见也不是办法……”
谭斌错愕地抬起头，“没家了？什么意思？”
他手插裤兜里，望着她笑笑，“因为这小子有个毛病，别人对他不好呢，他觉得是应该的，人一对他好，他就手足无措。”
她到底还是看见了，右臂上两寸长一道伤痕，伤口已经平复，只留下一道白印，旁边还有缝针的痕迹。
“我有间歇性失聪，关键时刻总掉链子，真没听见，再说一遍吧。”
那幅画，旁边就附有照片，青绿的底色，层层灰暗蔓延，纠缠的枝蔓间两张模糊的人脸，谭斌再熟悉不过。
后来一路她都没怎么出声，直到目的地。
程睿敏恭敬地叫“干妈”，态度异常亲昵。
他是怕严谨口无遮拦，把上回的事说漏了。虽然那天什么事也没发生，讲出来还是尴尬。
“什么谢媒酒？你胡扯些什么？”程睿敏皱眉。
严谨扔下烟头，用脚用力碾灭，“那事过后吧，小幺就等于没家了，所以我一直觉得欠他的。”
绿灯亮了，后面的车开始频闪大灯，并按着喇叭抗议。
“不是亲戚，是这些年真正关心我的一位长辈。”
干妈用力在他后脑勺拍一下，让他闭嘴，然后对谭斌说：“我们一直等着看睿敏的女朋友，他居然藏了这么些日子才带你来。”
“什么事？”
一直听说雍和宫附近的胡同里，藏着不少精致的四合院，外面却看不出一点端倪。
谭斌立即乖觉地微笑：“阿姨，叫我谭斌。”
严谨噗哧喷出一口茶。
谭斌挣扎半天，还是取过报纸，把那条新闻细细看了一遍。
不疼，但声音极响，他捂着脸佯做恼怒，和图书“行，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晚程睿敏送她回家，她一直想撸起他的袖子看个究竟。
提前安排好工作，下了班她上车跟他走。
她俯视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黑沉沉看不到尽头。
涉及别人家的私事，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虽然没有刻意避开她，谭斌也觉自己尴尬，屏住呼吸退了出去。
谭斌气结：“仅此一次，过时不候，下回你最好配个助听器。”
程睿敏赫颜，“干妈……”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什么？
最后一句话，象根刺一样扎进谭斌的心里。
程睿敏的车停在公司侧门一百米外。这方面他一向小心，不愿给谭斌带来任何麻烦。
谭斌回头看看身后的灯光，犹豫着抽出一支。
“唉，我们都给拎到派出所蹲着，通知学校和家长来领人呗。我被我们家老爷子胖揍一顿，然后才知道，他爸妈离了婚，姥爷因为这事被气成脑溢血，刚过世不久。小二，哦，就是干妈的亲儿子，掐着我脖子去找他道歉，我跟小幺说，以后什么都不用怕，大哥我会罩着他，就这么着成了拜把兄弟。”
干妈杨起眉毛笑了。
“嗨，这话说起来就忒长了。”严谨吸口烟，做出回忆状，“高一的事儿了，那时小幺刚从厦门回来，说话还带南方口音。他上学上得早，比我们都小一岁，人长得瘦小，脾气也怪，仗着成绩好老师宠他，见了我们总是爱搭不理阴阳怪气的。我平时最讨厌三脚踹不出屁的人，每回一瞅见他那小模样就想抽他，时不时地撩拨他一下。”
严谨哂一声，“你甭理他，这人打小就这样，道貌岸然的，总不招人待见。”
谭斌莫名地感到压力，不禁抗议：“你干什么？”
“是亲戚？”谭斌表示讶异。
谭斌素来怕痒，拼命笑着挣扎：“放手，不然我就喊救命了。”
每次到了严谨跟前，他就英雄气短，平日的伶牙俐齿全派不上用场。
然后不知怎么回事，她就倒在他身上，两人身下是客厅的羊毛地毯。
严谨大笑，利落地翻身坐起来，“妹子，瞧见没有，他是恨不得把我灭口啊！”
严谨没避过，htｔps://ｍ•ｈetｕsｈu•ｃom.cｏm连笑带咳地说：“我是大哥，能干那没品的事儿吗？愿意代劳的小兄弟多的是。可这孩子吧，挨了打也不长记性，下回见面还那样，为这个他没少吃亏。结果有一天，一小子口无遮拦，说到他爹妈，终于把他招急了。甭看他平时蔫不出溜的，打起架来还真不含糊，抡起砖头就把人瓢儿给开了。我一瞧嘿，欺负到我严谨兄弟头上了，也撸起袖子冲上去。兜里有把弹簧刀，原是想吓吓他的，没想着他抬手一挡，胳膊上划了这么长一口子，血哗哗地往下流……”他在自己手臂上比划着，“喏，就这儿……”
她看看谭斌，客气地笑：“小谭是吧？我听严谨说了。”
谭斌不禁啧啧连声，“你们打架居然来真的，真见了血呀，那后来怎么收场？”
谭斌抬手就拍在他脸上：“小样儿！”
见识过眼前这一家，谭斌完全相信了这种说法。
她走近，严谨露出一口白牙，随即递上烟盒，“来一支？”
新闻中说，沈培的一幅近作，《最远的距离》，会上备受关注，以42万的价格落槌，创下此次拍卖会，也是他个人作品的最高价。
程睿敏没有留意到她神情的变化。前方变灯，长长的车龙开始挪动，他放下报纸跟上去。
他还是笑：“谭斌，你知道演员怎么练习色迷迷的眼神？你得看着我，好好看着我，想象眼前是块油汪汪的五花肉……”
于是程睿敏再次失聪：“什么？你大点儿声，我没听见。”
程睿敏拍拍她的头：“我喜欢就行了，你怕什么？放松放松……”
她带两人去厢房的小客厅，一路嗔怪道：“睿敏你天天在忙什么？不是我病了，都见不着你的人影。这姑娘是……”
程睿敏手里的方向盘几乎打滑，前面一个红灯，他一脚刹车停下了，转头看着她：“你……你说什么？”
谭斌挑起眉毛看着他。
程睿敏忍笑看她一眼，“你想到哪儿去了？又不是带你去见公婆，探探病人而已，至于吓成那样？”
主人是位六十出头的老太太，收拾得干净爽利，举手投足透出一股知性和优和*图*书雅。
干妈家的晚饭清淡而精致，她一边招呼谭斌多吃，一边看着程睿敏犯愁：“这孩子，怎么吃多少都不见长肉呢？”
沈培卖掉这幅画，等于彻底埋葬了过往的一切。离开她，他竟象火鸟一样开始重生。
谭斌手下使力，让他贴得更近，“你说什么？”
程睿敏极煞风景地笑起来，“不行不行，这眼神儿，差太远了。”
谭斌长出一口气。果然是这样，难怪第一次去程睿敏的住处，就发现他家里似乎缺点什么。
“是吗？”谭斌看一眼程睿敏，“好象他隐藏得很好，还没机会看他现出原形，等明年端午节吧，我多备一坛雄黄酒。”
“谁怕他呀。”谭斌极力分辩，“我一抽烟，就要听他教育抽烟有害健康，怪烦的。以前没发现他这么罗嗦。”
谭斌伸出手，一粒粒解开他衬衣的纽扣，柔软的嘴唇贴上去，温柔流连，渐渐向下。
她的目光突然定住，许久不能移动。
他却趁机把她顶在墙上，顺势吻上她的双唇。
谭斌只能依单照办，“好吧。”
程睿敏马上问：“严谨来了？”
谭斌听得气不过，一口烟全喷在他脸上，“原来是你以大欺小，还好意思说？”
谭斌终于挣脱他的手臂，低声说：“咱别做没公德的事，快开车。”
回到他的别墅，刚关上门，谭斌便转身，拽紧他的衣襟，用力往前一带。
其实她一直好奇，程睿敏和严谨的性格南辕北辙，一个爽朗张扬，一个温润内敛，怎么能成为过命的哥们儿？
他却扳过她的脸，紧紧箍着她，不管不顾强吻下去。
声音停下来，他的手却留在某处，力道渐渐加重。
“没怪你，知道你忙。你看看你的脸，都快跟墙一个色了。”
谭斌手插|进他的头发，凑过去亲亲他的脸，“睿敏。”
“你想收拾谁，嗯？”她故作轻佻地问道。
谭斌立刻不能动了，半边身体象过电一样酥麻，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他纳闷，“你老拉我胳膊干什么，甭捣乱，我开车呢！”
程睿敏神色如常，只是斜眼看她，一副打算秋后算帐的样子。
高槐深院里日影暗移，满院秋荫萧瑟有声，进门处一座玲和-图-书珑的雕花屏风，紫褐明润，透出不动声色的富贵之气。
谭斌收起报纸，转头望向窗外，忍不住微笑，却笑得苦涩而难堪。
谭斌大大方方地回答：“可能他觉得需要足够的勇气，才敢带我出来见人吧。”
最后是程睿敏替她解围，岔开了话题。
程睿敏放开她，换档起步，过了路口之后才试探着问：“跟我回家？”
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谭斌。人与人之间的气场，有时候契合得非常微妙。
下班高峰，北二环上照例堵得水泄不通，遇到红灯能排出三百米外。
电视开着，只有谭斌心不在焉地看两眼，严谨早不知溜到哪儿去了。
进了厢房，果然见到严谨。正大马金刀地在屋里坐着，一个人占了半张沙发，两条长腿直接横在茶几上。
唇舌的辗转仓猝而急迫，伴着绿茶清冽的气息，令她情不自禁开启双唇，任他湿润的热吻恣意深入。
她本能地缩回手，神色有点僵硬。
谭斌朝他眨眨眼，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严谨嘀咕：“干妈您见过刁德一长肉吗？给他吃什么都是浪费。那点儿东西，全让他拿去长心眼儿了。”
谭斌也凑过去靠他肩膀上，掀到后面的娱乐八卦和文化版，漫不经心地浏览大标题。
程睿敏见怪不怪，停车间隙索性取出报纸翻阅。
严谨把火机凑她跟前，嘴里叼着烟含混不清地问：“不会吧？你怕小幺啊？”
严谨被问得更奇怪：“小幺没告诉你？”他挠挠头，“算了算了，当我多嘴，回头你还是问他吧。妹子，哥喜欢你，所以告你句话，小幺脾气磨叽，可人挺好。你想收服他，就一个办法，对他好，恶狠狠地对他好。”
谭斌尴尬地解释：“我一向没有老人缘。”沈培母亲留给她的阴影，实在太深了。
她说：“睿敏的脾气有时候非常别扭，你要多给他点儿时间和耐心。”
谭斌极低极低地嗯了一声。
她把嘴唇贴上去，轻轻蹭了几下。
谭斌白他一眼：“你明明听见了，装什么蒜？”
“哦。”谭斌不明白他俩在说什么，只把鲜花和果篮交给保姆，笑一笑搪塞过去。
“算账。”他说，手指作势收紧，“刚才是谁hetushu.com.com说的，要准备雄黄酒？你才是条蛇，美女蛇。”
他安静地回望她，唇角轻扬，很少笑得这样纯粹。
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后来听到同事提起他的父亲，才想起，那片挂满照片的墙上，有他的外公、母亲、同学和朋友，就是没有他父亲的任何踪影。
谭斌走过去，头发已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她先用发卡盘在头顶，对着镜子照一照，觉得露出尖尖的下巴，形容过于单薄，又把头发放下来。
路上谭斌已经知道，她就是程睿敏那位过世发小的母亲。
程睿敏却走过去踢了他一脚，“腿放下，象什么样？”
“没什么。”她放低声音，“我爱你。”
程睿敏从未见过她如此怯场，不禁惊奇。
谭斌攒了一路的气势顿时一泻千里，只剩下笑了。
严谨没理他，把腿伸得更长，歪在沙发上懒洋洋地问：“小幺，你还欠我一顿谢媒酒呢，打算什么时候还哪？”
乍听到这个建议，谭斌吓坏了，她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不觉得太早了点儿？”
出了门，看到严谨正站在葡萄架下抽烟，黏稠的夜色中，一点红色的火星在他脸前时明时灭。
泰戈尔说：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
有条不显眼的新闻映入眼帘：青年画家沈培拍卖旧作，所得款项尽数捐献甘肃省希望工程。
谭斌忍笑忍得烟灰簌簌直落。
谭斌感觉她的气场虽然柔和，却十分强大，并不敢造次，老老实实一一作答。
一直向下。
谭斌不屑地抱起双臂，冷笑：“好，我等着。”
谭斌发觉此刻他脸上苍茫的神情似曾相识，就象当初他离开MPL，满眼万念成灰的凄惶。
饭后保姆端上水果，几个人挪到起居室。干妈招呼谭斌坐在身边，絮絮问了一些家常问题。
他整个人都俯向她。
“可不是，那孩子比你跑得勤快。”
她曾因那个表情而心动，如今却情愿它永不再出现。
文章最后提到，沈培将于年底受邀赴法，作为青年画家的代表，参与筹备中法艺术家的交流展览。
程睿敏便不再追问，右臂绕过她的肩膀，手停在她的脖子上，上上下下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