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七十六章 君子国的不甘（下）
朝老太爷盯着观主的眼睛，厉声说道：“如此美好的国度却要被你们这些贼老道从人间毁掉，你还问我是否甘心……”
血水向下淌着，他抬起手臂，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忽然想到学堂里的先生，如今再不会因为那面没有漆完的墙生气才是。
……
他的肩头中了一刀，鲜血像被划破的酒囊里的奶酒一样向外溢着。
……
观主一生修道，修的便是昊天无情，而且他妙算无碍，最善隐忍，能忍之人，惯能忍人，绝对没有什么不忍之心。
那道黑影摔落在地，胸口中了两刀，鲜血淋漓，眼看着便是不活了。
朝老太爷看着满街的唐人尸体，忽然间老泪纵横，然后又笑了起来，看着观主大声喝道：“……临大节而不可夺，君子也！”
他单手执铁剑，望向原野间如铁流般的敌骑。
……
“我没有什么不凡，我们只是些普通人，只不过无论是最普通的人，还是像您这样最不普通的人，归根结底都是人，只要是人都会死。”
一道黑影从旁边飞了起来，重重地砸在那几名蛮人的身上。
他举起拐杖便准备砸过去。
他很幸运。
观主看着朝老太爷说道：“老丈不凡，怎么称呼？”
仿佛天地都感受到他生命燃烧所带来的炽热，淅微的雨水骤然间停止，原野上方的雨云渐渐消散，露出一线湛蓝的天空。
老太爷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不管你是知守观观主还是昊天的信徒，待死之后，终将变成一抔黄https://www.hetushu.com.com土或一捧骨灰，那么我们便是平等的。
……
“可寄百里之命……”
“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争着来送死。”
弯刀雪亮，在仿佛燃烧一般的草甸上划过。
军官认出那是自己的近侍。
君陌衣衫已正，冠已正。
……
被普通人的鲜血一激，他的血也早已发热，然而令他感到悲哀的是，他的身体是冷的，他的心也是冷的。
那么直到死，他都不会放下。
观主曾经见过很多能够平静面对最后终结的人，但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是超凡脱俗的大修行者，普通人却是极少。
落在书院诸同门的身上。
他悲愤地大喊一声，手里的朴刀离了头顶，向着对面斩了过去。
今日在雪街上争先赴死的唐人，虽然没有改变这场战斗的结局，但一幕幕不可思议的画面，却让他感到有些意外吃惊。
朝老太爷神情渐渐变得严肃，说道：“与诸国首战，风雨飘摇之际，唐人无降者，与荒人战，唐人无降者，自渭泗水畔揭竿，我大唐开国至今已有一千余年，慷慨赴死之辈数不胜数，唐之所以强，强在敢死。”
“长安有这样一句话，可托六尺之孤……”
朝老太爷说道：“我姓朝，一般晚辈都称呼我为二掰。我觉着我的年龄要比你大，那你就叫我朝二掰好了，也不算我占你便宜。”
……
回答他这个问题的是朝老太爷。
朝老太爷拄着拐杖，颤巍巍走到人群之前，和图书说道：“甘是甜，甘心就是舒服，怎么能让自己感到舒服？我不知道外面的人会说出怎样的答案，但对于我们这些老长安人来说，只要死的时候不感到羞愧，就会感到舒服。”
……
他很珍惜这把从战场上得来的弯刀，把刀收回鞘中，从肩上取下草叉，然后重重地砸了下去，确认那名蛮人死透。
他握着阵眼杵，血水把杵与掌面都凝结在了一起。
无数道乂字符，依然飘拂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里，隐匿在风雪中，借助着惊神阵补给的力量，始终没有散去。
于是他高兴地笑了起来。
寒冷的雨水，顺着衣领钻了进去，带走了温度，带来了病患。不时有士兵摔落山崖，同伴们站在崖畔沉默站立片刻，然后继续前进。
……
……
家乡学堂里的那面墙还没有漆完。
他一手握着阵眼杵，一把握着刀柄，却写不出符来，也没有力气挥刀，如果不是朴刀支撑着他的身躯，也许他随时可能再次倒下。
“当年太祖皇帝为一使者，不惜冒灭国之灾，耗尽国力，使大军远征北荒，直至屠尽敌酋才肯归师，书院为一孤苦幼|女，敢与佛道两宗相争，二先生斩破烂柯佛祖石像，才稍宣恶气，唐之所以强，强在敢恨。”
她提着沉重的朴刀，带着满身的伤与怒，带着最后的下属，重新开始战斗，她不知道要战斗到何时，但知道要战斗到死亡或者胜利时。
杨二喜砍翻了一名东荒蛮人。
……
观主看着朱雀和图书大道上到处都是的唐人尸体，若有所思道。
杨二喜看着故乡的方向，想着这些让他觉得很麻烦的事情，恼火地皱了皱眉，那道新添的伤疤又裂开了口子。
宁缺站在街那头，亦是浑身鲜血。
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刷完。
宁缺低着头站在雪街上，血水从指洞里不停向外流淌，被严寒冻凝的血块，不时被新的血水冲开，看着很是凄惨。
最危险的是，他的头盔被敌人的刀打落。
战事结束，他站在那几个浅浅的新土堆前，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望向家乡的方向，他很怀念妻子炖的腊猪蹄。
这是宁缺最强大的手段，但此时已经证明，并不能战胜观主。
他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喘着粗气向四周望去，然后看到了几个相熟的同伴，倒在了覆着薄雪的冬田里。
他浑身鲜血，除了自己的，绝大多数都是先前死在观主手下的普通人的鲜血，他觉得这些新染的血要比自己的血更加滚烫。
阳光从云缝间洒落，落在他的身上。
这根杵，这座阵，这座城，是老师们和陛下托付给他的。
……
可托六尺之孤，可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君子也！
……
他们疲惫地低着头，哪怕明知道已经晚了，却依然不肯停下自己的脚步，冒着生命危险，蛮不讲理地奔跑着，拼命地赶着路。
“我唐人向来有赴死的传统。”
当年因为觉得衙门给的工钱不地道，他坚持不肯接这个活，和里正吵了一架，甚至险些掀了酒桌和-图-书，还时刻准备着去县衙打官司，直到实在熬不过女儿的恼怒和妻子的嘀咕，他才万般不乐意地接了下来。
他身上的棉袄早已破烂不堪，棉花从里面探出，白得似雪，有的地方则染得殷红朵朵，红得似血。
雪街那头传来咳声，大师兄走了出来。
围攻的蛮人被他杀死，而他没有死。
他面无表情，开始燃烧最后的念力。
……
“唐人……或许真的有些特殊。”
清新鲜艳，都很动人。
不是不忍，而是不解。
在长安这座城里，居然同时出现了这么多平静迎接死亡的普通人，这一点出乎了他的意料，或者说超出了他对普通人的评价。
至少在他的手上。
“原来甘心可以如此解释。”
苍老的声音在朱雀大道、在风雪中回响，在冬柳雪湖上回响，在青峡前回响，在崤山里回响，在东疆、在北疆，在唐国的每一寸土地上回响。
“我甘你奶奶！”
……
皇后娘娘牵着小皇帝的手，站在槛后，看着宫外越来越疾的雪。
“唐之所以强，在于唐人。”朝老太爷看着观主，用苍老的声音说道：“我大唐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面对不公与欺凌，有人敢拍案而起，面对侵略，有人慷慨赴死……”
令人惊叹的勇气都不能改变天与人之间的差距，那么人间的万姓，除了对昊天表示臣服还能做什么？不甘心又有什么意义？
唐小棠站在殿前的雪地里，静静看着南方。
她是司徒依兰。
在m.hetushu.com.com这一刻，他根本不去想头顶的弯刀，会把自己切成两半。
镇南军在崤山的山林间，艰难地向着青峡进发。
观主负手看着面前这些老弱妇孺，看着风雪中那一张张没有任何恐惧神情的脸，忽然问道：“像蚂蚁一样地死去，能甘心吗？”
即便有再多的不甘心，也被寂灭的寒冷，冰冻得没有任何生气，自然也寻找不到任何力量，只剩下疲惫与无奈。
他在苦苦支撑。
朝老太爷握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声音骤然激昂。
田野里的厮杀声渐渐平息。
敌人的刀锋，打落头盔之后，还切开了他的发髻。
青峡前。
向晚原牧场的战斗，依然惨烈。
……
朝老太爷看着观主继续说道。
此时远处的皇宫被笼罩在风雪里。
但只刷了一半，便看到了那份公告，他便背着草叉与酒肉，离了家乡来到了遥远的东疆，学堂的墙不知何时才能刷完。
“我大唐从来都不缺少这样的人，大唐就是君子国。”
他看着观主的脚，仿佛在观主的鞋底下看到了密密麻麻的蚂蚁的尸体，这些蚂蚁都是最勇敢也是最无畏的，只是现在都已经死了。
黑色的发丝披散在肩头，加上那张没有盔甲遮掩的清秀面容，此时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原来这名军官竟是个女子。
他没有看观主的眼睛，因为只要与观主的目光相触，便有可能死去，他只能看着观主的脚，目光卑贱到积雪下的尘埃里。
那名矮小的军官被蛮人的几把弯刀压得单膝跪下，情势极为危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