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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如霜

作者:水未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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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元江那氏

第十一章 元江那氏

孙姜氏此刻刚刚穿戴好正打理妆容,听闻通报,连头发都没来得及盘完就从主屋出来迎她。朱明月不由道:“是小女来的不是时候,应该提前跟夫人打声招呼。”
沐晟不紧不慢地将刀刃抹了抹血,然后刀锋朝下,又狠狠插|进他的右肩膀,“那咱们现在就好好清算清算。”
朱明月听得一怔,即道:“什么叫‘若不顺利’?沐家军不是已经跟去互市了吗?”
“传信官何在?”
“你把我带到这儿来做什么,我可没给过你任何答复。”
张三后知后觉地想到一种可能,或许这两人早就洞悉了自己那点小把戏,权当是看猴戏了,半点情绪的牵动都没有,哪还会恼羞成怒教训自己?
黑缨锁子甲的士兵分三路,中间的一路里,裹挟着几匹膘肥体健的纯黑色烈马,马背上的士兵每人怀里都有一把床子弩,勒弦瞄准,顿时三箭齐发。
朱明月也没有想到他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不禁抬眼看他。却见对方端详着自己半晌,下一刻,忽然俯身凑过来,在她的额头亲了一下。
张三耷拉着脑袋,不知该怎么说。李四杵了他一下,阴嗖嗖地问道:“听说,还是栽在了一个小姑娘手上。就是她?”
沐晟道:“在外城能动用援兵,是因为地方够大,足够藏人。这点同理于元江的那些蒙面杀手。此处是知府大宅,孙兆康就算有心也不会大张旗鼓地调遣衙差,但是网已经借由孙姜氏撒出去了,孙兆康现在一定是抓心挠肝。本王也很好奇,他会用什么方法……”
元朝的经纬也是单丝。辗转到本朝,年头久,绢色深入绢素,光泽暗,颜色深,丝上的绒毛逐渐褪掉,与真迹画作流传下来的模样,已无二致。
但她并不认为孙兆康会这么做。因为她总有种感觉,东川府大大小小的州县,每座城都很兴旺繁华,生业安乐。孙兆康在东川十余年,在他治下的这片土地也曾经历过战乱,却总是幸免未曾被滋扰。现在,他也不会去想破坏或者打乱这份安宁。
那件白玉杯是怎么流到外面的?如果不是李四在抢完货物之后,手脚不干净,黔宁王府很难找到将匪寇与元江府连接起来的蛛丝马迹。而张三一直是安全的。因为被抢的货物多是由李四经手,分门别类,上面的人不会知道究竟有什么。以至于在白玉杯的事情发生之后,元江府没有贸然出动。可李四在闻到风声时就藏了起来,从此脱离元江的掌控,而今随着他的现身,元江那氏自然也跟着浮出水面。
朱明月拿着蜡烛,试着敲了两下光滑的墙壁。
“嗖——”
“强扭的瓜不甜,但是以卵击石真的不是聪明的做法。尤其黔宁王府现在正需要一个全狮搏兔的借口,不介意给任何反对沐家的势力一个下马威。”
质问的口气让朱明月从梨花木敞椅上起身,在离铁栅半步远的位置,她亭亭玉立,一双美眸清冽如冰:“看来是我太客气,让你以为自己还有讨价还价的本钱。你怎样做,做不做得到,我都不感兴趣,我只要结果。如果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结果,那么我也只能跟你说声抱歉了。”
朱明月拽着缰绳,却想到了别处,启唇淡淡地说道:“在小女十岁那年,镇子上大旱。同年七月,燕王府靖难发兵,开始兵连祸结。地里乡间都是疫病死尸,还有残缺不缺的肢体……在那个时候,想要活下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广掌泊”是摆夷族语的说法,意为“白象山”,与“南弄河畔”一样,都是那氏土司的家族禁地,一直被讳莫如深,就连那氏贵族都不允许随便进出。
危险解除。沐晟转身撩开她后腰的小衫,手腕一翻,刀柄在他掌心中悬了个弧度,就利落地插回到她拴在腰间的刀鞘里。
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
张三号啕大哭:“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当初跟你说别给元江府做事,你偏不听,现在好了吧,把命都要搭进去了。”
像这样的死法很常见,但眼前的人却是被迫吊着脖子,嘴用破布堵着,一张脸已经涨红得发紫。
沐晟闻言眯了眯眼,脚底又用了几分力,那人疼得哇哇惨叫。
李四痛心疾首地说完,沐晟冷冷地笑道:“原来你不是来示威的,是来投诚的。可你这么心不甘情不愿,也就不必勉强了。”
说话间,已经从座上离席。
沐晟朝她看过来,朱明月道:“李四是真名,他们俩是杭人的后裔。”
最后几个音抻得很长。好半晌,拐角处传来一抹清淡的嗓音:“说。”
只见他左臂擎着一柄造型奇特的弩箭,用闪电般的速度,以力挽狂澜之势,一箭将那人和他后面的蒙面人双双扎透,死死钉在地上。
唐时用绢作画,唐玄宗以前都是生绢,到唐玄宗时才开始用半熟的热汤入粉,并把绢丝捶扁,到了宋朝就把绢煮熟加浆了。宋时的绢画经纬皆是单丝,经稍粗,似双丝。宋中期,经纬丝粗细相同,颜色与藏经纸相似——孙兆康手里的那幅既是生绢,丝线细而纹理稀,手感精润密致,年头也够,有鲫鱼口和雪丝,丝毫不像是伪造。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字用错了,真真是美中不足。
正滔滔不绝、自问自答的男子,捧着饭盆一边吃一边念叨,不亦乐乎。哪里还有之前在衙署时的狼狈和绝望。恢复了体力和精气神,也恢复了一贯的无赖痞相,三分调侃,七分狡黠。
朱明月颔首道:“请前面带路。”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一片开阔空地。
沐晟望着她,淡淡笑道:“有些事情急不得,一步一步来,在大菜上桌之前,先来些开胃小菜,也是相当引人入胜的。”
少女笑而不言,朝着那吊在半空的人望过去,一双眼睛凉而淡漠。这时李柱又在铜剔里添了些煤油,让灯盏更亮些。
那人痛苦得面容扭曲,满头大汗,却死活也不吭声。于是沐晟脚下狠狠一蹉。
朱明月跟沐晟对视了一下,前者道:“看来你不是没白听我的话,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你可跟孙夫人汇报过了?”
“王爷这是想做什么?”李四惶惑道。
张三摸了摸脖子,讪讪地道:“其实那幅画也不是小的仿的。单是看年头就不可能是本朝的东西,小的寻到后,也差点以为是真迹,却是其中一个假字被用成了真字。后来小的仿造着做了几幅,都没能盖过了原画去。不过沈小姐喜欢的话,小的自当把那幅真迹寻来送给小姐……”
极尖极薄的刀刃,刀身闪烁着流动的绯色光芒,是那把他当初给她的景颇尖刀。
朱明月终于用正眼去看他,未待她说话,那厢,沐晟开口道:“本王向来不介意动粗,对待不知天高地厚的泼皮,更是不吝啬。”
一旁的张三听得直抽冷气。
“就在刚刚,你出现在陌白街的那一刻。”
“知不知道现在所有的人都在找你,更多的人却希望找到的是一具尸体,而不是有气儿的活人。本王当时放出风声的时候,你首鼠两端、犹豫不决,现在走投无路送上门来,还拿腔作势的装模作样。”
最好以后再无瓜葛。
偌大的长廊里,连一个伺候的下人也无。等跨进偏亭的门槛,一封用藏蓝的绢帛包着的手札,就摆在主座旁的桌案上。绢帛外面用红绳密密匝匝地捆得很紧,绳边磨得起了毛,显然是一直揣在内怀。
她抿唇一笑:“那就是扇密门。”
沐晟与朱明月左右骑行在马车旁,沐晟用斗篷抹了一把手背上的血,朝着朱明月道:“经过前面的县城,再往北就是东川府内城,你说咱们的客人会不会在街市上面出现?”
那少女瞥了一眼,淡淡地说道:“后马进七,将五平四!”
朱明月指了指右面墙壁的拐角。墙角处摆设得整整齐齐的不仅是香炉,还有银质香箸、薄荷熏料……孙姜氏是相当细心的一个人,而这种细心有时就会出卖她曾经安排这一切的事实。
就算损了一个沐晟,还有一个萧颜,还有那十万沐家军。孙兆康这回病急乱投医,结果是大错特错。
“上面的挡板啊,”朱明月指了指他们掉下来的方向,“这里既然是密室,就一定会另有出口,否则也不会让我们从上面下来了。”
外面还有一个张三、一个李四呢。
“无奸不商”这个词,形容张三这样的货商再合适不过。而他能在走货行当里混得风生水起,靠的自然不是一套嬉皮笑脸、插科打诨的把戏——之前在东川衙署内他表现出来的悲痛绝望歇斯底里,其实多半是装的,都是演给她看的。这样表面应承下来,取得她的信任,才能另图他法。所以就有了后来说书一样的交代,却被她拆穿了,于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一番善解人意的话,直直说到孙姜氏的心里。后者满脸的愁容舒展开了,拉着她的手道:“小姐这么说,妾身便真真放心了。也请沈小姐放心,妾身之前的许诺作数,我家老爷将永远感念小姐的大恩大德。辛苦沈小姐了!”
宛若凶狠的鹰隼般的黑衣人似从天而降,持刀蒙面,动作敏捷而强劲。落地之后又利落拔刀,迅速地将车舆围了起来。
东川只有一座衙牢,就设在官署大堂的北角,离府城官邸有七八里路的距离。待她下了马车,牢头笑容可掬地迎上前,兜头就是一拜:“这位便是沈小姐吧。小的李柱,之前李通判已经交代好,一切都听从小姐吩咐。”
铺了软垫的官帽椅很舒服,椅子背还有个蓝烫绒金心靠垫。张三有些局促,挪了挪脚,脚上的铁镣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官邸外面忽然多了不少人,连平时衙署的守备都被调过来了。可见孙知府这是防贼一样保护着王爷呢。”朱明月说道。
油亮莹润的玉坠,颜色是纯正的白,玉质细腻无瑕。小小的一枚,雕刻成锁的模样,此刻正在少女的掌心里散发着动人的光泽。
“你与匪寇有关联,却关联不大。否则也不会活到我来审你的这日,连同你的家人在内早就去见阎王了。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还是识时务些吧,别仗着那点小聪明耽误大家的工夫。”
“求求你们,别杀我们,别杀我们,让我们做什么都行……”
地上的人咧开嘴,终于露出了几分笑模样,显然是提起老本行,本能地有种优越感,“每个时期的绢画都有自身特点,细看之下,总会有些小痕迹。外行人看不明白,内行人若马虎了也瞧不出来,像沈小姐这么年轻,又眼界宏阔识见精深,一定系出名门。”
但需要提到的是,孙兆康藏得很深,陌白街那日整条街的替换,其实是他的手笔,既是示威,也是警告,警告沐晟适可而止。但沐晟忍下来了,一直装作不知情。小不忍则乱大谋,沐晟是个人物,但表面上唯唯诺诺的孙兆康,也并非那么不中用。如果他知道张三会连带着扯出一个李四的话,打死他都不会把人交出去。他一定悔不当初。
满脸的妆容哭花了,发髻凌乱,显得狼狈不堪。朱明月微叹,扶着她道:“孙夫人你先起来,有话慢慢说。”
朱明月道:“夫人说得是,尤其这半月以来,越往下查,查出来的就越多。不过有一点倒是肯定,那件赃物孙知府当真是不知情。不知者不怪罪,王爷也不会追究什么,夫人且安心。”
“你要什么?你究竟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放过我的家人,求求你放过我的家人……”
说罢,她随手将那名册搁在敞椅上,然后毫不犹豫地迈开绣履——
“王、王爷这么费尽心思引我出来,难道不、不是因为我有大用处么!”那人睁着通红的双目,青筋爆出。
到底是姑娘家,骄矜脸皮薄,被这么驳面子指不定会尴尬地哭出来。李柱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打量朱明月的脸色,生怕她下不来台哭鼻子。下一刻,却见她抬起皓腕,不紧不慢地从箩袖中掏出一张绢帛。
“您可是堂堂的四品诰命夫人,小女何德何能,担得起孙夫人如此大礼。”
朱明月脸上的笑容在他面前得到了无限扩大:“我想你的妻儿一定也会很喜欢。尤其你那白白胖胖的小儿子,不知道在白绫勒住他纤细的小脖子时,是不是就像这条颈链一样,他会不会哭,会不会蹬腿挣扎……”
朱明月道:“故而那所谓的‘王不见王’,就是将帅不相照面,即对弈中,将、帅如果同在一条直线上,中间不隔着任何棋子,就规定走子的一方获胜。这就好比,先动手的一方把对方的主将一箭封喉。”
“怎么选这么个地方?”
东川衙牢的监门内有一面照壁,朝外的一面平整干净,朝内的一面却坑洼得不成样子。等绕过照壁进了监门,潮湿的地面一侧是狭窄斑驳的墙壁,一侧则是关押犯人的铁栅,中间是逼仄的甬道。甬道的南尽头往东拐直角弯就是内监,专门关押死刑重犯。
染为红线红于蓝,织作披香殿上毯。
这句话是临走前对李柱说的。
朱明月轻笑一声:“如果你想将你在相思坞酒楼中跟孙知府说过的话,再跟我说一遍,大可不必了。我知道你的上线很多,也知道一件货物在落到最终买家手中之前,经手的人也很多。但那只是常理,仅针对一般物件。”
张三扭头委屈地看了朱明月一眼,搓着手道:“小的这几日一直提心吊胆、东躲西藏,原来惯去的客栈和酒楼连面都不敢再露,走在街上更是生怕被认出来,然后悄无声息被灭口。小姐一上来就直奔主题,横眉冷对,半点笑模样都没有,难道小的就这么不招人待见?”
“嗖嗖”。
朱明月静静地看着他:“我姓沈,是来帮你的。”
“还用查吗?能一下子派出百十个训练有素的杀手,目标不是别人而是本王,除了元江府,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
李四一脸难以置信地问道:“王爷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孙兆康安排的这辆车舆,里面铺的就是那声名赫赫的宣城红线毯。一丈毯,千两丝。比起太原毯的涩硬、蜀都褥的冷薄,宣州毯线厚多丝,无论冬寒夏暑都受用得很。
沐晟看她吃了一会儿,唇角边沾着一点饼渣,想也没想就伸出手,用拇指的指腹抹了一下,“红线毯?唐时的那首酸诗?”
孙兆康这厢伏地叩首,椅子上的官员也摸爬滚打地跪过来,“下、下、下官……普洱府五品同知,赵、赵、赵鼎文……拜见黔宁王。”
敞苑中的凉亭内,两人对坐。一人捧着书册,白衫粉裙,裙摆上是大团大团绽放的桃花;一人面对棋盘,雪裳佩刀,白绸缎袍裾顺着腿垂坠而下,露出云墨锦靴。
只听“咔嚓”一声巨响,站在方端石檀香木大桌案前面正捧着军报看得入神的男子,脚下突然就是一空,随后整个人顺着敞开的空格一下子就掉了下去。
沐晟将窗幔掀起来一些,慢声道:“一张毯子就引发你这么多感慨,连带还能与眼前所见扯上关系。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且不论元江府为何有这样的实力哺养东川,对滇蜀的百姓而言,元江的贡献,都是不言而喻的?”
朱明月的眼睛却亮了一下,“不是本朝的东西?”
百年之前,杭州曾先后作为五代吴越国和南宋的都城,后历经战乱变迁,人口流动频繁。相传杭人只留下了张三、李四、王五和赵六,即所谓的“四姓十八家”,其余多是绍兴移居过去的。而今真正的杭人后裔少之又少,抓到一个张三,现在又出现了一个李四。
那人直呼其名,张三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少女那边瞄了一眼。那蒙面人何其聪明,顷刻间攥着刀柄,走了过去,“你就是沈明珠,那黔宁王的红颜知己?”
可这毕竟只是墨守成规的下棋,如当下的形势,先动手的元江府,反而吃了大亏。
东川府的暮春三月,已经花开满树。
来人约四十多岁,一身刻意的富贵打扮:红缎子长褂,外面蓝缎的开襟敞衫,腰带上吊着两枚斑铜的坠饰。高高瘦瘦的个子,微有些驼背,满是麻子的脸上,五官平平无奇。头顶裹着一圈巾帕,脑后留着一撮头发,扎成小辫。
沐晟不怒反笑,从他肩上抬起脚:“这么硬气,那你来这儿作甚?”
三日后。
少女仔细去探索,墙壁上连一点缝隙都摸不出来。
张三听得心惊肉跳,本就热,这下出了一身潮汗,“可是咱们都在王爷这儿,他是堂堂云南藩王,还有人敢来行刺不成?”
“王、王爷……!”
当初义正词严为了云南茶运和纳西族马帮的兴衰存亡,这才亲率沐家军不远千里赶去藏边互市,一时间引来歌功颂德,赞誉无数。而她还记得当初他是如何大言不惭地跟她说,各府州县都没有匪寇的线索,查起来耗时费力,当务之急是安抚余下那批茶商,护送他们完成茶运。
朱明月淡笑道:“起码孙知府将表面功夫做到了十成。不像王爷终于一尝所愿,也就不介意明明白白地告诉人家,护送走货其实是幌子,经停在东川府才是目的。”
蒙面杀手的队伍很快被撕开了一个缺口。在沐晟周围躺着七八具尸体,他踩踏着那些人的尸身,脚下用足力狠狠一蹉,地上的人肋骨断裂,全然咽气。
“擅设密室、囚禁朝廷命官,孙知府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西南这个地方,几方土司府连成一片,伤一个,会连带着牵动很多个。而当今天子初登大宝,百废待兴,根本就不宜动兵,否则元江府假冒匪寇抢掠了十三个府城的茶商犯下此等大罪,黔宁王府早就请旨攻打了。
那厢沐晟松开手,孙兆康呆愣愣地两腿发软,没站稳,一个趔趄倒在赵鼎文身上。两人摔成一团,都是又惊又骇,不由得抱头哇哇痛哭。
“当时你在哪儿?”
好半晌,那人哆哆嗦嗦指着沐晟,像是随时能哭出来。
“可、可是……”
张三点点头:“绢画很难保存的,若通过新旧和光泽度来辨认真赝,也不对。装裱得当,存得时间会久些;保存不好,一定是没了韧性,变脆而脱落。小的转手给孙知府的那一幅,是元朝初年的画匠,仿了唐中期的东西。”
沐晟不以为然,其实朱明月也不见得有多感触。就如名门富户和贩夫走卒,官宦人家和平头百姓,身在其位,高人一等,为何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种得天独厚。尤其所谓的盛世江山,民间百姓的贫疾苦病,从来都在所难免。
通过阴暗潮湿的外监,再往里就是四合院构造的内监,东西南三面都空着,只有北面关押着一个张三。顺着墙角拐了个弯,里面又旧又破的铁栅已经松动,露着光秃秃的铁毛刺,越往里还有股刺鼻的尿骚味。墙壁顶角的铁钩上挂着一盏煤油灯,昏黄的光亮,显得四周更加黯淡。
谁说他是莽夫。
这样一来既不开罪土官,又把流官摘了出去,孙姜氏很高兴,孙兆康也很满意,之前被沐晟算计的事也就因此一笔勾销。
堂皇气派的官袍,勾勒得银丝彩线的鸟雀图章,是从五品的文官佩戴。却不是孙兆康。矮胖的身材,头顶油亮,面生得很。
“是不是还有王五和赵六……”
“能在东川府的衙牢里把你救下来,你不应该质疑我的身份。”
那人闻言咧嘴一乐,道:“王爷神采艳艳hetushu.com.com风姿卓绝,果然是名不虚传。在下是何德何能,让您费心思。”
她是何其无辜。沐晟站的地方正是孙兆康布置好的陷阱。她离着两丈远,却是被推下来的。
以至于每次李柱端着饭盆进来,张三都以为是最后一餐,吃完就要行刑了。
张三惊骇地转过头,正遇见沐晟冰冷的目光。
“你、你、你们……”
沐晟闻言挑了挑眉,随着她说的执棋连走,却果然在第四步,红棋溃败、黑棋一方转败为胜。
李四惊目:“可是这么多年来,就算云南府也一样惹不起元江府。王爷又是新嗣位的藩主,拿什么跟人家硬碰硬?”
穷凶极恶的人,目光如狼,是那种恨不能生啖其肉的怨毒。就如此刻的张三:“那东西是从我手上出去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婆娘和孩子根本毫不知情,你不要牵扯到他们!”
“沈小姐,您看这……”
她当然希望他是同党,这样事情会变得更加顺利。
“你……你等等,你等等!”
“这不,说曹操,曹操就到……”
一句话就戳到了软肋。李四紧咬牙关,死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年头不论是马帮还是走货商人,无非都是刀尖儿上舔血的日子。投奔了那氏土官府,起码有个依仗!”
“飞象平车,大刀才能剜心。四步之后,‘相’就被吃掉了。”
“问也不行。”
“沐家军带着马队和茶商都驻扎在城外,正在准备明日启程的事宜。”朱明月提醒他道。
张三说完,一阵痛心疾首。
张三咬着包子的动作一滞,视线中的少女冲着他扬了扬手里的名册,眸似冷星:“两日的时间已经富富有余,可经你供认的这些名讳、这些事,看似详细,数量众多,内容精彩,与云南十三府商贾遭抢的事却没有半点关系。你是在浪费我的时间知道吗?”
“看沈小姐年纪这么轻,又一副月貌花容,跟那黔宁王是什么关系?”
他说罢就自顾自地找茶喝,桌案处传来一道清亮的女音:“因何就你一个?人呢?”
孙兆康已经肝胆俱裂,下一刻,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朝着他咚咚地磕头:“王爷,下官有罪,下官有罪啊……”
一双深邃的黑眸却也因此亮若星辰。
“想什么呢?”
朱明月淡淡地看着他:“孙知府平生最爱宝贝,你却卖给他一堆赝品!上一次不仅是赝品,还是赃物。倒买倒卖,的确不算重罪,你却犯了忌讳,更因此连累了孙知府。”
难怪在茶运遭抢风头正紧的时候,他还敢在东川府原地销赃。
朱明月一笑:“你就当我是猜的好了。但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够帮我打听一下,毕竟住在孙知府宅上,东川假如有什么兵力上的需要,王爷府倒是愿意帮衬一把的。而且我们与孙知府夫妇之间,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你懂我的意思吧?”
朱明月一笑:“尽心尽力?是阳奉阴违吧。”
一句话,粉碎了孙兆康的幻想。
“啊、啊……李、李四!”
朱明月与沐晟对视了一眼,前者忽然想起之前孙姜氏提到过的,萧颜正在几大土司家族中“连番做客”的事。
张三撇了撇嘴道:“你没跟那沈家小姐打过交道,不知道她有多厉害。尤其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姑娘。凭我的本事你知道,可居然毫无招架之力,而且刚刚你看到没有,满地又是血又是尸体,连我都吓得跟什么似的,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熏笼里的香料发出“啪啦啪啦”的燃烧声,将出烟孔和墙面贴近了,刚刚冒出来的一丝烟气,转瞬间又被墙壁吸了干净。
孙姜氏说罢抬头看她,双目闪烁着殷殷期盼的光芒。
借着跳跃的烛光,男子在阅看手札。
尾音拽住一抹哭腔。
石桌前的男子挑着目光,淡淡地说道:“找你可是挺不容易的。千呼万唤始出来。”
“像这等成色的羊脂玉,必是要产于积雪覆盖的冰河中,出料稀少,异常名贵。你把它作为送那未满月孩子的生辰礼物,还打了一条那么细的颈链,想拿下来真是费了我不少事。”
“为了保护你的安全,我向孙知府借了几个人,你前脚刚出衙牢大门,就一直跟在你身后。没想到居然被你察觉了,轻而易举就甩掉了其中一个,而后又用‘仙人跳’的把戏甩掉了另一个,让我们再无法掌握你的踪迹。”
朱明月刚刚沐浴完,正在换衣裳。等应声开了门,门外一张笑吟吟的脸。
“凡世间财路,多归于权门。纵容了几十年,也该好好管教一下了。”
书房里的这个人,显然也没想到他不过是在这间书房里小坐,那面挂画的墙忽然就动了,还一下子翻出俩人来!此刻被沐晟手里明晃晃的利刃一指,那人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等朱明月反应过来后,正被沐晟抱了个满怀。
坐在对面的少女,正从碟盏里面挑着瓜子和红枣。沐晟仍皱着眉道:“让他带着人来投诚,弄得倒像是碰面交换情报。”
就在这个时候,风灯的亮光动了一下。密室里四面封闭,连一点儿风都没有,却是连周围的蜡烛都黯了黯。也是在那团朦胧的光线里,她怀中的鎏金香炉升腾出的一抹烟雾,升到半空时,缭绕了一瞬,突然间就被那墙壁吸了进去。
朱明月挣扎着去推他,“你怎么样?你说句话!”
可陌白街上整齐划一的行动,训练有素如同军队,当街百姓全部听命行事,事后又一律三缄其口。这是一种同仇敌忾的力量。
张三终于崩溃,嘶力竭地喊完之后,委顿地瘫坐在椅子上,失声恸哭。
“王爷在这件事情上是一定要避嫌的,而孙知府也不再方便出面,小女作为东川府中唯一的沈家人,代为处理是再合适不过。”
“老三被抓了,然后知情的、不知情的走货人,全部被禄氏土司府的武士带走审问,一夜之间,走货行内被王爷搅得天翻地覆,任凭我狡兔三窟,也再没了容身之地。而元江府的人又一直在挖地三尺地找我,要杀人灭口。我成了众矢之的,现在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他若不来,你全家就一起去跳红河吧。”
随着一声闷响,那堵墙忽然就动了,然后整个一翻,说时迟那时快,伏在墙壁的两个人一下就被旋到了另一面。刺眼的光线随之扑面而来,朱明月差点儿没被甩出去,沐晟牢牢地搂住她的腰,等两个人站稳了,才发现墙壁后面,正是孙兆康的书房。
朱明月道:“小女看王爷的架势,分明是冲着元江府去的,但元江有此等能耐,不得不让人投鼠忌器。王爷步步为营,步步谨慎,是否就是怕牵一发而动全身。”
从怀里掏出那绢帛包着的手札,被压得有些褶皱。
李柱是个阅人无数的,又供职衙牢多年,很明白孙兆康准许一个外人来牢里意味着什么;之前又有李芳千叮万嘱,她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但终究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任性逞能、贪图新鲜,等下进了牢内,别吓坏才是。
那些冲将过来的大批侍卫趁势将余下的蒙面人制住,以三敌一,后者迅速溃败。
朱明月觉得这种一步一个要求、精打细算毫不吃亏的做法,实在是商人的通病,让她感到分外的熟悉。那厢沐晟挑着眉看过来,显然也明白了张三的意思,而这不正是她一贯用来对付他的嘛。
披香殿广十丈余,红线织成可殿铺。
两人相互扶持着,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哪里是地面,下面根本就是棉花堆。
“王爷!”
为了选一件名副其实的宝贝献给黔宁王府,孙姜氏几乎把官邸里的所有珍藏都拿来给她掌眼,那幅绢画是其中之一:高约四尺,托裱画心,卷轴镶覆,画工淡雅优美,栩栩如生。一眼看去,险些当成是真迹,然细细验看,才发现同样是赝品。
他走到半路,就被小碎步跑过去的张三拦住了,后者像是想拉一下他的袖子,又似不敢,“你这次害死我了,知不知道!”
他好饿,饿得头晕。
于是朱明月道:“王爷为了追查商贾和匪寇的事,确是甚为劳心。不过王爷也觉得,多亏孙知府的鼎力支持,还慷慨地借出自己的官邸。虽然嘴上不言,王爷心里可是分外感激呢!”
沐晟微微一笑:“本王不让他们走也不行了。城外军队加上马帮和商贾,五千多号人,再待下去,怕是要把东川府给吃空了。”
惊诧向来是男子脸上不常见的表情,但此刻他目露讶异,有些惊叹道:“居然真的让你找到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容他什么翰林诗王的哼哼唧唧。”
所有人!
来了。
茶好了,沐晟递过来,朱明月半晌才反应过来去接,“王爷听没听过红线毯的故事。”
这么煞费苦心修建的隐蔽密室,下口却设在了小小的偏厅。为什么?因为偏厅设在廊庑的最上面,按照整座府宅的布局层次来看地势最高,与中苑和西厢都足足相距着一座假山的高度。而下面这么大的空间,延伸开去,通道外的布局不是在敞苑,也应该是一间格外宽敞的屋子。那么这堵墙的背后若非孙兆康的主屋,就是连接着府外的街道。
“我能救你这一次,救不了你第二次。沐家军护送马帮去边藏互市,路过东川府只是经停,不日便要启程出发,能够留给你的时间就更少。”
偌大的林间只剩下车辙被碾出的响动,两辆车一前一后,车身在快速的驱使中剧烈地摇晃,像是随时都能散架子。两旁树叶婆娑的沙沙作响,不时还有鸟雀惊飞的扑棱棱声。
“都杀了?一个活口都没留,连他们是谁派来的都没法查……”
在他的肩胛处钉着一把柳叶似的匕首。刀身整个没入,只留了半截花梨木缠枝刀柄,鲜血洇湿了内衫,染得那件蓝缎子短衫红不红、蓝不蓝的。
沐晟眼底里有淡淡哂然:“孙兆康现在恨不能把本王也送走。名为犒军,实则意在打发咱们也尽早上路。你不会看不出来吧?”
车夫甩起马鞭“喝”了一声,马车缓缓催动。朱明月放下两侧的窗帘,无意间发现车内的铺毯都是新换的,丝质的毯面,触手温且软,居然是一水儿的宣州造。
“沈小姐,是我们老爷对不起你,更对不住黔宁王府、对不住王爷……”
沐晟笑了,淡声道:“孙知府谨记朝廷法纪,本王深感欣慰。但是孙知府忘了,在地方的卫所中有一种单独驻扎在某处、直接归都指挥使司管辖的千户所,也就是守御千户所。临危之时,有‘以武卫文’、先斩后奏的权力。”
薄荷的香气浓郁得刺鼻,沐晟打了个喷嚏,抬起头,就看见少女的整张脸都笼罩在一团纯白的烟气后面,勾勒得眉黛弯弯,点漆似的眼眸盈盈,朦胧颜容,如幻似梦。
几串风灯无风而动,晕出一团朦胧的烟霭。前面不远的墙壁的搁槽里,一只小小的蜡烛幽幽发亮。朱明月扶着沐晟到一侧的石桌旁坐下,取了一小截石蜡,用微弱的火焰将其他搁槽里的蜡烛点燃了,又将钩角上的灯盏也点上。
张三仰着脸,只觉得面前少女的一张脸都是金光点点,分外灿烂,“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他怕是不会来了……”
事情怎会变成这样?
朱明月蔼然颔首,“小女未尝负夫人所托。”
缓兵之计,金蝉脱壳。
沐晟道:“你似乎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人。”
先是在外墙墙根下面站了好半晌,隔着雕花窗,猫着腰,又是叹气、又是顿足,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等他犹豫了好半晌,这才硬着头皮往里走,等进了月亮门,正了正衣冠,就迈起方步进了院。
没人知道这几百名士兵是从哪儿来的,尤其是沐家军早就带着马帮和商贾启程上路之后。然而堂堂的云南藩王身边若没有护卫,也说不通。可偷袭的蒙面人万万没想到,在沐晟的手里、在他的这批护卫中,居然还带着连珠箭和床子弩两样威力彪悍的战争武器。
“王爷相不相信巫术?”
朱明月翻了一页书,道:“原以为王爷是个中高手,没想到居然是初学。”
隔着满目烟火,沐晟仔细地凑近看过来:“可这面墙和隔壁的屋子是共用的话,怎么可能有密道?”
地方上的兵马调遣外统于各省的都指挥使司,对朝廷则内统于五军都督府。调令一般经由御前首肯后下达到兵部,兵部送到五军都督府,最后示下给各省的都指挥使司、卫指挥使司、千户所、百户所……云南的都指挥使司听命于黔宁王府,按照疆域划分对内却隶属于右军都督府。
“那两个人安排了?”
后者捂着脑袋,“啊啊”地惊声尖叫,骇得像是要昏厥过去。却见沐晟只是扶着他站好,“本王带回来的两个人呢?”
朱明月从檀香木隔间里取出备好的糕点,揭开屉盖,格子里是蝴蝶酥、梅花凉糕、松子糖、燕窝酥……香香甜甜的气息,让人食指大动。
前提是,先把他的妻儿给放了。
“对了,还有这位赵同知,既是远道而来,那就不用走了,留在东川让孙知府好好招待招待。”
沐晟摘下右臂上的床子弩,淡淡地吐出一个字:“杀。”
连翘抹了抹脸上飞溅的血珠,艰难地摇头:“王爷和小姐来得很及时。”
张三呜咽着道:“谁?谁?你要找谁?”
东西太多,路途甚远,不可能全部运回元江府。除了其中最值钱的器皿、皮毛、药材和绸缎被来接应的人取走,其余的像茶叶、马匹……有地方藏的就藏起来,没地方藏的都就地销毁。还有一部分也直接卖给了当地的走货商。
张三被押着走出内监,通道的门外是一片刺眼的白芒。他抬手挡了一下,刺眼的光线透过指缝照得他一张脸惨白,蓬头垢面,衣不蔽体,露出浑身上下的累累伤痕。
这时,张三扶着李四从树桩后面出来。张三右胳膊被刀砍伤,李四大腿中箭,而他双肩之前又刚受过伤,浑身上下全是血,两人都狼狈得不行。
张三刷地一下睁开赤红的双目。
话音落,侍卫们纷纷手起刀落,鲜血喷涌,那些被压制在地的蒙面人悉数倒地。
半个衙署的兵力都镇守到官邸大街上,将偌大的府宅围成了铁桶。肃杀森严的气氛,连只鸟雀都不敢飞进府里。
地上的人却绷着嘴角,表情是冤屈的悲愤,“小的冤枉。分明是那些衙差借故冤枉栽赃小的,给孙知府报倒卖赃物被连累的仇,小的对沈小姐和王爷的忠心,日月可鉴,绝无半点虚言!”
“那么接下来……”
对方已经从石桌旁起身,走到跟前时俯下身,握住露在血肉外面的刀柄,像是削南瓜一样,使劲将那把刀从地上那人的膀子上横着一挑,刀出骨裂,顷刻间血涌如注。对方扯破嗓子不停地嚎叫,一声惨过一声,浑身疼得抽搐。
难怪在曲靖的府宅,萧军师没事就抱着棋盘去找他。
沐晟收回手,道:“实心砖。”
“我说,那帮人还挺利索的。”李四咧着嘴,望着窗外。
“王爷能把答应小女的事兑现,小女便别无他求。”朱明月剥完两粒花生,抬眸看他,“而且礼尚往来,黔宁王府不也扶持小女成为沈家名正言顺的半个当家人——”面子里子都有了,银货两讫,很公道。
择茧缫丝清水煮,拣丝练线红蓝染。
等孙姜氏酬完神从城南的寺庙回来,已经过了酉时,天色还早。她没有直接去休息,连晚膳也没顾上,直接来到了西厢,却是领着几个侍婢,抱着熏笼、铺毯……还有很多女儿家的用物,带着满身的烟火味,亲自来叩门。
男子说完狠狠地扼住他的咽喉,那只手如铁钳一般,猛然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张三惊得瞪大眼睛,一边“呜呜”地叫着,一边蹬踹着两条腿,涨红发紫的脸,双手不断地使劲抠抓。
沐晟用茶盖撩拨着香茗,笑而未语。那厢,一直望着楼下的朱明月眼神忽然定了定,然后朝着沐晟示意道:“来了——”
这番话是不用回答的,却同样送给普洱府。
一侧的赵鼎文抹着眼泪嘤嘤哭泣,也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在悔恨自己跑到东川来蹚这浑水。
朱明月回眸与沐晟对视了一下。
也是在那一刻,原本嚣张不可一世的张三陡然瞪大了眼睛。
既是回答,又不算回答。这样的说话方式,熟悉得让张三心惊:“小姑娘说得可真轻巧,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孙兆康的人,还是其他什么人派来故弄玄虚的。我自知是个要死的人,也没那么多心思陪你绕圈子。说吧,究竟想要干什么?”
三层高的台阶,上面是白砖黑门的衙堂。正面四根柱子立在鼓形柱石上,柱枝衔接间无雀替,正脊两端微微上翘;并无吻兽相衬,垂脊也无角兽的装饰,只有门口两座石狮子威武庄严。等衙差将张三带进堂来,在“明镜高悬”的匾额底下站了许久的朱明月,转过身来,吩咐衙差将其按坐在堂内西侧的一张梨花木官帽椅上。
沐晟转过身来,眸深如渊:“那九幽的确是个人物,在他的经营下元江府日益强盛,却也胆大包天,肆意妄为到连朝廷都敢不放在眼里——正所谓物极必反、月盈则亏,一个元江能被分割为澜沧和勐海两大势力,其实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而今的那氏土司府正处于极盛时,也意味着覆灭的时候就快到了,不是吗……”
孙姜氏抹着眼泪,悲戚道:“可是我家老爷何其无辜,离任在即,却不幸成为黔宁王府和那氏土司府争斗下的牺牲品。我家老爷眼看就要离开东川了,王爷能不能行行好,放过我家老爷……”
“别可是了。回去好好劝劝孙知府,识时务者为俊杰。”
越是下九流的地方,就越是不引人瞩目。何况像张三那种穿着打扮,这里再合适不过。
与此同时,沐晟将那最后一枚白色棋子落在宫格里,手抬棋落,“啪”的一声脆响。
朱明月淡笑道:“除了曲靖府和东川府,其余的地方小女都没去过。但仔细想一想,剩下的寻甸、顺宁、普洱府,甚至是乌蒙和芒部,比之眼前的东川府,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吧!”
“黔宁王真是好气派!”
沐晟掸了掸袍裾上的灰尘,“有人求财,有人求权势,孙兆康最爱惜的却是命,其次才是权。如果他不站过来,别说是调任,能不能平安待到离任都不好说。”
这时沐晟已经在小炉上煨好了一壶茶,朱明月挪了挪茶杯,底下的薄垫也是宣州造。
李四听他这么一说,也暗道了声“是啊”,然后狐疑地往窗外看去。这时,马车忽然震荡了一下,这一下极狠,把里面两个人都往上抛。李四撞到车辕,张三则撞到李四身上,李四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又渗出血来。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李四有一句话说得对,在大明政权尚未建立的时候,云南十三府的土司家族就已经存在百年。百年传承,其间关系错综复杂,曾归顺过几个不同的朝代,多次反抗,被镇压,朝贡称臣。如此盘根错节的势力,往往同气连枝,一旦处理不好,几大家族很有可能携起手来,同仇敌忾。届时就不是云南内部的事,而是一场边陲动乱。
沐晟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倚靠在她身上,用手环着她的肩,“要不然,你以为本王为何掉下来没事,等你笔直地砸下来,还hetushu•com•com能稳稳把你接住。刚刚是你自己跳下来的?”
沐晟看了看,“嗯”了声表示疑问:“这样一来,‘车’首先就被吃掉了。”
千里加急的书信,过驿站而不入,不知跑死了多少匹快马。换马不换人,等传信官到了东川府衙,已是一身征尘,满面风霜。但云南早已无战乱可言,军报从何而来?而奏报没直接送到沐晟跟前,却送去了孙兆康的衙署……
好半晌,身下那人咳嗽着喘了一下,闷声道:“你可真沉。”
“老三,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当初你收货验货的时候,怎地就没仔细问一下?现在想起来找后账。东西值钱不就行了,管什么赃物不赃物的……”
从天窗里透下来的光线,照得监牢地面一片茫茫的阴影,阴嗖嗖的风拂动了那张轻薄的绢帛,随着青葱般的手指毫无留恋地松开,扑簌簌落在了张三的脸上。
……
“从郊外回东川内城,这是唯一一条必经之路。你还是别考验我的耐心。”
此时此刻,街上的行人还在来来回回地折腾着,也不知道应该换身衣裳、变个打扮。是啊,他这一路上光想着如何应付沐晟和沈明珠,一步三回头,根本是在做样子。心里还有些得意忘形,哪有心情去注意旁的什么人。
宽敞得可容纳百人的空间里,三面墙上放置蜡烛的凹槽位置凿刻得很特别,不是正对正,而是各分距离依次排开,高低错落,使得西北方向格外明亮,东南面却黯淡无光。很像西南边陲纳西族、白族等家中三坊一照壁的建造风格。
西厢的院落开拓得相当宽敞,高檐圆顶的凉亭就筑在三层石阶上,位置偏北,凉亭的东西各连接着一道红漆长廊。孙兆康踩着南面那条鹅卵石路一路走来,到了凉亭下,朝着里面的人一拱手:“下官见过王爷。”
“本王想说,比起你的直言不讳,其实本王更欣赏你的聪明才智、胆大心细。而且托你的福,咱俩应该是这机关里被关时间最短的两个人。”
被阳光晒久的皮肤呈现出一片红晕,壮硕的纳西族妇女脸上更显得黑红黑红的。朱明月扶着她的手下车,看到她满头薄汗,不禁道:“你怎么在外面等我不在屋里?这府门口连个遮挡都没有。”
蓦然亮起来的光线源头,是一袭纯白的丝裙,裙衫的主人有着很精致的五官:檀唇不点而红,俏鼻柔腻若鹅脂,漆墨般的黑瞳,浓密的眼睫罩下一层淡淡的阴影,仿佛只须她轻轻叹口气,周围的一切就会变成清晨露珠、湖光水色,而她乌发白裙,身姿纤细,亭亭伫立在那儿,当真是姑射群仙邂逅逢。
褪去了少女般的愚钝和单纯,一双眼睛宛若夜星般明亮淡然。盈盈泪痣,似悲似喜,孙姜氏却在那双眸子里看到了足以让她退却的锋芒。
沐家军的到来无疑是要打破固有的平衡,经停的第一站东川府就成了整个局势中至关重要的一处。但在不久前,萧颜又率领百人队伍,剿袭了勐佑的一伙摆夷人贼匪。“勐佑”也是摆夷族语的说法,其中的“勐”专指县以上的地方,隶属于元江的势力范围内。于是针对那氏家族的谣言,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传到现在,元江府已经被萧颜和沐晟两人联手推到了风口浪尖。
说了这么多,却等于什么都没说。
李四两只胳膊都废了,只能坐在车里,于是朱明月坐另一辆,沐晟和张三两人骑马。
“知不知道你已经被跟踪了?”少女握着粗瓷茶盏,轻轻吹拂上面的热气。
张三正忙着用巾绢给他包扎伤口,闻言道:“利索还不快点来,险些连小命都没了。”
孙姜氏是出身极好的大户闺秀,哪里见过这种地方。拿着绣帕掩着口鼻,在两边丫鬟的簇拥下,仍有些瑟瑟。右侧铁栅内关押着犯人,尖叫一嗓子冷不丁扑到近前,撞在铁栅上的响动就把孙姜氏惊得一哆嗦,逃也似地顺着原路退出去,再也不敢踏回来半步。
若留心观察,凡是沿街的商贩,都在时不时地侧目向楼上这边瞟来几眼。凡是街上行走的百姓,无不慢条斯理地从街北走过去,隔了半晌,又顺着去路走回到了街南。
孙兆康又一拱手,“曲靖有军报传来。”
蒙面人显然也看出不好,朝着身边的同伴放声喊道。却见沐晟出手如闪电,用空着的那一只胳膊手起刀落,徒手砍削在他的脖颈,当场断气身亡。
沐晟说罢,冷冷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去,“这样吧,你留下一条胳膊、一条腿,本王就放你生路,让你带着你这个同伴,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沐晟已经骑行到她身边,朱明月抬眸看了看他,摇了摇头。
茶楼门口,叫卖的商贩仍在吆喝,却生意冷清,无一人前来光顾。旁边油炸糕下锅的声音还在响,颜色不是黄澄澄的金色,像是油放少了,又像是炸得时间太长,老了,实则是已经下锅炸了一遍又一遍。而那原本走街串巷的货郎,分明没了主顾,还挑着扁担,徘徊在茶楼对面不肯走……
“云南府黔宁王,沐晟!”
啜泣的声音一滞,孙姜氏怔怔地抬起头:“难道就不能退而求其次,让东川府保持中立?”
自古吴王好剑术,国人就多伤疤;楚王好细腰,宫中就多饿死。那披香殿上不过就是多铺了几张毯子。
朱明月道:“前一刻王爷才跟孙知府说得很清楚。夫人与其来央求小女,不如回去好好劝劝孙知府。”
“你也挺有本事的,藏匿了这么久,居然没让元江府的人抓住。”
回程的时候,已经将近申时。宽敞而气派的车舆,熏笼里已经点好了淡淡的香料。驾车的车夫是知府衙门的人,看到两人出来,恭敬谦卑的模样,连眼皮都没敢多抬一下,殷勤地将帘幔掀开。
张三越想心里越苦,然后很自然地想到一直被关着当人质的婆娘和刚满月的儿子,忽地红了眼眶,悲从中来。
沐晟挑了挑眉,“你是来仰慕本王的?”
“帕吉美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小姐,却从曲靖随军千里去藏边互市,风吹日晒,翻山越岭,一路上啃的是洋芋,睡的是帐子,没嫌弃过也没喊过苦……就冲这点,我愿意跟着帕吉美、照顾帕吉美。但是去监牢提审犯人这样的事,根本不该帕吉美一个姑娘家去做,而帕吉美却是自己一个人去了……”
水漫金山似的哭法,不仅哭湿了自己的手帕,连带着还有朱明月的衣襟和袖管。而孙姜氏的这些说法,应该也是孙兆康想跟沐晟说却不敢说的心里话。
张三是什么身份?沐晟又是什么身份?在这个节骨眼上,没将他关押起来治罪,反而破天荒地任他在外面走动,总不会是因为可怜他吧!
那男子一直注视着黑棋一方,像是在琢磨下一步怎样走,半晌淡淡地说道:“是保护吗?你怎么不说是变相软禁?”
李柱不知细情,两个白昼下来听得津津有味,等张三讲完了,还觉得意犹未尽。
朱明月的马车已经先他一步到了衙署,等他徒步走到府衙大堂,戴着铁镣的双脚脚踝已被磨出了血泡。
“但是沈小姐毕竟是女儿家,亲自处理这种刑狱之事,实在有欠妥当。”孙姜氏拉着她的手,声音切切地说道。
找到了!
府城里的街市是市井热闹之地,若有意外发生,必然会殃及到当地百姓。
朱明月还来不及发出什么惊叫,就被不知何时冒出来的一道人影狠狠地往前一推,踉跄了两步就要跌倒,身后那人又使劲全力往前一扑,连反抗都不曾,她也被推下了暗格。
“不是这些的话,元江多年来屹立不倒,地位超然,你以为是因为什么。”沐晟瞟过来一眼。
“好东西都进了人家嘴里,留下的不过是残羹剩饭。你以为黔宁王府就是这么好打发的?”
……
“王爷别忘了之前答应过小女的话。”朱明月道。
“孙兆康是想让我们做长期被困的准备,过来瞧瞧,连打发时间的东西都安排了。”沐晟说罢,闷闷地咳嗽几声。
“帮我?”
面北朝南坐的男子,端起桌案上的粗瓷茶碗抿了一口,一嘴的茶叶沫子,皱眉酝酿了半晌,还是咽了下去。
是啊,一波三折。
“不好意思,遇到坑洼,你们俩坐好……”
“王爷觉得孙知府会因此倒戈,跟黔宁王府站在一处?”
相貌无奇的侍婢抬眼去看她,须臾,点头道:“奴婢明白。”
一般货物的追查,查出一个人,会牵出来一串人。常年经营在走货这条路上的马帮肯定是跑不掉。这对于正在调查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个死穴。但沐晟没有被要挟,反而表示黔宁王府不介意随便给他安一个罪名,更加不介意顺着他的供词往下查。
一切都说开了,胆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哄骗堂堂的黔宁王,张三就算不去掉半条命,也理应被好好教训一下。但出乎意料的是,沐晟并没有动手的打算,冷冷瞥了张三一眼,吓得后者连打了好几个冷战,后怕地往墙角缩,沐晟却理都没理他,带着朱明月离开了酒楼。
随着这一杆箭钉在前面那辆马车上,一刹那,无数道箭矢暴风雨一样射来。黑色箭身,银色箭头,眨眼之间,密不透风的箭雨把那辆马车射成了筛子。李四抱着双臂从另一侧的车窗跳出车外,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大腿上被射中一支箭,扎了个对穿。
“王爷,下官是否要备车,送您过去跟萧军师会合?”
“沈小姐别见怪,这些腌臜的破烂货,三日不教训就不老实了。”
李四古怪地看着他,“可所有值钱的货都已经在元江府了。”
紧跟着上车的男子,直接坐进车里,然后没有任何迟疑地放下车帘——显然是不想。
……
李四得了些喘息,吐了两口血沫,道:“还不是王爷的计谋高啊……大张旗鼓地来了东川不说,立刻就抓了一个张三,利用他在东川附近的几个府城里到处的搅和。几日来,走货的老线儿不断地放出风声,在下不露面行么!”
而他之前去跟李四碰面时,明知道很可能会有杀手来袭,还把她带在身边,也是因为孙兆康的这处官邸早就不安全了。
意思是,她跟管家禀告的内容一致,而管家并不知道半路上发生的事。朱明月伸手接过她递来的银箸,“刚刚听孙夫人说,东川府像是有调兵的意思。”
而不知从何时,东川府的街巷中已经流言四起:从最初沐晟冲冠一怒为红颜,不远千里赶去互市,英雄美人,良缘佳话,被津津乐道了好一阵子,然后变成孙兆康献宝不成,被当场逮到收受赃物。到了现在,元江府贱民大闹东川府衙,禄氏土官与流官知府打对台,土官禄弘铭与流官孙兆康面和心不合,元江府与东川府隔省勾结……
“黔宁王身娇肉贵,谁敢动他,咱们俩一介贱民,死了还不是白死。”李四瞥了一眼,冷冷地说道:“怕就怕不光是你我性命难保,还有咱们的全家老小跟着遭殃。”
而后者在上当受骗之后,还忙不迭地将那件赃物当成宝贝要献给黔宁王府,被抓了个正着。
其实一点都不辛苦。
“给你个奖励,算是多谢你刚刚在茶楼对张三的收服。”
凌厉的箭翎,刺破长空而来。
幸亏还在。
这时,沐晟已经从每辆车上卸了两匹马,四驾马车就都成了两驾。
张三颤巍巍地道:“小的怕被跟踪,把他安置在了一个稳妥的地方。此番过来就是特地跟沈小姐和王爷说这件事。小的可以带你们二位过去。”
这回与上回不一样,他不敢再折腾,尽了十分力、十二分的力,能用的老关系都用了,不惜代价地找,挖地三尺。以至于寻而不得,心焦上火,急得满嘴都是燎泡。
“好像是来仰慕王爷的。”朱明月道。
少女微笑摇头,“而今的确是到了小女功成身退的时候,可现在离开东川,前脚出了内城,后脚能不能活着到外城都不一定。”
张三扶着李四坐在马车里,那车舆的半个车门都掉了,车窗也被砸烂,拖着一个半轱辘勉强还能行驶,却比另一辆被箭矢扎成刺猬的马车要好些。连翘坐在车辕上拿着马鞭赶车,一路上静默不语。
东川府城的这处郊外,因人迹罕至而衰草连天、凫趋雀跃。两辆马车停在溪湖畔,赶车的仆从是知府府宅里的,除此之外连个随扈也无。几个时辰过去了,车顶满是林间筛下的落叶。
咄咄逼人的青春,咄咄逼人的姿容倾国倾城。
不得不说,他那几招花活玩得十分漂亮,在市井坊间更是如鱼得水,就连几十年的刑侦老捕快都让他蒙混了。
其实他想问的是,她不是第一次见识杀人。
而一直没再露面的禄弘铭,就是奉了沐晟的命,在全力抓捕川蜀的走货商。
朱明月怎会不明白她的意思,反将手覆在她的手背道:“夫人放心,小女去这一趟,不过是虚点卯数,走个过场。待将那人处置了,一切都会就此平息,再不会有人翻旧账。”
隔日,清晨。
李四的话刚出口,就被张三一把捂住,“你小声点儿。”
朱明月侧眸看了张三一眼,后者笑脸一僵,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咚咚咚——”
什么意思?不是要给那些被抢的商贾讨回公道吗?或者说给元江府一个狠狠的教训……
她的紧张让沐晟咧嘴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放心,本王是在战场上长大的,摸爬滚打,什么阵仗没见过。”
信誓旦旦的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朱明月看着他片刻,淡淡地笑道:“不过是夸你几句,你就倒打一耙,怎么,真当自己那么有本事睁眼说瞎话!你在外三日,三日内你换了五个落脚地,用了三个不同的身份,接触了七个人。在这七人当中,有三个是古董店掌柜,两个是走马人,另外的两人,则是东川府城的守城士兵。用不用我把他们姓氏名谁也说出来给你听听?”
“听说孙夫人之前来过一趟?”
朱明月蓦地笑了,原来是她想得太复杂,而她只需要自己的一个认可,“最纯粹的想法往往能够还原一件事最本真的面貌,世人却总是想得太多。是啊,我并非是不相信你才一个人去的,而下一次你若愿意,我求之不得。”
熏死他?
李四紧紧地抿嘴,露出一抹阴森森的愤懑来,“没有小的吃里爬外,王爷怎会知道那伙所谓的匪寇,其实是那氏族人假扮的……没错,这回曲靖和东川交接处那批货,是小的领人去抢的,埋伏在半路,很顺利就得了手。事后货物分半,散货一批、值钱的一批。”
价值连城啊。
“何事这么急?”
只要他不帮着贼人去刺杀他们,或者亲自安排什么人深夜来动手。
李四说完这些话,连一侧的朱明月都不禁侧目。
“那、那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小的可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张三跌坐在地上,满头的冷汗。
东川的城中入眼之处几乎是处处规整、处处和乐,百姓安居,生业兴旺。府城之繁华,街道之气派,比之富庶江南也不遑多让。难怪孙兆康不过是区区地方官,其正室孙姜氏居然被朝廷封为正四品的诰命夫人。
那人似笑非笑的质问让张三胆怯,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我……可是当初你把那东西给我的时候,根本没说是赃物啊。”
逐渐亮起来的光线,照得密室内极为开阔。
此时此刻,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军医是稍后被请来西厢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府里的郎中。三个人背着药箱一路小跑从主屋那边过来。显然孙兆康是生怕沐晟被摔坏了,赶紧命人来诊脉。
朱明月笑了笑,淡声道:“那厮狡猾得很,能不能把人带来,端的是看咱们给的威吓和好处,而不是他应该付出的诚意。”
朱明月看到男子眉宇之间飞扬着一抹神采。没错,很兴奋,有一种人生来就属于战场,浴血而生的神采。她不禁摇头道:“把危险放在身边,这本就是一种危险。”
此时张三正端着茶碗喝水,下一刻就被陡然拎住了衣领,男子颀长的身躯覆下一层压迫的阴影,“刚刚是问你为什么一个人来,你哪儿那么多废话。”
朱明月吓得往后躲了一下,却没躲开。男子温热的气息拂在她的眼睫,然后额头上一抹柔软的触感,一吻即过,蜻蜓点水一般。
而她还说:“但我不关心你怎样做,我只要结果。”
“就算人不是你亲手杀的,但你纵容手下去行凶,跟刽子手有什么区别?”沐晟这么说,眼底流泻出阴枭的目光,一脚踩在那人左肩的伤口上。
张三咬着牙抬起头,少女的一双眼眸黑似点漆,眼底刺芒让人不敢逼视,启唇又道:“你通过你的这些老关系,三日之内,打听到了你妻儿的下落,并对你留在东川的宝贝存货做了处置。就在来这里见我们之前,你却是在与守城士兵安排打点。让我猜猜,等明日沐家军带着队伍启程出发,你的存货也就能裹挟在马帮的货物里跟着一起离开,对不对?”
用来钓谁?
“小姐这是哪儿的话,能为小姐效劳是小的福气,您可千万别跟小的这么客气。”李柱陪笑道。
目之所及,那少女伫立在马车旁。披着浅蓝斗篷的身影,露出裙摆的一抹纯白,乌发玉簪,纤细婀娜,盈盈动人。
放肆的言辞让一旁的衙差瞪起眼,刚想去教训他,却被朱明月拦住,“我说过,我是来帮……”
提也没提白日里的事,就像是根本不知道他们半路遇险,也不知这一行人浑身是血的回到府里。然而府里添了两个“新人”,没跟当家主母交代,也的确有些失礼。
虽然她被沐晟摆了一道,也因此获得了提前回沈家的机会。东川这件事显然牵扯很广,谁知道沐晟会在他自己谋划的这出布局里面缠斗多久,届时他分身乏术,哪还能兼顾沈家?而等他的布局有了结果,说不定她在沈家的事情上也了结了。
朱明月回到西厢时,苑中凉亭的石桌上还放着摆了半盘的围棋。
那人一听他的自称,眼睛一翻,差点没昏过去。这时外面响起脚步声,人未到话先到:“来了来了,让赵同知久等了。下官刚刚有些急务要处理……”
“你从哪儿找来的?”
与寻找真迹比起来,仿制和造假有时候更难。尤其像假造绢画这样的工程,要仿人物、仿书法、仿图章,还要做旧。没有手艺不行,手艺不精不行,工序繁杂,相当费神。当然,做出一幅好的赝品,就会像张三这样一本万利。
朱明月想到此,琢磨着看他:既然做了赝品卖给孙兆康,必定不止仿造了这一幅,那么《围棋仕女图》的真迹十有八九是在他手上。
朱明月紧闭双眼,心里不禁这样悲惨地想。却在一瞬之后,整个人猛然着了地。或许不是地面,因为没有预想中重物落地时的闷响或者骨骼碎裂的“咔吧”声,反而还弹了一下。
沐晟冷笑着看他:“你活着的确有些价值。你死了,对本王来说一样受用。云南的茶商被阻截,不仅货物被抢,还有伤亡,死的都是十三府本地的本分商人。你说单是这笔账应该怎么算?”
……
“要小的说,还是沈小姐不清楚这里面的门道。别看走货是个下九流的行当,其实里面弯弯绕多得是。要不小的给沈小姐透一点儿内情,小姐得过且过,也让小的早早脱身https://m.hetushu.com.com怎么样?”
李四看了看两个手脚细长的车夫,又看了一眼四周静得只能听见鸟鸣的树林,“咱们现在跟黔宁王府拴在一起,撇都撇不清,还往哪儿跑,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只希望那黔宁王看在我还有可利用的价值,保咱俩平安过关。”
若换成是她,在这种情况下,恐怕也不会善待沐家。
一步一步,小算盘打得极好,可惜她向来谨慎,凡事总会留一手。跟孙兆康借的那三个衙差也没让她失望,教过一遍,连做戏都有模有样。
张三满脸惊恐,痛哭失声。李四咬着牙握住扎在腿上的箭,一狠心,“咔吧”折断了箭杆,顿时疼得撕心裂肺,“没想到居然要交代在这荒郊野岭,最后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可恨我两条胳膊废了,要不然就跟你们拼了。”
管家正在府门口安排守卫,远远瞧见了,吓得瞠目结舌,好半晌才想起来去请大夫。
孙兆康吓得魂飞魄散,趴在地上声泪俱下:“王爷饶命啊,饶命啊。下官只是不敢得罪任何一方,最好是撑到下官离任。但这已经是下官的奢望,元江府那帮穷凶极恶的人不会给下官这样的机会,他们以下官全家人的性命相要挟。下官真的是没有办法……王爷饶命啊……”
沐晟道:“传信官暂时也不会回曲靖。劳烦孙知府先去衙署将知府官印取来,然后再通知东川府城外的卫所,集结所有衙差和守城士兵,本王要暂时接管东川府的军政大权。”
只需她肯相助,对与沈家有关的她的一切事、她回沈家之前的一切过往,他便再不能插手。
那厢,男子睨着视线,淡淡地笑道:“可真感人啊。但是雇你的那户人家,也知道你鼠窃狗偷,吃里爬外,用东家的好处来填自己的私囊吗?要是知道的话,第一个死的就是你‘全家老小’吧,那你还在这儿号丧,不赶紧滚回元江收尸去。”
她应该在三天前动身,也就是处理完张三、趁李四没现身之前。可那时也有风险。
“本王知道,”沐晟睨着视线,“本王还知道,劫掠来的赃物一般不放在土司府宅,而是运到了广掌泊,在南弄河畔。”
“作为一个走货商,你真是挺聪明的,知道为自己争取,三选一,你选了孙知府。”
朱明月说完,张三眯起眼睛,“你是黔宁王府的人?”
李四嫌弃地扯开他的手,恶狠狠地道:“你这么紧张干什么?眼看着连小命都快没了,还不能多说两句。”
午后阳光照进衙堂内,将雪白的大理石地砖晃得一片斑驳。朱明月转过身来,看着一直呆愣在原地魂不守舍的李柱,淡淡地说道:“行了,李牢头可以把人带回去了。劳烦这几日务必看好他,黔宁王府的人会很快过去提人。”
回到府城内的孙家官邸是在未时两刻。烈日焦灼地烤晒着大地,街道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地透着一股闷热。阿曲阿伊在府门口的老槐树下等着她,坐在栓马石柱上足足有一个时辰,一眼瞧见出府的马车回来了,揉了揉酸疼发麻的腿,急忙站起来去迎她。
“你放心,她们现在很安全。可事有万一,谁也不敢保证她们会不会一直安全下去,为了你的妻儿,我希望你接受我的帮助。”
百夫同担进宫中,线厚丝多卷不得。
铁栅外,一袭蓝裙白衫的少女就坐在梨花木敞椅上,足下踏着的是一方纯白的毡毯,衬得鞋履别致,莲足纤纤。埋头翻阅的姿势,只露出白皙若腻的额头,目不转睛地在看那本由张三口述、李柱代写的名讳册子,一页一页,唯有纸张沙沙作响。
孙姜氏心口一块大石落地,脸上是喜出望外的笑容:“谢天谢地,菩萨保佑。来来来,小姐快随我进屋去,好生说说。”
他是从陌白街的北巷走出来,沿着坊间的墙根一直到南街这边。一身藏青色的庶民深衣,头顶上带着土黄色的方笠,看不清神色,脚步却不紧不慢。经过每个巷口时,几乎是三步一回头,等走到茶楼门口,张望了许久,才急匆匆地上楼来。
书房里还有别人!
半晌,却见少女阖上那本册子:“我对整件事的确是一知半解,但是我不想知道内情,也不关心这里面的门道,而你所谓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在这上面落笔成字,全部是废话!”
说罢,用目光指了指九宫格,“来,先帮本王瞧瞧这局势。”
阳光刺破水面万点波光如碎金,那临湖逆光而立的男子隐约含笑,乍暖还寒。
这回,怕是要摔断脖子了。
张三瞪着双目猛然抬起头,一下子就认出她手里拿着的正是自从儿子出生就挂在脖子上的物件。
李柱在前面领路,点头哈腰地答道:“是啊,专程来给小姐打前站的。”
另一边,孙兆康已经懵了。他并没想要沐晟的命,他也不敢。之前在府城外元江派武士来刺杀,那是元江府的事,与东川无关。而沐晟是堂堂封疆大吏,如果无故死在地方任上,朝廷会要了他的命!他不过是想困住沐晟,然后按照元江那氏的要求,除掉那个李四。可他还没来得及处理,普洱府的官员就上了门。他也尚未应付这个新上任的赵鼎文,掉进密室的两个人居然在没有外援的情况,自己出来了!
那人声似抽丝,语调阴阳怪气的,一步一摇地端着方步往这边走。
朱明月说到此,不禁一叹:“这就是王爷说的‘先下手为强’?堪堪摔得狠些,王爷或许还受了内伤。但孙知府这招未免太过怀柔……”
张三嘴里的布已经被拿掉了,涨得紫红的脸色,两只眼睛都有些往外凸,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其中一个衙差朝着他的胸腹狠踹一脚,再一脚,张三猛地佝偻起身子,像弓着腰的大虾,整个人从地上翻起来,然后是一声剧烈的咳嗽。
尖厉的叫声在耳边炸开似的,吓得张三一个趔趄。随后就见上一刻还拍着他肩膀称兄道弟的人,下一刻已经摔在地上,一只手捂着左边肩膀,疼得满地打滚。
那厢,孙姜氏笑呵呵地说道:“王爷为民间疾苦奔波忧劳,我家老爷也没出什么力,王爷不责怪就好。但是说起来,这件事似乎也挺棘手的,凭王爷那等俊才,都查了这么久。也不知查得怎样了……”
头顶上的太阳很烈,朱明月眯着眼道:“有劳李牢头,不知里面可都安排了?”
好半晌,他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边说一边朝着右侧的楹柱靠近。下一刻,朱明月眼看着他伸手去摸楹柱后面的垂布,然后猛地使劲一拽,一张变得扭曲的面孔,钢牙咬碎,像是要与谁拼命似的。
“他有床子弩,快往两边闪,不要靠近他的射程……”
沐晟说到此,搁下手里的香茶,“如果此事进展顺利,你功不可没,换成是别人,也不一定能做到如你一般出色从容。而这一切是本王在你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强行加诸在你身上,于情于理,本王在感谢之余都应该说声抱歉。”
既然怕,为何不继续忍。
张三的手里还剩半个包子,也不吃了,攥着那面团,半天揉捏得不成样子,“沈小姐这么言之凿凿,怎么不说我就是那伙匪寇的同党?”
朱明月一只手扶着他,另一只手摸索着探路,“怎么可能。连多高都不知道,里面什么情况也不知道,万一底下是荆棘利刃,也跟着往下跳,不是当场被剁成肉糜了。”
“那是用来干吗的?”沐晟抱着双臂。
朱明月不由得多看了地上那人两眼。
朱明月跟着沐晟一道过去,两人一前一后随着孙兆康的脚步,出了这道院子就直奔主屋的偏厅。
朱明月感动于她的体谅和直白,目光不由得柔软下来,“我一个人去,是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刑讯逼供过程中的种种方式,会让人觉得无比残酷、冷血,以至于无所适从,但那其实只是为达到目的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手段。”
沐晟的大手落在朱明月的发顶,用力抚了抚,“过家门而不入这种事,通常是心照不宣。既然人家特地选择在外城动手,而不是内城,就证明想跟东川府或者说是想跟孙知府撇清关系。既然这样,何必这么不识趣呢!”
沐晟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所以,眼光要放得远一点。”
内监里静得出奇,少女淡淡的声线恍如一轮森寒靡音:“听说你常年在外面走货,即便是妻子临盆都没来得及赶回家中,连你刚出世孩儿的模样都没见上。我特地让人画了这幅画,就是让你好好看一眼,否则等你出了这间衙牢,再想看或许都没机会了。”
朱明月略略靠近,让他更清楚地看到那玉锁上一抹嫣红的血迹:“其实像投缳自尽这种死法,有相当漫长的过程——先是头脑会嗡的发热、耳鸣,知觉会逐渐模糊;然后全身痉挛,四肢抽搐。挣扎得用力过猛的话,脖颈才会脱臼,然后人会在痛苦中窒息而死。百般恐惧,不过如是。你方才已经感受过了,滋味如何?”
孙兆康早就说过,当日要率领全城百姓去欢送。届时城门口人头攒动,又是货物、又是军粮的,就算混出去什么人、什么东西也没人知道。至于他的家人,刚刚不是已经在用条件交换了吗?一旦她松口答应,他就会马上安排她们离开,另一边抛出些无关紧要的消息让他们去查,等他趁机打点好一切,连同自己在内都会逃之夭夭。
朱明月将香炉放在地上,从后腰抽出一把短刀来,压着刀尖儿一寸寸去划。待锋利而尖细的刀锋绊了一下,她立刻将刀柄递给身后的沐晟:“现在轮到王爷了。”
“你是想回沈家了吧?”
现在走,就是一个死。
敞椅上的男子也不抬头,挑着茶叶末道:“怎的你是不想看到本王,还是觉得让本王等了这么久,你很有成就感?”
那侍婢低着头摆碗筷,“是的,就安置在王爷寝房外的一间耳房里,门外有侍卫轮班把守。”
“我害你?怎么不是你害我吗……”
“都说汉家画工的手艺出类拔萃,其实侗族师傅也不遑多让,这不才一盏茶的功夫,就已然落笔成真。而且你要仔细瞧瞧,这上面画的,可是你妻子?在你妻子怀里抱着的,可是你刚刚满月的儿子?”
“你放心,在本王眼里茶商永远是重中之重,就算本王因匪寇的事绊在东川府,走货的行程也不会因此耽误。但现在离本王所求尚有十万八千里,‘一尝所愿’的说法,实在言之尚早。”
风吹起纯白的柳絮,漫天纷飞如落雪。
男子拄着下巴,盯着棋盘皱眉凝思,“送佛送到西。元江第一拨派来的百人杀手,已经在对本王的围杀行动中全部被消灭,再想派人来补救也是在半月时间之后,刚好让本王腾出手解决东川内部的隐患。等这些障碍全部清除完,你才能平平安安地去云南府。”
朱明月远眺了一下,淡声道:“王爷不是说,就算孙知府参与其中,也断不会选择在府城里动手。还有客人的话,若是在前面一段不出现,就应该没事了吧!”
他顿了顿,然后用胳膊夹着狼牙棒的提环,“那咱们……还继续往前?”
朱明月蹙眉,“可这些人,敢在距离东川府城不足十余里的地方动手,是胆子太大还是有人接应,王爷不应该仔细查查吗?”
那便是了。
张三睁开充血的眼睛,离他三尺远的美丽少女睨着视线,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元江府再骄横跋扈,起码让几大府城的百姓安居乐业。
张三和李四还在外面,守卫他俩的不过是几个侍卫,且都是孙兆康的人。
……
沐晟负手立在近处,眼底淡淡含着的笑不带一丝温度,“你有一句话说得没错,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元江府坐拥金山,想要分一杯羹,是不是就得跟那氏土司府拼命?西南边陲的势力这么多,到时割据混战的景象一定会相当好看。”
“箭阵,是箭阵!”
桌案边的少女将茶盏放下,淡淡地睨过来视线。
“什么毯?”
沐晟摆了摆手,“不必,待本王看完军报再说。”
他说到此,抚了抚她额前的碎发,“折腾了一晌午,回去休息吧!待会儿你还有客人呢。”
“有几分姿色。”
别人的血。
朱明月看了他一眼,低头用茶盖撇了撇茶末,片刻,无所谓地道:“小女听说最近王爷正安排让沐家军继续启程,一点兵力也没打算留在东川。这么自信的做法,看来是一切成竹在胸,稳操胜券。”
张三摸了摸下巴,悻悻地找了把圆凳坐在了门口,“小的一路上都怕被人跟踪,实在不敢马虎。王爷可千万别生小的气!”
张三紧锁着眉,忽然将脸埋在膝盖上不吭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三使劲拽了李四一下,示意他小心说话。李四却不听:“几百年了,那氏土司府存在了几百年不是没有道理的。别人不知道,小的这两年在府里面担任一个守备武职,亲眼所见来府中纳贡的土司就不下七八个,更别说还有数量不少的幕府家族都与那氏一直交好。”
此刻与所有流言相关的那个人,却悠然地在石桌边下棋。
隔着一道铁栅,里面的人翘着二郎腿坐在稻草堆上,大口吞咽着包子,吃得满嘴流油,另一只手端着那菜汤,嚼两下,又津津有味地喝起来。
“那、那下官只好听命行事,这、这就去衙署……”
投缳自尽。
经过两日的沉淀和缓冲,等朱明月再次抵达东川衙牢,外监和内监显然是做了适当修缮,与上一次的破旧不堪大不相同。独自被关在内监里的张三待遇也提高了。别的犯人一日两餐喝的是馊水、吃的是发霉的馒头,张三却是白面肉包子,很大,两个就能吃饱,给他的是五个,外加一小盆荠菜汤。
孙兆康道:“也跟着下官回来了。下官见他萎靡过劳,疲惫苍白,就安排他先去用些水米,说话间会过来跟王爷复命。”
像走货这种营生,常年游走在三教九流之间,靠的就是识人断物的本事。张三又专门经营古物,眼力极毒,这么多年来走街串巷,最擅长蹲点儿、踩脚印,甚少被人察觉,怎么就被人跟踪了?
以此类推,反观到东川府。
男子摩挲着棋子,接过话茬继续道:“相传当年西楚霸王嗜黑,而汉高祖斩白蛇、喜红,世人因此都喜欢执红棋,代表‘成王’的一方……”
跟她一道来的是阿曲阿伊,此刻就在衙牢外的马车里等着她,孙姜氏派给她的侍婢连翘也来了。一行三个女子来监牢这种地方,倒是相当惹眼。
可恨她又将计就计,让他自以为得逞而沾沾自喜,这样他才能够如约在这里跟她碰面,却怎样都料不到还有其他人在暗中盯着。
从树林中涌出来的这批士兵,在利落地处理了蒙面人的尸体之后,又如潮水般地退去了。一点声息也无。
孙兆康是第一次进这道敞苑。
过于平淡的语气,似乎是在述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张三激灵灵一怔:“小姐说什么?什么时候?”
张三低着头,好半晌才漫不经心地笑道:“好吧,就当沈小姐说的这一切都是事实。可你们如今抓了我,消息在东川府里传开,所有货商都销声匿迹、不敢再露面,就连货源都断了。就算小的上面真有人也早藏起来了,还让小的怎么去找?找得着吗!”
“每一种博弈的棋类都有独特的规矩,比如黑白子棋,清白君子,多执白棋。楚河汉界,便是红黑搏杀:帅方红色,代表刘邦;将方黑色,代表项羽。中原逐鹿时,广武山红、黑两军对垒,楚汉相约鸿沟为界、中分天下,却是汉兵率先进攻,最终歼灭楚军于垓下。”
张三一听那名字,脑袋就耷拉了下来,要多委屈有多委屈。这时候,被一道忽然响起的声音给打断了:
两人这厢说话,沐晟手里的刀在接触到墙壁裂缝时忽然磕绊了一下。下一刻,他紧紧握住刀柄,手腕灌足了力,用刀锋去反撬。
他还没说完,紧接着肩胛处剧痛,就是“嗷”的一声惨叫。
原来他说的是这个。朱明月看了看他,道:“不这样又待如何,让小女帮着出兵剿袭匪寇?一举歼灭倒是一了百了,但小女没有这个本事不是吗?”而她并不会长久待下去,眼前小利才是她最想要的。
朱明月给他举着风灯,款款而笑道:“王爷应该先去感谢把小女推下来的人。同时,小女也相信王爷获救之后,绝不会恩将仇报。”
地上的人捂着脖颈,两只手都遮不住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色淤痕,声音嘶哑地道:“你是谁?”
元江府勾结贼匪?云南藩王要动手收拾那氏了?元江府凭借雄厚的势力,会不会拥兵自重、跟朝廷对抗……之前很多没有被提及的人和事,都渐渐浮出了水面,尤其针对元江府褒贬不一的争论更是甚嚣尘上。津津乐道变成了人心惶惶。就连这次沐家军的护送之行,都被人说成是暗中调兵的一种掩护。一时间,流言在整个滇蜀大地传得沸沸扬扬。
陌白街对角的一座茶楼里,人声鼎沸,喝茶的、听曲儿的,来往茶客络绎不绝。茶楼外,沿街都是高声叫卖的商贩,一声高过一声的吆喝,夹杂在油炸的“呲啦”声里,又被走街串巷的货郎的杀价声压下去。对街花楼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一下一下招摇着香帕,离老远都能闻到一股甜得发腻的胭脂气。
那人的刀尖还滴着血,少女往后退靠紧翻倒的车舆,“王爷让我们几个先上路,就是为了引开追杀他的人,他自然不会跟我们在一起。”
而那诗王作过一首《红线毯》,里面有这样的句子:
张三蹲在石桌旁,两腿发麻。他被关在知府官邸的柴房两日,顿顿稀粥腌菜,连个馒头都没有。吃不饱,饿得腿发软、双眼冒金星。
沐晟不紧不慢地提了提马镫,然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能做到这些,不是被保护得极好,就是有不能泄露踪迹的原因。那么本王好奇,你是怎么一直耗到现在的?”
沐晟不耐地皱眉。这时,就听张三带着哭腔喊道:“是是是,但他们几家都没迁到滇蜀。祖上传下来几代,现在就剩下小的们两家……”
“我不是担心他被杀,而是担心他自杀。”
“王爷不想去打声招呼?”
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
孙姜氏一手扶着发髻,一手拉着她道:“小姐可千万别这么说,是妾身一直在盼着小姐的消息。如何了?王爷怎么说?”
张三捂着磕出血的脑门,晕乎乎地说道。
张三是在捧她。可他并不知道面前的这位,是真真正正的名门闺秀,还是暂代过宫中六局一司的掌席女官。
朱明月阖上线装书本,看着张三道:“听说,东晋顾恺之的名画《女史箴图》也是在绢上作画的,古色古香,沁人眼目,曾一度被收藏于元朝的皇宫大内,后因战祸遗失。该不会……你恰好也知道那件真迹的下落吧?”
“因为小女依然能够出府。”
声音有些颤抖,却依旧没有回音。朱明月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慌乱地在他身上摸索,以为会摸到一手的血,或是断胳膊、断腿……
李柱又快走几步,在前面的墙壁凹槽里把烛火点燃。昏暗的光线一下照亮了铁栅,也照亮了一尺见方角落里铺着稻草的囚室,还有囚室内正剧烈挣扎的男子——
“啊——啊——”m.hetushu.com.com
“王爷不是要钓鱼吗?水太清了,鱼也不敢上钩。”
“北平。”
少女咬着唇,唇瓣渗出血丝,摇头道:“你别逼我,我真的不知道。”
温暖中略带清寒的气息,催开了一树树的浮花浪蕊。花丛间暗香浮动,蔷薇蔓,木笔书空,棣萼,海棠春睡,绣球落。
一行五人顺利地回到东川府城是在一个时辰之后。等快要抵达知府官邸,那辆马车已经损耗得不成样子,仅剩的一个轱辘在陌白街上寿终正寝。于是张三只好扶着李四,从街巷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说不定待会儿就有人做好送来了。”
“管家禀告过一次,奴婢也禀告了。”
而孙兆康不在府里。
张三眼皮一跳:“什么意思?”
阳光透过树梢筛下安静的树影,朱明月在树荫下正捧着一本线装书在看,忽地想到了什么,转身与他道:“我对下棋没什么兴趣,我比较想知道的是……之前那幅唐代的《围棋仕女图》绢画,可是你卖给孙知府的?”
张三吓得跪地磕头,痛哭流涕。李四捂着被扎出两个血窟窿的胳膊,挣扎着爬到张三身边,煞白着脸道:“行了,别磕了。老三,落到这步田地是我对不起你,你若想走,我就把这胳膊腿赔给黔宁王府,也算是对你的补偿。”
张三敢把东西卖给孙兆康,必有十成的把握不会露馅。实际上,若不是沐家军经停在东川府,孙兆康想要巴结沐晟,那套白玉杯不会出现在众人面前,也就没人知道那东西是件赃物。
以棋面观局势,而今的东川、元江和云南府三方,也正处于这样一种维持表面平静的微妙状态。明面上是前两者步步紧逼,云南府处处被掣肘。可实际上呢?沐晟似乎把一切都预料到了,运筹帷幄,以逸待劳。颇有些讽刺。
朱明月点点头:“烦劳带路。”
孙姜氏热络地跟她客套了两句,片刻又道:“对了,听说最近萧军师正在禄老爷那里做客,不知何时会过府,妾身也好早作准备。”
朱明月手脚并用地从他身上起来,然后跪到他身边,慌慌张张地去扶他的胳膊:“你是不是被我砸得骨折了?胸腹呢?有没有阵痛咯血……”
如此明显的分赃暗示,碰上刚强直理的廉官,早就火冒三丈、拍案而起,换成孙兆康之流,也要摆个面子,然后在心里默默地盘算同流合污。沐晟闻言,却说出一句连李四都没料到的话:
原来是普洱府。
这时,一道浅蓝色的策马身影进入这片狼藉战场,到了车舆旁,朱明月利落地下马,一把扶起已经两腿发软的少女,“没事吧。”
操着不甚流利的汉话,阿曲阿伊说得结结巴巴。
李柱摸了摸发凉的后颈,忙不迭地点头,然后殷勤地把她送出衙署。直到来接她的马车带着人走远了,李柱仍呆呆地望着那离开的方向,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男子说罢,利落地转身挡在她身前,拿着刀的手猛地举起,刀尖朝外。
孙姜氏悻悻地一笑,不禁暗道她怎么安得下心。
难道由朝廷军队出面保护的走货生意,还会中途受阻不成。
不仅是他的,还有另外几个头目的。
朱明月扶着沐晟的手上去,转身的那一眼,茶楼的招牌在阳光中明晃晃的,楼里的那些茶客几乎不约而同地瞟过来视线。
几人中除了朱明月,几乎个个身上染血,尤其李四几乎成了一个血人。在街上引得目光无数。
“嗖嗖嗖——”
也许会是她这辈子摔得最狠的一次。
那日在相思坞酒楼中提审张三,沐晟有言在先全权交给东川府处理,假如事后插手就等于出尔反尔,不好向禄氏土司府交代。于是孙兆康的请求,便在孙姜氏一来一往的斡旋中打了个折扣——由沈家小姐出面,倚仗的是黔宁王府,代表的却是沈家。毕竟被劫的是茶商,而沈家作为云南十三府的茶运总协办,从旁协助,顺理成章。
男子抬头看了她一眼。
一行浩浩荡荡的队伍总驻扎在城外不是办法,光是每日的耗粮都惊人,于是沐晟让几个得力的副将带着人马先行上路。孙兆康得知后喜出望外,号召全城百姓在当日敲锣打鼓地去城外欢送。
沐晟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似沉吟着道:“其实本王一直在想,你这个当家是在茶商遭抢的情况下临危受命,一切都以茶运走货顺利进行为前提。倘若不顺利,你在十三府茶商心目中树立的威信就会荡然无存。”
李柱手里握的狼牙棒,精铁制成,转圈全是倒刺,光是看一看就够吓人的。此刻他在朱明月的跟前,却笑得满脸谄媚。
写在朝廷诏书上、皇帝御笔钦封的元江府土司,是那直的长子,世袭土知府职位的那荣。从来都不是那个名字。然而“那九幽”三个字却似有无限的威压,张三吞咽了一下,大气都不敢喘;李四则是整张脸变色,绷着嘴角有些噤若寒蝉。
而现在又怎么办?
苑内正挎着竹篮采集花瓣的侍婢,见状忙迎上前。那少女伫立在垂丝海棠花下,浅浅微笑道:“我有事来找你家夫人,不知她起了没有。”
朱明月有几分好奇地问道:“那你是怎么造那幅画的?单是丝就不好挑,织成绢要透而薄,唐以前还一律用生绢……经纬粗细,还有光度……若要做旧,最起码你一定是见过真迹的。”
当然是在等鱼上钩。
张三咽了口唾沫,心虚地别过脸。
所谓作茧自缚。
这都是些什么名字?
朱明月略微一怔,即道:“萧军师在东川么?他前一阵子不是在凤庆县剿匪,路远迢迢,怎会在几天之内就赶到东川府?夫人想必是听差了。”
“他们不是死在我手上……”
沐晟闻言唇角挑起一些:“‘信守承诺’这四个字,在商人眼里一向是一文不值。像张三这种买空卖空、专门牵线搭桥走货的,又是商人中最低的一等,就更没有什么信誉可言。”他说到此,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本王忘了,你也是商人。”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荷花绣百褶裙,外面罩着杏黄色的小坎肩,如瀑黑发用一支白玉簪绾着,几缕发丝坠在耳畔,露出小巧的耳廓以及两串珍珠耳饰。分明是一身小家碧玉的妆扮,硬是让她穿出了大家闺秀的味道。
自己跟自己下。
少女起身,轻轻拍了拍孙姜氏的肩膀。
原来是因为这个。
现在看来,孙兆康是垫背的,而她这个冲冠一怒为红颜中的“祸水”,则充当了炮灰。
雾气从他的面前徐徐退开了些,一张阳刚俊颜突显出来。离着这么近的距离打量他,不得不承认,这男子拥有世间男儿少有的卓然气质,龙姿凤章,硬朗至美。
雕花镂空小孔里透出来的成团白雾,氤氲在两人的周身。沐晟给她提着灯:“你是说,这面墙既无搁槽,也无石蜡,因为隐在暗处,一般都会被人给下意识地忽略。但是风从何来?”
面对床子弩的蒙面人,中一箭,当场就一命呜呼。
褪去了惶恐、忐忑、委屈和悲愤,张三的一双眼睛精光乍现,“小的混迹这么些年从未失过手,想不到王爷刚到东川就出事了。沈小姐更是了不得,年纪轻轻,老练得如同一个走惯江湖的老人儿。小的引以为傲的障眼法,在沈小姐眼中原不过是雕虫小技。”
那个名字,让四周陡然冷窒了下来。
那些蒙面人到底是训练有素,一见有埋伏,迅速朝着车舆和旁边的遮蔽物靠拢,然而面对他们的却是能装百支箭的连珠箭,不仅更快,也更多,根本不用轮换上箭,一波接一波密集如雨丝,为数不少的蒙面人已经在箭矢中丧命。
“孙知府觉得不遵照元江府的命令,会阖家性命难保,就没想过一旦让本王的苦心经营功亏一篑,黔宁王府会饶了你?朝廷会饶了你?除非孙知府一不做二不休,把本王也给除掉。可惜,现在你已经错过这个机会了。”
孙兆康吓得一哆嗦,脸色紧跟着都变了。
她记得沐晟提过的受元江哺育的六大府城中,普洱府也是其一,与东川不同的是,普洱府隶属于云南十三府管辖。但是地方五品同知,居然会不认识黔宁王府的当家。
“小的、小的……”张三整张脸都垮下来,委屈地蹲到一边。
她又往周围看了一圈,心道这地方真是够宽敞的。方方正正的空间,四周密封,且深入地下,别说是窗户,连一道小小的天窗都没有,底下又与上头相隔甚远,两边墙壁打磨得滑不溜手,倒是颇有些像说书人讲的故事。不知道待会儿两边的墙壁会不会向中间压来,还是说得等他们误碰了什么机关,才会有暗器射出来。
刚刚进门跑得急,被门槛绊得崴了脚,稍微一动疼得直掉眼泪。孙姜氏被朱明月扶坐到案几前,拉着她的手却不松开,“沈小姐,这回我家老爷是迷了心窍,求你在王爷跟前说说情,一定要宽宥我家老爷啊!”
坊间闲聊,一件事会有几十种说法,传什么的都有。挑挑拣拣,总会出现这么三个关键词:茶商、沐家军、元江府。
过了林荫小道,前面就是平坦的官道,县城小小的一座城门楼已经在眼前。
袅袅的烟气,散发着刺鼻的薄荷味。
“什么风把孙知府吹到这儿来了。这个时辰,孙知府不是应该在衙署处理公务吗?”石桌旁的男子放下棋子,慢条斯理地看过来。
黑甲士兵手里拿着的却是经由沐晟亲自改良过,有足够的臂力便能单人使用。而这种床子弩根本不是用来射人的,是用来射城墙,在射人时有着相当凶悍的力道,无论身穿多少层重甲都不管用。一箭,能连人带马钉在地上,拔都拔不起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到头来究竟是谁利用了谁,谁又被谁利用,原来人家一切都心里有数。
他阴沉着脸,双手攥成拳,就像一只濒临绝境的困兽。
朱明月看着沐晟毫发无损,身上的一袭黑缎烫花的锦袍和玄色披风都染了血,衣襟、肩膀和袍裾上呈现出大团的暗红色,连缠枝富贵花的暗纹也浸得一片湿红,扑面一股血腥之气。
大家心照不宣。
车舆行驶在不算平坦的林荫小道上,车轱辘磕磕绊绊,速度极快。赶车的车夫也很着急,一声声鞭响,一声催似一声。等经过了两道树林,拐个弯,往前再有五里,是东川附属的一个小县城。往常要一个时辰的路,眼下几乎只过了几盏茶的功夫。
“当然你也可以跑,从此隐姓埋名、销声匿迹。可你要往哪里跑?你本人是禄氏土司抓的,你的家眷是黔宁王府的亲随找到的。府城连绵,关卡数道,你自认有多大的本事,在两处朝廷势力的眼皮子底下,再携老带幼,躲过那些人的追捕?”
朱明月和沐晟两人坐在二楼的雅间,凭栏远眺,几条街上来来去去的人都收入眼底。从对面的歌馆楼上不时传出一两声唱词,婉转娇娆,端的是让人骨头都酥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张三龇牙咧嘴地打断:“我呸,就你这么个没长大的小丫头片子,还想学人家装神弄鬼、玩什么威逼利诱的把戏。我告诉你,想要从我嘴里打听出那套白玉杯的来路,你想都不要想。你问死人去吧!”
李四究竟有多重要?能让沐晟、禄弘铭、孙兆康等人洒下弥天大网费尽周折去找的,其意义不言而喻。而这样的人对元江府来说,不能留为己用,便只能斩草除根。
“呜呜”的叫声,从强烈到微弱。
“白玉杯不是一般的东西,价值连城,却是赃物,见不得光,没有几年的走货经验、没有大门路,是不敢收的。一旦经手必然慎之又慎,会不会再轻易出手给别人,作为转,?你心知肚明。这回如果不是你直接与匪寇接洽,那么你的上线,就还有一个人,且只会是那一个。”
原来真是一扇旋转暗门。
“那他现在在哪儿?”
朱明月无所谓地一笑,伸手敲了敲车辕,“走吧,回知府官邸。”
张三揉着脑门,嘟囔着埋怨一句,赶紧给李四止血。
此刻若是落在禄弘铭的手里,鞭刑、烙铁,断手断脚。换做是沐晟也一样,活罪难逃,生不如死。选择了孙兆康,结果却是一了百了。
孙姜氏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出敞苑,看着她的神情就像是在看一尊再造之恩的菩萨。
与此同时,从南面的方向有大量手执刀戈的士兵冲了出来,他们身着黑色劲装,双肩披甲,抡着环刀与蒙面人厮杀在了一处。
府门口两名守卫瞟过来几道眼光,朱明月跨进门槛的身形一顿,转身看向她道:“你因何会忽然这么问呢?”
阿曲阿伊听得似懂非懂,却在这番话中明白了一点:“原来帕吉美并不是不相信我。”
“李牢头在这衙狱内多年,职位低却责任重,劳苦功高。想来孙知府也是有心提拔的。”
而对于东川府来说,其实他们才是不速之客。
朱明月怔了怔,放下手里的糕点,用帕子拭了拭手指,片刻道:“那可是当时的翰林学士、一代诗王的作品。”
“说到底是妾身连累了小姐,否则像沈小姐这般矜贵的人物,怎么会去那等腌臜之地。”孙姜氏面露愧疚之色,一阵长吁短叹,“而那满嘴胡言的泼皮走货商,是个跑惯江湖的人,精明着呢,沈小姐年轻心思单纯,切不可被那厮反客为主给蒙蔽了。”
沐晟提起一串风灯,也跟着走过来。
“我知道,我只是带你来重温一下故地。”她施施然走到官帽椅旁,“之前因为倒卖赃物的事让孙知府恨你入骨,王爷担心把你的家人交给他以后,会不会被他当成是泄愤的工具,故此亲自过来接人。但是孙知府不依不饶,不愿意放人。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本王的处事原则很简单,谁襄助黔宁王府,本王会百倍赏赐;谁对黔宁王府不利,本王会千倍奉还。而今对于元江的一切,本王势在必行,孙知府是负隅顽抗为虎作伥,还是识时务弃逆归顺,相信东川府的判断不会让本王失望吧?”
少女肤若凝脂,在黑暗中似莹莹生辉。李柱咽了口唾沫,满面堆笑道:“沈小姐真是太客气了。小的就是劳碌命,实在不值一提。”
沐晟冷笑道:“靠得大树好乘凉,可你贪心不足,明抢暗偷,这口饭,吃得有些牙碜吧!”
“小姐且放心。”
“莫、莫非您就是……是、是、是黔宁王?”
朱明月看了看地上的人,冷淡地说道:“我跟你说过,别仗着自己的小聪明浪费大家的时间,你偏偏不听话,一直上蹿下跳,装神捣鬼,却不知机关算尽损人不利己。你但凡存些敬畏心思,以你的眼力,也不会对陌白街上如此明显的布置全都视而不见。”
张三眼眦欲裂:“小姐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
朱明月见他不紧不慢的神色,不禁道:“那绢帛外面的绳捆包扎得严实,根本就没有拆开过的痕迹。分明是王爷故意唬喝孙知府,让他误以为这就要对元江府发兵了,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足足铺了三尺多厚。
李四喊道:“我不像你,我全家老小都在元江,不想做也得做,身不由己。我能怎样?”
“我一直在树干阴凉底下待着,倒也不碍事。就是我心里头担心着急,又不好去衙牢找你,只好在门口等着。”
少女的面色冷淡,沐晟却是一笑:“本王连问都不能问?”
“小姐,咱们究竟在等什么啊?”
这个时候,前面的道路已经被不知何时出现的巨大树桩给挡上了,车夫赶紧往回一扯缰绳,勒马急刹,马匹嘶鸣几声,车舆打横骤然停了下来。忽然,又一根木桩从右斜方打过来,手臂合抱不了的粗大桩身“砰”地拦腰打在后面那辆马车上,只听一声巨响,后面的车舆直直地被撞翻出去。
她眉眼含笑,呵气如兰。
“以前没见识过,是因为这样的阵仗绝不会用来对付一个无名小卒。如今都摆上了,针对的也不是你——”朱明月说到此,侧眸看了沐晟一眼。大动干戈地清空整条街面,可是不小的手笔。这是在向黔宁王府挑衅呢!
“放了我。”
……
甬道里很静,等走得深了,那“呜呜”的声音就变得明显。
孙姜氏笑容滞了滞,恍然道:“那该是妾身听差了吧,或许不是在禄老爷那儿,而是其他土司府里。听人说,这段日子以来,萧军师一直在滇蜀几大土官家族里面连番做客呢……”
李四想抬手砸一下他脑袋,却忘了肩膀上有伤,疼得龇牙咧嘴:“要不是看在咱们都是杭人后裔,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分上,真不想管你了。能不能有点出息,还比不上人家一个小丫头。”
“啊……”
胳膊腿折了还不要紧,要是肋骨断了,刺破脏腑,不摔死也活不成。
蒙面人定定地看着她,片刻,扬起大刀。
府中派出送她的马车片刻都没耽误,出了府宅外的酒楼大街,直奔东川衙牢。之前孙兆康早就交代了上下官吏,李芳也亲自将衙牢的狱卒和看守打点好,等朱明月抵达,牢头已经翘首等候多时。
薄薄的白绢,轻得似乎没有分量。待舒展开来,居然是一副画像:背光的角度,映衬得绢帛上面用素线勾勒的轮廓柔和而鲜活,一颦一笑都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噔噔”的脚步声,急促却不凌乱。
李四咧了咧嘴:“藏得再久也没用,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尤其躲不掉你的连累。自己没本事就算了,非要把我也拖下水。”
张三跌坐在地上,傻眼道:“王爷答应我要保住我的妻儿,我现在什么都交代了,也没有退路了,他可不能食言啊。”说罢,一把拉住李四,咬牙道:“老四,要不咱俩现在跑吧。”
“都说没有胆量,发不了横财。但你造假的手艺当真不错,与那白玉杯一样,孙知府自从买到手中,听说一直如珠如宝爱不释手。”朱明月淡笑道。
张三来了。
朱明月面对这骇人的场面似是毫无所感,反倒是安慰李柱道:“特地在牢里面做这样的布置,让李牢头为难了。但小女保证此事一了,绝不再给李牢头添麻烦。”
孙兆康哭得鼻涕都下来了,哽咽着道:“还在,还在。”
想不到在走货这一行里,还藏着一个韬光养晦的人。
等他哭了一会儿,抹了把脸,又觉得没人搭理他,也没什么意思,于是肿着一双眼睛跟朱明月套近乎:“沈小姐怎么不跟王爷下棋呢?”
那氏一族雄踞在元江百年,百年经营,家底厚得吓人。若真将那氏连年积累的财富收入囊中,足够黔宁王府雄霸整个西南。可沐晟是云南的封疆大吏,而沐家军是朝廷的军队,这样的做法,跟土贼盗匪又有什么区别?
少女则在密室四处走走看看。过了一会儿,她怀抱着一鼎鎏金小香炉,施施然走了回来。
朱明月转身望了他一眼,然后将手里的香炉捧起来,出烟的镂空一侧紧贴着墙面,“实心砖墙不代表不是出路。如果这面是承重墙壁的话,即使有缝隙也敲不出来看不出来,但是外面流动的风,则会把熏炉里的烟丝给吸进去。”
不仅是黔宁王府,还有孙兆康、禄弘铭、那氏土司府……所到之处,无不是对他除之后快的海捕文书。权衡利弊之下,他现身在了沐晟跟前,却没有痛改前非的觉悟,于是堂堂的云南藩王一定会给他个下马威。这也符合沐晟一贯的作风,直截了当,绝不拖泥m.hetushu.com.com带水。
这种专门用于战场的弓弩,原本能够并排放五只箭,每只箭有几丈多长,箭头是一个长矛,凭人力拉不开,需用绞车绞开。绞开之后,五箭齐发,人马俱碎。
下一刻,沐晟一把将孙兆康拽了起来。
“为官的优渥阔绰不难,难的是当地百姓也生活富足。”朱明月道。
铁栅内被遮蔽的阴影里,即刻走出两个衙差,伸手擎着张三的下半身,像摘黄瓜一样,将他整个人扯了下来。片刻,李柱过去将栅门推开,朱明月略弯下腰,踏着地上的稻草施施然走了进去。
沐晟那样的调兵安排,无疑是对孙兆康权力的架空,而这份军报是萧颜从曲靖送来的,还特地直接送去府衙,很容易让人以为是沐家军的请兵令。不害怕才怪!
“是、是……小的。”
男子幽淡的嗓音,轻飘飘地落在头顶。
沐晟说罢,无甚留恋地带着朱明月离开。身后留下的两个人,一个跪在地上,一个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作揖,痛哭声一片。
张三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慌慌张张地问道:“这、这些都是王爷的人吗?”
“名字。”
张三筛糠似的点头,“人、人小的已经找到了,但是他不来……”
孙兆康后面的话没等出口,前脚进门一眼就瞧见了屋里面的几个人,险些没跪下。
李柱摸了摸后脖颈,拧着眉头,有些心虚。
而两盏茶之后,孙姜氏连滚带爬地跪到她面前。
……
与此同时,更引人震动的消息却是:在沐晟亲自护送马帮经停东川的时候,云南十三府的军师萧颜以病弱之躯率领一支仅有百人的队伍,剿袭了勐佑的一伙匪寇。勐佑在凤庆县西部,离云县不远,而那伙匪寇恰好也是摆夷人,盘踞在顺甸河畔的一个小村寨。有人因此说,这就是抢劫茶商的那一伙人;也有人说,云南地界上的很多匪寇其实都与那氏土司家族有关系。
淡淡的嗓音,让张三骤然抬起头来,“沈小姐早就知道是不是?小的一直在尽心尽力为小姐办事,小姐却故意将小的引到此,让小的暴露身份,还将小的全家老小置于凶险境地!”
宣城太守加样织,自谓为臣能竭力。
隔着车帘,传来那驾车侍婢很低的声音。
席间若无人用膳,就该以帕掩口,或干脆不再进食,这是闺阁千金应恪守的礼数。像这样与外家男子共乘一车,既无隔屏也无挡帘,就更是大忌。她却在长时间的车马颠沛风餐露宿中,习以为常。此时腹内空空,便掰开一小块水晶饼,就着香茶细细地咀嚼。
而他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两张棋盘,连棋子都码得整整齐齐。
沐晟微微笑道:“这回跟着,难保下回也能跟着,你不是也说过,本王不可能回回都派兵护送,你却要长长久久地待在沈家。想要坐牢沈家当家人的位置,仅出这一次力怕是不够的。”
但转念一想,地方官兵出动剿匪一向不是因为这个吗,捉了贼,才好分赃。
打狗还要看主人。
东川府里无端出了一件赃物,还是不久前茶商遭抢的东西,这在走货行当里引起一片骚动。随后证明,东西是张三出手的,行里的人却都知道李四才是他的货源。于是在官府不分青红皂白地大肆搜查之下,不愿意被连累的同行们纷纷把人给供了出来。
“王爷您直接绕开右军都督府,以都指挥使的权限调兵,是、是越权的……”孙兆康颤巍巍地说道。
李四哼笑着道:“当初你供认不讳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让我也跟着东窗事发会有什么后果?元江那氏那帮人心狠手辣,我一旦陷进来了,你以为他们在杀了我之后能放得过你?”
窒息感一波一波地涌上来,张三的瞳孔猛地紧缩,不断加深的痛楚和极度的恐惧,让他陷入深深的绝望。挣扎,死命地挣扎,直到悬挂在半空的身体扭得弱了,渐无生命迹象,那少女才摆了摆手,“行了,放下来吧。”
“孙夫人,事到如今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无论东川是不是一直由元江府资助,无论孙知府在这里面曾经扮演着什么角色,而今敢挑战黔宁王府权威的,元江是第一个,东川是第二个,夫人认为王爷会在大战到来之前,做出妇人之仁、姑息养奸的事来吗?”
几枚棋子散落在地上,也没人去捡。那两碟凉果动也没动,就连她临走时放在石凳上的书也在……什么都没变,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但是她被孙姜氏推下密室时摔得红肿的手肘,还有沐晟掉下去后又被她砸得胸闷咳喘,清清楚楚地提醒着每一个人,防人之心不可无。
朱明月微微笑着扶着椅背,“你现在坐的这个位置,就是你妻子刚刚坐过的。还有你儿子,整整三个时辰,不哭也不闹,安静乖巧得让人十分心疼。对了,还有这个长命锁……”她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从箩袖里掏出一件物件。
张三的走货经验相当丰富,一看之下连声尖叫,鞭策马匹要往前跑。
毕竟谁都不是傻子。沐晟在来东川之前分明就知道有张三这么个人,也知道孙兆康跟张三之间的关系,却故意做了一场故弄玄虚的局。而沐晟是不是有意经停在东川府已经不用明说。像这种明关照、暗陷害的做法,不是谁都能稀里糊涂蒙在鼓里,反过来还要感恩戴德的。但偏偏孙兆康置办私产是真,收受赃物也是真,现今有人要捅破这层窗户纸,就算是哑巴吃黄连他也吃得求之不得。
又是“咔嚓”巨响,所有的光线在头顶上戛然而止。
这时,为首的蒙面人已经提刀来到跟前,说:“人呢?”
连翘抬眸飞快地看了她一眼,而后低低地说道:“珠儿小姐,刚刚奴婢就在外间。”
“帕吉美胆子也太大了点儿,一个人就敢去监牢那种地方。怎么也不说一声,让我陪你一起去。”
“接下来恐怕还要在府里面叨扰一阵子,望孙知府和孙夫人莫见怪才是。”
沐晟扶着桌案,起身去旁边的搁槽里拿了一根蜡烛。倾斜烛身,往桌面上滴了几滴蜡油,然后将蜡烛固定在上头,“这封军报让孙兆康狗急跳墙,先让本王看看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不消一盏茶的工夫,生还的蒙面人全部被擒获。
“小姑娘年纪轻轻的,倒真是好大的胃口啊!”
这些话,明显是说给沐晟听的。
沐晟的几句话,像是品酒谈天一般不经意地说了出来,却道破了太多的殚精竭虑、深思远谋。
“都说元江府不好惹,所有的人都避之而唯恐不及,有多厉害?”
沐晟对她推过来一盘茉莉香糕敬谢不敏,又推了回去,“先喝些茶润润。”
撇开利害关系不说,起码在这一点上,沐晟和皇上有着一样的烦恼。
明晃晃的刀锋,“噗噗”两声,那两名车夫就死在刀下,均是咽喉一刀毙命。张三扶着李四爬到车马不远处的地上,李四中箭的那条腿全是血。
“真不知道孙知府怎么打算的。煞费苦心布置了一个密室,下面居然铺着厚厚的稻草,稻草上面还垫着铺毯和棉絮。”
“本王记得,你是在戊寅年于苏州府的嘉定失踪,壬午年,有你的消息出现在北平的燕王府,癸未年你又身在应天府……除了这些露于表面的,五年里几乎无法追查你的行踪……”
话里有怒音,却是嘟囔出来的。
“想什么呢?”
李柱原想这沈家小姐也是如此,随着他一路往前走,遇到犯人往栅栏上扑就拿着狼牙棒狠狠一抡。那犯人叽里咕噜骂两句脏话,又缩回去,待看到李柱后面跟着一个小姑娘,故作狰狞地猛扑上前,发出吼吼的吓唬声。
朱明月迎着头顶上的阳光,仰头眯眼看了他一下,“王爷又欠了小女一个人情。”
鸣镝的声音破空响起,周围寂静了一瞬,紧接着如刚刚被射成筛子的马车一般,漫天的箭雨从四面八方射过来。
以前她爹爹教她骑术,没等跑起来,从这边跨上去,又从另一边摔下来,又因驱驰的速度太快,直接被那匹马给摔了下来。然后是建文元年,从几丈高的台阶上掉下来跌断了小腿,也因此成功躲过了宫正司的执法女官对皇廷内细作的严密搜查。
这样一副打扮,无论在哪里都很扎眼。却透着古怪,让人看不出路数。一双眼睛且怪且邪,眯缝着,透出两分阴恻恻来。
风灯朦胧的光线,照得她俏鼻白腻、檀唇绯红。沐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缓缓开口道:“你好像是很有经验。”
朱明月抱着鎏金香炉,径直走到没有置放蜡烛的搁槽的一侧墙面前,掀开铜盖子晃了晃,“这间密室四面都是墙壁,却唯独这一面没有光源、也不正对着光亮,显得格外晦暗。王爷不觉得这样的布局有些奇怪吗?”
朱明月失笑道:“可是这里没水没粮。”
“现在可以说了吧,没把人带来的原因。”
“沈小姐,乖乖听话,告诉我们黔宁王的去向,免受皮肉之苦。”
张三在朱明月冷漠的目光中感到一丝胆怯,眼珠子一转,哭丧着脸道:“小姐实在是冤枉小的了,像小的们走货这种买卖,人多且杂,小姐让小的供认上线下线,小的能想到的、知道的,都老老实实告诉给李牢头了啊……”
“王爷应该感谢小女的经验,因为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
听说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外一回事,没有必要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孙夫人您这是……”
“挽弓挽强,用箭用长。很多官吏在官场混久了,同样认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道理,绝不会甘心任人宰割。”这一日的晨曦晴朗,天空湛蓝,迎着明媚的阳光,男子投来的那一眼浸润了霜寒般的通透。终于点到了谜面上。
孙兆康摸了摸脖子,有些心虚地答道:“启禀王爷,下官到了衙署,又急急赶回府,是有要事特地来告知王爷。”
朱明月坐在藤桥一侧的缠枝木桩上,闻言转过头来,笑靥清淡地看着他:“自然是你的那位朋友。”
“看来小的是遇到对手了……”张三嘴抿成一条直线,自嘲着摇头,“不、不应该说是旗鼓相当,而是沈小姐技高一筹,让人惊叹。”
一切都是元江府的手笔,一切也都是元江那氏的功劳。
看到张三狐疑而又不以为然的目光,朱明月淡淡地说道:“你混迹在东川府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对当地住户的了解想必跟巡街的衙差不相上下。你且仔细看看,这街头巷尾的百姓,可有一人是你见过的?”
孙兆康连连点头,又道:“那下官这就通知驿站,给传信官准备快马。”
沐晟说,张三只是鱼饵。
她扶着车辕有些狼狈地站起身,“你们是什么人?”
沐晟挑了挑眉,将那军报手札揣进怀里,“要不要本王再给你配一桶竹签?”
“有些事,不是尽力就行的。”这位天仙儿似的小姐,与他这么说。
沐晟握住龙雀,一边去撬墙面,一边略带玩味地说道:“想不到你第一次用这刀不是救自己的命,反而是救本王的命。本王是不是得庆幸当时亏得把这刀送给了你?”
“……帕吉美是不是不相信我?”片刻,阿曲阿伊皱着眉道。
“小的知道,那黔宁王少年得志清贵显赫,是西南边陲少有的位高权重的主儿。但有句话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元江府真的不好惹。”
那么与之相关的东川府,此时此刻应该出现在什么位置上?多年来受元江资助的孙兆康,又应该何去何从?
“原本红棋势雄、锐不可当,黑棋处处受制、略逊一筹。你这几步杀招,扭转乾坤。”他不禁摇头微笑。
“没错,我是来帮你的。但是我不喜欢浪费时间,更不喜欢听废话,所以你那套‘青天大老爷’的说辞,还是留给别人去听吧。而这些衙差的脾气都不太好,我希望你能够乖乖听话。”
像他这种混迹江湖多年又深谙门路的走货商,深知货值这么好,货源有很多,也就意味着接洽的上线下线必然也不会少。有能耐接手到赃物的上线,会有什么样的来头还用问吗?而张三从那上线手中把赃物接过来,这种掉脑袋的买卖都敢做,无论是胆量还是狠劲都要比一般走货商强很多。
所以张三不敢跟沐晟死磕,在三人当中选择了孙兆康。
沐晟掸了掸袍袖,不紧不慢地道:“孙知府刚才处理什么急务去了,怎的,看见本王很奇怪?”
朱明月嗔了一眼:“又不是要算卦。”
李四说到此,盯着地上的某一处,恶狠狠地说道:“除了部分散货,小的也有自己的藏货地。如果王爷能保我二人和家眷离开云南、远离那氏家族的势力范围,小的愿意把几处地点都告诉王爷。”
况且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作为一个老江湖,你真的很聪明,又奸又诈,跟泥鳅一样滑不留手。多日前我在内监和衙堂里面的那些威逼、恐吓,或许起到了些作用,但是彻底地让你死心了?恐怕不仅没有,反而还让你找到了一线生机——”
朱明月把人请进去,等一众奴婢将新捧来的物件布置完,孙姜氏道:“这两日小姐跟黔宁王早出晚归,也没有仔细休息。这么一个娇滴滴的人儿,怎么受得了呢!”
“小的方才一路小心再小心,可是连半个尾随的鬼影儿都没发现,跟踪的人在哪儿呢?”
地上的人痛得声嘶力竭,上半身浴血一般,触目惊心。旁边的张三已经吓傻了眼,两腿发软地坐在地上。而沐晟那两刀均是对着肩周的筋脉,刀进筋断,两条胳膊就这么都废了。
就这样,在陌白街上发生的事仿佛一场匪夷所思的梦,一觉醒来,不留丝毫声息。整条街上的人在一夜之间被全部更替,又在一夜之间全部换回来,隔日清早,各家各户,亦如往昔。这样的效率和手段,利落得让人生畏。
“是是是,沈小姐尽管放心。”李柱吞咽了一下,唯唯诺诺地答道,“小的保证在黔宁王府来人之前,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内监。”
朱明月望着他的动作,不由淡笑道:“你想得没错。无论这帮人监视的是谁,都看到你偷偷摸摸地来见我们,就算现在我们把你放了,这些人看到从我们身边全身而退、毫发无损的你,会做何想?”
“红线毯。”
“在下不过是在那氏府上讨口饭吃。王爷如何就这么咄咄逼人、赶尽杀绝……”李四疼得浑身颤抖,抻着脖子嚎叫。
张三不明就里,闻声脖子一缩,整个人都跟着哆嗦了一下。下一刻,就见来人的脚步也是一滞,然而周围除了落叶流水,既没见到意料之中冲将出来的随扈,也没有大批手执利刃的侍卫。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看错了。
张三在那一刻歇斯底里地狂吼、尖叫,双手双脚在铁链的束缚下疯狂挣扎,仿佛要将所有的怨恨和恐惧都发泄出来。
朱明月抬眼,等的就是你。
张三也有死穴,这个死穴就是他的妻儿。待那道倩影眨眼间就要消失在拐角,张三激灵灵颤了一下,手脚并用地爬到铁栅前:
一个卓然挺拔的身影踏着流箭而至。
“咚咚咚——”
等孙姜氏施施然踏出寝房的门,连翘已经提着三层螺钿食盒在外间的太阳底下站了许久。盒内摆着清粥菜肴,分量相当重,晌午的阳光直直地照进窗间屋内,她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儿,连姿势都没换,可见手底下是相当的稳。
侍卫统领拎着腰刀跑到近前,单膝跪地。
沐晟面不改色地说道:“萧颜是本王的弈棋老师。但学了许久都没精通,可见这位老师很不称职。”
对沐晟来说,一只手掐死他轻而易举,须臾,却松开了手。张三摔在地上,慌不迭地爬到屏风底座,用手捂着脖颈,惊惧地看着雅间里的两个人。
等绕过雅间的门扉,张三摘下头上的方笠,刚想耍无赖地跟美人讨口茶喝,一抬头就瞧见了沐晟,讪然地道:“原来王爷也在啊。”
张三连连苦笑,巨大的挫败感让他感到无地自容的同时,又暗暗松了口气,也随着他全部计划的落空,真正的坦白,从这一刻开始。
张三眼眦欲裂,那些冤屈的、狡黠的、算计的表情尽数散去,沉下来的面目露出一抹凶狠,“我只是倒买倒卖,还罪不至死,你们对我动私刑不说,还把我吊起来往死里整,现在反倒让我听话!”
车夫连同拉车的两匹马一起被掀倒在地。车内的少女死死扶着车辕,在那一刻猛地撞上车梁,又狠狠地摔在车窗的挡板上。
“不好,他们还有后援!”
“再难捕的鼠辈,也终究是鼠辈,时机成熟了,自然要除之后快。否则养鼠成患,终酿大祸。舍眼前小利,才有将来的长治久安。”
第一个要钓出的,就是那个将白玉杯从匪寇手里转出来给他的人。
张三尖叫了一嗓子,扶着李四手脚并用地往树桩后面爬。与此同时,在另一边的树林中又涌出了更多的蒙面人。张三和李四躲避不及时,眼看刀锋就要朝着他们俩的人头落下。
巳时刚到,连翘引着朱明月顺着抄手游廊走过来。初生朝阳犹如轻纱一般的金光洒落湖面,又映照在红漆廊柱,廊内那白衫粉裙的少女,乌发如墨云堆砌,肌肤白皙胜雪,一双星眸莹莹生辉,显出眼角泪痣妩媚,莲步姗姗,正踏着阳光而来。
比他的刀速更快的是箭,还有同伴中箭的闷哼声。
朱明月轻声道:“王爷觉得……孙知府会在府里动手?”
那厢,飘来男子凉凉的话。
沐晟片刻起身:“请孙知府前面带路。”
美人踏上歌舞来,罗袜绣鞋随步没。
而那些话从没有人跟她说过。
他抓着栅栏朝外面大喊,却没有得到任何回音,这才着急了,扯着嗓子道:“好好好,我做、我做!但有一个前提,就不知沈小姐能不能办得到?”
“不劳烦,不劳烦。”李柱用另一只手提着油灯,乐颠颠地往前面走。
其中几个提着刀的蒙面人破出箭雨的包围,以极快的速度向发射的地方奔袭,旁边的同伴挥舞着刀柄将他们几个严密地护住,中间的人则卯足了力将手中的大刀掷出——钝器入肉的闷响,草丛中几个侍卫应声倒地。与此同时,蒙面人朝天扔出火筒,空中顿时爆出一串火焰。
身下的男子仰天躺在地上,而刚刚她是面朝着他掉下来,正好不偏不倚地砸在他身上。密室内没有光线,四目漆黑,身下的人只是抱着她,连声都没吭,或许他吭声了,因为她太害怕没听到。
“可小女听孙夫人说,知府衙门还要献出几百石的军粮,以表犒军之诚意。”
双脚悬空,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双脚也捆上了,整个人似一只蠕动的肉虫。挂在半空中来回来去地扭动着身体。全部的着力点,只有脖颈上的一根麻绳。
张三几乎是爬着跪到朱明月跟前,“小姐您听小的说,您听小的说。那人小的确实是找到了,一直就藏在离东川府府城不远的一个小县城。小的使了非要命关头不得用的暗号,好不容易昨儿个夜里才与他联系上的。”
那厢,传来少女清淡的嗓音:
李四和张三交换了个眼色,前者道:“王爷好大的胃口啊,不光是冲着那批东西,莫非还要把那氏土司府连锅端了?”
明媚阳光下的落叶扑簌飞舞,又打着旋儿徐徐落在水面。那一道阴枭而冰冷的声音,随着飞叶沾水,凉凉地飘了过来。
朱明月去扶她,对方却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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