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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枭

作者:冯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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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第五章

第六部

第五章

那女孩向他们一偏头,转身一蹦一跳地走了。
“约翰先生。”女人乜斜着眼丢过去一句。
卞梦龙在对方脸上盯了一会儿,一动身子坐下,一条腿高高地跷在另一条腿上,问道:“你们打算付给我多少抵押金?我当然是指的这座哥特式房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
“钱庄。”
说完,他把一份特制的烫银“公共租界住房许可证”放到对方的面前。
“你的房子不是建在租界里了嘛。”约翰情知理亏,只好用这句笼而统之的话做了回答。
“即便你懂得建筑,懂得园林,懂得英式的陈设习惯,但你还是要亏一万多元。”面对一个中国人,约翰已完全放松了,“这点,事前我已充分地暗示你了。而且我认为,你也充分地理解并且接受了我的暗示。”
“这是一万四,户头上开着你的名字。房契我就代表汇丰收回了。从数字上说,你跟汇丰头一回打交道就亏了一万六,但实际上你是一万六买了个在租界内的居住权,你和你的全家从现在起已是上海地面上的特殊居民了。这种身份给你带来的益处,以后你是会逐渐体会到的。”
“再建的话仍然是要走抵押程序,你不怕亏得更多吗?”
他的高嗓门引起了旁人的注意,不少人凑过来。
约翰沉吟了一会儿,一扬脸,“不会太多。”
楼上有一间书房,约翰设计时并没在图上注明。此番来,见到卞梦龙果真是把它当书房使用的。
对方却没去接,只是问:“有了这份东西,英租界就不会随便把我赶出去了吧?”
一个扎着黑领结的中国男佣把他迎进去。一入门厅,左边是一幅中国画,其上满是墨竹,线条简捷而传神,右边是一个日本风格的黑漆落地花瓶。这两样东西传达着某种信息,即这幢房子的主人非常了解英国摄政时期风格。在英国,摄政时期中国题材大为流行,宫廷中出现了模拟竹子的中国画和描金黑色漆器,同时讲究使用带黄铜镶嵌图案的法国家具。在这幢按英国摄政时期风格建造的房子中出现了这些东西,充分表明了房主理解设计者的用意。
约翰没有想到,对方在一件吃了大亏的事上也全对他随声附和,他不解地看了看对方。
“认识认识,这是汇丰银行的襄理,约翰·宋先生。”
“中国人管妻子叫老婆,你是卞先生的老hetushu.com.com婆吗?”约翰笑逐颜开地问。
约翰点了点头。随即听到身边泛起了喧声。他知道,刚才卞梦龙所说的专业术语和外国名词,这群中国人根本听不懂。但他们并不想去搞懂,只要看到一个他们平素敬之若神的洋大人对中国人的指摘服气,他们就会对这个中国人感佩得五体投地。在柱式问题上,这个叫卞梦龙的人确实收到了预期的目的。当然,他在这时候单挑出一个柱式问题也不仅仅是要让同人服他的气,同时也是对洋大人的一种提示,仍要固执地表现自己对西方建筑的用工用料及饰纹等非常熟悉,同样也就是对费用的计算非常熟悉。在抵押一事上不会轻易任洋人摆布。
总经理的鼻子高高隆起,呈怪异的鹰钩状,深陷的眼睛在粗浓的眉毛下闪闪发光,就像是洞穴里的火焰一样。这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每天有很多大事要处理,像付一幢房子的抵押金这样的事,说多少就是多少,不可能在这等小事上请示他第二回。
“这还不明白吗?建一幢比这幢更考究的哥特式建筑需要好几万元。我不是认为你出不起,但你现在准备拿出来的,只是一万四千元,也就是预付款。银行干事要稳妥。你怎么才能让我相信一俟房子建成后你付得出全额款项?”
“你有个钱庄?”约翰震惊了。
“是的,五岁。”卞梦龙答道。
“是什么?”
无论怎么说,这个家伙说到点子上了。约翰在设计时并没有关照两种陶立克柱式的些微区别,他认为在中国完全没必要抠得这么细。可成品中的这个毛病居然叫一个中国人给描出来了。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大兴钱庄。这不算小吧!”
“你好。”身边响起了一个稚嫩的声音。
约翰感到最难以启齿的话竟让对方先说出来了,他心头一阵松快,附和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数。”
卞梦龙叫上女人、女孩以至那个扎黑领结的男仆一同把约翰送出了门。
“那好。”卞梦龙把住房许可拿过来,却没动摊在面前的那张存款折。
“我不是学建筑的,但这并不妨碍我对这个问题做出点近乎专业的回答。”
一片低沉的嗡嗡笑语声把他引入了客厅。晚宴是冷餐会形式。沙发全部推到墙边,正中留出的空地放了两张拼接在一起的长台,上面www.hetushu.com.com铺着白桌布,桌布上又铺着抽纱,上面点缀着各种鲜花、冷食和酒水。来的人出人意料地多,而且从装束上看全是上等华人。他们多三五人聚在一起山南海北地边吃边聊。也有的人不理会那尼古丁弥漫、觥筹交错的气氛,宁愿缩在一角单独酌饮,自得其乐。整个场面有点像英式的鸡尾酒会。
约翰微醉,有点迷糊地看着那女人出了客厅门。再与卞梦龙相视时,两人哈哈大笑起来。笑毕,往嘴里胡乱塞了几块点心,拍拍手,不约而同地从沙发上站起,在众人的注视下上了楼。
约翰扭头看去,身边是一个安琪尔一般的中国女孩。她甜甜地一笑,两只小手拎起裙子,交叉的双腿微曲,行了个地道的英国礼。
“还不是个小东西。”
这个决定让约翰很感为难。房子是刚翻建的,对方掏了三万,人还没搬进去就办抵押,而且抵押金尚不足决算的一半,这个情理是不大说得通的。即便按契约无情理可言,但契约是汇丰定的,设计和施工的也是汇丰的人。汇丰自己造了三万的决算,事后又以一万三四买回,如果此事见诸报端,实实有损汇丰声誉。他到这时才明白那个卞梦龙为什么非要请他主持工程。看来把权柄交到了他手中,是没脑子之举,实则是多想了一步,把他逼入了一个相悖的圈子。当然,在租界内外,洋人对中国人没什么圈子可绕,要抓要夺都是一句话的事,但事情真闹起来又于自己何益,在三万元里,自己是收了百分之三的设计费和百分之九的施工监督费的,加到一起共三千六百大洋。拿了这笔钱,就得有个大致接近事实的决算。到时候一翻脸,说自己的决算打高了,实则房子只值一万多,也就只能付中国人这么多抵押金。那个中国人自认倒霉也就算了,可银行里的英国同僚们又该如何看待自己,除了背后的讪笑,或许还会编一个笑话。
“在柱式上。”卞梦龙扫视着客厅墙壁上凸出来的四根柱子,“毛病在建筑柱式上。”
约翰抬了抬眼皮,懒散地说:“小毛病在哪里?我洗耳恭听。”
约翰向四下看看,压低了声音说:“抵押金我带来了,是不是我们等等上楼履行一下必要的手续。这件事我不想惊动旁人,在我与你之间进行就行了。”
“也就是说我用三万元委和_图_书托你们建的房子,刚刚启用就被你们用不及一半的价格收回了。”
“这钱我就是收了,也会很快给你们送回去。”
“这钱……”约翰问。
傍晚,他又来到了他主持翻建的那幢房子。他对这里很是熟悉,可一进院子就感到了变化。绿栏杆被罩上了白漆,草坪中央移来了一棵大榅椁树,树干扭曲盘旋、古趣盎然。
“用你们中国章回小说的一句话——言归正传吧。”
女人顺势摘下右胸插着的丝巾,对着洋人拂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用眯细的双眼瞟过去一下,一扭一扭地走了。
约翰的出现引起了一点骚动,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个漂亮而神气的洋人身上。
对这件事,约翰在银行只是略有所闻。他木然笑了笑说:“我对这件事情不大清楚。”
墙上挂着一幅金属雕版画,其上是一条英式多桅帆船,约翰看看画,十指交叉地坐下,活动着腕关节说:
约翰没想到最难迈的坎会这么痛快地迈出去。他松了口气,笑着从皮包里拿出一张汇丰银行开出的一万四千元的款折。一手拍到桌上,一手收回了房契。说道:
“也行。”约翰又端起了一杯酒。
“完全正确。”
“你们汇丰习惯于通过抵押这种方式赚钱。”卞梦龙竟顺着约翰的基调说开了,“上海的华盛纱厂,是清末时李鸿章拨借官款派盛宣怀在上海织布局原址设立的。辛亥革命后,盛恐被查抄,聘英人为总经理,在香港注册,挂英国招牌,后来干脆抵押给了你们汇丰。想想看,华盛开业时连官股带商股共二百多万两白银,后来越滚越大,你们汇丰放出的才有多少?等你们过些年找到买主再卖出去,还不得足足实实地再赚上一大笔呀。”
女人眼睛四周漾起微笑。
“这话怎么讲?”
总经理一口咬死,抵押金不得超过一万三四,只能在这个尺度内和那个中国人商讨。中国人如果索价高于这个数,双方说不拢的话,那就动用租界的捕房,采取强制措施。
“在我方便的时候就去。”卞梦龙笑微微地站起来,“一旦签了协议,还是你当家设计,给我建房。房子建成了,我住归住但仍然抵给汇丰银行。这总行了吧?”
“这并不难。”卞梦龙露出一口白牙,笑了,“可以让你看看我的一样东西。”
“好好好,卞先生,你有个漂亮老婆。”约翰和_图_书说着,不觉用上了西洋的习惯,拍了拍女人的圆圆的屁股。
“这是你的女儿?”约翰拍拍那孩子的脸蛋。
卞梦龙从人堆中出来打招呼:“约翰,我的老朋友,终于把你给盼来了。”他夸张地握了握他的手,然后把他介绍给众人,“约翰·宋先生,汇丰银行的襄理。我的房子就是他主持设计的。”
“这事等等再说吧。先谈点别的,轻松的。”对方适时地提了个反建议。
果不其然。卞梦龙再度抬高了嗓门,自顾自地说开:“西方古典建筑中的柱子有五种主要形式,即托司卡那、陶立克、爱奥尼亚、科林斯和组合柱式。你给我设计的这幢房子中用的是陶立克柱式。这种柱式有希腊式与罗马式之分,二者区别较大。希腊陶立克柱式的柱颈下部有凹槽,上部有圆箍线。柱身之上有柱头,是各种柱式区别最明显的部分。可在你的设计中,这些特点都不明显,以至与罗马陶立克柱式相混了。”
他们一同向外走去,下了楼,楼下仍洋溢着一派喜庆。
“唷,你们里厢闹猛伐。扯石头柱子能当饿哦?点心来啦。”随着一声糯糯的苏白,从客厅门口进来一位娉娉婷婷的少妇。她头发往后梳了个圆圆扁扁的髻,穿了身紧束着腰身的旗袍。一双眼睛“骨碌碌”的,眼风不断。
“是的。”
在随之而起的啧啧称赞声中,约翰用适合洋人身份的恬然自信的态度向四下点了点头。
约翰一拍大腿,“这就好办了。你最近就可以来签协议。”
“威士忌!”卞梦龙扬手打了个响榧。那个扎黑领结的男仆用盘子托着高脚酒杯走过来。约翰和卞梦龙各持一杯,彼此示意了一下,一饮而尽。
“你是学建筑的吗?这可是个专业问题。”
“什么东西?”
约翰翻眼看看围在四周的兴趣盎然的中国人,明白对方的意图了。他不仅要在同人面前表现出与洋人非同一般的关系,而且要用压洋人一头来慑服众人。
“你这房子总体设计得还不错。”卞梦龙放大了嗓门,“但多少还有点小毛病。”
“不会太多也得有个数。一万三?或是一万四?”
“我就爱干这等吃亏的事。”
约翰想到,中国是有这么一类人,为了比阔,为了满足虚荣心,挥金如土而在所不惜。即便吃了大亏也忍着。唉!中国人要命的虚荣,把面子看得重于一切。他悠悠然https://m.hetushu•com•com然地说:
“你愿意吃亏是你的事,我不便阻拦。而我首要考虑的是不让大英帝国的汇丰银行吃亏。”
约翰蒙了。为建这幢房子,那中国小子已亏了一万六,再建一幢更好的,他则会亏得更多。他提示道:
“既然你也承认这点,我们就可以把话进一步谈开了,如果不是因为有一万多的赚头,汇丰是不会承揽这件事的。”
“我说得对吗?”这家伙还不依不饶地问。
“只要你不违反租界内的法律,按时交纳房租——当然,房租会比较贵——我想租界不会随便找你的麻烦的。”
约翰随之站起,肯定地点了点头。
约翰没过几天就接到一份烫金的请柬,请他于当晚参加卞梦龙的乔迁喜筵。他是带着总经理的意图去的。
书房布置优雅,陈设的东西却极其朴素,既表现了主人独特的审美观,又表现了主人的某种孤僻感。
“但是我清楚。”卞梦龙瞟过去一眼,说,“什么叫抵押?债务人向债权人提供一定财产,作为清偿债务的担保,这叫抵押。中国农村就是这么干的。穷人向富人借钱,常须以田地抵押,作为偿还本息的担保。这叫‘押地’。债款到期不还,‘押地’转为‘典田’,也就是归债权人所有了。刚刚提到的华盛纱厂也是如此。它需要汇丰向它放款。作为担保,用厂房、纱锭、员工做抵押,时间长了,纱厂就被汇丰吞掉了。但我与汇丰是什么干系?我们之间不存在债权债务,何来用我自己掏钱建的房子给汇丰做抵押?”
约翰没叫车送,一个人在月光下往回走。无疑,今晚又为汇丰揽了笔赚钱的房地产生意。但这个叫卞梦龙的人也真耐琢磨。他宁可吃亏也要一幢接一幢地建花园洋楼。他自己开了个钱庄,却不愿挪钱庄的钱建楼,而宁愿把钱庄抵押出去。这可真是个怪人。约翰默默地想着。
她把端着的一大盘苏州点心放到约翰面前的茶几上后,卞梦龙用右手揽着她的腰,说道:
“意思很明确。”卞梦龙站起来,“我要求你再给我设计一幢比这幢更大更好的房子,而且同样在英租界内。这钱我想作为预付款,所以你带回去也行。”
“也就只能接受这个不成道理的道理了。”卞梦龙收了口气说,“事已至此,这是事前我自己答应的,决不食言反悔。喏,这是房契,汇丰可以收回了。你的抵押金带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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