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话 龙门伊阙
四
她抱着小孙子，一边哄他入睡，一边喃喃自语道：“唉，后院的怀生也不知怎么了，一日日地枯萎下去，莫不是雨水太多了？”
不知道进行得如何了，要是一切顺利，能让那位暴躁的水神满意就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虚无中忽然传来了天帝的声音：“水神，你钟情的那女子，不过是一株野草的幻象。万物本就虚妄，此乃你命定的情劫，你可懂了吗？”
我看见朱师傅靠近过来，仔细地端详我，倏尔跪了下来，喃喃地说：“一定是神灵相助，这分明是两片唇啊！”
那天晚上，在元神飞去万佛洞前，我特意去屋里看了婆婆一眼。
“我不知道怎么让你相信，可这是真的。”弥川有些疲倦地说，“你是不是一直在找一个女孩？你甚至不知道她是谁，可你一直在找她，是不是？”
我听过朱师傅的名字，他是这方圆百里顶顶厉害的雕刻师傅，那尊最大的立佛就是他主持开凿的。
穆棱闻言骇然而笑，一脸难以置信。
我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刚才那个神情温和的年轻人将我从水边救起来，我身上便忽然带了些许灵力，竟能让我片刻之间化身成人形……可惜只是片刻，现在又被打回原形了。
阴冷湿暗的殿堂上甚至连神像都没了，瓦片往下渗着水，滴滴答答的，蝙蝠扑棱着翅膀飞过，这里仿佛已百年无人踏足。
“师父，这尊观音像的净
和图书瓶还空着呢。”
“我们去里边看看吧，说不定能找到些什么。”安清夜打破了此刻的沉寂，拉着弥川的手往小庙里走去。
“听说水神神谕了吗？他要我们找的那个姑娘……唉……去哪里找啊？”
“……工匠以观音像祭神，阙开，水止……”安清夜艰难地辨认着石碑上的字迹，皱眉道，“这里说的观音像就是我们试着复原的那尊吗？”
那是当日那株小花幻化成的少女，此刻她已经被钉入了这石像中，元神散尽。
弥川绕到最里边，用电筒照亮了墙壁，看见水渍斑斑的墙上边一道深一道浅的，不知是什么。
洪水消退。
林弥川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抓住了安清夜的手。
“这么漂亮的小野花，孤零零地长在石壁上挺可怜的……”有人走过来，边走边在念叨，“种在咱家院子里多好，不会叫人采了去……”
穆棱的脸色渐渐凝肃，没有再否认。
“是的，我想一定是的。”弥川忽然望向穆棱，“穆棱，你为什么对那尊观音念念不忘？”
嘴唇之后是鼻子、眼睛、额角……一天又一天，当雕像的五官渐渐清晰，我知道，只剩下最后一处了。
怀生……或许很久很久之后，他才能再见到她。宇宙的洪荒之中，他要提醒自己，不能忘记。
良久，天帝以为他已然幡然醒悟时，水神却轻轻抬手，又一次触摸过雕像的脸颊。m.hetushu.com.com
石匠们也跪倒下来，虔诚祈祷，然后拿起凿子，一下一下地，顺着我的痕迹，凿刻出了唇的形状。
我颤颤巍巍地在石像的脸部钻出第一枝茎叶，然后是第二枝……直到确信石像上已经有了薄薄的唇——那是我的唇的形状。
“那时的洪水很可怕。”弥川轻声说，又看了他一眼，“穆棱，你真不记得了吗？”
脚下的伊水依旧在暴涨，我浑浑噩噩地回到家，老婆婆还在压低声音抽泣……我忽然下定决心——婆婆照顾我三年，我必然要回报于她。
像成之后，石匠们匍匐着退开了，心中皆默默祈祷，只盼水神能满意。
“是吗？”
这一切，岂非又是徒然？
“你是说这块石碑？”穆棱赧然，“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下意识地就走到这里来了。”
到了万佛洞，用尽仅剩的灵力，我从石缝中钻出来，颤颤巍巍的，绽开那一点嫣红的花——这是我留给这个世间最后的东西，带着小小的心愿，只盼能除去世间一切苦厄。
水神第一眼看到雕像的时候便知道，这就是她。
“神谕可不是让我们去找个真的姑娘，水神是要一尊雕像呢……朱师傅已经开工了，就在万佛洞旁的南壁上，说是若能让水神满意，这灾祸便能消了。”
“师傅，你看！”天亮了，暴雨中我听到工匠们惊诧的议论声，“石像中长出了青草！”
穆和*图*书棱依旧愣愣地摇头，可是奇怪的是，仅仅是因为她说的这几个字，他竟依稀看到了那时一马平川般的河水。伊阙呢？那时没有伊阙吗？
那是难以言喻的痛楚。
晚上，我凝聚起一点灵力，元神飘散到了万佛洞边。
“既然是人虔诚地画上去的，就能看到。”弥川轻声说，“让我试试。”
忽然间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伊水两岸的龙门山、香山轰隆隆地开始移动，如同两扇门，锁住了巨大的洪流。
多日未见的阳光从厚重的云层中交叠射出，而湿漉漉的石壁上，间或有绿意在萌发，明明是普通不过的小小花蕊，却明媚动人。
若不是这丝魔障执着，他也不会害这世上众生流离失所，更不会害她粉身碎骨。
年轻的水神怔怔地看着那尊柔美清丽的雕像，心下大恸。
在柔软的泥土中生长惯了，一夜之间要在坚硬的岩层中生根发芽，可真痛啊！
听到这些我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眼角的小痣。
相遇至今的那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几乎是瞬间，龙门山山顶那座专为水神修筑的神庙壁上，似有一双无形的手，慢慢镌画。
“你，记不记得过去发生了什么事吗？”弥川冷静了一下，看向一脸莫名其妙的穆棱。
就这样，我从石壁上被老奶奶带回了家，种在院子里度过了三年时光，亦积蓄起了一点点灵力。只是天降横祸，甚少有洪灾泛滥的m.hetushu.com.com伊水忽然间暴涨，老奶奶的儿子被洪水卷走了，我听见她老人家抱着孙子哭得撕心裂肺，心中很不好受。
他踉跄着后退数步，指尖有一丝淡粉的色泽，那是沾染了花瓣碎裂后的汁液。
浑身的血肉都被碾碎，一次次地被细细地敲打，绿色的汁液渗透在石块中，元神几次被敲散，我痛得差点晕过去，但是我告诉自己必须要咬牙坚持着！
那样小小的植物，却那么坚强柔韧，甚至直到现在，那座雕像上依然隐隐流动着温暖和爱……她怔忡许久，伸手去触摸第二幅壁画。
工匠们还未收工，我一眼便认出了白须飘飘的朱师傅。
水神看着少女鲜活的容颜，伸手过去，触到的却是冰凉坚硬的石壁。
“像是壁画。”安清夜冷静地开口，“可惜年代太过久远，早已看不出画了什么。”
幸而这里地势颇高，老奶奶暂时不会有事，可是眼看这洪水一日日地猛涨，她老人家又爬不了高，这么下去，可怎么办呢？
“师父，这是什么？”
万佛洞跪了一地的人，他们用近乎虔诚的目光看着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盛开。
“你……还是执迷不悟吗？”天帝叹息道，“你可知若成为凡人，轮回渡劫，你将无法见到她，注定十世辗转不安？”
难道水神要的雕像，长得和我一模一样？
“再雕不出来，可赶不及了啊……”
弥川猛然间惊醒，她感受到了雕像上的刺hetｕsｈu.ｃｏｍ.cｏm痛——那是粉身碎骨般的痛楚啊！
“身子是凿好了，按照水神的谕旨，她应当是斜斜坠着发髻，眼角处有一粒小痣，可是五官呢？五官该当是什么样？”
伊阙终成。
我的一丝元魂飘散着，却有些发怔。斜坠发髻，眼角的小痣……那似乎是我那一日幻化出的模样啊！再看那尚未完成的雕像身姿，似乎是我曾经幻化出的衣饰啊！
水神指尖轻移，温柔地抹去石像的五官：“这十世无法见得她容颜，心中却牵挂煎熬，原是我欠她的，我自然心甘情愿。只盼十世之后，能与她重逢。”
老人握紧了石锤和铁钉，对准了我，重重地敲击下来。
“因我情之所钟，累及天下苍生，更让她魂飞魄散……如今息文并无他求，我自愿脱去仙籍，重入轮回。”他淡然答道。
“这是怀生，大家伙平日里都管它叫地黄。”
工匠们唉声叹气了一会儿，四散回去歇息了。
可是为什么空气中有甘甜清冽的味道，像是植物的香气，又像是生命的眷恋，却如同指尖的沙，抓不住，拢不住，只能怅然地看她消逝？
须发皆白的老人沉默地上前，一凿一刻，净瓶中清花宛然。
天崩地裂的瞬间，我闭上眼睛，心想，佛的眼角，是不是也会有泪滴呢？
或许是因为冷，她的身体微微有些发抖，安清夜低声问：“怎么了？”
穆棱茫然摇头，弥川轻声叹了口气：“因为，你就是碑文中提到的……水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