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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如霜

作者:水未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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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横生枝节

第十二章 横生枝节

两个人在众人瞩目的视线中,直接上了马,而后更是骑行进了禄丰城,竟无一个士兵敢过来阻拦。马蹄飞扬起的尘土,扑了那总旗小官满脸,后者点头哈腰,恨不能把脸低到地面上去。
她应该感激之前被迫随军的一段跋山涉水,否则依她自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根本无法适应野外的颠沛和粗糙,更别说一切从简,在风餐露宿之余,忍受精神和体力上的双重疲惫。
阿曲阿伊不小心绊倒一个人的腿,吓得跟什么似的,却发现那人根本没反应。
是传信官。
朱明月刚想说几句安慰的话,阿曲阿伊挑开门帘走进来。
少女伫立在窗前,保持着背对的姿势,浸在阳光中的一抹身影仿佛随时消失。
白珈道:“有人以为她是病入膏肓,有人以为她是胡闹不识大体,却不想是在为了改变身份去元江府做准备。那么娇滴滴的一个女儿家,有此等勇气和魄力倒也难得。只不过为了集结商贾已经损失了一个沈家当家,现在连他的嫡亲妹妹都要被送进去,一旦有失,沈家嫡长一脉可就是再无人了。”
东川卫所,议事厅。
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带动没有木支的琐窗一开一阖,发出“吱呀”的响声。连翘说完,又低声补充道:“姚公还说,此事之后,国公府里那棵香樟树旁恭候小姐佳音。”
凭他的酒量只是晕眩,其余的官吏大多都醉倒了,此刻正在各自的屋里鼾声大作。
沐晟面沉如水,一抬手,从门外叫进来一个人。
那侍婢垂眸道:“奴婢想问,可还好吗?月儿小姐……”
同知汪大海的妾室也跟着道:“是啊,倒是咱们不好意思,如此叨扰孙夫人和孙知府。”
朱明月有些疼,却没有躲开。待他松口,腕骨已经被咬出浅浅的牙印。
朱明月看着连翘道:“辛苦你了。”
朱明月也不再多言,只轻轻拍了拍连翘的肩膀,道了声“珍重”,就挽裙上了马车。
一语毕,她忽然由微怒转为懊恼。
毫不客气的话音儿,唾沫星子乱飞。
“这个先不用。这个是专门解酒用的,等酒过三巡再端上来。”
她其实很想说她并不关心沈明琪的死活,也不关心什么人被抓了、怎么被抓的……她只想去沈家,想去履行来云南所要担负的却一直都没法施行的使命。而当她以为自己做完了原不该她去做的很多事之后,以为她即将就要去沈家时,他却告诉她:不行。因为沈明琪被抓了,因为一直以来在为黔宁王府做事的沈家,是地方土司家族的眼中钉,而她作为沈家的半个当家人和云南藩王的红颜知己,这样敏感的身份也成了众矢之的,只能暂时待在他身边等待危机解除。
沐晟用手撑着头,困顿的双眸忍不住半睁半阖。
但是即便没有阿普居木去给萧颜送信,云南藩邸一日收不到派出去的传信官有回音,还会派出第二个、第三个……源源不断。直到确认两边的消息畅通为止。
“申时。”
他之前总是说,她流落在外多少年,沈家的人就找了她多少年;在她高床软枕、锦衣玉食的时候,是沈明琪以一己之力担下了沈家所有的责任。现在她回来了,将功补过也好,良心不安补偿也好,难道不应该在沈明琪最危难的时候为他做些事吗?何况,一旦她成功地进入那氏土司府,等于是给即将到来的大战补充了一个可靠的消息来源。
沐晟走到其中一个个子略高、穿蓝衫碎花襦裙的侍婢跟前,“你呢?你也没见过?”
在她话音出口时,纯白花苞的花枝从他的手中滑落,沐晟捧起她的脸,俯身吻上了才刚食髓知味,思念已久的樱唇。
朱明月攥着的手不禁紧了紧,她从未听过有人这么胆大露骨的表达,更没见过他像现在这样直白语出惊人,不由道:“王爷又岂知何为最好?”
鬼使神差的,武千勋忽然喊了这么一句。
朱明月徐徐搁下笔,“我让你不假他人之手、亲自过去一趟,是因为有些话需要面授机宜,越少的人知道越好。而不是听这些挖苦的、讨巧的废话。”
白珈道:“他这个卫镇抚啊,以前是干土匪的,在湖广一带打家劫舍,好勇斗狠,无法无天。后来遇到廖头领兵去围剿,结果老傅遣散了那伙匪寇,自己投到了廖头麾下。”
“商贾们齐集在楚雄的消息,原本被封锁得十分严密,是其中一个商人随行带着的小妾跟小厮通奸,被发现后小妾被逼着跳了井,那小厮遭到一顿毒打,却逮到机会给逃了。他怀恨在心,一路跑一路散播谣言,商贾齐集的消息也就不胫而走。”
“还不肯说,是吗?”
然而她的笑声戛然而止,“嗖”的一声,鸣镝破空而来,一支箭直直钉在了她的胸前。
朱明月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一抹沧桑的悲恸,让她在恍惚的同时,心里涌出些细碎的叹息:“那么,让小女去吧。”
整整准备了三日,将能准备的东西都采买了。孙姜氏领着十几个丫鬟打理犹恐不周,表现出的是大有恨不能亲自将她送回云南府的架势。
最后一句,几乎是怒吼出声。
朱明月捂着唇直咳嗽,一连吞咽了几颗蜜枣儿,嘴里的苦味仍然浓郁。
一种力量上的悬殊,使她生出前所未有的挫败和慌乱,而从未跟女子亲近的男人更是不知道温柔为何,满腔的怒意和愤懑,都释放在了她的唇齿间。直到血腥在两人的口中弥漫,沐晟钳住她的下颚,却吻得更深,似乎是要让她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所说的话并非是开玩笑。
明显是激赏之意。
朱明月在花前轻嗅,细芬扑面,“孙夫人也是爱花之人。”
“你觉得那就是欺负?那本王告诉你,一个男人要想对付一个女人,要做的远远比刚才过分得多,而你根本无能为力。”沐晟按着她的肩,黑眸迷离微乱,“如果你连刚刚都受不了,怎么去元江府勾引那氏的土司?你什么都不懂,就还指望着去邀宠献媚、讨取对方的欢心?”
要阻拦的人纷纷忙着设关卡排查,本该疲于应对的人,却一直在马不停蹄地赶路。
大明的卫所兵制,在洪武七年已经增加至都司十七,行都司三,留守都司一,内外卫三百二十九,千户所六十五。洪武十四年以来,最多时就曾在云南设二十卫、三御、十八所,总共是一百三十三个千户所。这些卫所遍布云南全府各县,如云南府为都司城,曲靖、临安、楚雄、蒙化为卫城;陆凉、平夷、越州也是卫城;宜良、安宁、易门、杨林、武定、马隆、木密、凤梧为千户所城;通海为御城。其余府、州、县亦有卫所兵分驻,负责城防,就是所谓的“以武卫文”。
四月初二,沈家小姐忽然病重,卧床不起。
风里的花瓣透着轻媚的香息,簌簌落在男子的肩头。
沐晟眯眼看着他递上来的布囊,眼底有风暴在逐渐聚集:“你说的,是哪个沈小姐?”
“前方宾主都在,王爷就这么过来,实在不合礼数。”
“我不知道姚公是怎么跟你说的,但现在的情况你也清楚,我没办法立刻去沈家。”她叹言。
“打过招呼了。”
浩浩荡荡,大张旗鼓,打着“互市”的幌子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过来。一来,是试试这表面平静却内藏波澜的走货行当的深浅;二来,就是为了击破流官和土官之间看似无懈可击的同盟关系。随着张三的落网,孙兆康的东川府就成了黔宁王府的囊中之物。与此同时,寻甸、乌蒙、芒部和顺宁的流官知府,均被驻扎在当地的卫所指挥使请去军营“做客”。余下的普洱府,黔宁王府一日收不到普洱知府周汝训的投诚,他的属官赵鼎文就会一日留在东川,与诸位将领一道参与整个计划的实施。
直到夜月阑珊,阿曲阿伊被朱明月轻轻推醒。
孙姜氏顿时有些僵,吞咽着道:“妾、妾身也实在是不知道。本以为沈小姐起得早,到庄子各处去散步,可花圃、凉亭、湖畔……妾身都领着人去找了,丝毫没见到小姐踪影。眼看着都过了晌午,还不见沈小姐回来,妾身真是怕她是不是失足掉进了湖里,赶紧让小厮划船去湖面上找,到现在也没有个结果……”
朱明月跟着后退,直到后背撞到廊柱上,不得不仰面看他。
随着马鞭甩起,马上的两人一前一后绝尘而去。
连翘低着头不禁一颤,恨不能把头垂到地面上去。
可她也想问,还要让她等多久?她离开应天府已经大半年,大半年中跟着他在河南府、在曲靖府,又从曲靖府来了东川府,大半个滇蜀都让她跑遍了,云南府的锦绣沈家却离她越来越远。而今一场几可预见的大战即将到来,难道要让她等到一切尘埃落定边疆太平?密谋篡位、靖难之役,前前后后她等了整整七年,黔宁王府筹谋的这场边陲动乱呢?一年、两年……还要多久?而他费尽周折找“她”回来,真的只是为了让沈家嫡长一脉团聚吗?
“早上有奴婢过去收拾沈小姐的寝房,推开门却发现屋内没人,就慌慌张张地去禀告知府夫人。孙夫人吓了一跳,忙让下人去找,在各处找了一个多时辰,却都寻觅未果。”
初九日,孙姜氏让府里面提前蒸了寒燕,即用面粉捏成大拇指一般大的飞燕、鸣禽及走兽、瓜果、花卉等,蒸熟后着色,插在酸枣树的针刺上面,装点屋苑亭阁。初十日,又祭扫了孙氏的宗祠,在祖坟致祭、填土、挂纸钱,然后将寒燕、盘蛇兔撒于坟顶滚下,用柳枝穿起,至于主苑房中高处,意沾先祖德泽。
而她还是要以那样的身份。
也没有人会想到,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居然有这样的能耐。而谁又会把沈家小姐和锦衣卫联系在一起呢!
“好?老爷们可不好,”傅东屏玩味地看着他,“五年前东川百户所出了一个逃兵,到现在人还没抓到,听说他是跑到元江府给摆夷人当狗腿子去了,正想趁着这次剿袭那氏的机会,逮了他就地正法以证公允。没想到他今儿个居然自己送上门来。”
原本没想要留宿,却不得不被滞留在此,好在孙兆康的这个别庄宽敞得很,客房足够容纳一行多人。奴婢们打着大竹伞将在座的人送到屋檐下,孙姜氏亲自安排了寝房,这便一直忙乎到了酉时。
连翘道:“夫人她送小姐出了府城,就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去了通判李芳的府上,跟李家夫人去游园了。”
“小女听说在唐时有个员外名唤张璪,画山水松石名重于世。尤以画松甚有意像,能手握双管一时齐下,一为生枝,一为枯干,势凌风雨,气傲烟霞。那么在王爷的计划中,兄长这一支究竟是生枝,还是枯干?”
“自从两年前,玉锦罗将前任土司夫人毒死,自己坐上正室的位置,便再也不踏出土司府门半步。少有的几次祭祖,也是有重兵层层把守,想要靠近她难若登天。倘若不是小姐的到来,她也根本不会出现在内城。”
沐晟再次给了她一个不可违逆的答复,他走到她面前,深邃锐利的眼睛与她直视:“沈明珠你给本王听好,不管你是什么原因,在开战前都不会再有任何人去救他们。他们生,本王会用条件去交换;他们死,沐家军将一战到底不死不休。而你,本王绝不会让你用那些可笑的、幼稚的想法和打算去送死。类似这样的说法以后也不许你再提!”
李四气恼地看向沐晟,后者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开口道:“本王带他来,是因为他现在不仅是元江的武职守备,还是那氏假扮匪寇抢掠茶商的头领之一。”
在李四现身之前,沐晟就对他在东川府的过往有过耳闻。但李四是在走投无路之下露面,在沐晟眼里只有将功补过的份儿,却不会被优待。
“有些人天生命好,不需做什么,便有人鞍前马后,照顾周到。有些人一生命运多舛,任凭再如何努力,也摆脱不了低贱的家世、卑微的身份。”
“所以本王不会再分派兵力去元江府了。”
“这下好了,就算你飞走,本王也能凭这记号把你捉回来。”
“小女能不能问,一直以来兄长他在为黔宁王府做什么?”
“几位请坐。本王将几位请到这儿来,是因为收到了来自云南府的消息,有二十几名商贾在楚雄府被那氏的武士劫走,至今生死不明……”
朱明月看着连翘放在桌案上的炖盅,问道。
自古成大事,不死几个人怎行。成大事者,也必然不会将人命放在心上——这是姚广孝跟她说过的。他是僧人尚且如此,自古慈不掌兵,一个凭借累累白骨功成名就的将军,又怎么会在乎人命呢。朱明月并不怀疑沐晟与沈明琪之间的交情,但是跟大局相比,那二十几个人的性命又显得不值一提。
一袭百褶团花绣彩蝶绸裙,上身是雪白缎对襟小衫,一双浅粉色底的矮底绮履,外面还罩着浅紫色的薄羊皮大氅——这样层叠的裙衫,是闺阁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的惯有穿戴。美则美矣,出门在外并不方便。裙衫的主人却放弃了舒适的车舆,选择了骑行,骑的还是一匹膘肥体健的红棕色藏马。因驭马飞驰的速度,水色的裙摆荡起一道道粉浪,紫色的氅衣在风中烈烈飞扬。这般风采,是病怏怏、娇弱弱的大家闺秀少有的飒爽英姿。从后面望去乌发如墨,身影窈窕,一声声娇喝中,马蹄飞踏,沿着宽阔笔直的街道疾驰而来。
郑虎把人看丢了,是因为大意轻敌,如果楚雄府不想重蹈覆辙,再拦下她就一定会加派人手,届时想要脱身就费事了。云南府不同,云南府不在沿途的路线上,又是黔宁王府的藩邸位置,按照常理,当地的卫所军官不会想到她在那里中转绕道。
“奴婢当时睡得格外死,真的没听到响动……”
“胡闹!”
赶路的马车在辰时天没亮时出发,城楼因宵禁还关闭着。阿曲阿伊拿出门禁牌让守城士兵予以放行。随着厚重的城门“吱呀”一声开启,百户卫所的士兵已经在城门口列好阵,整装待发。
“那东西要到府城外面跟猎户定,现在让小的上哪儿去买?”
“好,本王即刻就到。”
“小心驶得万年船,本王将这话转送给你。你这趟最快也要一个多月,路上自己万事当心。”
“千日醉、枫茄花、缇齐,寻常人想要找齐都不容易,而你不仅找齐全了,还用得得心应手。”沐晟看蝼蚁一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都好像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本王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关心,本王只问你一件事,她究竟去元江干什么?”
“不用敲了,进来吧。”
锦衣卫办事,自然没人敢盘查。
自从沈家小姐在莲湖别庄神秘失踪,几个人才后知后觉地知道了其中的因由。原来不是黔宁王的主意,而是沈家小姐自动请缨。这可就耐人寻味了。
傅东屏闻言,顿时眉毛倒竖:“什么?你竟然就是那伙匪寇的头领!你还真敢!”
“你去告诉她,要是再这么没事找事瞎折腾,别怪本王把她关起来,让她别说是那些乱七八糟的药材,半个能帮她的人都见不到!”
那一刻,压抑之气扑面而至。
阿曲阿伊挠了挠脑袋,不解地问道:“可那郑百户不是答应,让咱们休息两日,就送咱们离开吗?”
不得不承认这个消息很及时,可她不想耽搁行程,“小女也可以绕道。”
沐晟身上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面色更是难看得吓人,“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在硬闯了景东府城之后,在杀完人之后,难道她就没有什么话要跟王爷说?
其实根本不用三日,隔日的傍晚,连翘就带着姚广孝的回馈来了。
随着帘幔掀开,飘进来几片伶仃的花叶。随之跨进门槛的,是个一身绸缎富贵打扮的中年男子,高高瘦瘦的个子,微有些驼背,满是麻子的脸上,五官平平无奇。头顶裹着一圈巾帕,脑后留着一撮头发,扎成小辫。
傅东屏咂着嘴道:“你还说沈小姐装病跟王爷闹,是痴心错付、因爱生恨。其实这又是王爷偷梁换柱的一个策略。”
“谁派你来的?”
正午的阳光已经将影子投射得最短,直直地照耀在头顶。
朱明月攥着缰绳的手收紧,“武指挥使真想要拦小女?”
等沐晟走进议事厅,里面的三人齐齐朝着他行礼。傅东屏抬头看了一眼,顿时瞪圆了眼珠,惊讶得跟什么似的,“王爷你、你这是……”
连翘点头,脸上没有一丝迟疑:“奴婢绝不会辜负姚公的栽培。”
由于骑行的速度太快,勒住马停下来时,烈马不堪疼痛发出一声嘶鸣。马前蹄高高地扬起,马背上的少女拽着马缰,在翻腾起的滚滚黄沙中,就这样将马停驻。
他分明没用上半分力,在那一刻,朱明月却再也无法推开他。
两人正说得起劲,刚走出回廊的阿普居木忽然去而复返,在他身边还跟着一个风尘仆仆的传信官。
待她这厢略略走近,武千勋才发现在她胯|下的藏马,居然没有脚蹬。
“就因为无缘得见,才更为吸引人。”
白珈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却是眯眼道:“我对那沈小姐的身份,始终保持着怀疑态度。”
一向话不多的侍婢,居然越矩地提起她的私事。朱明月道:“你似乎很关心我。”
“是,奴婢知道了。”
阿曲阿伊这才见到她一袭夜行装束,身挎背囊,不由得清醒了大半,“帕吉美是说,现在就要出发?”
但是连翘作为藩邸里从小养育的孤儿,经历过残酷而惨烈的竞争最终成为一名死士,等于是专为了效忠而生,从不敢有半分忤逆和越矩。此时听到朱明月这般不逊,不禁有些被冒犯的触怒:“月儿小姐似乎总不喜欢按照命令做事。可奴婢只是代为传达姚公的意思,至于姚公的想法,恐怕也不是奴婢等卑贱之人所能揣度和思量的。”
朱明月在原地怔了怔,须臾,跟着他走下凉亭的台阶。
朱明月怔怔地坐在软榻上,一种巨大的失落和挫败感几乎让她沮丧到了极点。她想过那蛮横倨傲的男子一定会很生气,也预料过他知晓后的种种反应,可她万万没想到当她布置好所有事,他还会这么固执毫不让步。
眼下并不是独自上路的好时候,可她没办法,而这也是他答应她的。
等连翘把小膳送来,沐晟还没出现。
朝廷规定,驿站的驿马若有死损,役长负责赔偿,而役丁则要杖责一百。
“在下恳请武指挥使对小姐的身份守口如瓶。”
张晓谶说罢,又朝着他抱了抱拳,便提着缰绳绕道。那厢,朱明月也跟着离开。
傅东屏骑着高头大马,行至车舆旁边,又勒了勒缰绳落后到白珈一侧。
话音落,解下绑在腰上的布囊双手呈上。
“就算你是北镇抚司的人,缇骑所负责的是侦察、缉捕,有何权限在我景东厅当街杀戮无辜!”武千勋将那象牙牌扔回去,一张老脸黑似锅底,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是随时出鞘的动作准备。
他的嗓音沉静,讲述的却是地方将士九死一生、血染黄土的惨烈经过。
“阿曲阿伊也不见了。”
沐晟阖上那几份手札。
丫鬟们看向连翘,后者会意地摆了摆手,丫鬟们就倒退着出去了。
连翘不解地抬头:“理由?”
“为什么?”
他以为是云南府的锦绣沈家,她说的却是十二柱国之一的成国公府,想要保住一个朝廷钦犯的后裔已然不易,她要保护的却是处在风口浪尖、伴君如伴虎的贵胄门庭。眼下不管京城中是如何暗潮汹涌,只要她一日身在云南,成国公府、爹爹,就能在各方势力的回护中独善其身,而她已走到这一步,没有后退的路可选。
片刻,沐晟走向她,“你肯见本王了?”
素来胆小的羁縻马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车内的人冷不防这一摇晃,狠狠地撞到车板上。亏得这马身形矮小,阿曲阿伊又有一手纯熟的驭马技巧,急忙一把勒紧马缰,把马匹使劲往回拉,另一只手架着车辕,才堪堪让车舆停住。
“启禀黔宁王,小的奉丽江土司府家主木初老爷之命,特带来消息,关于沈小姐身份的安排已经完成,除了将沈小姐的名讳、家世等编进丽江府衙的簿籍中,还有其亲眷、乡邻,都悉数打点好。这是与黄册对应的表册手抄本。”
待到十一这日,多日的阴霾过去,难得碰上个好天气。碧空如洗,暑热的气息,在烂漫的花叶间弥漫开来,催得街巷两边的槐花开得热热闹闹。
沐晟拉着她走到二进院后面的天井边,缠着藤蔓的花架斜倚着院墙。花架下,三个石凳一张石桌,桌上落了满满的花叶。
白珈瞥了他一眼,“可惜什么?”
朱明月低头不语,这时,就见他俯下身来,抬起她的下颚,用拇指轻轻揉了一下她的唇瓣:“本王想你……”
药理相畏相杀,相畏者,取其药性就能制约另一味药材;一旦相冲,同时服用则彼此相克,产生毒性。
“诚如王爷所言。之前来东川袭杀时元江府派来的武士倾巢而出,后面再有行动,等他们赶得上行程,小女已经到云南府了。”
沐晟唇角弯起一抹弧度,只望着她微笑,没有说话。
阿曲阿伊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这可是往枪口上撞了。
蒙蒙的雨水遮蔽了湖光山色,也模糊了她的视线。朱明月却觉得那身影的主人,正朝着自己遥遥望过来,含笑深眸,眼底仿佛倒影着一蓑山川烟雨。
然而这一路上的危机也确实存在。除了元江那氏,还有与之交好的很多土司家族:武定凤氏、景东陶氏、红河彝族、广南侬氏、孟定刀氏……别忘了之前从云南府来东川的传信官被半路截杀的事情。沈家小姐这一路等于是过关斩将、披荆断棘,不免让人为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担心,同时也为她的果敢和胆略惊叹。而她到底是聪慧如斯,临走还带着一个叫“阿曲阿伊”的纳西族马锅头。
如果不是楚雄府出了事,或许连元江府都要为黔宁王府拍手叫好,因为这一系列的布局实在是近乎完美。然而元江府终究是元江府,能够百年独霸不是没有道理的,选在最薄弱的商贾一环下手,等于是在这完美的布局中撕开一道裂口。
凌厉的杀意在男子眼底划过,他盛怒之下抬起手。连翘尖叫:“杀了奴婢,王爷尽管杀了奴婢!王爷找不到沈小姐,便是杀了奴婢也一样找不到她!”
连翘见劝不动,且根本不给她开口的余地,咬了咬唇,有些讪讪地答道:“是,奴婢知道了。”
那小校缩着脖子道:“小的们确实去看守了,足足有七个兵丁呢。”
“本王没见过亳州牡丹,可凡间俗品迷人眼,在本王眼中却不如敝屣。尤其已经见过了最好的,其余的,就再不值一提。”
朱明月淡淡地开口。
“沈家当家连同其余二十三名商贾,在楚雄府被元江那氏的人劫走,已经押送到了曼景兰山寨。姚公唯恐沈家当家有失,故此让月儿小姐务必护他周全。”
她终究不是沈明珠,无法做到对即将失去兄长的心情感同身受,也不能完全体会沐晟做出这样的决定究竟有多艰难。可唯有这样,她才更冷静、更公平,做到旁观者清。
“小姐,都安排好了。”
沐晟用的是张良计,朱明月也有她的过墙梯。
身份?
“我也发现,武定州丢了驿马的事,真的没有传到云南府来。”
她将头转向内,拒绝见他。
沐晟看罢手札上面的内容,面沉似水地说道。
他早已后悔。
朱明月放下手里的茶壶,轻声说道。
朱明月平静地答道:“小女是自愿的,此去,死生由命。”
朱明月凭栏远眺,对面的偏厅矗立在假山上,与此处凉亭遥遥相望。而那假山的位置,不正是孙兆康当初企图拘禁沐晟的密室吗?
在沐晟之前,当时嗣位的西平侯沐春曾亲自出兵去匪寇出没的地方剿袭,出兵前特地知会了周围几个府城的流官和土官。想不到不仅遭到几大土司家族的强烈反对,还一状告到了御前,结果发兵不成,反而更加助长了当地土官的气焰。那时候元江府超然的地位便逐渐显现出来。
白珈倒吸了一口冷气,在男子右手虎口处的伤痕,居然还是咬痕!
首先来向孙姜氏禀告的沈家小姐失踪的,也是连翘。
她们两人维持着每日一百二十里以上的骑行速度,已然达到了极限。然而从东川紧跟着派出来的役兵,居然先她们一步把消息送到,说明沐晟用的至少是两百里以上加急的“马上飞递”。役兵传信而不入,接下来的楚雄府、云南府、景东厅,都会相继收到拦截她的命令。而她再怎么快马加鞭,也赶不上役兵的报信速度。
洪武十七年,思伦发大军直逼景东厅,俄陶率领两万余众奋起抵抗,却败退白崖,朝廷为表彰其忠心,乃赐以白金文绮,并刻镌着“诚信报国”四字的金带一条奖给俄陶。直到洪武二十二年,西平侯沐英用火攻破思伦发的象阵,大败思伦发,景东厅收复,俄陶回任土知府。
沐晟一笑:“就算再好,也不过是观赏之物,无法长久。况且在本王眼里,姹紫嫣红,都不如本王采撷的这一朵……”
跟元江府交好的土司府不占少数,而那些土司府盘踞在官道、村镇的周边,根本无法做到一一防御。
“庄外呢?”
后者走过去,陡然抬起脚。下一刻,那侍婢发出一声惨叫。
说话间,沐晟大跨步从台阶下走上来,孔武颀长的身躯覆盖下大片阴翳,原本宽敞的廊前,顿时显得狭窄压抑起来。
“你给本王的酒里下曼陀罗和生草乌时,本王就知道你很熟悉药理和药性,可你这些小把戏根本对付不了黔宁王府的军医。沐家军在征战西南的时候,别说是随行的军医,就连普通士兵都识得这遍地生长的花花草草。”
阿普居木听到此话,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却见自家王爷的脸色已然阴沉得可怖。
他在她的屋檐窗下站了多久?
“以为打你两次板子小惩大诫,你就能识时务不敢再犯,想不到竟然敢变本加厉,给众人下迷|药。本王还真是小看了你!”
“照理说第一份消息应该在十日前送到王爷手里,末将的是第二封,与第一封内容相同,原是要呈给萧军师的。可末将在东川附近的驿站换马时,听驿站守卫士兵说,根本就没见有从云南府来的传信官。”
朱明月给她倒了碗黑茶,轻声道:“你忘了我也跟你说过,东川府那边已经把消息送出来了。此刻楚雄府的卫所军官一定也在等着咱们。”
朱明月施施然走过来,无视周围一把把雪亮煞气的刀锋。累日的劳顿让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巴掌大的小脸,却愈加衬出精致若画的五官,很美,美得冰肌玉骨,欺霜赛雪。仅是一袭简约的黄衫襦裙,已是莺惭燕妒,遗世独立。
她说到此,很是抱歉地说道:“真的是辛苦你了,让你跟着我颠沛劳顿、夜以继日地往前赶路。”
“王爷是说,就算沈小姐在武定州被认出来,也不会被留下?”
沐晟道:“正是要送她去西山。”
手腕如同被捏碎一般疼痛,朱明月咬着牙,抬起头来看他:“王爷的确是说过,王爷也说过若是没有你的首肯,小女连这座府宅都出不去。但是现在所有与剿袭行动有关的心腹将领,包括萧军师一直笼络的丽江土官家族在内,都知道了小女要作为黔宁王府的眼线去元江救人的事。在这种情况下,王爷m.hetushu.com.com还想阻拦吗?”
这就好比一盘胜负已分的棋局,输赢已然注定,还用再去担心结果吗?既然她这么想试试,他不介意让她在外面折腾一下,只希望到时候她能承受住欺骗他的后果。
“末将建议最好不要现在上路。既然有人想阻截王府藩邸与外界的消息来往,云南府周围恐怕已经布满了眼线,想进想出都很危险。而且……”
元江府为何如此厉害?姚广孝曾让连翘给朱明月带过一句话,元江那氏不仅拥兵自强,还拥有两处其他土司家族都无法想象的强悍力量。其中之一便是养马河,也就是西藏战马的秘密饲养之地。
都是迷|药。
对阵的气势,让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本王替你守护。”
楼下看守的士兵不多,都倚着楼梯鼾声震天。
阿普居木从回廊的另一侧过来,稳健的步伐铿锵有力,让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抬起目光。
“死到临头,还在故弄玄虚。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以两人之力对抗我陶氏百名武士!”
阿普居木向沐晟禀告了两句话,就退下了。这时白珈捅了捅身边的傅东屏和孟廉生,那厢傅东屏正惊艳地踮脚去瞧,他们几个也识相地告辞。偌大的敞苑里唯剩下两人。
好半晌,她才开口道。
“与其让元江用那些商贾做人质,在兵临城下时当成筹码一个一个杀掉,不如让小女在朝廷的二十六卫羽林军到来之前,去一趟元江府。”她清淡的眸中透出坚定。
他半坐在她的榻边,几乎是从后面抱着她的姿势,让屋里的几个侍婢都羞红了脸。朱明月挣扎了一下,沐晟给她多盖了条毯子,抬头朝着军医道:“这几日你就留在西厢,时刻注意小姐的身体。倘若她再吃错了什么东西,本王拿你是问!”
“告诉沿途的驿站、卫所,打开城门等着她!”
东川府与元江府之间,隔着武定州、楚雄府、云南府和景东厅。
连翘颔首:“是的。”
“奴婢姿质鄙陋,小姐抬举了……”
此刻的议事厅里,廖商坐在椅子上,傅东屏和白珈站在旁边窃窃私语。
朱明月扶着桌案的手一滞,余光掠过坐在旁边的孙姜氏,对方正笑吟吟朝着奴婢吩咐什么,轻声开口道:“何时?”
“平生最恨商贾以次充好、囤积居奇。俗话都说‘无奸不商’。这回更因保护他们损失了那么多人,他们就算死在了元江,大不了将来战场上多杀几个那氏武士,让老子替他们报仇。”
玉锦罗仰天而笑,仿佛是要把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自卑和嫉妒,尽情宣泄。
零落的花叶,在沐晟起身走到藤架时,萧索地飘落下来。朱明月望着他的背影,淡声道:“王爷这算是回答?”
白珈摇头道。
夜色弥漫上来,朱明月扶他起来的一刻,男子低微的嗓音忽然喃喃响起:“本王……愿为你披荆斩棘、抵挡千军万马,为你守护西南边陲长安永宁……”
这道理等同于武定州。
“什么得意?”朱明月蹙眉。
郑虎气得想骂娘,“混账,你们七个大老爷们,看不住一个小姑娘!”
朱明月不能跟他说实情,只能进一步解释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都说那氏土司贪恋美色,不惜与土司夫人反目,多年来不断在各府、州、县搜罗美貌女子。这对于小女而言,实在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连翘挽手道。
“你放心,我会让他答应的。”
那厢,廖商咳嗽了一声,似在提醒两个失态的下属。白珈回过神来,又见傅东屏的一双眼睛还始终停留在沐晟微肿的左脸上,不禁往前挪了挪椅子,挡住他的视线:“王爷今日找末将们来,可是为了元江府的城防?”
男子的薄唇紧紧抿着,声线轻得不能再轻。朱明月却感受到他身上按捺着的滔天怒意,像是下一刻就会如风暴雷霆乍现,摧毁燃烧一切。
申时正好是筵席结束的时候,孙姜氏安排的是先品酒、赏花,然后在莲湖上面泛舟,兰桡画船上的酒席也是备好的,清一色从相思坞酒楼抬来的陈酿。女眷们则去凉亭里面纳凉休憩,果盘和团扇都摆在厅内的石桌上。
朱明月穿着一件灰褐色大氅,匆匆从偏门走出别庄,庄外土道上的大柳树下,有一辆小小的马车等候多时。
沐晟毫不避讳的回答,让朱明月微愣,须臾道:“代表什么?”
连翘被拎到沐晟跟前,被晒得头晕眼花、口干舌燥。
“可不是嘛,”小校哭丧着脸,“是咱们武定驿馆里最好的两匹千里马呢。这下非得把小的屁股打开花不行!”
如果是遭遇不测,反倒是有消息了。
“若有机会,本王定会再带她来。”
那女子眼角一抹冷光,“许久不见,珠儿你也还是一样的张狂。”
然而晌午一过,天便阴沉了下来,乌云汇聚,闷热得连一丝风都没有。
待离开了景东厅的地界儿,再往西便是通往元江府的路径。穿过之前的大片树林,前方是一望无尽的荒芜黄土道,在不远处的小土坡位置,隐隐有阳光折射在甲胄上发出的光亮,在黄土尘沙的掩映下,熠熠闪烁。
“砰”的一声,那柄景颇尖刀连同刀鞘一并被他扎进柱子里。红漆木屑炸开,赫然被扎出的窟窿,显示出男子的手劲有多大。
“黔宁王的态度如此强硬。那姚公的吩咐……”
她自然见过,亳州牡丹是皇宫贡品,每年都有新花枝栽植到宫中的御花园。像他这般粗心的男子,即便经常入宫,也不会留意。
沐晟眯着眼,面色有些阴晴不定,拿着手札的右手一下一下敲击着桌案,似在回忆又似在思考。有那一瞬,阿普居木像是从他的深眸里看到了难以言明的迷惘,然而那情绪只是一闪而过,就又恢复一贯的冷持漠然,让人还以为是看错了。
“东川附近的州县小镇,哪一个?”
沐晟与几位武将在议事厅一直商讨到夕阳西坠,两个时辰的时间,孙姜氏在东厨忙得不可开交,恨不能同时将连着几日的食谱都安排好。
这药汁的味道格外苦,他几乎是捏着她的鼻子灌下去的。旁边的一个侍婢见状,赶忙去三连橱里翻出一包蜜饯,战战兢兢地递过来。
少女从始至终都没有做声,面上更不再有情绪波动。一侧的阿曲阿伊已经吓得肝胆欲裂,张大嘴说不出话来,却见朱明月在马上转身,给了那个黑衣弓弩手的头领一个示意。
最中间的屋苑,两道红漆梨花木门扉大敞着,正对着门坐在桌案前的男子面容冰冷,在他周身弥漫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戾气和阴枭,让人感到心口阵阵的发凉,望而却步。
朱明月揉了揉撞得生疼的手肘,从马车上下来,目光清冷地看向来人。
而云南府是黔宁王府藩邸所在地,是沐家的地界,没有哪支势力敢靠近。眼下孙兆康又已经被迫投诚,内忧外患暂时解除,她的行程短期内便是很安全的。
“沈小姐!”
“王爷来了就好了,妾身要急死了。”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张晓谶叹了口气,又从怀中拿出一件东西,高高举起,“皇上御赐印鉴在此,见者如面圣上。”
四月初六日,沈家小姐的病情忽然愈加严重。
“王爷,要如何处理她们?”
“这回可是峰回路转吧。”
“郊外的莲湖。苏知府特地请王爷和咱们几个,去他的别庄饮酒赏花。”
孙姜氏不无担忧地说道:“可是一连请了几个郎中,始终也查不出小姐的病情,都说似是顽疾又似食物相冲,抓了几服药始终也不见效果。怎么看都不像小姐说得那么轻呢!”
“有什么话不能在寝阁里说,非要来这么一个居高临下的地方?”
“姚公吩咐奴婢,要全力配合月儿小姐。”
“记住自个儿说的话!”他的眼眸深亮,静静地看着她,下一刻,执起她的手凑到自己唇边,在上面狠狠咬了一口。
“查不到。”
铿锵的话音,复述起来没有丝毫的语调起伏。朱明月却忽然有种感觉,在沐晟的眼里,她似乎就是一个胡闹任性的小孩子,等她在外面玩累了、闹够了,他便要把她领回家。
“武指挥使,那些人并非无辜。”
“闭嘴。”
车夫扬起鞭子轻喝了一声,拉车的马匹便拖着厚重的车舆摇摇晃晃地上路。马蹄声踏在土道上,飞扬起尘土,一路轻微的“哒哒”声。
“你想问什么?”
“那么王爷一定明白,想要使那些重要的人免遭流离迫害、远离世事纷扰的心情。而小女也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
一转眼,到了四月十一,寒食节。
李四在投奔元江府之前,正是东川府卫所里的一个小校。
下一刻,“刷”的一声,武千勋身后的两百人马齐齐拔出雪亮的马刀,将朱明月及身后的三十几个人团团围住。
待进了景东的内城大街,顺着笔直宽阔的街巷一直往前走,那种奇怪的感觉愈加强烈了。刚在街角拐了弯,下一刻,街对面忽然涌现了大批身披轻甲的武士。
她这般说着,说得心无芥蒂。
“夫人最后见到她是什么时辰?”
有侍婢捧着醒酒汤进来,校尉阿普居木紧随其后,进门便吩咐服侍的下人都下去。
纯铜打造的令牌,用的是朱文古玺的铸法,正面朱砂,背面錾刻着钟鼎文——殷商时青铜器上的一种铭文,细丝缠绕,繁复难辨,不似文字。
阿曲阿伊和沈家小姐的寝房都没有就寝过的痕迹,很明显,两个人是一起趁夜离开的,且阿曲阿伊必是充当了沈家小姐的车夫。
景东厅城外,朱明月和阿曲阿伊骑着高头大马,在外城官道外的树林间疾驰,后面的几十人队伍均是一身黑缨锁子甲,背着半空的箭囊,整齐划一地骑行尾随。
苑里桃花纷飞如雨,洋洋洒洒地弥漫出扑鼻的香息。待那一袭锦衣黑袍的男子顺着红漆回廊走过来,正有侍女进门将桌案上未动的盘盏拾掇下去。苑里洒扫的丫鬟纷纷朝着他行礼,沐晟摆摆手,吩咐一应伺候的人都下去。
沐晟执起她的皓腕,粗粝的手指抚在上面淡淡的牙印,是他咬的,似还缠绕着他的气息。摩挲片刻,忽然低下头将薄唇覆在上面,重重吮吻下去。
沈家小姐重病的事,也不算什么秘闻。原以为是由于沈家当家被抓,急火攻心一病不起,岂料不是生病,而是自己给自己下药。
也许是醉得厉害,她的话音未落,沐晟已经整个人歪倒在她身上。
连翘将那番话无甚表情地说完,偷眼观察朱明月的脸色,却见对方毫无所动。等她写完最后一行字收笔,才淡淡地问道:“只有这些?”
朱明月想起那位花白胡须以开药方为乐的老者,不禁抿唇道。
“你站住,听本王说话!”
阿曲阿伊不解地问道。
连她的真实名讳都被告知了,看来这侍婢的身份也不低。
朱明月松开手,任那张桃花笺从凉亭上扑簌簌落下,落在水面上被浸湿,最后半点痕迹都不见。这是晨曦时她在枕头下面发现的,而一向负责照顾她、细心收拾她寝阁的,不正是这个侍婢吗?
两人离席的时间不算短,最重要的主客缺席,自然逃不过众人的眼睛,开席的时辰也因此特地往后延了延。待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过去,宴席两侧的人纷纷笑着抬起头,像是心照不宣,又像是无比艳羡。
沐晟转身看向阿普居木。后者即刻会意地上前,一把将地上的侍婢揪起来,“在王爷面前,容你信口雌黄!是不是你故意把沈小姐放走的!”
那总旗小官“呦呵”了一声,一挥手,他身后的士兵顿时冲将上来,将两人团团围住。
他说完,侧面有一记眼神瞟过来。后者即刻改口道:“不不不,是以黔宁王府马首是瞻,始终在王爷的带领下恪尽职守、奋勇杀敌!”
他咳嗽一声,朗声道。
连翘怔怔地看着她,那些不甘的愤恨,又似有些自愧不如的不是滋味。好半晌,缓步走上前,凑到朱明月耳畔说了几句话。
说罢,犀利的眼神从榻边那侍婢身上一扫而过。
阿曲阿伊有些偷笑,又有些揶揄。
……
“怎么了?”
沐晟缓缓地从后面踱步上来,属于男子的阳刚气息混合着花香扑入鼻息,又似萦绕在她周身,不断地靠近……朱明月不由得随手拈起一根花枝,手指收紧。
“都说文人附庸风雅、最喜好奢华享受,眼见上一任知府在时,这处府宅还不是这样,孙知府到任后一经修葺,却是让人认都认不出来了。”
朱明月怀揣的是三份截然不同的户籍和路引,分别来自应天府、丽江府和云南府,无一与东川府有关。然而就在两人风尘仆仆地在武定州的城门出示路引时,未等进入内城,武定卫所的百户长郑虎已经带着士兵等候多时。
阳光下男子的面容冷得似无温度,“派役兵快马前往东川府到元江的每一个府州县卫所、衙门、土府,带去本王的军令,全城搜捕元江摆夷族人,平民者一律收押;凡遇元江武士,就地格杀勿论!有元江匪寇出没地,各卫所将官更可自行领兵剿之。凡姑息养奸者、玩忽职守者,便视与跟黔宁王府为敌!”
雨里远处的山峰烟霭缭绕,如泼墨点洒。湖面上画舫挂着两串风灯,晕出一团绯色的烟霭,照亮了艄公黝黑的脸。同时在那朦胧的光晕中,一个男子负手站在船舷的雨遮底下,任漫天风雨倾洒而下,却安之若素。
“小女……会留下来。”
她终究不是沈明珠。而时间最终到了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还能扮多久,她希望将来会有人懂得珍惜这个男人。
在对方的盛情之下,朱明月当日宿在了武定州的别馆里。
“洪武十八年,丽江府的沈博文通过考选成为太医院的医丁。沈博文之后,其嫡派子孙沈兴祖前去告补,中试后获准补役,于洪武二十七年被卓拔进了东宫典药局。沈小姐便是作为沈兴祖沈医丁的庶女,被登记在了丽江府的赋役黄册上面。”
“小女听说,昨日御前传旨的传令官抵达东川府城,可是带来了准许发兵的圣旨?”
从东川府直接前往元江尚且有千里之遥,如今又是半路遇截、又是转道云南府。这个时令正好到了滇蜀的暑热之季,急行、暴晒……而她是在未经沐晟允许的情况下,与她私自离开,又背负着违抗黔宁王府的罪过。
孙姜氏自从知道就算向沈家小姐求情也没有转圜的余地,彻夜未眠之后,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可她没想到对方紧接着就要离开,意外之余,多少还有些庆幸——毕竟是她亲手将她推下密室,朱明月当时在乱中没看清楚她的脸,却不代表事情没发生。两人谁都没提,不过是互留余地、心照不宣。
那侍婢不是让她觉得面熟,而是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她是孙姜氏派到她身边跟着她、监视她的,却从未多嘴多舌,更没坏过她的事。无论为人处世还是举手投足,都表现出一种训练有素从容不迫的气质,让她感到某种异样的熟悉。
淡淡的嗓音,让正要迈出门槛的侍婢脚步一滞。
苑中的花都开了,沐晟踏着满地香尘迈进门槛,后面还跟着一位军医。而军医的手里端着一个药碗,黏稠的药汤,黑乎乎的。
“驾——”
“在你眼里,本王是不是冷血到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就算牺牲无辜之人也无动于衷?”沐晟迎上她的视线,些许哂然地苦笑。
“我猜,王爷他一定也没料到。”
“怎的忽然问这个?”
什么?
“这次去抢人的百余那氏武士,听说有半数以上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经过严密部署,打了楚雄府一个措手不及。两边遭遇后楚雄府的伤亡相当惨重。但元江府公然杀害驻守士兵等同于犯上作乱,是要以忤逆罪论处的。那些被抓走的商贾一旦给不了他们想要的,恐怕凶多吉少。”
白珈等人面面相觑,都感到有些意外。却见那传信官从怀里掏出一封布囊,用蓝银苫布包裹得结实:
“可是千户长说不查不让放行。”
傅东屏挑了挑眉毛:“从老西平侯到嗣位的黔宁王沐春,再到现在的小沐王爷,沐家在滇二十年,而咱们在滇蜀卫所也已经驻扎了十五年。你说是不是老交情?”
“你会给本王答案?”
朱明月正对上沐晟深邃含笑的黑眸,眼底的光芒,灼|热得像是要融化冰雪,偏开头道:“只要王爷不生气便好。”
为首的那个高挑女子,众星捧月般被数百个家奴簇拥着。艳若桃李的面容,一双丹凤眼描着金粉,穿的是藕荷色直筒长裙,腰肢曼妙如水蛇,举手投足间,尽显妩媚。
“即便如此,后面的行程也必须改道。”
这时,连翘已经把朱明月领到假山旁边的凉亭里。游廊对面的庖厨里,仍不时传来孙姜氏的数落声。隔着一道回栏,远处的雕梁画栋、亭台水榭,都倒影在清澈的水面上,水岸两侧垂柳依依,莺啼婉转。
“武指挥使把话带到了,便请回吧。”
一道清亮的女音,悠然响起。
“你用这么大的阵仗欢迎我,我是不是应该感到受宠若惊?还是先要恭喜阿罗你,终于一偿心愿,飞上枝头当凤凰?”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武千勋满腔的愠怒和质疑,在那一刻都化为了错愕和震惊。这个身份煊赫的武将,急忙从马上跳下来,一掀前襟单膝跪地。在他身后的两百人队伍齐齐下马,同跪俯首。
阿普居木忽然脖颈发凉,感到阵阵的后怕。
大明的军队来源于世袭的军户,由每户派一人为正丁至卫所当兵,军人在卫所中轮流戍守以及屯田,屯田所得以供给军队及将官所需,其目的在于养兵而不耗国家财力。士兵们远离家乡在外戍边,很多便在当地娶妻生子,但是屯田的驻军生活十分艰苦,戍兵越多,逃兵也就越多。朝廷针对逃兵的惩罚手段相当严苛,却止不住那些熬不下去的士兵逃跑。
其实沐晟和那个传信来的校尉说得都没错,现在这个形势谁擅自在云南行走就是自找麻烦。待在东川府、待在他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就算她不怕死,正要毕其功于一役的沐晟,可能再派兵力分神护送她闯过重重包围去沈家吗?
“你自去送你的信。只是路途迢迢,经过批复再传回来,说不定沈明琪的坟上已经开始长草了。你记住,这耽搁的责任与我无关。”
沐晟转过身来,眉宇间含着咄咄之气,“阿普居木!”
“我有没有说过,你很面熟?”
“一路走来,唯独是这景东城没有关卡排查,城内到处又古里古怪的,好像有很多人都在看咱们。”阿曲阿伊挠了挠头发,又道,“而且好端端的,为何要换回原来的装束呢。”
朱明月扶着玉砌雕阑,许久,淡淡地问道:“姚公知道云南沐氏要发兵攻打元江吗?”
之前孙姜氏给朱明月置办的,早都被沐晟一一搜缴走。连翘因此又被打了一通板子,至今伤口未愈,走起路来还有些不方便。
“什么机会,用你自己去交换的机会?本王怎么不知道你竟然大义凛然到了这种地步,宁愿把自己搭进去,也要去救一个与你仅有数面之缘、前一刻还不愿意相认的兄长,还有那些与你根本毫不相干的商贾!”
孟廉生的声音拔得极高,吓了傅东屏一大跳,“当然是假的,我这不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么。”
这种深思熟虑的考量,却给了元江府居心叵测、谋取利益的机会:元江府在大肆抢掠茶商的货物之前,一度强行命令茶商们将茶叶直接卖给元江,元江负责去跟藏民进行互市,以抬高茶叶价格换取大量的藏马。但元江府给出的价格过贱,同时又不符合朝廷规定,茶商们宁愿用马帮走货。于是一直以来纳西族的走马队总会受到来自那氏武士的迫害和侵扰,越来越多的商贾不敢得罪那氏,不得已将茶叶送到元江去贱卖。
“是的,黔宁王府的奏请已经上报到御前。”
阿普居木低着头,没看到男子眼底划过的一丝吊诡微笑,却对自家王爷的说法着实是消化了好一会儿,而后又揣测着说道:“那接下来……就轮到了楚雄府。”
走的人就这么走了,留下的却需要收拾残局。
孙姜氏笑靥如花道:“小姐有所不知,现在才正值暮春初夏,是东川的花初时令,待到七八月,湖面上的莲花都开了,一时胜景美不胜收。届时小姐再来庄上,才知是不虚此行。”
孟廉生道:“那就是守城的士兵马虎了……”
玉锦罗捂唇一笑,面色却冷得不能再冷,“燕王藩邸的亲军都尉府已然改变编制,我也离开了多时,如今的身份早就今非昔比。身为陶氏土司府的女主人,为了陶氏百年基业不被毁于一旦,我能有什么办法?珠儿,千万别怨我,要怨就怨派你来的人!”
阿普居木道。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而他的声音不大,却饱含着无限的威慑和决绝,也是第一次,让她感到面前这个男子是不可撼动的。
朱明月忽然很想抚额长叹,她是何德何能,让滇西四府的一应卫所军官倾巢而出。
黯淡的天边乌云东坠。从山坡北面飞驰而来的是一匹驿马,马背上是个身披轻甲的士兵,灰褐色大氅鼓鼓生风。等离得近了,还能看出马头上挂着沐家军的标志。
武定州的百户长,云南府的千户长,到了景东厅,居然出动了最高长官卫指挥使。
可这些人能够在景东厅这样的卫城重镇来去自如,是怎样强大的背景,才给了他们这样的权力?而他们在面对沈家小姐时,又是那样的谦恭沉静,从始至终都未尝抬头直视。
沐晟颔首:“不仅是元江的城防,他曾在南弄河做过一阵子看守,多少还知道些关于养马河的情形。”
那总旗小官倒吸了一口冷气:“您是、您是锦……”
沐晟的眼神瞬间沉了下来,眸子里似酝酿着风暴一般:“不行!”
大多数男子终其一生不过是渴望建功立业、光耀门楣。而他方及弱冠,像这样的年岁,正是京城的公子哥们忙着斗鸡走狗寻欢作乐的光景,他却肩负着西南边陲的兴衰安定,在云南藩王的位置上坐了整整四年。可他分明蛮横倨傲、心在武略战场,却需收敛脾气终日周旋在官吏混斗、地方政权倾轧,心思缜密,能屈能伸,无一日懈怠。
连翘说到此,低声道:“不知月儿要何时动身?”
为了还债吧……
之前来传信的役兵千叮咛万嘱咐,说一定要留住沈家小姐,并把人毫发无损地送回来。他以为是黔宁王的哪个红颜知己,闹脾气一怒之下跑到了武定州,还想把人接到驿馆休息几日就送过去,岂料仅是一晚上,就跑了!
他每说一句话,就靠近她一分。朱明月羞恼地扬起手,却被他用另一只手攥住:“说不过就想打人!”
当初为了让她成为沈家小姐,成国公府连同半个宫闱、连同徐皇后在内,做了一场戏,才让沐晟对此深信不疑,她不能走错一步、不能说错一句话,稍有纰漏,都会让事情变得无法收拾。
说罢,又道:“还有那个负责伺候她的侍婢,让她自己去领二十个板子。打不死就送回去给知府夫人,看她调|教的什么好奴才!”
她的身份是丽江府安排的,与她同行为她作掩护的那些女子也是丽江土司从府内的各个州县精挑细选的。而木氏的这些动作,也惊动了丽江和东川当地的卫所驻军。当所有人都在为黔宁王府的计划而津津乐道,所有人都认为这不失为一个好计策、纷纷着手准备接应和帮忙时,如果他再阻拦,旁人会认为堂堂的黔宁王是在护短、色令智昏,舍不得把自己的红颜知己派去元江府,从而对他产生质疑,在大战来临之前动摇军心。
“姚公又怎么说?”
来人的一双眼睛且怪且邪,眯缝着,透出两分阴恻恻来,却含着笑音儿道:“小的给廖指挥问好,给傅佥事问好,给白镇抚问好。”
朱明月从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的桃花笺,笺上一小角和一偏角的折痕,是之前在建文宫中的一种特别暗号,而那折痕上的一点漆墨,用的就是“士为知己者死”的典故。
孙姜氏也从窗户瞧见顺着回廊走过来的男子,不由得替朱明月掖了掖被角,“那妾身便先走了,不打扰沈小姐和王爷说话,过会儿再来探望小姐。”说罢,嘱咐着屋里的两个奴婢道:“你们要好好照顾沈小姐。”
“奴婢不知。”
傅东屏在说这话时,沐晟刚好前脚踏进门槛。
她淡淡地开口。
他说得极是客气,但武千勋心知肚明,锦衣卫直接对皇上负责,北镇抚司又专理诏狱,可自行逮捕、侦讯、行刑和处决,连三法司都管不了,根本就不用跟谁打招呼。
男子也是在这样的声响中,从她的颈窝里抬起头。
“王爷,你看他们……”
屋内几个人原本锁在沐晟脸上的注意力,一下子都转到了来人身上。
朱明月唇角微弯:“大概是喝多了吧。”
这样在上马时不仅没有可供的借力,骑跨在裸马的背上,唯有抓住缰绳并用腿夹紧马腹,才能在马匹飞驰的时候不致摔落。换做寻常男子都是不敢,更别说还能马上直立。可她刚刚那一手驭马的手法,已经不逊于身经百战的骑兵。
但是换酒,下药,出城……说起来容易,想要利用一夜的时间做到,必是事先做了充分而周密的安排,且蒙蔽过在场的三个文官、七位武将,连沐晟都中了招。如此利落干练的行事手法,已经不是逃跑这么简单,倘若当时有人借机在庄里痛下杀手,或者一把火烧了庄子,也不是不能办到。
滂沱的大雨将本就漆黑的回廊遮蔽得一片迷蒙。朱明月打着伞走在有些泥泞的土道上,走过花圃,再穿过一道月洞门,东厢最中间的那个屋子里,烛火还亮着。
“头晕、惊厥,甚至是抽搐,内服过量还会导致死亡。”
“给你的药煎好了,起来把它喝了。”
这是她病倒的第三日,而孙姜氏几乎将东川府的郎中请遍了。
朱明月始终站在窗前,泛白的阳光斜斜地洒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弱不胜衣的落寞背影。
傅东屏和白珈闻言都怒了,这时,指挥使廖商睨过来视线,“如果你是来将功补过的,可以姑且允许你跟几位老爷共处一室。但你要注意你的态度……”
马蹄在土道上踏起尘土飞扬,待穿行在前方的一片低矮树林,几十个人齐齐低腰伏在马背上,娴熟的动作就似做过几千几百次般,速度丝毫不减,竟无一人落马。阿曲阿伊是老赶马人,在这种地方最是游刃有余,余光中瞥见后面的一幕,都不禁被震慑得瞪大了眼睛。
不等沐晟发话,那厢,阿普居木狠狠踏在连翘的后腰上。
“沈小姐定是料到了老朽会配什么方子,因此才事先在红茴香根里加了半夏。”军医捋着花白的胡须,眼睛发亮,“年纪轻轻,就如此精通药理,倒是不失为一个可造之材。”
沐晟抚额的动作一滞,抬头看去,朱明月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口。在她手中还握着一柄竹伞,雨水顺着伞面滴滴答答淌下来,很快在地上化开一摊水痕。
连翘被那裹挟凌厉的目光一看,肩膀不由自主地颤抖,将头垂得更低:“昨、昨夜奴婢伺候小姐安寝,小姐说还不困让奴婢先去休息,奴婢不敢懈怠,便在外间略略睡下,却不想一下子睡过了头。待一觉醒来,再去看内间,就发现居然没有小姐的踪影……”
“如果将整个计划的实施分成两个方面https://m.hetushu.com.com,一方面是对流官和土官的威逼利诱;另一方面就是利用商贾的力量,蚕食鲸吞。”
一侧的傅东屏见状,不禁杵了杵白珈:“什么情况?”
苑中的校尉闻声,跟着走进屋:“王爷。”
白珈瞥了他一眼,“色字头上一把刀,越是美人,就越是祸水。王爷向来深明善断,是个做大事的人,怎么会被这些儿女情长羁绊住脚步。”
“无论如何,本王都会让你留下来,本王不需要你的答案。”男子背过身去,一袭卓拔俊朗的身影,在她面前却是退而求其次的无奈和纵容。
傅东屏翻了个白眼:“改道是一定的,但是目的地不变,再如何变着法儿绕道,也总要从必经之路上走,不能凭空飞过去吧。可我都问了,各府各处,在路线上面的、偏离路线的,结论均是一样,哪里都查无此人。”
传信官说完,将那布囊双手呈上。
“王爷怎的如此不讲道理!”
“奴婢瞧着变天,就让她们把东西放进了每一间屋里。至于路引、户籍文帖和钱粮给养之物都准备好了,就在庄子外面的马车上。”
“可小女只是沈家流落在外又被寻回的女儿,什么元江府,什么黔宁王府,这一切原本就与小女无关。而小女已经离家太久,真的想回去了……”寥落的话音,从檀唇滑落。
“王爷的军医不是很厉害吗,一帖药就敷下去了。”
此情此景,叙旧是再不可能了。朱明月也没说客套话,直截了当地问他来意。
朱明月一哽,心里本已准备好的那些说辞,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朱明月的心里忽然一酸,可她转瞬又想起了爹爹满是胡茬的脸,想起多少个漆黑冰冷的夜晚,被宫正司抓出的死士为了保护她,宁可服毒自尽;想起皇城被围、兵临城下时的那一夜宫闱大火……她一直诚心感谢老天,让她能够平安出宫,让她的爹爹在靖难之役中幸存下来,让成国公府在改元永乐之后建立不世功勋。但是太多太多的人,因此付出了生命,而她欠下的债,终究是要还的。
如果不是坠湖,那么掳走、迷路,便是对沈家明珠失踪的最合理的两种解释。
好半晌,白珈道:“看来,是有人在暗中替沈家小姐安排打点,同时也一直不动声色地为她消弭危机。”
“没想到帕吉美这把刀恁地厉害,吓得城门口那帮士兵屁滚尿流,连户籍和文书都没顾上查验。”阿曲阿伊又惊又叹地道。
朱明月半靠在团垫上,因药效发作有些昏昏欲睡。那军医嘱咐了几句,也跟着告辞。阿曲阿伊出去送他。
朱明月淡淡地说道:“你跟姚广孝的时日应该很长,该明白既然是代为传话,就应把我的反馈原原本本地带回给他。”
沐晟朝着她伸出手。
或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堪当姚公的重任。
怎么除?
连翘疼得汗和眼泪都下来了,连声哀嚎道:“奴婢不知道什么迷|药,奴婢冤枉啊……”
通明街的街南巷一直通向知府的官邸,由专人负责洒扫,甚少有闲杂人等经过。马蹄铁一下下践踏在青石板上,在空旷的宽巷中发出“哒哒”的声响,频率急促,回音震震,足见骑速之快。
沐晟想要抚摸她发颤的手,停在半空中,半晌,转身去开门。门外是传信官阿普居木,站得笔直,目不斜视地说道:“王爷,东川府卫所的几位将军到了,均在议事厅等候。”
于是沐家军一路护送马帮来到了东川府。
“会不会没走官道,而是走了纳西族最擅长的山麓险坡?”
少女些许的怔愣没有逃过武千勋的眼睛,而让他当着两百卫所将士的面,说出这样的话,也颇有些臊得慌。清了清嗓子,他绷着老脸继续道:“玩够了,就回来吧。本王既往不咎。”
二进院里栽植着几垛半人高的水蜡球,郁郁葱葱,间或还有几株低矮的桃树,随着飞花逐水,飘来几缕媚气的芬芳。沐晟在看到阿普居木的同时,一眼也看见了凉亭内的少女,就伫立在两层台阶上,轻薄的花瓣落在她的肩上、衣襟上,一双清澈平静的美眸,正隔着满苑的翠叶繁花望过来。
苑中的花枝在风中摇曳纷纷,有一片叶子从枝头飘下,落在他的脚尖上。
朱明月点点头,帮她把外衣拿了过来。
微凉的触感,他轻轻含住她的唇瓣,辗转磨吮。才不过是一次,便熟练得能够撬开她的贝齿,卷起柔软的小舌。
朱明月低下头:“王爷也可以把它收回去。”
马鞭在纳西族妇女的手中一摇一摇,驱赶着拉车的马匹缓慢前行。
“好端端怎的下起这么大的雨,本来是想好生款待各位,这下非要淋病了不可。”孙姜氏又是失望又是抱歉地说道。
帘幔从外面掀开,一身纳西族打扮的传信官跨进门槛,满面胡茬,浑身尘土未洗,拱手朝着议事厅内的众人行礼道:“丽江信使沙安,见过黔宁王、见过诸公。”
……
小厮苦着脸道。
阿曲阿伊哆哆嗦嗦地问道。
自从沈家小姐“大病初愈”,便被沐晟不知何原因禁足在了西厢寝房,像这般出府踏青散心却是少有。孙姜氏便不遗余力地荐景,想让她开怀些。
一向琴瑟和鸣的两个人,从没在外人面前红过脸,这厢争执不由得引来府门口的侍卫和把守衙差的注目。沐晟扫了一眼身后的众人,拉着她道:“你冷静一下,进去再说。”
两人一高一矮,一壮一瘦,还是女扮男装,往人堆里一站甭提有多显眼。朱明月朝着她做了个安心的表情,牵着马径直往城门下走。
“是是是,小的闭嘴……”总旗小官浑身发抖,慌不迭让周围的士兵把刀放下,朝着城门前的士兵扯着脖子喊,“开栅,赶紧开栅,让这两位来客过去!”
赏赐的时候还只是个卑贱的舞姬,一转眼三年过去,当年的小妾已经被扶正。
朱明月像是被火燎到,下意识地往回一缩。
“军爷,什么事儿啊,怎么突然不让进城了?”
“还偷了两匹马!”
阿普居木抬头瞥了一眼男子寒到极致的脸色,而后飞快地低下头:“此外,末将还去查看了昨日宴席上喝的酒,又发现了缇齐和千日醉。”
萧颜因此曾说,不该让她参与进来,因为她毫不知情。
“你找死!”
然他不为所动,更有些怒不可遏地说道:“御前首肯、清理门户?御前让你来景东厅杀害堂堂陶氏土府的女主人!”
“啊……”
“单靠这张纸就想证明你的身份可不行,还得给我凭证。”
沐晟勒住缰绳,随即利落地下马,然后在她下车时扶了她一把:“本王就送你到这儿。出了外城直接顺着官道走,沿途的卫所都会照应。”
沐晟从梨木架上拿起大氅,在临出门前看向她。
“冤枉?”手中茶盏被沐晟“咔”的一声捏个粉碎,他陡然站起身,“本王将她禁足在屋内整整三日,出府踏青却是临时起意,如果没有人暗中相帮,她绝对无法做到这些。只有你!”
“那不知……王爷可查到沈小姐的消息?”
沐晟唇边一点凉笑:“正因为是黔宁王府的藩邸所在,才更没有人想到她会自己送上门。”
檀香案几上燃着熏笼,散发出轻轻浅浅的香气。朱明月收了伞放在墙边,走过来坐到他旁边,“看王爷好像心绪不宁?”
阿曲阿伊甩了甩鞭子,笑着说道:“怪是怪了点,却很管用啊。一路上女扮男装也穿惯了,换回来反而觉得有些不自在。”
素来面无表情的校尉,此刻一脸的凝重:“王爷,沈小姐不见了。”
她之前对他先礼后兵,现在他就给她来了个以逸待劳。
阿曲阿伊哈欠了一下,迷迷糊糊地问道:“帕吉美怎的不睡了?”
来人还是个总旗小官,甩着手里的马鞭,一步三摇地走过来,“所有人都在这儿排队等着,你们什么人,就敢往里闯!”
玉锦罗像看傻子一样,倏尔笑道:“听听,这居然是当年建文宫中的第一女细作说的话。旧情?别傻了,咱们现在各为其主,谁也不会跟谁念旧情!”
“吾皇万岁!”
她厉声打断了他。
他曾跟她说,沈明琪因水土不服染病耽搁在半路。
“这、这是?”
郑虎也曾参与过靖难之役,从军中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兵,荣升到百户长,正是春风得意。而他不明白的是,堂堂的黔宁王府为何要兴师动众调遣当地卫所军队,只为捉拿一个女子。眼见不过是娇滴滴一个小姑娘,又因赶路显得疲倦不堪,能有何本事?还真怕她跑了不成?
朱明月走到琐窗前面,伸手将花梨木的窗支支上。
“而且明琪被抓了。”
“阿罗,你当真不念旧情?”
一切的筹谋其实围绕着三个人:沐晟、萧颜、沈明琪。每人一个方向,三管齐下,比两人的掎角之势更稳固、更周全,也更狠毒。届时三方发力,一面是暴风疾雨,一面是小火慢炖,让元江府在战争的巨耗之下,得不到任何喘息的机会。
沐晟把熏笼盖子揭开,取出里面的香屉递给他。阿普居木凑近鼻端闻了闻,忽然就是一震,低声道:“王爷,是枫茄花。”
元江府来劫人的行动相当突然,等消息传来给沐晟,再下令去救人已是来不及。那么楚雄府、永昌府、景东厅的驻扎守军就是在没有调令的情况下直接去救人。是沐晟给了他们便宜行事的权力吗?
没排队就往城门里走,立刻就被排查的士兵叫住。
“放开我!”
水雾蒙蒙的眸子,眼底却含着愠怒。
“奴婢没想到仅是要离开东川府,就已然这么费波折,原以为那黔宁王会欣然接受小姐的提议,不想竟是这般难缠,平白耽误了许多时日。”
朱明月对它却再熟悉不过,上面的字是:悦者不哀。
傅东屏摸着下巴,从厅内望向外面的亭台楼阁、假山池塘、廊腰缦回,山山水水尽收眼底,显得气派雅致,美不胜收。
军医说到此,又补充道:“但是小姐的剂量控制得极好,还特别加了一味黄酒,药性转为行气、阵痛,因此只会轻微头晕厌食而已。”
沐晟一把抓起她的手腕,拿到她面前的是那柄景颇尖刀。
“原来张校尉是办皇差而来,下官岂敢阻拦。但是玉夫人好歹是进过陶氏宗祠的土司夫人,倘若是陶氏土司府追究起来,还请张校尉出具一份文书证明。”
阿曲阿伊偷笑道。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需跪地叩首,但沈家小姐并没有下马。武千勋心里忽然就是一紧,这代表什么?莫非这沈家小姐也是北镇抚司的人?
朱明月将目光望向远方开阔处,距离东川一来一回需要三日的地方:会泽、乐业……府城与府城之间的距离都不算近,而民间有句话叫“私凭路引官凭印”,想要在各府城间行走,必须出示官凭印信或府衙开具的路引,当地的官署不会不被惊动。
“本王倒是曾有过耳闻,这么说你见过?”
沐晟的脸被打出一个红手印,两片薄唇上染着点点血丝,也不知是她的还是他自己的,“不管你是否曾经救过本王,本王都不会让你去送死!你知不知道,一个女子只身去那种地方,究竟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郑虎跌坐在椅子上,傻眼道:“现在还管什么驿马,王爷那儿可怎么交代!”
朱明月经过廊前的时候,刚好就听到孙姜氏斥责的声音。
沐晟倏然凉笑:“居然还是不说。”
朱明月捡起墙边的竹伞。
“那你也别怨我。”
张晓谶手里的这方印鉴是改元永乐后,皇上亲赐给姚广孝的,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也证明姚广孝御前第一军师的无上尊荣。而姚广孝居然让人把这个带出来了,看来这一趟不仅是来办她的差,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
“武指挥使,你可认得这个?”
“没想到不过是短短四载,她便忘记了来到景东厅应该做的事,转而背叛了原亲军都尉府。属下早就想着清理门户的这一日,亏她还巴望着稳坐陶氏土司府女主人的位置,殊不知阎王想让她三更死,绝不会留她到五更。”
沐晟坚持要陪朱明月走一段。
他走到花架前将身上的大氅除了,略显深沉的嗓音,眉目间含着凝重之气。
当明媚的阳光顺着琐窗照进屋内,已经是次日的巳时。武将们醒来的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困惑自己身在何处,等庄上伺候的奴仆端着洗漱的铜盆进来,这才想起来昨日被孙兆康邀请来外城赏花踏青,而文官们则大多睡过了晌午,宿醉未醒,昏头昏脑地不知今夕何夕。
“是回答。本王不会救他们。”
两人休息了整整六个时辰,无论是精神还是体力都恢复过来。待到丑时五刻,漆黑的夜里分外静谧,只有更漏滴滴答答的声音。
其实什么鹿肉,但凡不拿马肉下厨,其余都能够将就。武将不比文官讲究精致、精细,很多时候好吃就行。
武千勋一怔,似是没想到她这般干脆地拒绝,有些不悦地说道:“王爷的话是带到了,但是王爷的军令,下官无法不从。”
“你安排的那些人手……”
她转身屈膝,卑微至极。说完再次行礼,就退出了寝房。
傅东屏朝中间那辆梨花木做辕的车舆指了指,阳光洒在紫檀的车顶,雕花錾刻被晃得一片灿烂的金色,亦如刚刚惊鸿一瞥时,少女莺妒花惭的容颜。
她自然是高兴。沐晟将此地作为暂代的中军大帐,意味着决定西南边陲未来命运的决策,即将诞生在孙兆康的府宅里。而后者在必须参与的情况下,能够成为第一见证人,面上不仅倍有光彩,将来奏报到御前的奏疏上面他还能成为一定会被提到的人,算是黔宁王府对强迫东川加入战局的一种补偿。
熏笼里缭绕出纯白的烟气,丝丝缕缕,宛若缥缈而悠长的梦境。而他浓深的黑眸恰似一潭蒙蒙沼泽,亮灼灼、沉醉醉。
乌云遮蔽了阳光,空中涌动着的血腥气,像是一张巨大的黑色网覆盖住了景东城。
那厢,通判李芳的家眷道:“这哪里怨得孙夫人,夫人也是好心邀请。”
朱明月死死咬唇,“就算小女原本不知道,可王爷的身体力行,也告诉了小女被人欺负是什么样子!”
云南府的黔宁王是何等煊赫高贵的人物,又一向是冷静端肃,简直如战神一般的存在,可此刻脸上很明显的一个掌掴红印,嘴角也破了。
朱明月每膳吃得不多,因此很容易饿。这个小习惯被前来伺候的连翘谙熟于心,于是每次只要逢她出府就会特地在马车里面给她备些点心。一贯安静的侍婢在细致周到这点上很像孙姜氏,却从未表过功,但这不代表对方没察觉。
什么黄册、医户,怎么还跟沈家和元江府扯上关系?
“当真是可惜、可惜。”
所谓的“黄册”也叫赋役黄册,是洪武十四年朝廷在户帖的基础上,为核实户口、征调赋役而制成的户口版籍。共造四份,上送户部,承宣布政使司、府、县各留一份。朝廷规定发给各户的表册,必须由本人填写,或本户自报请人代写,如有隐瞒作弊,家长处死、家属流放。上面的记载以户为单位,详细登记了乡贯、名讳、年龄、丁口、田宅和资产,并划定户籍为民、军、匠三大类。其中的民籍除一般应役的民户外,还有儒、医、阴阳等户。
阿曲阿伊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起来迅速穿好衣裳。
二十一这日,迟来的行程终于要启程出发。
那领头的黑衣人一直在后面静候着朱明月跟武千勋说话,此刻提了提缰绳上前来,却是从腰间摘下一块象牙牌,扔了过去。
此时此刻以东川府为中军大帐,连同云南十三府的各地卫所驻军和流官府衙在内,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即将到来的剿袭行动,其余都成了无暇顾及的小事。然而对于西南边陲的平民百姓而言,战事却仍是秘而不宣的一种传闻,寒食节作为缅怀先贤的重要节日,家家蒸制寒食,户户竖秋千插柳,都在热闹而欢喜地筹备着。于是市井坊间为期三日的庆祝,成了大战到来之前粉饰太平、安稳民心的一种手段。
“不仅是武定州的这个郑百户,沿途的府、州、县想必都得到了消息,一旦遇上咱们俩,便要把人拦住遣送回东川府。”
“小女的兄长是因为王爷被抓的,对吗?”
那些不知何时出现的弓弩手,就像是从来都没出现一般,又凭空消失了。
“找到合适的人了?”
床榻上的少女,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病恹恹地躺在被衾里,“夫人无须介怀。小女的身体小女最清楚,老毛病罢了。”
孙姜氏在旁边听得既糊涂又心惊,什么叫“放走的”?
玉锦罗被逗笑了,眼底却有杀机一点点浮现出来。“螳臂当车,自不量力。来啊,还不把人给我抓起来!”
“奴婢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求王爷饶了奴婢吧……”连翘虚弱地伏在地上,连连磕头。
那身份低微的校尉静静地看他,没有任何回答,只是拱手道:“武指挥使,若无其他事吾等便要就此告辞。多谢武指挥使的体恤,多谢景东厅卫所的成全,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必定感念于心!”
朱明月低下头,又轻又细地说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本就是一桩搏命的差事,既然王爷如此不领情,小女何苦揽祸上身。”
“你的病好了……”
“真的假的?”
千山万水一样的阻隔,让朱明月跟阿曲阿伊两个人弃掉了马车,选择骑快马,昼夜轮班兼程赶路。从东川府六十余里到甸尾,过普渡河,一百三十里再到屏山,又七十余里到远青县——仅仅用了四日半,就抵达了第一站——武定州。亦如阿普居木估计的那样,两人一路上两次改变身份、装束,用了不同的身份户籍和路引,只为掩人耳目。
“可是护送的队伍再隐秘,也阻止不了消息的外泄。万一那氏武士听到这件事,提前派人出来劫杀或者是封了城门,那沈小姐那边……”
沐晟揉了揉额际,觉得口干,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王爷。”
李四禁不住眯了眯眼,明显是忌惮几分。傅东屏哼笑着说道:“不仅是态度,还有说话的语气。咱们廖头是什么人你最清楚了,千万别惹他老人家不高兴。”
朱明月直直抬眸:“是吗,但是王爷连那二十几个商贾都放弃了,不就是因为要在剿袭来临之前在卫所军中铺出一条立威的血路。以这么大的代价换来的众志成城,王爷想要轻易将其摧毁!”
片刻,廖商开口道:“王爷说过,由沈家当家出面集结的这股商贾势力,是针对元江府计划的第三道杀手锏。但这道杀手锏已然落在对方手里。不知那沈家当家可有办法自救?”
沈明琪或许很重要,那些商贾或许很重要,但是从来都不在朱明月的考虑之列。而他不会明白,她有一个非去不可的理由。
阿普居木低着头,深知自己不该多问,却是鲜有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总旗小官眯眼笑道:“偷马贼还能劳烦咱们堂堂的藩主?军爷们在这儿守株待兔,是要拦截两个从东川府逃出来的人。我看你们刚好也是两个,打扮又这么古怪,倒是挺像王爷军令里面提到的!来啊,把他们俩头上的帽子摘了,让军爷瞅瞅到底是雌是雄!”
“官差?瞧你们两个不男不女的,衣着打扮都不像是本地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那总旗小官眯着眼上下打量一番,又看了看二人牵着的马,歪着脖子道,“瞧瞧,居然还真是驿站专用的驿马。千万别跟军爷说,你们俩是役兵传信官,一没身份信物,二没军中手札,这马分明就是偷来的!”
“武指挥使请放心,在下回京复旨时,自会禀明一切。”
阿曲阿伊不以为然地摆手道:“常年跟着马队出来走货,这些早就习惯了。我就是担心帕吉美你的身体会吃不消。”
“不是促成,而是依旧用作掩护。”
风掀起窗幔,坐在马车里的少女一张侧脸淡妆精致,凝肤胜雪,红唇如玫;羊脂玉簪别在乌发间,衬得青丝如墨。一袭绮罗百褶襦裙裁剪如削,勾勒出盈盈身姿,春韵桃花,光艳逼人。
在议事厅等待召见的四个人,均是驻扎在东川府城外的卫所武官:卫指挥使廖商、指挥佥事傅东屏和卫镇抚白珈,还有之前负责护送朱明月的百户长孟廉生。他们一个是正三品武官,一个是正四品文官转调武职,余下两人中白珈是从五品,孟廉生是正六品,而前两者的官阶比孙兆康还高。
“本王知道你一定有很多疑问,想问什么就问吧。”
当拥兵自重成为一种隐患,元江那氏便不能再留。
沐晟不急不缓地说道:“云南的商人在各府州县行走,买卖做得越大,往往跟当地的关系就越密切,所以商人是最大的消息来源。他们做生意,也收集情报,其中的商贾高手,就最懂得乱世中的生财之道。沈家多年经商已经积累下很多人脉,像这次楚雄府那些财大势雄最有地位的商人,就是明琪召集去的,代表黔宁王府跟他们商讨一桩‘商旅结军旅’的买卖。”
晨风拂起她额前的乌丝,朱明月抬手挡了一下。这回随行的有卫所训练有素的官兵,还有沐家军中一等的高手,而她在风餐露宿的赶路中已经习惯,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去沈家。但她还是答道:“好,小女会当心。”
箭雨里,那少女孑然而立。无数的箭矢从她身边擦过,又射进那些四散逃窜的陶氏家奴身体里,而她不闪不避,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那唯一的一抹亮色。
也别忘了,当初是因何嫁进陶氏土司府的。
而她们几乎专挑平坦的官道走,尽量避开了高山峡谷,也就避开了很多流寇和土寨,直面的是各处的官府和卫所,却在对方的严密排查下,横跨整个西南地界犹入无人之境。直到刚才瞧见景东厅高高的城楼,阿曲阿伊都没反应过来,她们竟然就这么一路过来了。
一直没再搭茬、似在观赏墙壁上挂画的白珈,在这时忽然大喝一声:“说得好,算我一个!”
“姚公说,月儿小姐真的很聪明,只听前半句,便知道这便是要去元江搭救沈家当家。而元江府的确厉害得很,百年家史,手握重兵,同时拥有其他土司家族不可相比的两处强悍力量。但世人都说元江那氏如何厉害,究竟怎么个厉害法,小姐难道不想亲自去领教一下?”
叫声凄厉而刺耳,把院外隔着老远的侍婢都骇了一跳。而阿普居木那一脚结结实实揣在了连翘的腰上,并没因对方是女子就收敛半分,直接把她后腰的腰椎骨给踹折了。
从武定外的驿道出发,沿途最少村镇城池的便是三日路遥的禄丰县。途经两座荒僻的村落,顺着绿汁江一路往南八十余里……从江水澄碧如玉、凝滞成潭的缓流,一直到汹涌湍急的奔泻急流,过平滩、山麓、栈道,又行六十余里过大洼村、花脚山。
就在朱明月再次离开禄丰城的时候,丽江土司府送来的女子抵达东川。这些容貌姣好的女儿家,大多出身不差,一路上又是草行露宿、又是车马劳顿的,病的病、逃的逃,耽搁了许久,等被送到东川府,已经面黄肌瘦、狼狈不堪。
越是不可能,就越是疏于防范,给了她可乘之机。而她实在太聪明,深知循规蹈矩不如出奇制胜。
“我当然没忘,因为我的本分便是保护陶氏土司府的安危!强龙不压地头蛇,你知不知道元江府我们是惹不起的,就算黔宁王府想要对付他们,等你的那个黔宁王路途迢迢率兵打到这儿来,说不定那氏土司府早就把小小的景东厅给铲平了!”
“这盘棋真是越来越好看了。”
“沈小姐你看,这牡丹花开得多好。要是移植到府宅里去不知是否还能生长得这般艳丽。”
一番话说完,在场的众人更愣了。
白珈闻言,抬头看了傅东屏一眼,“你可别是也管闲事,让人去楚雄府查了。”
她的唇已经沾到碗里黑乎乎的药汤,却躲无可躲,不由气急地去推他,“那么多郎中都瞧不出所以然,王爷这药就是大罗仙丹,喝了就能药到病除?”
朱明月拉了拉缰绳,让出道路。
沉浸在思绪中的少女一怔,“什么?”她没听清。
沐晟深深看着她:“随着传信官一路从曲靖绕道来东川府,这段路的行程也跟着暴露了。而且你认为在云南府到东川之间阻截传信官的人,是那氏家族派出来的?元江府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将眼线抛得这么远,更多不可估计的力量已经逐渐加入了战局。”
冲将上前的动作,被白珈一把拦住。那厢,孟廉生拍案喝道:“王爷,这样的人应该在战前拿来祭旗!”
当然,如是仅凭着吃苦耐劳的体力和毅力,就能在任何奇山险路上畅通无阻的话,每年茶马互市的路上,也不会有那么多经验丰富的赶马人有去无回。沿途大大小小的势力,光怪陆离、花样迭出的算计和伎俩,两人又是如何一一避过和化解,不再赘述。
“按照她原来的计划,让她们休息两日就继续上路,以献给那氏土司的名义送去元江府。”
男宾们和女眷们的住处有些距离,九曲回廊里来往的都是侍婢,见到是他,纷纷敛身行礼,却被男子铁青的脸色吓得纷纷往旁边躲。孙姜氏站在敞苑里都快急疯了,指着面前的几个侍婢,骂也不是喊也不是,直到沐晟跨进苑落,这才心急火燎地迎上去。
“苦肉计装病这招对本王没用,只能平白折腾你自己的身子。有闲工夫去找什么红茴香,不如多看看医书,或许能找到一种让本王的军医都瞧不出来的生病法子。”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想到,看来沈家小姐也不是那么心甘情愿去元江府。
“你们大动干戈的,就是要抓偷马贼?”
“都快到戌时了,王爷该早些安置,为何还要喝醒酒汤?”
丽江来的?
三人思来想去,都没有个结论。
朱明月听得心惊,不由道:“地方卫所一直都在保护他们?”
连翘的手一顿,而后推门迈进门槛。
傅东屏不无担忧地说道。
连翘低声道。
连翘低声道:“五日之内。”
孙姜氏笑眯眯道:“哪里是妾身。我家老爷除了喜好古玩,就最爱摆弄这些花花草草。妾身倒是听说沈家的锦绣山庄临着滇池而建,庄内更有山茶名花,花期一到,摧枯拉朽般开得漫山遍野。‘锦绣’二字故此而得。”
花白胡子的军医依言走过来,略一颔首,就探出两根手指,搭在少女被沐晟硬扯着伸出来的皓腕上。
阿普居木低头道。
“你已替我承担了两次杖责,而此去元江需要星夜兼程,你新伤旧伤都未愈,勉强跟着赶路反而会拖慢行程。”
男子忽然而生的怒意,让朱明月蹙起眉,却不答反问道:“对于救人,地方的卫所驻军是不是已经无计可施?那么在黔宁王府不得不放弃他们的情况下,在那些商贾根本无法自救的情况下,派一个人去元江获取消息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没有人能想到,沈家小姐摇身一变,已然从费尽心思乔装改扮的平民百姓,变成了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高级将官。
沐晟冷不防手上一疼,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朱明月抱着裙子就往屋里跑,沐晟再想去拉她已然来不及。
这把刀也不是普通的刀,是锦衣卫专用的绣春刀,除非御赐,否则不能擅自佩戴。它代表着其主人在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中拥有相当高的身份,比锦衣卫令牌和图书更让人惧怕三分。别说上来盘查,便是找后账都没人敢来。
“绝世佳人啊。”
“王爷,帕吉美,前面要开席了。”
一行几辆马车从通明街缓缓行驶出来,车轱辘压着青石板路面“嘎吱”“嘎吱”响,后面还跟着为数不少的侍卫和衙差。行至酒楼大街上,街道上多是出门踏青的轿子和马车,或是扶老携幼的行人,见到知府家的车马,纷纷投来或好奇或羡慕的目光。
而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看似娇柔的少女有着怎样高贵却复杂的身份,还有那个护送她的校尉,就是这个身份低微的差役官,三年之后坐到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一度权倾朝野,当世无二。尤其在后来对纪纲的诛灭中,也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那哨兵把景东内城发生的事,言简意赅地向武千勋汇报了一遍。后者眼底怒火顿起,大吼道:“沈小姐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跑到我景东厅来杀人!”
“呦,这不是李四么!”
阿普居木有些讶然。
她所有的打算,就这样再一次化为灰烬。
与之前的退避三舍犹恐不及相比,孙知府夫妇已经欣然接受。
作为死士,自小受到训练的她一直保持着高度的使命感和戒备心,做事从来都中规中矩,不说过头话、不做过头事,一刻都未尝松懈过。此时此刻却犯了一个永不该犯的致命错误。连翘死死咬唇,通红着眼眶瞪着她。
“他们怎么睡得这么死?”
然而元江那氏的厉害之处,还在于百年屹立,同气连枝、一损俱损的几大土官家族。所以接下来的第二道杀手锏,就轮到了萧颜。
“王爷为何没问?”
她也永远都不能开口跟他讲。
阿普居木却一丝怜香惜玉的心都没有,“说还是不说?”
可她想她的爹爹,在铁马金戈血雨腥风的战争之后,还要让那么耿直的人周旋在波诡云谲的庙堂官场。她担心他会不会被同僚挤对指摘,她担心他会不会忙于公务就忘了用膳,会不会又彻夜饮酒伤了身体……而她的爹爹还一直心心念念盼着她回家。
连翘的话,让朱明月怔住:“什么意思?”
“流刑,发配充军。”
东川府也是卫城。卫所指挥使廖商驻派在此有十五年之久,一直隶属于黔宁王府管辖。这也是沐晟能够放心经停在东川的原因。而廖商等人作为老西平侯沐英的门生、黔宁王府的心腹之将,也知道沐家军的这趟互市之行,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的主意?你指的是哪个,刻意生病,还是让孙姜氏给你准备过府城用的路引、城门令牌?还是丽江府给你安排的新身份!”
孙姜氏不禁狠狠松了口气,又不放心地问道:“你可找清楚了?”
白珈端着下巴:“恃宠生娇吧。”
“玉锦罗是在害怕。假如陶赞先抓到我,她怕我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不得不亲自出马。”
连翘点头。
府中的侍婢见到去而复返的朱明月,不由得面面相觑。后者直直地穿过九曲回廊,跨进敞苑后,就往那间寝房走。沐晟拦了她一下,“你自己先过去,本王稍后就去找你。”
“回来吧。”
而朝廷买马也分两种:一曰良马,用于战时,主要来自甘肃、青海的土著;二曰羁縻马,产于西南诸蛮,体型短小而不及格。买这种马的意图有二,一是从羁縻马中挑选一部分良健的为战马,以补充朝廷战马来源的不足;二是安抚西南蛮夷,使他们不至于荒饥少食而侵犯边塞。所以朝廷会如此重视茶马互市,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边疆的安定。
来人在马上双手一抱拳,面不改色地说道:“事先没有给武指挥使消息,擅自进入景东厅府城,是在下等人鲁莽唐突。但事出突然,北镇抚司得御前首肯,亟须清理门户。”
……
沐晟后脚踏进厅内,傅东屏等人也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色,四个人一同肃然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军礼。
“没有,奴婢没有,奴婢真的没有!”
“王爷,是否要末将现在就派人去设关卡拦截?”
而今十几年过去了,摆夷族陶氏土司府的主人从俄陶变成了陶赞,黔宁王府的藩主也从西平侯沐英,变成了嗣位的沐晟。
沐晟下了马,快步追上少女的步伐。前者已经迈进门槛,被他从后面一拽,没站稳往后跌了一下。
“元江府水泼不入犹如铁桶,非摆夷族人想要靠近,难若登天。但若是小女混在那些女孩子中间,就有接近那氏土司府关键地带的机会。届时,从旁打探那些商贾的下落,即可便宜行事。”
“奴婢正是因此带来姚公的吩咐。暂时不需要月儿小姐去沈家,而是要小姐能够确保沈家当家沈明琪的安全。”
沐晟端着药碗坐在床榻边,不由分说揽住她的肩膀,亲自喂她。
连翘咬了咬唇,道:“奴婢知道,月儿小姐这么说,不过是想让奴婢好过些。”
就在这时,忽见远处的山丘上尘土飞扬。
因为她们二人骑的都是驿马,不得不女扮男装,阿曲阿伊壮硕高大,黏上两片胡子,倒也几分形似。朱明月长得纤瘦娇小,穿一身灰褐色袍子,怎的看也不像男子。但是她腰间一柄绣春刀,让任何官差见到,都不敢上前问话。
武千勋的态度明显缓和了一些。
沐晟皱了皱眉:“什么叫‘不见了’?”
赏花,饮酒,踏青,作诗。
“许久不见,傅百户,哦,现在应该称呼为‘傅佥事’,您还是这么疾恶如仇。”
另一边,阿曲阿伊也牵了一匹枣红色的,马蹄铁踏在地面上发出“哒哒”声,等走出驿馆前的陇道,外面的官道两侧的田地里,几头吃完草的牛正待耕田,那牵着牛的老农见到两个一身夜行衣打扮的女子,不禁惊讶地张大了嘴。
连翘已经直不起腰,趴在地上,疼得直发颤:“就算王爷问一百遍、一千遍,奴婢也是不知道!但王爷不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太晚了吗?也许沈小姐根本不是去元江府,而是受不了王爷,自己找借口跑了。也许小姐她不愿意待在王爷身边!”
“你确实是该恭喜我,因为我现在已经是世袭土司的正室夫人了。而你千不该万不该,不应该来打扰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更不该给景东厅带来无妄灾祸!”
少女一张面庞消瘦了几分,显得点漆似的眸子更大了,黑嗔嗔,宛若一泓秋水,也衬出肌肤剔透如雪,单薄衣衫,伶仃孱弱,愈加楚楚惹人怜惜。
朱明月睁开眼睛,淡淡瞥过来:“即使他生疑,也暂时不会怀疑到你头上。最忌做贼心虚。”
男子的面上说不出喜怒,却没有任何笑模样。这让旁边伺候的侍婢都低下头,阿曲阿伊也退到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
“庄外是一片树林,五里处就是外城,也派人出去了。但是沈小姐怎可能独自一人出庄啊!”孙姜氏拿巾绢抹着眼睛。
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心里蔓延,让朱明月的心弦猛地一颤,面颊烫得红透,却仍是十分羞恼他的轻佻之举:“王爷在胡说什么……”
说罢,眼观鼻、鼻观心,站到一旁。
在建文时期,几乎每一个来往都城与北平之间的死士,都是一个恐怖的存在。这些死士不仅来源于燕王府,更多的是来自皇宫,两相渗透,不知有多少宫闱、王府里的人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当年朱明月的进宫,就是以三十二名死士的牺牲为代价,最终争取到兵部侍郎齐泰的信任。随后在宫中伴读,她身边无所不在的也是那些效忠于太祖爷和建文帝的死士,最终多数又被保护她的死士除之而后快。
“武指挥使是想要阻拦小女?”
傅东屏摇了摇头:“你以为王爷没想到吗?之前军令上提到的,各府城卫所可领兵剿袭辖区内的匪寇土寨,而不用报备黔宁王府,就是在防着这个。”
好一个釜底抽薪之法。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很得意?”
一句话,让群情激奋的几个人顿时冷静下来。
后面的士兵也是景东厅卫所的,与陶氏土司府的武士兵分两路,寻着踪迹来追踪这批黑衣弓弩手。倘若不是武千勋一队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越过前面土坡,朱明月便要与之分道扬镳。两边队伍化整为零,也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怀揣着奏报自云南藩邸出发的这两个人:一个往北,去了东川府;另一个往东,去了曲靖府。结果第一个人在来东川的半路上莫名失踪,从曲靖绕道过来的却平安无事。阿普居木沉声道:“末将有理由怀疑,从云南府到东川的这条路上,已经不太平了。”
那还是洪武三十一年进宫时的那个冬天,还有建文四年的那场大火,无数这样的令牌随着其主人的香销玉殒在焚烧中被毁,无数的生命在酷刑的折磨中含恨而终……没人能在那样尸横遍野的血腥杀戮之后,对过去完全心无余悸,但那也证明着她们这些人曾经侥幸生还、逃出生天。能活下来,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是本王绝不会同意!”
“本王问你的是,有没有找到合适的人?”
沐晟的脚步在那一刻顿住,没有回头,嗓音却冷了下来:“没有本王的允许,你以为你能跨过四座府城去元江?没有本王的允许,连这座府宅你都出不去,更别说还想出东川府!”
她说自己卑贱,何尝不是在暗指她。
“是你放在我屋里的?”
“怎么跑的?不是让你们派人看着了么!”
可再怎么逃,都没有像李四这样的,携家带口跑到了元江府不说,还堂而皇之做了武职军官。
朱明月看了他一眼,不再挣扎,随着他绕过照壁往西厢走。
南厢的这间寝阁格外宽敞雅致,隔着一道水晶垂帘,外间还没收拾,显得有些凌乱。里间却是整整齐齐,床榻上帘幔半遮着,被褥都是铺好的;一侧的铜盆里盛着清水、巾架上搭着帕子。
“王爷说的哪里醉话,小女又不是鸟儿,怎么会飞走。”
白珈手执一枚白子,会心地笑道。
而她在别庄时用了枫茄花,在武定州还会如法炮制,因为对方实在太轻敌了。
男宾和女眷是分开而坐的,两边被九曲回廊隔出一道水阁,中间位置用于表演水傀儡。离开席还有些时辰,孙姜氏拉着朱明月走到凉亭下的花圃。圃内盛开着品种繁多的牡丹、芍药、木香……倒映着远处的湖光山色、烟波浩渺,近处的翠阁溪楼、清风池馆,大片大片的姹紫嫣红,绽放得浓郁热烈。
“奴婢是孙夫人派来伺候小姐的,关心小姐是奴婢分内。而奴婢瞧着小姐从昨日到现在,一直郁郁寡欢,是否是因为与王爷发生的争执……”
等到了庄子门口,金环红漆的大门敞开着,内里花木影绰,蒸腾的水汽似能从影壁后面弥漫出来。有老管家早早地出来相迎,奴婢们撑起大竹伞为女眷引路,仆从们则跑过来牵马。
阿曲阿伊却不知发生了何事,眼见这些人手执刀戈,一脸凶神恶煞,明显是冲着沈家小姐而来,也顾不得害怕,冲过去挡在她面前。
傅东屏也唏嘘道:“多年来以此为名头送进元江府的女子也不占少数,没一个有好下场的,何况还要被糟蹋。王爷也当真舍得……”
朱明月起身去开门,连翘有些复杂地看着她:“小姐,是不是应该启程了?”
朱明月挑了其中纯黑色的一匹,摸了摸马头,解下拴绳,将马牵了出来。
“本王说过不想再听到类似的话。此事已成定论,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你趁早死了那条心!”
朱明月嫌恶地躲开,“我不喝。”
沐晟一把将她抵在廊柱上,让她动弹不得、挣扎不得,两人之间更毫无缝隙可言,朱明月气急道:“什么女主人,那只是掩人耳目的一个权宜之计,没人会把做戏当成是真的!”
景东厅的卫指挥所,也早就接到命令要拦阻一个正值芳龄的少女,然对方能横跨三座府城一路来到景东,可见是相当不简单。却没想到等来的竟是一队黑衣弓弩骑兵,那为首的少女,咄咄逼人的美丽容颜,却也凛冽如霜,一双冰雪般清透的美眸,让人不敢直视。
傅东屏又忙不迭地摇晃白珈的肩膀,示意他去看沐晟的手。
沈明琪被抓了。
孙姜氏说到此处,急得直抹眼泪。
“云南府锦绣山庄的千金。这是之前沈小姐以黔宁王府的名义,派人送到土司府的信物。”
不似那些郎中左瞧右看也无法确诊,军医只诊了须臾的脉,便收回了手。
时已子时。
“什么?跑了!”
阿普居木一震,即刻道:“末将办事不力,还没有。”
孟廉生惊讶道:“上一任?傅镇抚十年前就是东川驻军了!”
在云南的这块土地上,有谁能够比常年在各地行走的纳西族赶马人更厉害?想要融入到地方,光是乔装改扮还不够,而她不是当地人,地方志上面的记载与实地实景很难结合到一起。纳西族的走马人有足够丰富的江湖经验,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云南各府、州、县的地形、风土,也没有人比他们更擅长与黑白两道的人打交道。
只有负责伺候她的这个奴婢,能够随意进出知府大宅,能够去跟孙姜氏提议在寒食节这日出府,也能够事先到别庄来安排打点,还能够去外城城门买通当地看守。
夜,还深着。
“他是说过,但不是去元江,而是回东川。”
朱明月很难不因此生出埋怨,她的目的地是那氏土司府,眼下仅是逃离沐晟的掌控,就需过五关斩六将煞费苦心。但是如果她连这都做不到,又如何能在元江府那种地方站住脚跟。沐晟终究是太低估了原燕王藩邸亲军都尉府的能耐。
“小姐的那个忠仆,叫阿曲阿伊的,一直跟在小姐身边形影不离。奴婢想要找小姐说说话,可是不容易呢!”
她还穿着那件百褶罗裙,衣襟和袖口处都是珍珠镶滚,愈加衬着乌发似墨,肌肤如雪。沐晟心里莫名地就一阵柔软,握住茶盏的同时,也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许是因为本王觉得你会飞走。”
外面的雨早就停了。水滴顺着瓦当“滴答”“滴答”落下来,又在屋檐窗下汇聚。一院子雨水,亮晃晃的,小湖一样。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曾经救过你,你怎么能恩将仇报!”
孙姜氏微笑着一欠身,很善解人意地先行离开。那厢朱明月也想跟着一块走,却被沐晟伸手拉住,“你留一下。”
“传闻都说黔宁王是为了沈家经办的茶运遭抢一事,冲冠一怒为红颜,特地派出沐家军护送马帮互市,还因此迁怒到元江府。实际上这一切只是掩人耳目。那沈家小姐自知被利用,眼下兄长被抓,黔宁王府又不打算派兵去援救,势必是要闹一闹。可现在正是部署兵力的关键时刻,这么添乱未免太不识大体。”
他说罢,离开原地。
“你说。”
“怎的又例行检查,昨天不是刚检查过吗?”
“你根本就不知道元江府是什么样的地方!这些年,你以为黔宁王府派到元江的人还少吗?多少人进得去,却再出不来。你认为你是谁?”
从那开始,黔宁王府也学会了谨慎,学会了韬光养晦,开始以迂回而秘密的方式,为铲除那氏土司府、削弱地方土官势力进行一系列周密而细致的筹谋。这其中,东川府作为互市的第一站,也是计划中的第一步——元江那氏以一府之力同时哺养六座府城:普洱、顺宁、东川、寻甸、乌蒙和芒部,使得当地流官在多年深受其大恩、享其优渥利益的情况下,跟元江府紧密地站在一处,成为那氏家族除却土官势力之外的另一道保护屏障。一旦黔宁王府要动元江,这六大府城必然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朱明月复杂地看着他,却许久都没有说话。
因为大明地方设置实行的是“里甲制”和“保甲制”,以一百十户为一里,推丁粮多者十户为长,余百户为十甲。甲凡十人。岁役里长一人,甲首一人。《大明律.户律》规定:凡百姓远离居所百里之外,须由当地府衙开具“路引”,若无路引或与之不符者,要依律治罪。
这时候,在苑外站了许久的阿普居木走进廊内。
沐晟阴寒的脸上已隐约有怒气,转过头来看向苑里面的侍婢,“你们有没有人见过沈小姐?”
沐晟眼底闪烁着残忍的戾气,却将手扣回腰间的佩刀上,恶狠狠地说道:“你放心,你罪不至死,本王不会杀你。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朱明月不能理解也无法接受。而她所有的准备、所有的计划,一旦遇上那个蛮横的男子,便全部走了样……
有些重的力道,让朱明月疼得蹙起眉。沐晟抓着她的手不由得一松,“本王知道明琪的突然被抓让你很难接受,本王心里难道就好受吗?何况不仅是明琪,同时被抓的还有云南十三府中最有地位也最财大势雄的二十三个商贾——他们对本王来说都很重要。”
沐晟转身把药碗放到案几上,然后将黏在她脸颊上的发丝撩拨开,动作一点都不温柔,却强势得不容她拒绝。
“上头有话要例行检查,等着吧,等千户长来了才能放行。”
“早就听说,滇西四府的卫所收到消息,要拦截一个从东川府来的少女。想不到居然能连过数道关卡,来到了景东厅,看来你很不简单哦。”
很多人都在这里等她。
那传信官说到此,又压低声音道:“木初老爷说,沈小姐只消凭借这个身份,过府城的时候就不会太为难,进入元江后更是会被酌优对待。而与沈小姐一批被送进元江府的少女,将在不久后抵达东川府,带着丽江土府开具的路引,来与沈小姐会合。还请沈小姐早作准备。”
几封手札无一提到沈明珠的行踪,显然是一无所获。
早在进入景东厅之前,沈家小姐就跟这些黑衣弓弩手碰面了。在她与那黑衣首领说话时,并没有刻意背着阿曲阿伊,那些她听不懂的言辞,便一字不落地传入她的耳朵。
她的布置,没有给他留一丝反驳的余地。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一切只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
“奴婢不知。”
“轻点轻点,别把那套琉璃盘盏给打碎了!”
“霸越亡吴计已行,论功何物赏倾城?沈家做出的牺牲,并不输于战场上拼杀的将士。”
傅东屏啧啧笑道:“依我看,就凭那一副花容月貌、我见犹怜,王爷好福气才是真的。”
沐晟放下奏报,“就算不送她们去,丽江府为她安排身份的事,也不能保证永远不会走漏。”
“那封奏报具体写了什么小女不清楚,可兄长他区区一介商贾,名字和事迹能被写在军报上面由卫所传信官亲自快马送来,就证明他从京城回云南以来从未露面的这段时间里,一直是在为黔宁王府做事,而今王爷则把他牺牲了。”
菩萨保佑!
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一处,良久,她不由得调开视线。
“丑时。”
沐晟望着她半晌,不禁摇头笑了笑:“本王怎么看你倒像是归心似箭,只差生出双翼,一眨眼就要飞到云南府去。”
沐晟攥手成拳,“嘎嘣”一下,拇指上的绿玉扳指被捏碎成两半,“既然你这么想去,好,本王就给你这个机会。前提是你有那个本事到元江府。”
那身形瘦削的灰袍小生,忽然掀了掀大氅,寒声道:“放肆。瞎了你的狗眼,连这东西你也不认得了么!”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叩门声。
军医道:“启禀王爷,沈小姐得的不是病,而是因为吃了红茴香的根。”
花圃里的花经过一夜的风雨,仍旧开得凄凄烈烈。昨日花前的对话犹言在耳,而今花仍在,却人去楼空。原来她所谓的许诺、所谓的温顺服从,不过都是虚情假意的敷衍,是她计划中的一部分。甚至是出府踏青的这一应部署,也都是她提前安排好的。
这些话,明显是对屋里的人说的。
阿曲阿伊不知道的是,并不是那身装扮,而是连翘从姚广孝那给她带来的这柄绣春刀和绣春刀背后的锦衣卫身份,才使她们一路相对顺利地抵达了景东厅。这样的顺利是阿曲阿伊做梦都没想过的。
因他的拉扯,使她肩上的缎料撕得更开。朱明月发现连里衣都被扯破了,露出彤色花绣的兜肚一角,更加悲愤难抑,也不听他在说什么,往他手上狠狠咬了下去。
“小姐起得早,晨时风又凉,先喝些补品养养神,稍后奴婢再把膳食端过来。”连翘说罢,又麻利地摆好瓷碗和汤匙。
武士手中明晃晃的刀锋被太阳一照,晃到马身上,拉车的马匹当时就惊了。
听到对方居然威胁到了他的子嗣,李四渐渐沉了脸,阴阳怪气地道:“小的知道,诸位痛恨小的卖主求荣、替元江那氏卖命为虎作伥,但小的已经投到黔宁王麾下,诚心实意为黔宁王府效力,过往的一切也就都该烟消云散。诸位得饶人处,何必咄咄相逼!”
“听说,王爷那边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孟廉生咂着嘴道。
沐晟抚着她的头发,“原本是不知道的,直到那一次的初遇,某人一副盛气凌人高傲不凡的模样,指使着婢女鞭打本王的挚友。本王当时就在想,骄矜的女子素来让人生厌,却居然有人一身傲慢也能这般美,美得惊心动魄、美得让人不可忽视……”
东川府,知府大宅。
朱明月在团垫上落座,连翘给她斟了一盏梨花酿。
“走吧。”
“帕吉美……”
朱明月连头都没抬:“连翘,我希望你明白自己的身份。”
“可朝廷不是批准对元江发兵了吗?”她仍有些不解。
等陶氏的土司府武士赶来,等当地卫所军队赶过来,宽敞的街道上一具具尸体,都被扎成了刺猬,血肉模糊。而那个千娇百媚的女子,心房的位置被十多支箭扎出一个可怖的血窟窿,钉在地上,拔都拔不起来。只有一双美眸还圆睁着,保留着临死前的惊恐和不甘。
武千勋做梦也没想到,这拨人居然会是锦衣卫。然而校尉只是锦衣卫缇骑中比较低等的军官,品阶等同于差役,在他堂堂一个正三品卫所指挥使的跟前,是要下马行礼的。但是来者面色穆然沉敛,不卑不亢,显然没有任何拜见长官的意思。
阿曲阿伊哪里见过这阵势,眼看要露馅,吓得两腿发软。
朱明月默然低着头,转身离开原地。
利用几味相生相克的药材,就能造成一种病入膏肓的假象。但是药三分毒,不宜服用过多,尤其那军医乐此不疲地给她开方子,让她不得不早早就停了用量。
之前阿普居木一觉醒来时,觉得头昏脑涨,连喝了两碗醒酒汤都不能缓解。忽然想起昨日不过喝过几盏,实在不该这般宿醉,于是便让庄上的奴仆去窖里抬出剩下的酒坛,发现是相思坞酒楼中的相思酒无疑。但是刚刚他去画舫上检查了未来得及收拾的酒壶,在酒壶的残酒里,发现除了相思酒,还有缇齐和千日醉。
朱明月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花枝上,“宋白?”
话音中充斥的决绝和冷酷,连阿普居木都为之冷怵,“那沈小姐那边……”
“沈小姐会敢靠近云南藩邸?”
朱明月道:“好,先在这儿停一下。”
朱明月来找沐晟时,对方刚跟指挥使廖商议事结束,正带着傅东屏、白珈和孟廉生一道从中苑回到西厢。
“小姐这是要去哪儿?”
沐晟猛地转过身,“什么?”
当她们过了花脚山,再次有惊无险地抵达与绿汁江毗邻的禄丰城时,待穿过外城官道,远远就瞧见城门前设有一道路障关卡,一群群的人挎着筐、顶着碗在排队,像是在例行检查。
也是在那一刻,敞阔的街道上陡然肃静了下来,那些从四面八方大量涌出来的武士,身着威凛银甲、手执户撒刀,眨眼间就把小小的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这阵势与前几日在禄丰城相比,光是人数就多了五倍,骇得沿街百姓纷纷逃窜,生怕被无辜殃及。
寝房里静了下来。朱明月闭着眼睛,须臾开口:“丽江府那边的消息何时会到?”
几人恶狠狠的态度,吓得李四缩了缩脖子。
“说话!”
故而沐晟找到了李四,也等于是找到一把打开元江府的钥匙。
连翘目送着马车离开的方向,略微地有些出神。此一行的目的地乃是世人眼中穷凶极恶、龙潭虎穴般的元江府,是足以让每个从未涉足过的人望而胆怯的地方。而对方居然就这么走了,不慌不乱安之若素,透着一股见惯大场面的从容大气。
朱明月却没看她,轻轻道出了她早已猜到的事实。沈明琪被抓的消息连沐晟都是时隔一个月才知道,远在应天府的姚广孝又怎么会及时收到消息,还因此做出了让她去补救的决策?
沐晟摸了摸没有一丝余温的软榻,平整的床铺显示出根本没有就寝的痕迹,又看向桌上沏好了茶,却没喝的冰裂釉碧色茶盏。目光最后落在檀香案几上一座鎏金紫葡萄熏笼上。
“奴婢不能亲自护送月儿小姐去元江府,实在是对姚公吩咐的违背……”从小被教育成为一名合格的死士,让连翘无论对朱明月是什么印象,都会尽心办事。此刻满含愧疚,说得真心。
连翘不禁想起自己刚到东川孙氏府宅的时候。那一年她方十二岁,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而她终日提心吊胆、惶惶不安。转眼六年过去,六年后被唤醒的一刻,没想到要接应的居然是一个过分年轻的少女。那少女出身显赫、举止不俗,也拥有大多女子为之艳羡的倾世颜容。这样的人,怎么会适合当细作呢?后来短暂的相处,几次针锋相对,却让她真正明白了什么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不知怎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本王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
“你去跟孙夫人说,关于我所要用到的路引和身份户籍,请她务必帮我尽快准备。”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成冰。
他的话没说完,唇就狠狠压了下来,却不是亲吻,而是撕扯啃咬。朱明月瞪大双眸,慌乱地拼命去挣扎,沐晟强悍地扣住她的后脑,根本不容她挣脱。
就算云南府周围遍布埋伏,也不代表云南十三府的府、州、县都是危险的。
他从军医手里接过药碗,拿到她嘴边。
“王爷,从别庄到外城的城门需要半个时辰,丑时一到,就是城门侍卫换班的时间,在那个时候安排马车进出,最不引人瞩目。末将觉得,沈小姐应该就是在那时出的城。而从她失踪到现在足足过去了六个时辰,足够再次改变身份、更换马车,若想去拦截,只能先她一步,抵达下一个府城的卫所和驿站。”
“动作轻些,不要打扰小姐。”
东厢,二进院前院里。
“你说……你要去元江府救人?”
“看来姚广孝真的不在应天府。”
武千勋在她离开的那一刹,忽然开口叫住她。
当一行四个人身着威武甲胄踏进府宅时,门口把守的侍卫惊得跟什么似的。
“那本王该怎么办?为了那所谓的安邦大计,本王已经失去太多。而今想要竭力留住的,却让本王感到捉摸不定无法把握,本王能做的就只有把她牢牢困在身边。但是本王从来没问过她为什么,为什么会一反常态地揽祸上身,为什么不惜代价明知是送死也要去涉险……”
连翘低声道:“要不然,小姐便把身份告诉给王爷吧。”
沐晟望着她片刻,道:“不仅是准奏的旨意,还带过来一个消息,奉旨钦差率领着二十六卫羽林军,已经从应天府出发,正在赶来的路上。”
孟廉生的话,让在场的几个人陷入沉默。
傅东屏眉头一和_图_书紧:“谁会违背王爷的命令?谁又有那么大的能耐?”
“如果小女说,非去不可呢?”
“以商贾的身份结交商贾。”
两人这厢话别。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珠儿。”
“你只消好好待在本王身边,余下所有事,本王自会承担。”沐晟伸手捏了捏她的下颚,“还有,诓骗封疆大吏是什么罪名,你可知道?”
低柔的嗓音含着隐隐笑音,似戏似逗,朱明月却想起那日屋苑前两人凶狠而纠缠的深吻,脸顿时烧了起来,一把推开他,转过身去,又往花圃前移了移。
连翘迟疑了一下,抿唇道:“只有这些。”
“皇上可批准了?”
阿曲阿伊挥舞着手里的鞭子,在官道尽头的小土坡放慢车速,扭头朝着遮帘道:“帕吉美,往前就到城外了。”
这是离开禄丰城的第七日。
阿普居木仍是困惑地说道:“但是走楚雄府是最近的一种走法,往西南去云南府的话,反而是大大增加了路程!”
阿曲阿伊揉了揉眼睛,“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那也不行!”
“你自去问便是,他会明白的。”
两人两马畅通无阻地穿过外城,直到进入内城的西南街,便在一间酒楼前停下。
结果一耽搁就是几个月。几个月之后,他的消息忽然出现在楚雄,被那氏土司府给抓了——就在沐晟和萧颜用尽浑身解数要对付元江的节骨眼上。
“该走了。”
那厢,白珈忽然断言道:“肯定是改道了。”
“哎哎哎,我说前面那两个,站住!”
连翘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小姐怎敢这么刻意延误时机还推卸责任?但恐怕要让小姐失望,三日之内回信就会送回来,届时月儿小姐还会不会再故意刁难?”
暗纹的灰色缎袍被一根犀带扎着,略显宽大,被这么一掀,露出里面藏青色的袍裾,还有别在他腰间的一把长柄薄刃的佩刀。
榻上的少女没动静,也没回应。
土坡前,正是大明卫所的军队。
“不仅是楚雄府,”傅东屏耸肩,长叹了一声道,“还有沿途的各府,但是哪里结果都一样,无可查。”
阿曲阿伊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憨笑道:“我虽然不知道帕吉美为何非要去元江府,但是我愿意跟着你,保护你,就算王爷要责怪,也没办法。”
撕心裂肺的疼痛让她凄厉地大叫。
苑外还有来来往往的侍婢,无不偷偷地朝苑中瞥过来目光,羞涩而胆怯。那站在苑中的校尉却面色如常,像是根本没目睹刚刚发生的一幕,“启禀王爷,廖将军和白将军他们来了,已经在议事厅等候。”
连翘有些莫名地问道,却没得到对方的回答。连翘不敢擅自追出去,只好在原地跺了跺脚,又牵动伤口钻心的疼。
孙姜氏哽咽着道:“就、就是在给众人安排寝房的时候。当时雨下得太大,妾身亲自送沈小姐来到南厢小苑,便离开了,随后又将几位官吏和他们的家眷都安置好,就早早回屋睡下。真不知道仅是一宿的时间,这人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不见了呢……”
她没有回头,只感到心底一声苦涩的叹息。
朱明月捂着左肩上的衣料,已经红了眼眶,被咬破的唇瓣红肿生疼,雪白的脖颈上出现了片片吻痕。
丽江信使沙安带来的这一份,便是民籍中的医户。
“怎么不说话?本王问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还是你觉得伺候你的那个侍婢被打了板子还不够,非要让本王要了她的命!”
“奴婢刚刚在敞苑遇到王爷了……”
“什么人?美人啊。红妆千里为和亲,甘心玉骨葬胡尘。”
大片鲜血晕湿了那身鲜艳的衣裙,那一刹的变故。玉锦罗难以置信地低下头,下一刻,第二支箭射来,又是一箭当胸,把她整个扎透。
男子的一双眼睛亮若朗星:“这一朵。”
缇齐是浊酒之一,酒液呈丹黄色;而千日醉又叫千日酒,酒性极烈。两种酒混合,跟绯红色的相思酒颜色差不多,特地布置在兰桡画船上,以假乱真,让酒过三巡的众人无一品尝得出来,却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至于所谓的“枫茄花”,就是曼陀罗,点燃之后有淡淡香味,不细闻跟熏料无二,一贯用于迷|魂|香。
“末将倒真是奇怪,这沈家小姐究竟是什么人?”站在旁边观棋的孟廉生,摸着下巴道。
“不放!”
两人在进入景东厅之前已经换了马,两匹普通的羁縻马,拉着一辆简陋的单辕马车。阿曲阿伊甩着鞭子在外面驾车,朱明月穿着一袭朴素的裙衫坐在车内。透过一掀一掀的窗帘,景东厅不逊于元江府的街道和房屋,在面前展露了真容。
朱明月等着他往下说。
武千勋接在手中,一看,雕刻着双龙吐珠纹饰的牌子,上书:锦衣卫校尉.张晓谶。
黑衣弓弩骑兵几十人的队伍,在黄土道上带起扬尘滚滚。武千勋望着那一队人马离去,心想大概在他有生之年,再也不会想见到这些人。
那厢,张晓谶忽而开口道:“武指挥使,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你想问什么?”沐晟良久开口。
也是她们翻山越岭前往元江府的最后一站。而此地距离那氏的府城,只剩下不到七天的行程,对于已经在路上昼夜不停赶了半个多月路的人来说,无疑是黎明前的一缕曙光。颠沛劳顿的日子即将到头,胜利在望的喜悦就是巨大的,随之而来的危机也变得异常凶险。
那个午后阳光明媚,站在花下的少女随之转过身。花光照得满眼,美眸顾盼,使满苑的芬芳都黯然失了色。
她说到此,无所谓地看着她:“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沈明琪都有云南的黔宁王去保全、去搭救,远在千里之外的姚公不觉得自己太多管闲事,自作多情了吗?”
她轻声道。
马上的人显然也看到停驻在土坡上的车舆,下一眼认出车旁的沐晟,急忙勒住马缰跳下马背,疾跑了两步到沐晟跟前,“王爷,云南府有奏报到!”
朱明月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末将郑虎,奉黔宁王之命,特在此恭迎沈小姐!”
她抿唇,一笑娇娆。
“绝不可能,”傅东屏再次摇头,“咱们这儿或许没那实力,但王爷的命令一到,各处卫所均不敢懈怠。何况都知道大战在即,这么紧张的时刻,谁敢跟黔宁王府作对啊!”
廖商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却无限威慑戾气内敛。
五个不大的女孩子都低着头,闻言面面相觑,而后纷纷摇头。
为什么要去?
姚广孝一向喜欢多管闲事。
沐晟将最后一道薄薄的遮纱也给撩开,伸手去扶她的肩膀,很干脆利落的动作,力道却相当的轻。朱明月没有余力挣扎,很轻易就被他半扶半抱地靠在团垫上。
守城士兵为难地答道。
自从那日不欢而散,几日来她始终拒绝见他。沐晟并不知道原因,却不想再起争执,只好耐心等着她消气。此刻两人相对而坐,而她坐在花下,垂丝海棠的花枝弯曲下垂,随风摇摇摆摆,似彤云瑰丽,她一袭纯白霓裳,乌发雪簪,眉目如画。
昼夜接连不断地马背驰骋,让俩人腰酸背痛,又唯恐突然遇袭或是被有心人算计,从来不曾妥善休憩过,时时刻刻处于一种疲惫不堪的紧绷状态。此刻一个坐在车辕上,一个在车内靠着软席,颇有些来之不易的感觉。
驿站的三层小楼,布置很简单,但连日来的风餐露宿,有这样一个地方落脚相当难得。而她两人是晌午到的武定,吃饱喝足之后,便回屋拥着被衾沉沉睡去。一直到黄昏时分,送晚膳的侍婢过来敲门,见屋内两人仍在酣眠未醒,没敢打扰就走了。
“唔……沐、晟……!”
当日要禁烟火、吃冷食,更有拜扫祭祖、踏青郊游等活动。
沐晟咬牙切齿地问道。
这样一来,在东川率先倒戈,寻甸等四大府城的文官被武官扣押,各府城之间又与元江消息隔绝的情况下,以利益构筑的同盟以及与元江府多年的默契,很容易就分崩离析。至少沐晟坐镇东川一日,元江府所拥有的流官势力屏障,有便等于无。
如果朱明月能够早一日动身离开东川府,也许她就会很顺利地踏上前往沈家锦绣山庄的行程。或者说,若是从云南府赶来报信的传信官晚些时候再抵达东川的驿站,等她在百户卫所士兵和禄氏武士的护送下离开东川府,彻底脱离黔宁王府和那氏土司府的缠斗,也就不会有后面加入战局时无穷无尽的麻烦和困扰。可惜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何况不管能不能救出来,趁双方交战之前,在对方的阵营里安插一个眼线,也是对商贾被抓所造成损失的一种补救。
朱明月咬唇道:“王爷何必迁怒别人,一切都是小女的主意。”
沐晟摇了摇头:“不,不会是楚雄,而是云南府的某个州、县。”
她轻声道。
用来握着她的那只手,刚好是被她咬过的,虎口上的伤痕结了痂,却相当明显的一道弯弯牙齿印。都说女子是樱桃樊素口,想不到她一时情急,居然咬得那么狠。
没有成功,是因为没见过昔日姚广孝麾下原燕王藩邸以及亲军都尉府的厉害。
隔着车帘,阿曲阿伊对着车里道。
刚炖好的甜品散发出香甜的味道,朱明月望着那道离开的背影,久久没有回神。
孙姜氏两道柳眉倒竖,“买不到就去其他府上借,借不着就去猎一只来!总之没有鹿肉就不行。你赶紧去想办法!”
黔宁王的军令传到西南各地,一时间讨伐流匪之声尘嚣甚上,到各处排查和搜剿的军队又密又严,那些成规模的土寨眼见惹不起,纷纷坚壁清野,小股残余势力就更不敢再露面。这招雷霆手段,就是怕她铤而走险,孤身走山麓小道遭遇不测。但是有些事,是防不胜防的……那沈家小姐若是明智,也不会去做羊入虎口的糊涂事吧。
“奴婢不知道……”
亭中,少女拥着浅紫色的大氅望着那一湖烟雨迷蒙。
早在茶马互市之前,西南边陲有很多当地居民用铜钱向番邦买马匹,而番邦牧民则用那些铜钱来铸造兵器,很大程度会威胁到王朝的安全。因此早在宋时便有规定,禁止以铜钱买马。由于藏民对茶叶有着一种特殊的依赖,自以茶易马的互市开始之后,藏民滋扰事端便少有发生,而王朝也得以满足对战马的需求。另外还有以绢易马,沿袭至今,已经逐渐变成用丝绸、布料、铁器等,换取藏区的皮革、黄金以及虫草、贝母等珍贵药材。彼此丰足,皆有便利。
沐晟挑眉:“会引发什么症状?”
郑虎在听完士兵的禀报后,惊愕得久久都没回过神来。
丽江的木氏土司府是跟元江府长时间交好的土司家族之一,却也是萧颜最早结交的土官。黔宁王府经过数年的拉拢和维护,已经成功地使其归顺。眼下黔宁王府针对元江那氏正在进行一系列的筹谋,丽江在收到那柄錾刻了黔宁王府标志的龙雀后,没理由不出一份力。
这便是沐晟和萧颜二人联手打造的这出完美棋局:一个负责流官,威逼为主;一个负责土官,利诱为上。双管齐下,谋奇人妙,可谓是机关算尽。待两人各自事成,御前传旨的传令官也恰好从应天府赶到了东川府,针对元江府的剿袭行动就此出师有名。
“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连翘不知内情,朱明月没有怪她,却也不让她说下去,“好了,你这就去着手准备吧,准备前往元江府的一切事宜。”
一场夜雨过后,晨曦时初生的朝阳格外热烈。朱明月推开寝房的门,在扑面而来的清新泥土气息中,一眼就见到站在檐下的男子。
沐晟哪里会让她使性子拒绝,又把碗端回来,这次用一只手钳制着她的下颚:“这是军医专门给你配的,足足熬了两个时辰,不想死就赶紧都喝完。”
朱明月忽然退后一步。
从她卧病在床,孙姜氏几乎把东川府的郎中都找遍了,也因此将她病重的消息宣扬得人尽皆知。与此同时,从丽江府来的传信官怀揣着黔宁王府的信物,带来了木氏土司为她精心安排的一个身份……一切都说明,她早就开始了去元江府的准备。而她之前还煞有介事地跟他商量有意去救人,这算什么?先礼后兵!
她说得条理分明,显然是将一切都打算好了。
朱明月说罢,取了把竹伞,推开屋门往外走。
两人此刻正在官道旁边的茶寮稍作休息。经过一夜披星戴月的赶路,都有些疲倦困顿,却因这样的昼夜不停而保持了相当快的速度。
这些,面前的人不会懂。
朱明月不愿见到外人,因此事先让阿曲阿伊放下了床幔,却被进来的男子蛮横地一把掀开。
“武指挥使,不能放了他们!”
“如果你非要去,本王不介意把假的变成真的!”
几艘兰桡画船泛舟在莲湖上,阳光揉碎在湖面,荡漾出一圈圈粼粼的波纹。亭阁席间已备好佳宴,隔着一道回栏,还有抱着琵琶唱小曲的女子。
沐晟蓦然转身,“什么?”
朱明月无法跟他解释这一切。
薄唇擦在她的脖颈,呼出绵长而温热的气息。
武千勋闻言虎目一瞪,“什么?”
阿普居木道:“王爷的意思是,要促成沈小姐的计划?”
话音响起,一袭墨锻暗花纹锦袍的男子走了过来。颜若春晓之花,色若泼墨漆画,一双清淡深邃的深眸,眼梢略微弯着,端的是卓然出众俊美无俦。孙姜氏见到是沐晟,忙轻轻点了一下朱明月的手背,笑容款款地说道:“王爷若肯赏脸,便是再好不过,妾身和老爷定要好生款待。”
“你是北镇抚司的缇骑!”
朱明月竖起手指,示意她轻些。阿曲阿伊赶忙压低嗓音道:“帕吉美的意思是,他要把咱们抓回去?”
翻手覆手间,樯橹灰飞烟灭。
初七日,孙姜氏将府宅北苑空出来,特地用作修养之地,闲杂人等均不能前去打扰。
怎的又回来了?
许久,帘内传来少女清淡的嗓音:“你不觉得倒是咱们那个穿法,实在是怪异了些。”
“沈小姐,这样下去真的行吗?”
轻飘飘的语气,让沐晟眼神一凛,他走到她身边一把拉过她的胳膊,“谁跟你说本王要把明琪牺牲了?”
那侍婢咬唇,半天才道:“奴婢把姚公的话带回来了。姚公问:月儿小姐,是不是害怕了?”
这都是后话。
沐晟皱了皱眉,“本王也的确没收到任何来自云南府的消息。”
白珈皱眉道:“难道说已经……”
“不是给她吃过药,怎的没治好反而更严重了?”
未等武千勋说完,从对面又上来一拨士兵。最前面的是个哨卫,骑着骏马飞驰而至,人影一晃就跳下马,大喊道:“武指挥使,不能放了他们,这些人刚刚把土司夫人给杀了!”
连翘嘱咐着,那厢朱明月道,“不用麻烦了,你们先搁着吧。”
北镇抚司,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下设机构之一,负责传理皇帝钦定的案件,曾一度拥有自己的诏狱,可自行逮捕、刑讯、处决,不必经过三法司,仅对皇帝一人负责。在燕王被封到北平时,藩邸里也有专属于皇子的侍卫亲军和仪仗队,就是亲军都尉府。随着燕王登基,燕王府的亲军都尉府编入了原属于建文帝的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特隶属北镇抚司,令其掌管刑狱,巡查缉捕,拱卫皇权。
“在此之前,下官给沈小姐带来王爷的话。”
街巷里的百姓并不算少,来来往往,行色匆匆,沿街的酒肆茶坊里伙计忙活着招揽生意,叫卖声此起彼伏。阿曲阿伊却发现有数十双眼睛似有似无地盯过来,都是平民打扮,神色略显古怪。
四月的首夏,也被称作“槐月”,万物枝长叶茂青翠欲滴,百花芬芳斗奇相继吐艳,芍药相于阶,木香上升,杜鹃归……苑中几棵槐树恰好都开了花,黄白色的花瓣在风中纷纷扬扬,到处是芬芳的香气。也是在这样绿荫浓密、百花争艳的盎然中,迎来了巴蜀的雨季。
“本应捧在手心娇宠呵护,却偏偏要送到虎穴狼窝,岂不是可惜可叹。”
“回禀王爷,之前……几位将军都认为去元江的将会是沈小姐,末将不敢声张,只好让几个小校去附近的几座村镇,物色长相出众的女子。但是时间仓促,眼看丽江的衙差就要把用作掩护的人送过来了,末将担心……”
这下,更惹得那女子“呵呵”媚笑,“真不知道你怎的这么有本事,无论走到哪儿都有人护着。就连云南府堂堂的黔宁王都对你极是上心,不惜千里调动各处卫所、衙门、土司府,只为了给你保驾护航,可真惹人羡慕!”
阿普居木一怔:“楚雄府和云南府都没有?”
作为沐晟身边的第一军师,萧颜以黔宁王府的名义,已经跟川、滇、黔的多个土官家族接触了很多年。而今元江那氏的势力大到足以让每一个土官家族惧怕,不得不屈于人下,听其差遣。可元江也拥有着让所有人眼红的家底。于是萧颜向地方的土官家族提议,趁元江府羽翼未丰,由黔宁王府亲自出面,一众土司或在旁协助、或保持中立,众人联手一起把元江府“瓜分”。
“枫茄花、千日醉……好,很好……”沐晟眸中暴戾横生,攥着杯盏的手发出皮肉勒紧的声响。
阿曲阿伊将头上的遮帽往下拽了拽,压低声音道:“这下可糟了,王爷的军令真送到云南府来了,排查得好像比武定州还严呢。”
次日,朱明月早早就起了,让阿曲阿伊收拾好行装,去主屋跟孙姜氏告别。
孟廉生心道,这就是所谓的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傅佥事的脸皮可真厚。
但就在这个时候,楚雄府出事了。
军医微微一笑:“王爷放心,交给老朽。”
“你放开、我……”
“小女只是觉得,王爷这云南藩王做得很不容易。”
那膀大腰圆的武将声音高亢、中气十足,身边仅跟着为数不多的士兵,却准确无误地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她们俩,引来周围百姓的好奇观瞧。
不待她脱身,沐晟将她的另一只手也握住,“还在生气?”
从辰时她离开东川城到现在回到知府官邸,前后不到半个时辰。推开虚掩的门扉,寝房内还没来得及收拾,一切都是走时候的样子。
桌案前的男子目光冷直,脸上神情却是莫测:“传信官送到的只是本王的命令,具体如何行事会因人而异。何况,没走多远就被抓回来,她会很不甘心,一定还要伺机逃走。”
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虽然场面有些意料之外,仍是面不改色地说道:“沈小姐,下官景东厅卫所指挥使武千勋,在此恭候小姐。”
入目是一张极为出众的俊颜,斧凿刀刻般的五官轮廓,似被窗外的花光耀得分外阑珊。一双深邃的黑眸,看着她时的目光明亮深刻,似透着如银月光。
朱明月摘下薄羊皮大氅,随手搭在一侧的椅背上,就这么怔怔地伫立在那儿。过了片刻,连翘端着一盅银耳莲子燕窝炖品进来,后面还跟着两名抱着铺毯和香炉的二等丫鬟。
迷乱的吻已经无法遏止,逐渐从唇瓣到了脖颈、锁骨……力道没法控制,“嘶啦”一声裂帛,她的罗衫硬生生被他扯开一块。
黄杨大弓沾了人血,似带着腾腾的煞气。武千勋的目光从她身后的几十个弓弩骑兵扫过,朗声道:“沈小姐身后有三十二人,下官却带着两百人,人数上小姐已然不占优势。这里离景东厅也不远,五千卫所军队,难道还拦不住小姐这几十来人!”
沐晟一把揽住她的腰身,下一刻却被朱明月甩开:“王爷还想说什么?”
豆大的雨点落在湖面,击打出蒙蒙的水雾。艄公摇着橹将画舫靠近岸边,已喝得醺醺然的文官和武将们从船上下来,走起路来一步三摇。
朱明月淡声道:“我要你亲自去一趟,告诉姚广孝,就说我想要他一个理由。”
“你想守护什么……?”
此时此刻,阿普居木已经不知道能用什么来形容座上那男子的心情,他只知道若只有枫茄花,或许沈家小姐是在被迷晕的情况下,被什么人给掳走的。但是连阿曲阿伊都一并消失,只能说明正是沈家小姐放倒了庄子上所有的人,逃之夭夭。
“还查出什么?”
“‘竞夸天下无双艳,独立人间第一香’,如今一见,却是不及某人……”
朱明月怔怔抬眸,下一刻,却见他薄唇微启接着道:“想你这唇上的伤,该是好了……”
“妾身先过去看看准备得如何,王爷与沈小姐聊。”
景东陶氏的前任土司夫人刀依兰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乐善好施,经常接济城中的穷苦人,想不到居然被毒死。而两年后的今天,罪魁祸首被乱箭穿心,悲惨地死在景东厅大街上。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不过是来迟与来早罢了。
传信官说罢,从怀里拿出一柄绯色的景颇尖刀。
阿曲阿伊攥着手里的户籍帖,惊得脸色都变了。心道这下可坏了,好不容易出了东川府,刚到武定州就被王爷的人给拦下。要是被抓回去,再想出来便是难若登天。
“本王说,不行。”沐晟声线平直,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孙姜氏曾经跟朱明月提过,有传闻说萧颜在川蜀的土司府里轮番做客。不是做客,正是在进一步的游说撺掇。那谪仙似的男子以病弱之躯,一招纵横捭阖,使得百年传承不攻自破。
当初阴差阳错的相遇,朱明月从未想过会发生后面的种种情形,她取代了沈明珠的身份,却得到了这个煊赫高贵男子真挚的感情,就像她一直无法理解他为何非要阻拦她去元江府,现在她懂了,原来不仅是为了沈家,也不是觉得她难堪大任。
一种不寒而栗的冰冷,让连翘狠狠打了个哆嗦,却咬唇含泪道:“奴婢只是奴婢,王爷找不到沈小姐,就来拿奴婢开刀,可奴婢不过是听沈小姐的吩咐做事。”
莲湖在东川府的外城,其实是一片通阔的庄子,依山环水而建,雕栏玉砌,亭台楼阁,围绕着堆砌出莲叶田田的湖水。四月半的时节,菡萏未开,岸畔的牡丹却是绽放正好。郁郁葱葱的槐树栽植在通路两侧,开得沉甸甸的纯白色槐花,一行人走到林荫间,一阵扑鼻芬芳。
后面的花圃修建得比亭台那边矮很多,花丛掩映,使得莲湖岸畔的人看不清楚这边。饶是这样,也不代表光天化日之下就能如此,朱明月也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大胆和轻薄,怔愣了一下,慌忙挣开他的手,往后猛退了几步,捂唇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始终面无表情站在廊外的校尉,闻声走进来:“王爷。”
沐晟抬手扶着门棱,复杂地望着她离开的地方,忽然很想砸开那扇门却久久都没有动作。
他平生极少失策漏算,现在居然一次又一次地栽在她手里。
而后不到黄昏,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阿曲阿伊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得担忧起来:“依王爷的做事风格,恐怕不仅是那四座府城,沿途能途经的、不能途经的,会一并带去消息。接下来无论怎样走,都等于是自投罗网。”
扑面一阵刺鼻的苦味。
跳跃的火光将屋子的窗纸照得昏黄,倒映着一个身影。屋内的男子坐在桌案旁,捂着额头似有些头疼的模样,待听到推门声,摆手道:“把醒酒汤放下就行了,再去打盆凉水来。”
但是如此大动干戈的安排,无形中也暴露了她这一路的行踪,不等她接近元江,那氏族人便会收到消息做好防备。届时她再想混进去便是难上加难。沐晟这是在强迫她回头,让她知难而退。
沐晟像被人打了狠狠一闷棍,一股凉意从心底里蔓延开来,让他的头脑顿时清醒大半,起身即刻就往屋外走。
那侍婢哭了出来,瑟缩着身子,显得十分害怕。
东川的天还是蒙蒙黑沉,“哒哒”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官道上尤为突兀。隔着一掀一掀的窗帘,朱明月望见车旁边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玄色大氅下是一袭银黑缠枝鸱吻锦袍,腰间佩刀,衣袍下露出一双长筒黑履,简约的装束却透着精悍的威武之气。
那侍婢跪在院中央的青石板路面上,低着头,满头热汗,却咬着唇一动都不敢动。
就算她什么都不说,姚广孝没有给她任何实权,而她是沈家明珠,必须是沈家明珠,那么一介商贾之女是如何摇身一变,成了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人?
一旦被发现身份,战前被拿来祭旗的,恐怕就是她。
连翘被人拖下去时,已经疼得失去了知觉,险些死过去。而一个人的腰椎骨如果折了,便再没法站立行走,下半生只能躺在床上度日,这个人等于是废了。当真是活罪难逃。
沐晟站在西南防御图前,手里拿着指挥使廖商递上来的部署策略,皱眉看向军医。
她低下头,眼底是心灰意冷的失望和哀伤。
她的直呼其名,更让连翘生出一股无名火。
“可那不是反馈,而是无礼的指责。”
佛偈说,平生莫做亏心事,举头三尺有神明。
“月儿小姐有礼,奴婢的确是北镇抚司的人。”
“城门守卫的士兵?”
白珈的尾音儿拖得很长,傅东屏一眼斜过去,“死了?”
武千勋心中的疑窦更重,“那她究竟是……”
孙姜氏特地在议事厅旁边的四角凉亭里布置了一大桌子的菜,还从相思坞酒楼里定了几坛子好酒。然而庖丁忙中出错,忘了吩咐采办烹制冷炙的鹿肉。这下可急坏了孙姜氏,一边数落庖丁,一边赶紧招呼小厮去外面买。
从东川府到武定州,还有踪迹可寻,从武定州再往后,那沈家小姐连同那个纳西族妇女,就如同凭空消失了一样。
西厢的灯点亮了,柔和的光辉照耀得廊前一片明亮。沐晟坐在敞苑的石桌旁,目光沉静,却仿佛有看不见的咄咄戾气笼罩全身,让人不敢靠近。
“难道送小女回曲靖都不行吗?”
刺眼的阳光在他身上泛起一层白茫茫的光雾,而他整个人宛若雕刻斧凿的一尊完美泥塑,俊美威武英气慑人。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锐利,仿佛有肃杀之气笼罩全身,让人不敢靠近。
洪武十年,明军攻下楚雄时,景东土司俄陶派通事姜固宗和家臣阿哀,向明军交出元朝所授的金牌印鉴,并向朝廷献驯象两只、马一百六十匹、银三千一百两。从那开始,景东划入大明疆域内,俄陶任土知府,隶属云南承宣布政使司管辖。
“王爷,依妾身之见,还是赶紧派人再出庄去找找。万一是被歹人给掳走,或者在外面迷路遇到什么危险,再耽搁下去恐怕生变。”
“你怎么来了?”
“是,末将明白。”
“……你是说沈家小姐?”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元江府封了城门,她进入那氏的机会就又减少了一分;假若那些女子在半路遇到危险,无法完成后面的行程,她的危险也就随之降低了一分。此消彼长,按照原定计划行事,就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此处明显不是说话的地方。
沐晟抬起手,用手指勾勒着她手中的那根牡丹花枝,一寸寸,一缕缕,像是结成了网将她生生套牢。朱明月垂眸,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道:“王爷定是没见到亳州的牡丹,有记载云‘亳州牡丹,尤在孟季之间’,是牡丹花中的魁首,让人见之忘俗。”
自家王爷的断言,让阿普居木愣了好半晌,问道:“那您为何不提前嘱咐一下那个郑百户?”
“郑头儿你也知道人家是个姑娘,小的们只能在楼下守着,也不敢上楼啊。原以为她俩一定累狠了,睡上两日两夜也不会醒,想不到倒是小的们后半夜实和-图-书在太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一觉醒来,发现那沈家小姐连同她的纳西族的奴仆,在驿站马厩里偷了两匹马跑了。”
朱明月道:“去休息吧。只能短暂睡一下,明日天不亮便要出发。”
“你是本王的女人,是未来云南藩邸的女主人,本王让其他人代为去元江,难道不是理所当然?谁敢来质疑半句!”
“本王自然有想要守护的东西、想守护的人……”
朱明月望着对方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脸,不禁轻声道:“我是何德何能,蒙你这一路无怨无悔地照料。”
说话间,就有士兵横着膀子走上来。
连翘知道再瞒不住,愤愤地别开脸,道:“嘉沣。姚公说离开都城处理些事,在川蜀途经,并不打算久留。小姐有事还当早做请求。”
“本想咬得重些,给你也留一个痕迹。”沐晟摩挲着那略微泛红的印子,声似轻叹。
连翘背过身,徐徐从内怀里掏出一块小小的令牌。
“其实说来也奇怪,妾身昨夜也睡得格外安稳,更没听到外面有一丝响动……”孙姜氏不禁有些迷惑地说道。
阿普居木早就看到朱明月了,不认得她的面却大概能猜出她的身份,见状不由道:“末将敢问,是否有要去云南府的行程?”
沐晟走出屋前的月檐。在他迈下台阶的那一刻,蓦地回头,“你想回沈家也好,回曲靖府也好,待朝廷的兵马抵达之后,本王都可以答应你。但如果你还想着去元江,你记住,本王永远都是那句话,绝不可能!”
沐晟闻言果真将药碗放下,却让开位置,朝着军医道:“过来给小姐诊脉。”
“在武定当地负责拦她的是百户长郑虎,眼见对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一定会掉以轻心。她会很轻易过关。”
朱明月对沈家的事从不多言,只浅浅笑道:“小女瞧这庄子也是极好的,是难得的世外桃源。”
李四的嬉笑怒骂,让那厢的白珈不怒反笑道:“李四啊,那氏土司府敢收留你,是因为仗着元江的底子厚有恃无恐,但你只是小小的一个守备,按照朝廷规定,若军户全家死绝或者逃亡,必由官府派员到原籍勾补亲族或贴户顶替。听说你的婆娘很争气,一下子为你生了三个儿子,让他们千万别在东川府露面,否则‘勾军’的规矩,可不管你是三岁孩童,还是八十耄耋。”
孙姜氏揪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
“这甜品少说要炖上一两个时辰,孙夫人在府中?”
此时此刻,百人队伍还在马车不远处等候命令出发,外城的守城侍卫也已打开城门等待,沐晟看向朱明月道:“你怎么办?”
两人的争吵声,惹来苑外的奴婢过来观瞧。跨进月洞门却瞧见屋檐下的两人,居然是这种姿势,不由得都红着脸退出去。
初三日,被孙姜氏请进府内诊治的五位东川府郎中束手无策。孙姜氏亲自去庙中为其祈福。
叩门声,轻轻地响起。
等廖商几个人从府上告辞,已经月上柳梢头。
旗鼓相当的两个人,隔着遥遥府城,已在棋局两端彼此相望。
“阿普居木!”
一行几十人的队伍肃然无声地疾驰,俨然如军队般肃整利落,裹挟着让人不敢阻拦的凌厉气势。
“哪儿那么多废话。爷还告诉你,以后每日都要查三遍,所有人揣好自家的户籍,出城的不管,想要进城,一个一个查清楚身份再说!”
他破天荒地在向她解释。
檐角的风铃在风中撞击,发出零零碎碎的轻响。扶着雕栏的少女微微而笑:“我总觉得在你身上有一种分外熟悉的感觉,想不到,你竟然是亲军都尉府的人,”她说到此,自己就摇了摇头,道:“不对,亲军都尉府在建文之后就裁撤了,现在应该称之为‘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
不是老天,而是朱明月跟姚广孝学过一些夜观星相的本事,大约预测到四月十一这一日会有大雨。
当初他跟她说,这刀的刀柄上加刻了黔宁王府印记,寻常人见到它,都不敢轻易碰刀的主人,一旦遇到危险它可以用来救命。而今,她却当做是调令地方官的印信。
朱明月在此刻转过身,淡然地开口道:“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么我来告诉你。黔宁王府的奏请送到朝堂,作为御前的第一谋臣,不论姚公是什么意思,都只会有两种可能:一是朝廷不准,那么按照沐家和沈家的关系,沐晟一定会用条件去交换沈明琪;二是朝廷准许了,在发兵之前,沐晟也一定会将此事妥善处理,而绝不会让沈明琪以及那二十三名商贾成为兵临城下时的谈判筹码。”
“帕吉美,我怎么感觉有些不对劲啊。”
元江府利用那些贱价买来的,以及自己种植的茶叶跟藏民换取马匹之后,便开始在南弄河畔自行养殖和培育藏马,短短几年的时间,已经具有极大规模。但是元江府的藏马既不用来买卖,也秘而不宣,不让外人知晓,久而久之,就成了黔宁王府的一块心病。尤其那氏武士肆无忌惮地劫掠互市的货物,已经严重威胁到马帮的生计,更使得云南十三府赖以生存的茶运混乱不堪。
门扉“砰”的一声从里面关上。
“帕吉美,孙夫人,王爷过来了。”
那厢,沐晟突然转身朝着廊前主屋走去。
“所以你就要背叛同门?”
“或许那不是强迫,”朱明月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开口,“或许,那是她自愿的,自愿为了王爷的安邦大计,献出绵薄之力。”
连翘自嘲地摇了摇头,扶着有些疼痛的后背,一瘸一拐地迈进门槛。廊内廊外黑漆漆一片,到处都静悄悄的,似乎连满苑的花木都在那熏香的气息中睡去了。
“王爷怎么在这儿?”
“奴婢看得出来,夫人真的很高兴。这也是她这段时间舒展愁容的少有几次。”
“可是什么,可是,”总旗小官扬起手,狠狠地抽了那小校一巴掌,“你个不开眼的混账,没看见两位来客不是一般人,要进城办事,还不赶紧着点儿!”
等天大亮了,驿馆里已经乱成一团。
以一个那氏幕府的消失,同时壮大其他多个幕府,往后大家平起平坐,谁也不用再看谁的脸色,再不用向谁纳贡。这就是沐晟跟李四说过的“捉贼分赃”。在足够丰盛的财宝面前,很容易让人摒弃所有的交情和誓约,再稳固的关系也会随之土崩瓦解。尤其这次云南十三府的茶商遭抢,受损失的货物中就有部分是几个土司府的经营。那氏的一家独吞,给了黔宁王府一个操戈的理由,也等于在那牢不可破的百年关系中造成一道不可愈合的伤口。而地方权力一旦进行分割,就意味着滇黔地界上再没有任何势力能够称王称霸、威胁朝廷。
廖商忽然开口道:“他既能成为那氏劫掠商贾的头目,就说明他在元江府深受重用也很得信赖,对元江的城防布置应该是有所了解,王爷是不是正因为这点,才把他找了来?”
沐晟跨进门槛之前,正好听见白珈吟诵的那句诗,隐在宽大袍袖中的手不由得攥成拳。转过身来,他朝着身后的阿普居木道:“本王交代的事,你速去办。三日之内一定要有结果。”
孙姜氏曾给她透露过:往年能够进出东川府的外族人,唯有一种——供那氏的继任土司那荣狎玩享乐的美貌少女。这些少女来自川、滇、黔不同的府、州、县,均由当地土官秘密挑选,不定时地送到土司府宅的所在地曼腊山寨,以换取丰厚的酬谢。
她“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尾音拽出一抹哭腔。
“告诉小姐,她生的什么病?”
“许久不见,你还是这么不知礼数。”
那这炖品……
能瞒一时,便是一时。
沐晟拿着布囊的手紧了紧,须臾,若有所思地说道:“不仅是元江那氏,看来还有其他人在跟着凑热闹。”
“但是王爷那边……”
常年在西南边陲走货,把各府各县都走遍了,除了沐家军,还从未见识过这样狠绝精悍的角色。尤其刚刚那血腥残酷的一幕,光天化日之下血洗内城街道,简直把她骇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她真怕他们这厢杀完人,又去血洗陶氏土司府。
“趁热把药喝了。”
朱明月说话时,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这样的男子,很难不让女孩子动心。
进入景东厅的内城,到处弥漫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唇舌间的触感柔软烫暖几乎不真实,却弥漫着陈酿的醇香,而她手上原本浅淡的咬痕,被他吮吸得发红发痒。朱明月下意识地躲了一下,脸颊泛起微红。
阿普居木有些犯难。
女儿家的闺房向来不容男子入内,沐晟却一把掀开帘幔,大跨步迈进寝阁的门槛。
更鼓敲响过一下,莲湖岸畔的大小屋苑跟着鼓声进入了酣然梦乡。回廊里的灯笼熄灭了,连湖畔的篝火都抽去了焰石,空旷的廊庑里一人也无。黯淡下来的寂静夜色中,唯有一轮圆月静静地照耀着别庄。
当然,他说的是军中惯用的方法,没受过特殊训练的人不会有那种本事。但沈家小姐在一夜之间神不知鬼不觉地迷倒所有人离开,根本让人不敢小觑。而那样一来,也就意味着要对她发下海捕文书,全省缉拿。
朱明月道:“今日复明日,归期总是未有期,而今终于能够功德圆满,小女自然是着急的。”
直到阿普居木再次从外面进来,他才开口:“如何?”
不仅是门口的侍卫,连闻声而至的管家都认了出来。这不是晨曦离府的沈家小姐吗?就在这时,紧接着骑行而至的是沐晟,还有一名身披轻甲的传信官,两人的速度也很快。在他们身后,一辆卸了匹马的车舆跟着驱使到了府宅大街上,巨大车轮载着宽阔的车身,在石板路上轧出“嘎吱嘎吱”的闷响。
由楚雄府送出来的这封手札内容很简单,寥寥几行字,说的就是沈明琪连同云南其他二十三名商贾,齐齐被元江府武士抓走的事。
武千勋闻言点了点头,随后,目光很自然地又落到了沈家小姐身上。
下一刻,又听那郑百户道:“沈小姐一路颠沛,实在是辛苦了。不如先在末将安排的行馆里稍作休息,待末将把小姐的给养和马匹准备好,再行上路。”
“后来,本王把她带回了云南。短暂的交锋,长时间的相处,本王从来不肯善待她,只当她是悖族弃宗、认贼作父的不肖女。可是,她有着让本王刮目相看的聪慧和机智,她熟悉大明的官场,她深谙世故洞察力惊人;她帮本王彻查了吴高的死因,冒着性命危险独自等本王回来;她替本王摆平了张三,也将自己被迫卷进战局……”
从曲靖怀揣军报一路赶来的传信官,昨日刚刚抵达东川府城,据说带来的是萧颜的消息。仅仅隔了一日,居然又来了一个。
朱明月抿唇道:“小女根本没生病。”
刚刚那一眼,让连翘莫名胆战。
“没错,但是咱们从武定州逃走的消息,紧接着会传到下一站楚雄。却不会被云南府知道。”
沐晟曾跟朱明月说过,没有他的允许,她不可能跨过四座府城去元江。没有他的允许,连这座府宅她都出不去,更别说还想出东川府。而今她利用寒食节出门踏青的时机,已然顺利离开东川,接下来,就是如何成功地抵达元江府。
孟廉生的话,惹来白珈的一声斥责:“商人怎么了?商人也是西南边陲的百姓,身为戍卫疆土的地方军队,有什么理由置他们的生死于不顾?”
沐晟坐了小片刻,就离开了屋苑。
面前是精锐骑兵、滚滚黄沙,身后则是凛凛弓弩手、挟势凌厉,然而前一刻还浸润在血腥和杀戮中的心绪,蓦地就回到了阳光明媚的那一日,莲湖岸畔花圃苑中,他一袭锦缎黑袍泛着蒙蒙白光,花间相遇,短暂的独处,他眼底眉间一片霸道却分外温柔。
“本王可真是小瞧了你的本事,一直以来本王都认为你装病闹一通就罢了,想不到居然敢擅自去调动丽江府的土官!你知不知道本王把它给你是用来护身,而你就是这么用它的?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沈家明珠从莲湖别庄离奇失踪的事,除了孙姜氏和少数几个伺候的奴婢,成了讳莫如深的一个秘闻。后来这个消息传递到了沿途的几个府、州、县卫所,但是包括东川府、丽江府在内的所有人,仍然以为沈家小姐是跟那些女子一起被送去了元江。
这个时候,从船上下来的小厮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夫人,小的在湖里找了,没人!”
“王爷会不会去救他们?”
那小厮抹了把脸,也不知是湖水还是汗,“小的们五个人找得很仔细,有三个艄公还下水去找了,没在湖里见到有溺水的人。”
孟廉生对傅东屏不可思议的背景感到惊诧,那厢傅东屏咂着嘴道:“谁让我一直仰慕廖头的忠勇武略、刚正端直,打从遇见那天就一直死心塌地追随他,从湖广到滇黔,又到川蜀,后来就在东川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一待就是十几年……”
其实不是云南府,确切来说应该是楚雄府。传信官阿普居木在向沐晟汇报时,还特地提到,这手札上的消息不仅从楚雄府送去了云南府、由云南府送来东川府,同时也手抄一份送去了曲靖府萧颜那儿。可传信官抵达曲靖后没碰到萧颜,于是只好又从曲靖出发快马赶来东川。
军医背着药箱,低头道:“老朽之前给沈小姐配的方子,确实是红茴香的解毒药。但是跟小姐内服的半夏相杀,小姐可能又用了相冲的药材,因此更添病情。”
“不知孙兆康准备的什么酒,后劲大得厉害,凭本王的酒量居然也会晕眩。”沐晟坐直了身子,唇角不禁泛起一抹笑意。
“本王看你是不想活了。”沐晟给了阿普居木一个示意。
黔宁王府对所有愿意参与的商贾和商社都许以了重酬,更降低或免除今后他们在云南经营的商税、市税。商人们则要利用经商之便,为黔宁王府打探元江那氏的消息。除此之外还有成群结队常年行走的商队和商社,黔宁王府的人会混迹在这些商队和商社里,利用商家的身份,深入元江腹地。等他们在元江府站稳脚跟,立刻就会以商人的手段,在元江府哄抬市价,恶意造市,逐渐使元江的民间经营崩溃……
锦罗,或者说玉锦罗,建文初年进宫的摆夷族宫婢。后被调入司乐司成为一名乐人,由司乐掌率专为演习乐阵,在建文二年的万寿节一舞成名,被赐给了当时进宫伴宴的景东厅土司陶赞。
孟廉生扁了扁嘴,有些不服气地说道:“末将说的是事实。远水解不了近渴,要想现在去救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尤其圣旨将至,大战在即。说句不该说的,为了顾全大局,弃卒保帅,牺牲小我,才不至于让苦心筹谋的这一切付之东流……”
晌午的太阳晒得热烈,直直投射下来的阳光,将苑内的花花草草都烤得了无生气。被风雨摧残了一夜的花圃,萎谢了一地的残红,又被晒得干枯发蔫。
从禄丰城出发到鄠县,越过两道山峰再到妥甸,一百二十里到礼社江,渡江后奔赴哀牢山……等绕过了这座当时景东卫所军队与那氏武士两相遭遇、拼死抢人的山峰,再走六十余里,阿墨江的支流便映入眼帘。澎湃的江水流到哀牢山脚下已然缓和许多,潺潺地往南奔流,在扑面的水汽中,对岸的景东厅的外城楼已然在视线之中。
堂上,男子冰冷地开口。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去阻拦她,而黔宁王传来军令的时候,并没有提到她居然是这样的身份。他该怎么做?他还能做什么?堂堂的正三品卫指挥使,面对着这些连皇亲国戚都奈何不了的锦衣卫,忽然有种无法宣泄的怒意,却又说不出指摘的话来。
什么身份?跟他说,她是以锦衣卫的细作身份,代表皇上而来,来查探沈万三的余孽?还是跟他说,皇上对黔宁王府不放心,让她一路随行试探底细?
“两日前,也就是三月二十七那天,永昌府的驻守卫所传来消息,前去搭救的士兵设关卡在半路上拦截那氏武士,双方拼死抢人,中途却在哀牢山下遭遇了元江府的又一批武士骑兵。景东厅的卫所驻军闻讯赶去增援,也被那氏的骑兵伏击。永昌府指挥使辛珈和景东厅卫镇抚宋兴廉双双受重伤,两府驻军死伤两百余人……”
傅东屏很是怔愣了一下,然后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这几年在元江府混得可好?听说你当了一个守备武职,很受器重啊!”
沐晟忽然怒极而笑,眼底厉光却冷冽生寒:“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就能让本王妥协,不得不接受你已经安排好的一切?本王告诉你,别说是区区一个丽江、西南卫所,就算你告知了整个云南十三府,本王不让你去,你也休想跨出东川府半步!”
巴蜀的雨季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雨,连续几日的暴风骤雨,将敞苑里的藤架和木栅洗刷一新。苑中的花木谢了又开,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残红枯叶。
“当然,月儿小姐会说,就怕自己有命领教、没机会活着离开。但偌大的一座宫殿小姐尚且游刃有余,现在怎么了?情怯还是胆战?若小姐已不复当年,大可量力而为,但是沈家之路也将会因此遥遥无期。月儿小姐一片孝心,难道就不想早日回归王都,承欢膝下,让国公爷以享天伦吗?”
“这是奴婢的凭证。”
“家人。”
但没想到他不是一个人。
沐晟视线幽然,“再命人去找。合适的、不合适的,最主要是身份简单、没有拖累。你明白本王的意思吗?”
“这么说,你和廖头也算是黔宁王府的老部下了。”孟廉生“嘿嘿”笑道。
沐晟浓黑的眼眸一点点转深,“去,把那个奴婢带过来。”
“是,末将领命。”
那些手拿户撒刀的陶氏家奴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他们反应过来,再躲已经来不及。从两侧楼阁高处射下来的利箭,也没给他们任何闪躲的机会。箭矢如同漫天花雨般射下,亮黑色的箭头,裹挟着尖锐而凛冽的戾气,箭无虚发。
当初在北平藩邸所建立的亲军都尉府,是太祖爷亲设的,多选取体貌雄伟、有勇力者充任为藩邸卫士,彰显皇家赫赫威武的仪态。姚广孝却在那华而不实的仪仗队基础上,兼设了暗卫、细作、死士和清理者。这四个机构均是见不得光的,其中特别培植的一批士族闺秀,如洪武年间进宫的许多少女,就是专门收集情报、侦查消息的细作。而东川知府官邸里的这个侍婢连翘,则是死士,司职保护和刺杀。
朱明月站在窗前的紫檀木桌案旁,正拿着狼毫笔在练字。风吹动宣纸上的墨香四溢,亦如少女一张淡妆精致的面容,乌发雪裳,衣袂翩跹,衬托得身姿曼妙。几瓣桃花被风拽落在她的发间,不及她唇瓣一抹胭脂色。
外面的天黑沉下来,雨点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打在窗纸上。连翘从屋外进来,掸了掸裙摆上的雨水,道:“真是老天都在助我们。下起了雨,不得不留在别庄上,就更容易离开了。”
大明的卫所军制,分为直属于皇帝的“亲军京卫”和“五军都督府”下辖的卫所。“二十六卫”就是皇帝的亲军上直,有“羽林左卫”“羽林右卫”和“羽林前卫”——连御前亲军都派过来了,可见对黔宁王府的圣眷隆宠,同时体现出皇上对这次剿袭的重视程度。
朱明月默不作声,片刻道:“小女只是想去元江府。”
阿普居木从外面回来,即刻就过来禀告。
少女坐在石桌旁,气急地望着男子离开的背影。晚霞在她身后拖拽出一道橘色的影子,四周逐渐静下来,一直到连翘拿着薄披肩过来,给她轻轻披上。
这是第一步。
这两个从一见面就开始互相试探、揣度的女子,出身不同,立场不同,却有着相似的经历。其间有过不快,却不过是立场不同,并没有利害关系。朱明月轻叹了一声,苦笑道:“留下来,你将要面对的也会很多,你想好了吗?”
朱明月拿起桌上的井栏紫砂壶,一手轻扶着茶壶上端的盖子,缓缓注入面前的茶杯中,然后将茶盏递给他,“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又是在孙知府的别庄,这么多卫所将官都在,能有什么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整整关了她三日,苑内苑外都把守着侍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防贼。
府门前本就守着为数不少的士兵,闻声不知发生何事,纷纷握住腰刀踮脚来看,却见驰骋而来的是一个少女。随着马蹄轻扬,藏马嘶鸣一声,已经在台阶前停驻。马上的少女绾着裙裾,略一抬腿就下了马,利落的动作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连繁复的裙衫都没让她有任何拖沓。
西坠的夕阳余晖,将马背上的少女勾勒成一道绝美身影。然而对方并没有因此而停下,而是高高扬起马鞭,随着一声娇喝,胯|下的藏马便载着她绝尘而去。
阿普居木领着沐晟的命令下去了,东川府的驿站里养着数十个役兵,一下子就要派出去七成。两百里加急,沿途换马不换人,直到把黔宁王府的军令源源不断地带到各处的府、州、县。
朱明月将车上的行囊查了查,轻声道:“庄内屋苑都安排妥当了?”
朝廷因此规定茶课司和茶马司,对一应互市商贾“随市增减,价格不定”:马源充裕时,一百斤茶可换一匹马。后来茶价下滑,要二百五十斤茶才能换一匹马。而马分九等,良马三等,纲马六等,良马上等者,每匹折茶二百五十斤,中等者二百二十斤,下等者二百斤。纲马六等,最高等者折茶一百七十斤,依次列减十斤。
白珈摸着下巴道:“热闹雅致,闲情意趣。恐怕这也是西南边陲之地最后的一次繁华胜景。”
“王爷为了阻拦,可谓是煞费苦心。那沈家小姐深藏不露,不动声色便能一一化解,不仅可以稳守,还能反攻。你说这回是不是棋逢对手啊!”
“楚雄府听说人从武定州走脱了,加派了三倍兵力;而云南府自从接到役兵带过去的命令,更是接连几日设关卡排查。还有武定州,郑虎把人看丢了,还丢了驿马,觉得对不起本王,奏请亲自来东川负荆请罪。”
有些决定即使再难,也必须去做。这是一旦动手去根除西南边陲的这块顽疾,所要付出的巨大代价之一,即使这样的代价,意味着在责任和多年友情之间取舍。他不会让那些将士去白白送死。
“沈小姐难道没有话要带给王爷吗?”
阿曲阿伊一惊:“什么?”
再多的利弊权衡,再冷静的思虑和考量,在此时此刻仿佛都要因为那一句话而烟消云散。不存在任何猜忌和谋算,也没有家国大业、社稷安危,只有那日的烟雨湖畔,他负手立在船头时的衣袂翻舞,风满袖襟,与她遥遥相望。
沐晟的黑眸如渊,“你睡在外间,她想要出屋,必然会惊动到你,你却说你毫无察觉!”
“只要你乖乖听话便好。”
傅东屏看着那些穿着碧衫粉花襦裙的侍婢,各个眉清目秀,乌发间都别着一朵牡丹花,不禁道:“瞅瞅人家孙知府,连个郊游也要弄这么多名堂。”
“都是为了你好,你发什么脾气!”
等到次日晌午,庖丁和厨娘以及采买的小厮们更是提前一个时辰就开始准备,孙姜氏则到前厅亲自张罗。
这个时候,阿曲阿伊过来唤他俩。
“不仅是地方卫所,还有部分黔宁王府的心腹流官和土官。但是包括明琪在内那些因为替黔宁王府卖命而被生擒的商贾,已经被五百名那氏武士、三百骑兵以伤亡九成为代价,转移进了元江府城,再想去救他们已经是不可能。所以……”
“丽江府的传信官,昨日把你的医户户籍送过来了。”
朱明月望着她眉眼间褪去了青涩,却挟势凌厉,凤凰涅槃欲|火而出般不顾一切,不禁道:“阿罗,你应该知道我为何而来。别忘了自己的本分。”
傅东屏将黑子稳稳地落在棋盘上,发出“啪”的一声。
说到后来,傅东屏感到很郁闷。
哀嚎声,惨叫声,被一道道利箭穿破血肉的声响所掩盖。
朱明月低下头:“小女有事想跟王爷商量。”
东窗炕几前的男子面无表情地翻阅着从楚雄府、云南府加急送来的奏报,隔了片刻,才凉凉地开口道。
“不仅是沈小姐的那间寝房,庄内大大小小的屋苑里,全部熏了枫茄花。”
朱明月垂下眼眸,良久道:“王爷有没有想要守护的东西?”
朱明月望着男子浸在灯火中的俊美面容:“每个人都有必须去做的事,无法选择更不能逃避,我也是一样……我们都有自己的责任。”
朱明月拿笔的手很稳,等着她往下说。
“帕吉美之前不是说,这趟要尽可能的快,现在为何要改道呢?”
下一刻,朱明月毫不犹豫地甩了他一巴掌。
阿曲阿伊听她这么说,感觉大事不好,慌忙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比划着喊道:“你们想干什么?”
沐晟道:“朝廷的确准许了黔宁王府的奏请,但是这场仗会耗时多久,没人估计得出来。如果能利用商贾的本事让元江府内部自行消耗,就会使边陲的这场战火加速消弭,从而大大降低兵连祸结给云南造成的损失。”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些人,趁着夜色摸到驿馆的马厩,几匹上好的千里马正在吃夜草,可见喂草的役兵刚刚来过。
屋内的男子因为酒力和熏笼里的迷香,已然伏在案上沉沉睡去,迷离的烛火将他的侧脸晃得一片安静。
沐晟的怔愣落在她眼底,显然是她的这番话,惊世骇俗到让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朱明月的神情却不像是逞能,也不像是开玩笑:“王爷,小女自问没有那个本事比过那些骁勇善战的士兵,能够单枪匹马地闯入元江,再以一人之力毫发无损地将那二十几个人带出来。但是小女知道一个不用动干戈的方法,不仅能进到元江内城,还能进入那氏土司府。”
阿普居木说到此,压低声音道:“当着众多官员家眷的面,孙夫人不敢声张,急急找到末将,让末将赶紧来问问王爷。”
西南边陲的茶运商人货物遭抢并不是第一次,多年来云南十三府走货的行当总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滋扰,起初是小打小闹,当地衙署的官差出来吓唬一通就会有所收敛,后来随着地方势力日益膨胀、土官与流官的矛盾凸显,逐渐演变到现在的一场场大肆抢掠。
“本王现在跟你讲的就是道理,”沐晟从藤架前走过来,“如果元江府是任人随意进出的地方,黔宁王府也不会苦心孤诣地筹谋这么久,朝廷更不会忍痛应允西南边陲重陷战火……你想要进去很容易,可你是沈家的女儿,就凭这点一旦被发现身份,会有什么后果你想过没有?”
“不急,药力混着酒劲发作,还有半炷香的时间。”
也许这样的关心来得有些晚。但若结果已经毫无悬念,还有必要去纠结吗?朱明月曾用话诈连翘说,黔宁王府一定会出面保全那些商贾,从而引出了姚广孝的行踪。真实的情况却是,沐晟跟她说过:养虎为患,不除不行。
白珈没理会他的发酸,片刻道:“对了,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沐晟坐在桌前,仍感到沉沉头疼。
“你是不是忘了本王跟你说过什么?大战之前,不会再有任何人去元江救人!”
在她身后的黑衣死士也跟着停下,大队人马的动作使得尘土乱飞。
朱明月头也不抬,转过身,冷声道:“官差办事,也需要你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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