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沈培微微一笑，“是，现在不说，以后也许再没有机会。斌斌，你这样拼命往前走，用生活和健康做代价，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让你停下脚步，可你想过没有，你放弃一切爬到顶峰，如果那上面并没有你想要的东西，那时候你怎么办？”
她的房间没什么改变，唯一的变化，是餐桌上方的墙壁上，空荡荡留着四个突兀而醒目的钉孔，尚未来得及修补。
十一点了，王奕那边依然没有消息。谭斌原本平静的心境变得忐忑，拿起手机离开办公桌，打算出去给她打个电话。
十秒之后，听筒里传来高文华爽朗的笑声：“谭斌你好！”
沈培的目光从墙上飞快掠过，黯然的表情在脸上一闪而逝。
“我们完了！”王奕到底哭出了声。
“小家伙太聪明了。我跟它说，我要离开一段日子，它就躲在自己窝里绝食，三天了，一点东西也没吃。”
谭斌做出一个诧异的表情。
“斌斌……”
看着他穿戴整齐准备离开，谭斌突然异常难过，放下早餐追上来，搂住他的腰不肯撒手。
谭斌怔怔地立住脚，象看一个陌生人。
“我记着，我会的。”
谭斌低头，一只几个月大的蝴蝶犬咬着她的裤腿，水汪汪的黑眼睛，正眼巴巴地看着她。
她打量着沈培，多日不见，他好像胖了很多，只有眉宇间依旧纯净的笑容，让她依稀记起两年前那个踌躇满志的年轻画家。
商务条款的应答，一如既往地繁琐和谨慎，直到周四下午五点，方全部尘埃落定。
她不相信他的空头支票，不敢再相信他的任何话。
“我来，是为了小蝴蝶。”
真的是小蝴蝶。
小蝴蝶似离弦之箭一样冲了出去，一头撞在沈培腿上，死死咬住他的裤脚，再也不肯松口。
谭斌一直不说话，送司机出了门，她一屁股坐在茶几上，一脸寒霜，“程睿敏，你没事可快把我吓出毛病了，你打算鞠躬尽瘁是吧？”
谭斌带着狗送他下楼。
但翌日他又化身为年轻内敛的青年才俊，旁人只能看到沉静自制的程总，春风化雨一般的职业化微笑，没有人想得和_图_书到光鲜背后的真相。
谭斌盯着眼前那双棕色的浅筒室外靴，慢慢抬起头。
刘秉康在总部的游说起了作用，难得财务部门没有再纠缠中国地区过低的折扣对财务报表的冲击。
谭斌和其他人都在办公室等着现场唱标的结果。
“Cherie，Cherie……”她的声音竟带着哭腔。
车启动后，他摇下玻璃，向她挥挥手。
“你……还好吗？”
小蝴蝶在她怀里不安地骚动，拼命挣扎。
程睿敏无奈苦笑，“求你了，别瞎猜行不行？”
谭斌心抽紧，已有不祥的预感。
谭斌仰起脸看着他，嘴角还有面包的碎屑，目光象孩子一样期待而单纯。
“周三的Travel是不是可以取消？”
谭斌抱起小蝴蝶，把脸贴在它温暖的身体上，好一会儿才回答：“我……很好，我一直想说……我……谢谢你！”
上网百度一番，找到了详细的解释，但仍有不少疑问。犹豫间忽然想起一个人，便拨电话找文晓慧。
司机看看谭斌，张开嘴欲言又止，最终点点头，“行，我一早过来。”
谭斌感觉到不妥，拿起遥控器，把声音尽量调低。
“怎么了？Yvetee，你慢慢说。”
走出办公室，谭斌长吸一口气。室外的空气清冷湿润，稀疏冰凉的雨点落下来，带着冬雨萧瑟的气息。
“我知道。”
蝴蝶犬两只硕大的耳朵立刻扑噜扑噜动几下，撒娇似的唔唔两声，伸出舌头吧嗒吧嗒舔着她的手。
按照这个折扣计算，整个集采的Final Price，比她从田军那里得到的数字，大约低三百万欧元左右。
程睿敏摆摆手：“小赵你先回去吧，今天谢谢你了。”
她实在是生气，气他的不知轻重。
他站起来，“我走了，好好待小蝴蝶，它是个好孩子。”
谭斌顾不上和他客套，把自己的疑问一股脑都倒了出来。
谭斌抬起头看着他。
谭斌拉开垫子，“你原来的病历还在吗？给我看看。”
他在公寓大门处停下脚步，“外面冷，你别出来了，答应我一件事。”
“还和-图-书是不放心？”高文华在电话里笑，“今晚真有什么事，你打晓慧的电话，我马上过去。”
“赵师傅！赵师傅！快快打120！”谭斌双腿发软，慌乱叫着司机的名字。
“乖，放手，我要迟到了。”
刘秉康一并告诫他的总监们，只要能保证进入Shortlist，名次不要太差就达到目的。随后的正式商务谈判，才是真正发力的时候，此时不可过早暴露实力。
程睿敏却睁开眼睛，嘴唇动了动，谭斌凑近，听到他低声说：“你别怕，是心悸，很快就过去了。”
沈培笑笑，没有接话。
病历取出来，透过那些潦草的字迹，谭斌勉强辨认出阵发性室上心动过速、P波改变几个字。
“真的？”谭斌笑起来，向小蝴蝶伸出手，“来，宝贝儿，这儿来。”
在自己家的楼下，她站在大堂等待电梯，忽然觉得裤脚被扯了一下。
谭斌忽然想起一个镜头，在湖边的草地上，高文华对着他那两只宝贝吹声口哨，两只小狗闻声扑过去，人和狗顷刻滚成一堆，他搂着它们大笑，那个瞬间确实令人心动。
“没必要，我不去！”程睿敏回答得斩钉截铁。
“可我不放心你。斌斌，你看着精明，其实很傻，根本不会保护自己。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总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小蝴蝶迅速转过脑袋看着她，似乎听懂了她的话。
沈培走过来，弯腰抱起小蝴蝶，“我等你好长时间，又加班？”
望着他颀长的背影逐渐远离，谭斌心里空荡荡的，象被人狠狠挖去一块。
沈培垂下视线，端起马克杯喝一口，盯着杯中微微起伏的水面，慢慢说：“过几天就要出发去法国了。”
谭斌抚摸着小蝴蝶光滑的皮毛，半天没有说话。小蝴蝶歪着脑袋打量她，圆圆的黑眼睛里似有千言万语。
沈培似受到触动，蓦然抬起眼睛。因为这首歌的名字，就叫做《时光倒流》。
后半夜程睿敏睡得不太安稳，谭斌模模糊糊听到他叫“外公”。
“能。”程睿敏低下头，清楚地说。
她拍他的脸，他的脸和手一样和_图_书冰凉，散碎的额发被冷汗粘在额角。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蹲下来叫它：“小蝴蝶？”
她没有在意，往旁边让了让，一个毛绒绒的小东西凑上来蹭着她，汪汪叫了两声。
“今天是不是有什么事？众诚那边又起什么猫腻对吧？这是什么合作呀？一点诚意都没有！我原来就讨厌这家公司，现在更讨厌！”
“它不肯跟我妈亲近，所以我想留给你，可能它还会接受。”
“你按时来接我。”
沈培正要开口，电梯到了，叮当一声在他们面前滑开双门。
“那谢谢你了，高大夫。”谭斌客气地致谢，心勉强落到实处。
“我争取周六上午回来，你要是一个人住大房子害怕，就回家住几天。”程睿敏笑笑，在她的额头亲一下，带着旅行箱上车。
谭斌为它拉开门，“乖，上啊！”
这时候她方才明白文晓慧的意思。高文华虽然其貌不扬，但他是个让人心平气和的男人，没有棱角，也没有压力。
谭斌摸他的脉搏，果然快得让人害怕，她就不敢乱动，小心翼翼放他躺平身体，心急如焚地等着症状消失。
“什么？”
谭斌一直看着，直到他的车子在视线里消失，才换衣服上班。
司机犹豫着问：“那……程总，明早您还上班吗？”
沈培无奈地拍着它的头顶，转过身朝谭斌摆摆手。
明日一早，王奕将代表公司送标书去现场，并等待唱标的结果。
语气平静得象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还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再开口，终于退后一步：“再见。”
“你……你……有事？”谭斌反而慌乱无措，不知道说什么好。
程睿敏抬手为她抹去，语气极其温存，“每次回家的时候，让我看到你。”
沈培微笑，却把脸转到一边。
音箱里依然隐隐约约送出清晰的歌词：“我想哭，却流不出眼泪；我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我愿意抛弃我的所有，如果能时光倒流……”
田军给谭斌的信息，还是十分靠谱。
两三分钟后，他的脸色渐渐恢复正常，谭斌松口气，低声和他商量：“去医院吧。”
晚九点
wｗｗ.hｅtｕshu•ｃom.ｃｏｍ，谭斌终于见到总部最终批准的集采折扣。折扣幅度大于以前任何一份合同，预估的Gross Margin被连累降低了将近五个百分点。
谭斌不敢看他，倒杯温水放他手边，又觉得房间内安静得让人不安，随手选了张CD放进音响。
程睿敏拿过一个靠垫蒙住脸，在垫子下面闷声说：“好了好了，我跟你说了没事，这几天忙完我就设法休假，你千万甭拉脸，一拉脸就太不可爱了。”
身后司机嗫嚅着解释：“程总上车的时候，脸色就不好看，他说有点儿晕机，我就没在意，后来越开越不对劲儿，我说去医院，程总又不同意……”
按说形势非常理想，但谭斌照此准备最终报价的文件时，大脑皮层深处，似乎总有一点不安的预感。
“斌斌，你下班了？”沈培就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微笑看着她。
那四幅画被软纸仔细包裹着，正躺在她储藏室的深处。
耐心听完那些似是而非的专业术语，高文华解释：“如果确认是室上性，又没有器质性病变，预后应该不错，你别太着急，注意不要让病人过度劳累，避免情绪过于激动，暂时不会有大问题。不过有时间呢，你还是尽快带他来医院，我和主任打个招呼，请他再仔细检查一次。”
谭斌只得说：“上去坐坐？”
因为一切过于顺利，而她难以忘记余永麟那个胸有成竹的微笑，老觉得前方某处有个看不到的陷阱，正张大口等着他们跳下去。
他的位置不可能说离开就离开，就算在病榻上，也会有麻烦追上来，让人不得安宁。
谭斌抬起手慢慢摇了摇，寒风撩起她的长发贴在脸上，视线变得模糊，这幅画面就这样永远定格在她的心里。
一人一狗的身后，是林立楼群间璀璨的万家灯火，
程睿敏靠在她臂弯里，嘴唇和脸色一样雪白，睫毛低垂，没有任何反应。
晚十点，谭斌亲手给商务标书贴上封条，看着助理和秘书一份份装箱，最后密封锁进文件柜，钥匙由她贴身保存。
在身体最软弱的时候，他的意志终于被撬开了一线裂缝。那声外公，让ｈｅtｕshu.ｃom•cｏm她的眼泪不知不觉落了下来。
歌手的声音轻轻传出来：“那天傍晚我走在街边，看着往来如浪的人群，想起曾经走过的岁月，想起曾经热爱的你……”
“现在不能说吗？”
“嗯，巴黎是艺术之都，对你的发展有好处。”
谢谢你两年的包容，谢谢你最后的放手。
刚站起来，手机就响了，正是王奕的电话。
文晓慧马上说：“他正好在我这儿，你等一下，我叫他过来。”
“斌斌，”他说，“我在法国，可能要呆很长时间。”
“我能帮你做什么吗？”谭斌埋头在他的胸前。
谭斌霍地站起来，“沈培？”
“是的。”谭斌勉强微笑，“它比人更懂得不离不弃。”
谭斌低头不出声，眼眶霎时变得酸热。
“这样啊……”谭斌沉吟。
“好。”谭斌一口答应。
小蝴蝶立刻跳到她的腿上，胖头拱进她的怀里，似乎受尽委屈。
“多想高兴的事，任何时候都尽量保持快乐的心情，为你，也为我。”
但她又说不出这点不安的源头出自哪里，只能寄望是自己神经过敏。
十一月二十二日上午十点，普达集团公司集采第一轮商务标截标。
刘秉康很明确的暗示，他已从梁副总那里得到确认，普达关于集采的预算，的确非常接近那个数字。
谭斌不想再说什么，因为知道说了也是白说。
这个要求不算过份。普达集采的商业应答周五结束，从周六开始，招标小组将进驻京郊的一家宾馆，进行为期十天的全封闭评标，期间会断绝和供应商的一切联系。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注视她，浓密的短发，乌黑的眼睛，未曾褪色的淡泊从容。小蝴蝶安静地蹲在他身边，也静静地看着她。
这一次，文晓慧也许终可修成正果。
谭斌放它下地，低声道：“去，死缠烂打耗住他，他一定会带你走。”
谭斌放下电话微笑片刻，转回卧室接着和程睿敏讨价还价。
程睿敏摇头，“不行，提前一个月就和客户约好的。”看看她的脸色开始让步，“我不坐飞机去武汉，换明晚的火车好吧？”
所以这段时间竟是难得几天轻松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