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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蕊重芳

作者:姒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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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这老太太平日是柔气惯了的,此番就是说了重话,众人也不会放在心上。只听得二房屋里的章明道:“娘,您这话可说偏心了!她骆垂绮是嫁入孙家,是自家人了,我们这些媳妇难道就不是?我们就不是事事为了孙家?我们就难道是了外……”
“嗯,爷爷准是病久了,叫痰蒙了心!”
朝中一听捷报,当即摆宴大庆。然而文澜公主与女皇的对峙却是愈演愈烈,恰似水平如镜之下是暗流急涌,振荡余澜时起彼伏。
众人的眼都发直了,只是死死地盯着老爷子颤巍巍的手抚上匣子,继而抓住骆垂绮的手,“孩子,这是孙家的底,全托付给你了!”
话未说完,立时被孙楔喝断,“不可!”
“老臣体疾重……不能,不能给皇上行礼……”他努力想提起上身,但已是无力。
时至如今,骆垂绮也别无推辞之语,只得含泪接过匣子,应道:“爷爷,您放心吧!”
八月二十五,长泉大捷,滇云献上降表,大将军孙永航凯旋。
“哦?”相渊凝眉思索了一阵,前前后后地想,脑中蓦然划过一个人名,“孙永航?”
孙氏原籍羽州支口,祖坟也在那边,承蒙碧落女皇重用孙楔之前亦是旺族。后来碧落立国,孙楔是大宗,他跟着迁到了天都,这些祖宗也便跟来了。
她想他。在诸事皆有行有序地展开后,在诸事皆不必辗转思量后,她想他,很想很想,思念入骨。
老爷子再一声唤里杂着叹息,骆垂绮在众目睽睽之下,举步唯艰,无奈却终至榻前。
孙骐唯唯诺诺,应了声便立时退下,不敢再呆。
孙楔至此终于是放下了颗心,他朝骆垂绮安心地瞅了眼,一口气松了,双目已然阖上。
怔怔地望向琉璃镜,比之铜镜更为清晰的影像照出温柔缠绵的眉眼。“……永航,我为你守住这个家……”她轻抚着镜面,款款低语。
众人见此风头不对,不敢再继着哭丧,也不知是谁提了句“怎地这些时候才来报与我们”,众家的矛头便直直对准了骆垂绮与三房,以为是老三孙骐这一房欲独霸家业,故意瞒了他们。
孙永航立时接了茬,“娘,据闻爷爷将孙家的掌家宝匣交给了垂绮。”
这一说,孙永航也明白了。怪道处罚三房里的人,爹娘居然如此沉默,原来是老爷子直接将大家子交给了垂……几碗水明显端得忒不平,几房叔伯自然不放过,只怕爹娘心中亦存着一根刺儿!
“媳妇不敢,本是媳妇不懂事。”
“报――”此番前来的却是禁军校尉,“启禀皇上,禁军副都尉刘梵私调兵马,意图不轨,都尉大人现已从军法处之,其军下兵马俱已围禁!”
好歹事情总算落幕,老爷子也入敛、出殡,出殡那天,孙家在女皇的恩旨下摆足了场面,御赐的“八十四杠”王公之礼,再加上逾半数的朝官观礼,下葬则更是铺张。至此,孙家声望亦扶摇直上。
于写云以为他疲累不堪,当即出声:“航儿,这一路赶过来,一定没安生睡过一觉吧?快去歇歇,换上孝服!”
一闻此消息,众人皆惊出一身冷汗。没想到,室中不过才短短一两个时辰,而天都已然遽变。
“好孩子,爷爷知道你的心……”他叹了口气,“孙家子孙不少,可不是少德就是乏才,那么多人里,爷爷就只中意永航和……本该是顺位着往下传,可是……孙家主心骨要是交到了他们这些人手……爷爷我是死也不能瞑目……”老爷子干咳了几声,才朝一旁早已泣不成声的妻子看了眼。
“我、我今日便还活着,你们就已经这般忤逆,我、我要是死……你们,你们还不闹翻天去!”老爷子骂了一通,气急攻心,差些过去。
“嗯。”骆垂绮柔软地一笑,将手环过他的颈子,将头窝在他怀中。铠甲擦在脸颊边上,糙糙的,有些疼,却让她极为安心。她悄悄抬脸看着自己的丈夫,坚毅的面庞,原本斯文俊秀的脸,因连月来的烽火征尘淡去不少,而今,她的丈夫,孙永航展现的是另一番气概,戎装笔挺的他,是一名凯旋的大将军,是一位征战沙场毫不变色的武士,是她的英雄。
“老爷子唤你呢!你快去啊!”众人都变了脸色,于写云心中也是惊疑不定,但毕竟是自家媳妇,只得出声。
“哎呀,你先别哭!告诉爹爹,那是哪家男儿?又只是什么?”相渊又急又乱,只摸不透女儿的心事。
“爹,你许是病久了吧?怎地把家业推给外人?”
“哎呀,你爹爹位居兵部尚书,你的几个舅舅也职位不低,你有什么心愿先讲出来嘛!爹也好帮你合计着!”相渊急得直和图书搓手。
于写云眉一皱,朝骆垂绮扫去一眼,却只冲着孙永航说话,“永航!你才刚回府,府里出的事你也未必清楚。自家人哪有两家话,但这一回,是你大伯发的话!你也知道,老爷子一死,孙家的大家长就只他大房!虽说这嫡庶之分我孙家也不甚重,……”
骆垂绮朝孙骐瞅了眼,论理,这公公应不会如此短浅才是,怎么这会儿居然能提出这等话来?
孙永航的到来,立时在府中掀起一阵骚乱。哭灵的人暂且停了停,孙骐与于写云看着儿子回来,心中俱是松了口气。众多吊唁的人们也纷纷上前跟孙永航见礼,宽慰的有,道贺的也有。
这于孙永航却是正中下怀,他喜闻乐见得很。一则平去了大房的嫉妒,二则也引开了父母的注意,不再纠缠于骆垂绮得宠于老太太。
骆垂绮一惊,一手扶在他胸前,“永航,这是大……”
一场寿宴下来,相渊亦朝这个宠爱得无以复加的女儿询问,可有中意之人?
她轻抚胸口,想着千里之外的得胜将军,她的夫君,她坚信不疑的丈夫,一抹柔情袭上心头,就如同最暖最温柔的细流,一遍一遍地冲刷过心房。
然而行至落影阁内,却仍不见妻子身影,孙永航心中一闪,直觉地抿起了唇。“历名?”
“孙公无需如此。你我君臣一场,早年还曾共战沙场,这间情义,何需多礼?”女皇一叹,“唉!朕其实早就想来看看你……”
孙永航正待答应,大伯孙骥即以冢子之份,故作威严地一喝:“永航!家祖仙逝,你当丁忧,可有申报朝廷?”
骆垂绮至此方是真正地舒了口气,想着永航的平安无事,想着女皇暗中的调度,心终于稳稳地落了肚,再不必担惊受怕了。因着这份喜,连带地,使得她面对公婆叔伯的质问时,亦多了份坦然与从容。
永航,你快回来了……
“孩子,过来……”
骆垂绮看着这副情景不由一怔,心中一乱,只能在旁瞧着裘一翁替老太太施下几针。“…………”直至老爷子这微弱混浊的声音传入耳际,她才仿似缓过神来,连忙扑到病榻前。
孙永航笑着打断她,“娘,听我把话说完呀!孩儿想着,垂绮毕竟年轻,哪能管上什么事;况且奶奶她老人家还健在,还有众位叔伯婶子,爹娘都是长着一辈的人。爷爷那是病着哩,考虑自然不甚周全。所以呢,那宝匣如此矜贵,我三房的孙媳妇,那可是差远了!索性把这匣子交还给奶奶收着,她看着谁好,再行传代,大家合着面上都好看!娘,您说是不是?”
女皇轻轻站起,只手一挥,并不动声色,“知道了。”
众人见老爷子动怒,虽是弥留,终有余威,只得安静下来。
换洗之后,孙永航已是一身麻衣丧服,一手携着骆垂绮欲往正屋里瞧伤心过度倒在床上的老太太。正穿过一廊花园,二人就碰上了闻讯而来的于写云。
三媳于写云此时便叫吃了哑巴亏,只心中恼怒骆垂绮,但当着众人的面,却只得自家人帮着自家人。
于写云神色不豫地瞅了她一眼,挑眉,“垂绮,你不是在祠堂里待罪么?”
女皇正欲摆脱兔死狗烹之嫌,见孙永航归来,心中大喜,立时宫中摆宴,犒赏三军。
秋花冒绿水,密叶罗青烟。
老爷子一死,孙家子孙个个有心争权,在宗里,女皇自然卖着老爷子故去的面子,给嫡系的孙骥大下恩旨。而面对孙永航,那平叛一役,是功亦是忌,军权在他手里一日,女皇仍是心中不定,再加上北边戍瀛的孙骏,两厢顾忌,竟将孙永航暂且搁置了起来。
眼神微显沉吟,他朝自己的母亲瞧了一眼,眉宇微收。
女皇淡淡一抿唇,目中沉静一片,点点思量与试探,均掩在平波之下。“孙公戮力为国,朕心里明白。此番孙大将军凯旋回师,为我碧落安疆拓土,功劳甚大。如今四边安靖,风波也该止息了。”
女皇孙氏这一派士气大振,不止端王在朝堂上与文澜针锋相对,就是一直沉默观望的信王亦出面相抗。朝中之臣,有些见逼于文澜的,也渐渐挺胸抬头,敢于据理力争。而那些归附于文澜的,也开始默不作声。
“禀皇上,九门提督简篱在北门外巡视时拿获一贼,据查是景海城统卫之属,有叛逆之心。”
八月十七,长泉有急报传至,一颗陈洋的人头,一封陈述的简报,将文澜公主的局瞬时打乱。
她轻轻梳理着长发,朱唇微扬,浮出丝丝笑意。稳住信王,密恰端王,联络翊靖公主https://www.hetushu.com.com,牵制文澜,种种殚精竭虑的思量,终于有所成就。
“皇上已准我三月丧期,大伯,请不必挂心!”孙永航答了声,自是知晓孙骥心中所虑,看着几房叔伯婶子一脸的窃喜,也未作理论,只是上前点了三炷香,在老爷子灵前一跪,行过大礼之后,才道,“各位叔伯,永航戎装未卸,先去换了孝服,再向奶奶她老人家问个安。各位大人,请了。”语罢,便往落影阁而去。
这话一说,众人随即附和,“大嫂说的在理!”
结根未得所,愿托华池边。
心中蓦然浮现一丝羞怯,骆垂绮嫣红了脸,将头藏入他的劲窝,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笼在他的气息里,安心!
众人见此,心中虽是嫉恨,却也无法,只干瞪着。
老太太虽是伤心,神智却相当清醒,对于老爷子的话亦是尊奉到底。老太太面上虽是应着孙永航的话,将匣子收了回来,可回头却私下里招来了孙骐与于写云并永航夫妇,让他们谨守老爷子遗志,她一死后,孙家便悉数交予骆垂绮把持。
柔姬咬了咬唇,“爹,孩儿的心事,您帮不……”说着,又滑下几串珠子。
“永……”微带着啜泣,骆垂绮也轻轻地倚在他怀中,听着他稳实的心跳,一鼓一鼓,荡出安定。“挥刀就烛裁红绮,结作同心答千里。”
“待罪祠堂?”孙永航猛地一惊,“为什么?”
此语一出,骆垂绮心中一定,抬眸悄悄朝女皇掠去,只觉君王那眉宇间似是展现过一抹沉定冷厉的神色,气势压得极低,却依旧凌人。看来,文澜公主就在这几日了,只怕,就是今……
孙骐不甘久居人下,亦打着这兵部尚书亲家的主意,瞧着自己两个儿子,便捡着孙永彰备了份厚礼,送去贺寿。只盼着这温甸羊脂玉簪能中了柔姬小姐的意,使得孙相两家的脸皮交情连成斩不断的姻亲。
这么一想,于写云才面色稍霁,心中细转过一圈,也觉此行甚可,便点了点头道:“嗯,也是这个理!那就快去吧!早些交待清楚了早些你大伯消停!”她转头朝骆垂绮看过去,原本的恼意此时也消散开去,反添一分欣喜。老爷子看重这丫头,老太太一切但凭老爷子作主,这宝匣交上去,不过是缓招,到头来仍会回到三房手中。而到那时候,借着家长的势,这匣子还不手到擒来?
“我都知道怎么回事了!不用管他们!”他瞧她一眼,一把抱起她便往屋里赶。“待会儿,我们一同去见过奶奶。”
犹记得出征之前,那枯涸却劲瘦的眼神,那语重心长的话语,以及一丝丝不自在的心疼,这些本不足为道的记忆忽然就排开了,在孙永航的心底胀开一丝儿酸,一丝儿刺痛。就如同眼前这悬覆的白挽,突兀着扎进人的眼。
老太太抹了把眼泪,才从一边的格子里捧出一只镶着锁的樟木匣子,摆到床前。
各房因孙永航夫妇此举均被安抚得暂时妥帖了,然而,之于于写云却甚为不快。这也是孙永航与骆垂绮始料未及的。
孙永航亦颇感头疼,但面对老太太的执拗,终究也别无他法,只一手紧紧握着骆垂绮的手,不再吭声。
“娘。”骆垂绮当即一礼。
“垂绮啊,这些日子也委屈你了,这大门大院的就是是非多,你也别往心里去!”
女皇长长叹了一口气,“孙公为国操劳,鞠躬尽悴,一片丹心,可堪垂世!效远,你叫中书舍人舒扬拟旨,追封孙楔为紫宸殿大学士,入忠正祠,配享太庙!”
“哼”章明羞恼至极,却也抵不过丈夫对于老爷子的惧怕,只得悻悻离去。
“大爷以少夫人知太爷病危却匿而不报为由,打算重罚少夫人呢!”历名犹豫着应不应该将所有事俱告知孙永航,想了半晌,觉得还是少夫人的话有理,便将事情原委剔除了骆垂绮代老爷子行事一则悉数说了。

也是久别胜新婚,孙永航与骆垂绮二人一时如胶似漆,恩爱更胜从前。二人也去看雪,也去赏梅;时而烫上一壶酒在园子里说话,时而逛逛天都的大街小巷,时而也孩子气地堆个雪人儿玩玩,打一场雪仗把自个儿从里到外湿个透,再打着哆嗦回屋里泡澡,时而也喜欢叫历名摆上火具,烤些鹿脯吃。这番旖旎自然也让孙永航沉溺其中,只觉身心俱陷在妻子温柔的一颦一笑中,不可自拔。
各房众人也万料不到老爷子竟然会将家传给一个才入门的孙子辈里的新妇,心中万分不愤,就是那三房的媳妇于写云,心中亦是万般恼和图书恨。这不是当儿子辈里的都是死人么!
老爷子此时因裘一翁施了针,神智豁然清醒,瞅见这副情景,心头有气,只是骤然间骂不出声来。
骆垂绮心中一惊,脚像是生生种在了原地,半步也挪不开了。
“唉,你这又是何苦?”女皇眉宇微敛,叹了口气,正欲说些什么,突听得外边有宫廷内侍来报。
一直,祠堂除了祭祀之外,便是拿来让犯错的小辈儿罚跪幽闭之地。孙永航也罚过,自然知道其间的滋味,心想着垂绮如此柔弱之躯也在这阴冷冷的地方跪着,胸口更是疼了,脚下不禁又加快了些。
骆垂绮望着那转瞬不见的身影怔了会儿,杏眼微细,“历名?”
“自然真!你且说来!”
柔姬一听他说着,心中又是一阵疼,翻身就是一阵饮泣。
想至此处,他亦颇感无奈,爷爷终究还是不肯放过他与垂绮。垂绮这般身世,只牵连一个杜迁,居然也能算计至此处!他一拳猛地砸在门框上,“这叫垂绮以后怎么在这园子里呆着!”她受了多少委屈?没有娘家撑腰,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
“混帐!”老爷子终于发怒,大骂了一句,狠狠地瞪着章明,“你,你给我滚出去!滚!”
正巧见着骆垂绮识相的话,大房屋里的也跟了句腔,“可不是?老爷子,她毕竟也是新入咱孙家的孙媳妇,年纪那么小,哪担得起这般重责?再说了,我孙家的家业,怎地还传给一个外姓的人?难道孙家里真没人不成?”
“好!好、……”老爷子气力一松,这才放开了骆垂绮,歪在一边。
多久没见面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三个月又五天。他过得好吗?吃得惯吗?瘦了吗?可叫日头晒伤?可叫刀剑伤着?可叫风尘苦着?
“皇上,自古将者,为国守边,为国征战,那是诠一个‘忠’字。而今,匈奴猖獗,边地未靖,身为守边大将,焉能为家事而废国事?臣虽老愚,亦还未曾老病糊涂。皇上体恤之心,老臣铭记在心,感激无已。然,国之重于家,老臣不敢废犬子之职,不敢废国之边境。”孙楔这番话娓娓道来,缓慢中,声情并之,听来感动人心。他躺着深吸了口气,才朝一旁跪着不敢出声的三子孙骐嘱咐道:“你速修书一封,嘱咐骏儿,我之身后,不必他来。他只需为国守边,为国尽忠,便是对我行孝……”孙楔仰面微闭了闭双目,“如若不听,逐出家门!”
“你……”
九月初七,老爷子忽然来了些精神,双目微张,竟辨得清人了。裘一翁心中大惊,忙给诊了诊,背上已是湿透。
众人全是一呆,继而不知是谁哭出第一声,整间屋内俱闻饮泣之声,只是因女皇在场,除了老太太无所顾忌,其余人只得压低了嗓子。
合情的话,却非是准奏的旨,这一提果然是招了女皇的忌了。骆垂绮暗叹了声,眼下如此情形,才调禁军清了文澜公主这一党,朝局正自不稳。而孙家却是声名鹊起,一个统兵平了西南边的大将军还不够,难道还要将戍边大将也给调入都来么?谁知道这不会是又一次的逼宫?
相渊听了,沉默了会,终于一拍桌案,“好!你既已想到这分上,为父的怎么也当助你成事!你放心!爹爹定能遂你心愿。”他见女儿眼露喜色,当即也心头一松,不由笑道,“呵呵,到底是女儿大了,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哪!哈……”
碧荷生幽泉,朝日艳且鲜。
“……永……”当听得这一声轻唤杂了隐忍的哽咽在内,孙永航心中骤痛,连忙放开手,想检视这些日子以来她到底怎样了。谁知才欲看,却是骆垂绮的手先至。心中像是栽进了丝绵,那般轻飘,那般柔软,耳边尽是妻子温柔又渴切的声音,浓浓的,尽是关切。“……怎样?可有叫刀剑伤着?可让马颠着?你才回都……怎么不好好歇歇?就赶着过来……”
林林总总,但一切俱没入他的耳。孙永航只是盯着那一对烧得极旺的白烛,那一樽呈棕黑棺椁。怔了会,见周遭的人全望着他,孙永航这才回过神来,眸光朝众人一掠,却蓦地发现少了个最让他挂怀的人儿。
相渊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沉吟良久,“孩子啊,这男女之情只在缘分。你若只要嫁他,做正了孙永航的妻子,这原也不难。只是,爹爹听说,那孙永航夫妇,鹣鲽情深,你要人容易,要心难哪!”
“只是,只……他早已娶妻,夫妻恩……”说着柔姬更是泣不成声。
偌大一个孙府俱是白挽,有各自奔走的家和图书丁侍女,但络绎不绝的还是众多前来吊唁的亲友朝臣。
这一说似是兜头浇了盆冰水在于写云头上,满心的如意算盘顿时翻了个翻,再说不出话来!
正一怔愣,一个小厮出得府门,瞅见一身戎装的孙永航也是一愣,随即跑上前带着哭腔道:“航少爷,您可回来了!太爷没……他老人家死前,还念叨起您……”
临口,她忽然有些迟疑,但细想之后,便有了一分从容,“你速去宫中通禀一声,就说国公,就在今晚了。”
女皇回头正待说些什么,却见孙楔已含笑闭目,眉心一皱,一旁的裘一翁赶忙探了探鼻息,心头一凉又一松,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皇上,孙公已经去了。”
其声甚大,叫在场众人都惊了一跳。
一想起这则,他衣衫都不及换,仍只一身戎装便直往祠堂赶。
孙楔闭目笑了笑,“劳皇上挂怀,老臣实在罪……近日朝局变动,老臣却因病避在家中,是老臣未尽其责啊!”
老爷子枯瘦的脸只剩下了一张皮包覆在颅骨上,望去森然,而那原本散乱干涸的目光此刻也因这回光返照而点起了一盏微弱的灯,隐隐有些让人心惊。
“……垂绮,我好想……很想。”孙永航静静地抱着她,满心实意地安静,只觉得这般日子可以让他一直这么下去。他摸出怀中一挂同心结,在手上轻抚。
九月初八,文澜公主反事,事未发而泄密,女皇当即下令兵围公主府。九月初九,孙永航回都,十五万凯旋之师总算冲破了天都紧张得欲使人窒息的氛围,似是阴霾的天际忽然划过一道闪电,继而天朗地阔,万物都明朗起来。
正寂静中,三房孙骐心中想到一事,不由讨好着上前跪禀,“爹,老六还在瀛州守边,要不,招他回来……”
裘一翁见着不对,连忙在老爷子口中塞下一些参片,抽出金针,咬了咬牙,便往其头部大穴扎了下去。
老爷子欲说的话还未吐出,屋外历名已大声道:“皇上驾到!”话音才落,女皇一身明黄凤袍,已推门而入。
跃马征战,得胜时,他可有快意?被围邵曲,兵败时,他可有失落?
看着他灰败的脸,老太太泪流满面,知晓已是到了头儿,心中哀戚,一阵揪心似的疼传来,不由痛煞了心窝,厥了过去。
“胡话!”这回连老太太都听不下去了,她怒瞪了众人一眼,“老爷子自有老爷子的主意,垂绮嫁入我孙家,事事为了孙家,哪还是外人!我瞧着就比自家人亲!”
果然,文澜公主不是对手!
而朝廷里,文澜公主也已在兵围公主府之后的第三日,刎颈自杀,其余叛贼自然从严处置。此后,对于公主党便来了个大扫荡,彻底清除了文澜公主在朝的势力。自此,朝中权臣俱心中微寒,凛然对女皇此举的深意有了些底,也俱敛了昔日的张扬,于各处小节都谨慎起来。
眨眼,永航三月的守孝之期已至,只是孝服未脱。这百日卒哭过了以后,孙家也渐入正轨,在职的仍回朝中任职,各房事务也排演开来。又正值年关将近,朝中事务多,家中事务也多。
他冲过去,将人儿一把揽在怀里,只深深地抱住。一旁守着的溶月见此情形,悄悄退了出去,与外边的历名相视一笑。
祠堂是孙府里最阴晦的地儿,虽是朝着东偏南的向,但连九间的大殿堂里因为少人气,总显得特空特旷,寂寂的,回荡得出人的脚步声。一排压得倒人牌位似是一排威严的祖宗,冷冷地透过牌位审视着家族里的每一人。
“我等叩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垂绮,垂绮?垂绮!”连着唤,他赶至祠堂高高的门槛,果见那一抹惹人相思无限的身影正跪在牌位前面。一身白衣缌麻,格外显出她的清丽绝俗来。“垂……”
“小人在。”历名从边廊里转了出来。
谁知柔姬只幽幽一叹,两挂泪便这么顺着粉腮盈盈滑下。这可叫相渊这个父亲手足无措起来。平日朝里威严冷峻的神气全数不见,只剩下一副焦急心疼的模样,只巴不得将天下的星月都摘下来给她。相渊瞅着爱女的泪眼,连连问着:“女儿啊,莫哭!莫哭!有什么心事,告诉爹爹!爹爹一定助你!你别哭……”
骆垂绮面色微微一白,作声不得。
那丫鬟一个激泠,连忙跑下去了。
若说九月之前,朝局仍如暴风骤雨之隙,波浪汹涌,那九月之后,便有云收雨霁之感。局势仍是偏向于文澜公主这一边,却又有些微妙的变化,使得另一势多少应付得从容起来。
“好了,快去吧!”于写云拍拍骆垂绮的肩,便回身走了。
本是在情在理的话,谁知老和_图_书爷子一听勃然变色,就是骆垂绮也心弦一震。
“是。”
柔姬听着怔了会儿,忽然道:“爹爹,此生我是把心许给了孙永航了。我自与他只是一面之缘,但他亦何尝不是?那骆氏原是父母之命,我却是拿真心爱他,他若不是个无情无义之人,也当怜惜于……”她顿了顿,咬着唇吐出一句,“事在人为!”
历名一愕,然容不得他细想,那厢各房叔伯姨婶已哭着奔进正屋来,他只得轻应一声,便速去通禀。
老爷子喘过了气,颤颤地开口,声音干涩如同枯木经风,“你、你们这些不肖子!还有没有消……”又一阵喘息,他才勉力睁眼将众人一个个瞪过,最 “家业本该代代相传才……可是,你们瞧瞧自个儿那德行!孙家累世之……不、不能就这样给糟蹋……”老爷子停下来又喘过几口气,最后视线停在骆垂绮身上,骤显精光,“垂……好孩子,你过……”
骆垂绮在这样的目光下,不知怎地,心稍稍平静了下,她吸了口气,站起身,打开房门,吩咐正屋里的丫鬟道:“去将各房叔伯少爷小姐请过……爷爷,只怕不行……”
意料之中,骆垂绮倒不似屋内众人般手忙脚乱,众人乱七八糟地跪了一地,女皇却是理也未理,只径直走至孙楔榻边。“孙……”
“这些日子,委屈你了!”他扶着她起来,却见她的腿因长久跪着,膝处已然麻了。他眼一冷,俯下身去给她拍抚一阵,这才抬起头来,“咱们回房!”
“当真?”柔姬噙着两汪泪眼,一时间又叫相渊心疼。
孙永航黯黯地看他一眼,长叹心头,一时间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往里走。
孙永航早于家书中得知噩耗,终是祖父,虽不甚亲,但年幼时的教导,偶尔露出的欣慰,仍在记忆里深深扎根。孙楔,孙家的脊梁柱,人人口中的老爷子,忽然一下子倒了,没了,这衍生出来的虚空让孙永航一时之间也有些不适应。
“爹爹,其实女儿心中早有了人,全不是外边那些巴结讨好之辈!他年轻有为、英姿凛凛、才华倾世,女儿,女儿早就将心许了他了。只……只……”柔姬蓦地又哽了声,泪堕得更急。
半会儿,老爷子才悠悠醒过来,知晓自己没多久时辰了,便拉住了骆垂绮的手,极紧,紧得骆垂绮只觉手中大痛,“孩子,这东西你一定要收下!给孙世的祖祖辈辈,给你的永航,好好守住这个家!”
骆垂绮心中早乱得不知怎样了,此刻听他说出这番话来,饶是早有预料,却也仍惊慌失措。“爷……我,垂绮年幼无知,也,也无德才,这,如此干系重大,垂绮怎敢领受?爷爷,请您收回成命!”说着,她已跪了下来。
万里征途,……可有想她?
骆垂绮搬过一把椅子,女皇落了座,一双已刻上褶痕的凤目仔细打量了孙楔一眼,眉间一拢,“孙公,……”
大房的孙骥一至庭前,见骆垂绮早已立着恭迎,心头愀然不悦。也不见好脸色,只“哼”了声便大步跨入房内,哭叫一声“爹!”
正当骆垂绮心中揣摩着,一旁的孙骐上前跪禀道:“启禀皇上,家父病危,然家中六弟已戍边地近三载,可否准其还……”
“爹……”柔姬娇嗔一句,然而听到那句‘留得住人留不住心’时,心中不知怎地却生出一股子阴郁,隐隐觉得有些晦气,却又不便多说,只勉强一笑,掩了过去。
终于等到了永航的捷报……
正自吵闹不休,老爷子终于听不下去了,将一碗汤药狠狠拂在地上,“咣啷”一声,药碗未碎,人却已倒在床上喘息不止。
坐看飞霜满,凋此红芳年。
“少爷。”历名一直尾随其后,此时见唤,已知其意。“少爷,少夫人现正待罪祠堂。”
片刻后,各房诸人皆已围在正屋里喧闹哭泣。
已是乾定三年五月了,端午才过,相府的掌上明珠柔姬小姐的十七岁生日也到了,兵部尚书相渊大摆宴席。这大小姐的十七岁寿宴可不容小觑,在天都,举凡与青年才俊沾得上边的俱是备了巧礼,以求一磕相府大门。
秀色空绝世,馨香竟谁传。
女皇垂下头来看着孙楔,目中深邃无比,语出却是浅淡温和,“于情,倒是要让令郎回来看看老父了。”
“可不就是这个话么?”
一声声的询问不断,直到他忍不住思念地吻上她的唇。初时是激狂的,似是想念已久而终于到来,带着灼烫的呼吸。渐渐,这种激狂褪去,便是温柔的触抚,细腻的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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