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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古尼尔

作者:樟脑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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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万象 第四十九章 果核

卷二 万象

第四十九章 果核

经过几次修整,怀特制定了为期半年的传送门使用方案。为迎合传送时间,杰罗姆把一箱不同气候穿用的衣物搬到天文塔存放,最紧张的时候换装比演员还要频繁,二十四小时内须在两块大陆之间来回穿梭。若非情况特殊,跨大洋的商业应酬说出来都没人相信。
一个小型首饰盒,外加两只没有落款的信封,一封留给自己,另一封却指名交给杜松将军。拆封阅罢,杰罗姆陷入深深的思索中。
事务官犹豫一会儿,拿球杆拄着下巴说:“想听听我的意见吗?”
听完这些陈辞,森特先生连取笑他的力气都省了。“还能说什么呀?小子,‘喘不过气’到哪都一样,罗森不会向观光客提供优惠。”
一转眼,漫长冬季进入尾声,歌罗梅各大商会间照常相互倾轧,同时与“三叶草”的暗中较量也朝向白热化发展,搞得城里暗流涌动,不少业主被迫赔本经营。与之形成鲜明对比,森特先生的第四家巧克力专卖店直接开进了滨海别墅区。持续热销令这种商品名声大噪,花样翻新自不待言,向外输出、拓宽销路也势在必行,实际毛利已超过大多数走私商品,有些精制品种的身价进入了奢侈品的行列。
“广识者”平静地说:“比黑夜更深沉,比剃刀更锋利,梦魇已登上白昼的舞台。不过无须惊惶,背叛杀戮有条不紊,暗中角逐秩序井然。黄昏时刻保持警惕,冷眼旁观必有所发现。”
“少喝点,要办正事呢。”目送他上楼,莎乐美重新锁好账本。
开窗吸几口冷空气,克制心中的旖念,直到门口停放的马车一辆辆消失在斜阳夕晒下的石板路尽头,杰罗姆才动身前往天文塔。
“挺粗鲁嘛,那就今晚上见。”用不着刻意作为,她已然热辣得要命,现下嘴角挂着个若即若离的笑,不紧不慢,逐次扭转鞋跟、纤腰和轮廓分明的颈项,这才轻推门款款离去。瞧见莎乐美极富韵律的身姿步态,唯一的观众马上浮想联翩,如此贿赂毫无疑问值回票价。
“大事不妙!这下可全完啦!”怀特哭丧着脸破门而入,森特先生不动声色,先冲屋里的女士们微微鞠躬,然后才请他到书房详谈。
重重困难中却也不乏惊喜。原来的会计师是怀特一位老相识,莎乐美主动向他请教,很快对必要的行业惯例有了全面了解。这时她才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完全具备理财相关的专业技能,获得相应资格证明虽然需要些时间,先把账本给她看看总没有坏处。事实上,数学和经济学果真具有良好通用性,两星期之后莎乐美全面接管对内对外两本账目,从此前来查账的只好望而兴叹。放心把财务状况交给她统筹,不知不觉中,森特先生也像许多已婚男士那样,必须在拿钱时跟妻子认真交涉一番。
女主人被给足了面子,进来之后先冲自己丈夫打个暧昧的眼色,这才把门一关。“我猜猜,又有人需要额外报账么?”
“大门”充电完成,森特先生顾自前往目的地,狄米崔怀抱皮箱紧随其后。目送两人离开小巷,“管理员”还在思索这些费解的意义和行为。把一只覆盖陶瓷外壳的手送到对面,眼前浮现出两条秋季洄游的北鳟鱼,他仿佛正体会着那逆流而上产生的莫名滋味。
“没法子,老宅子藏着不少受害者的头盖骨,让仆人每天擦洗显然不太保险。”森特先生打量着主人的肖像,停止调侃道,“春天是最惹人生厌的季节,我对各种应酬有些腻味啦!不如把生意交给合伙人,然后享受些安生日子。你知道,这会儿即使没有我,事情也会正常运转,真该寻觅点新乐趣,让下午的时间不至于无所事事。”
森特先生这才明白,世上果真没有白吃的午餐。
这样看来,“刺杀”事件发生时,艾傅德根本不在第二层,两人约好表演一出独角戏,难怪杜松的刺客团来去无踪,原来主人早为他们预留了后门。用假死摆脱夹在协会与恶魔之间的两难处境,至少在杰罗姆眼中,艾傅德的行为再合理不过——谁掌握了进入第二层的“钥匙”,一旦双方处于战争状态,开仓放气的责任就落到那人头上。很显然,这份工作只对杀人狂才有吸引力。
作个噤声的姿势,杰罗姆推开房门,隔着老远喊道:“亲爱的,抱歉得很,怎么我找不到文件柜的钥匙了?能打断www.hetushu•com•com你一小会儿吗?”
“就是说,”嘴唇发干,杰罗姆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战争状态?”
“……更出彩的还在后头。老头子的私生活不检点人尽皆知,不过那女人的水平令人咋舌,栽到她手上也毫不出奇。最近零售业快变成养鳄鱼的水潭,已经成家的最好多加小心,一步踏错可就惨……”
这家伙再度脱逃,杰罗姆倒毫不意外,出乎预料的是、末尾部分提到了杜松的大名。森特先生还是头一次见有人自称和杜松私交甚笃,恐怕与杜松为友的风险跟与之为敌差不了多少,信末直白地表示,“请不要偷看给别人的内容,时间一到,自然有机会交予杜松本人”。
怀特听得直翻白眼,嘴里小声嘟哝,“不结婚的男人有多自在!真是的……逢迎得过了份吧?也不脸红……”等见着莎乐美的面,这一位便自动住嘴,转而开始不自觉地挠头。
森特先生看得合不拢嘴,用力揉一揉眼睛。
目光绕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打个转,杰罗姆·森特心不在焉,冷淡地点点头。“贵宾休息室……怎么这边总令我想起旧货市场?”
关起门来还隐约听见起伏不定的娇笑声,杰罗姆发现女士们的日常活动也够没趣的,自个还得多花时间到场陪笑脸,不如让自己老婆前去打搅别人来的方便。要不是莎乐美声称、小聚会时嚼嚼舌根有助于收集情报,他也不想参加摸不着头脑的闲谈。担当女主人的角色,除了能很快提升说谎技巧,看来也可以有效满足她的虚荣心。
“感谢您的赞许。”对方腼腆地低着头,停顿两秒说,“第二张纸看起来质地粗糙,不过也算相当结实,上面记着简单的个人经历。”
杰罗姆没说话,他还是头一次从对方身上感到不打折扣的真诚。狄米崔紧接着加快语速,似乎想趁勇气消散之前把话说完。“没理由拒绝意外的好运气,虽然被打发到一个自称贯彻‘和平主义’的省份,周围都是些说话别有用心的人,不过毕竟比过去强得多。安心挨过若干年,有天能在老家给母亲买一栋体面房子,再找不到更好的选择。”
森特先生偶尔念及此事,总会敷衍自己说、等忙过这阵子再送他走也不迟。事实上,随时间推移,“见习参事”处理的繁琐事项日趋专业化,别人想插手都不容易。怀特早习惯把各种实际问题丢给他解决,杰罗姆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着实不低。
怀特郑重点头,“希望不是。不过我们必须做好最坏打算。变现存款,让外地货栈暂停物流交通,给能够精简的人员放大假……尽量把损失降到最低。事态进一步扩大之前先观望几天,等待可靠消息。”
怀特抢着说:“有个好消息——看来过不多久,你就能见到小时候的熟人。糟糕的是,这些人显然不是来探亲那么简单。”
杰罗姆不感兴趣地望着他。“那又怎样?建个三层楼的破地方,每周一次把手下的奸商集中起来夸夸其谈,然后看他们从大厅一路向上爬?除非我已经五十多岁,这样做比每天查账还要乏味。”
“我的建议是,顺风顺水的话,不妨走远一些,兴许有机会搞出点大动作来。既然有合伙人能稳住歌罗梅的生意,为什么不考虑一下到首都发展呢?外销业务是个无底洞,把包心菜卖给豺狼,让蚂蟥为果汁掏钱,也挺有挑战性不是吗?”他抛下手里的桌球,眼望四周说,“歌罗梅毕竟地方有限,说实在的,除了大量罪犯在此盘踞,‘峡湾之城’能拿得出门的东西并不多。南方不仅气候可人,贵族们也派头十足,比较起来,这里的社交圈华丽得像个秃鹫巢。”
“是事实,说得没错。那你的建议是?”
自己的过去一路血雨腥风,现在的生活无论哪方面都要安逸许多,却止不住显得极其荒谬。见识过赤|裸裸的生存竞争之后,建筑在资本、利率以及供求关系上的一切都全然挠不着痒处。人与人无情的博弈无所不在,仅仅把刀剑换成算尺和天平,并不能改变行为的本质。一旦满足了生活所需,金钱也化作满纸无意义的数字,他至今还搞不懂、怎么满世界人都能从资产核算中获得莫大乐趣?他们难道一点都不明白,五分钟后、自己就有可能永远撒手人寰?
事务官端起自www.hetushu.com.com己的酒杯,到窗边向外张望,“既然一般的乐趣没法满足你,那就迎接新的挑战好了。别忘了,我可能等不到退休那天、就会找你做点账面工作……假如你妻子不介意,把账本交给我应该不会造成太大亏空。对了,最近‘三叶草’的人闹出了不小的乱子……等等……嘿!快过来看看!那是个什么破玩意儿?!”
女主人不感兴趣地笑笑说:“习惯就好了。商业活动确实不够赏心悦目,理当由男士们一手包揽。女人只要多学学编织刺绣,为下午茶准备些谈资,哪还有闲心参与这些无聊事儿啊!”
森特先生心不在焉,计算着时间说:“又一次搞砸了‘一切’?听你这么说,世界末日也太不值钱了点,我耳朵都快给磨出老茧了。”
森特先生再次掏出怀表,即便有些残忍,仍旧端详片刻、听着“嘀嗒”声冷然道:“依我看,这上面的内容像抄写员笔下的烫金字。”
杰罗姆下意识抹一把上唇,手背上的殷红让他有片刻失神。如此清晰的不祥之兆看似某种警告,而可能发出这类警兆的、只有地窖里许久不曾露面的家伙。一言不发推门离开,回家路上森特先生心里只觉严重不安,不少渐渐淡忘的回忆不请自来,暴雨将至的感觉从未如此清晰过。马车刚拐进神庙区,就遇上了怀特的座驾。
等传送的短暂工夫,杰罗姆难得无事可作。忙忙碌碌的状态不容易胡思乱想,一闲下来头脑中反而浮现出不怎么愉快的场面。
(卷二《万象》完)
怀特叹口气补充道:“也别太安心了。分隔上下两层的岩石和烂泥可能已经被捅了几个窟窿……再怎么想,将来也不会十分太平。”
除了按时上课的盖瑞小姐,一大家子人都投身于商业冒险活动,最后一场小雪刚刚降下,伴随道路交通恢复通畅,森特先生的赚钱大计也进入了关键阶段。
“到今天我也适应不了这种别扭的说话方式。你的意思是,情况并没有想像中那么糟糕,离全面开战还有段距离,对吧?”
杰罗姆没时间多安慰她,叮嘱两人尽快收拾重要物品后,就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进入地窖找艾文打探消息。果然,“广识者”分秒不差地及时现身,诡异感觉一消散,怀表停摆、石脸显露出万花筒似的瞳光,艾文开门见山道:“很抱歉,我无法再向你提供庇护。战争使预言的计算量跃升几个数量级,堆砌的巨石一旦开始滑落,再不是任何单一力量能够阻挡。按照当初的约定,出发的时间到了。”
杰罗姆做出个“请讲”的手势,把杯里的乌梅汁一口喝干。对方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老兄,成功来得太快是容易产生倦怠感。刚见面时,你抱着一箱商盟签发的欠条站在烂泥地里,穿得就像个诈骗犯,脑子里正为赊购的商品犯愁。翻翻滚滚几个月,别人起落不定,你可一直都水涨船高,现在商业区有三分之一的经营项目掌握在你手中,许多人得看你脸色行事……必须承认,你是个了不起的赌徒,每次下注都获得丰厚报偿。往下掉有落差可以理解,向上爬也有落差,我个人还是头一回遇见这种情况。”
“天呐!我怎么就忘了把文件留一份复本?!”怀特苦恼万分,“这下子让那混蛋抓住痛脚,一两万银币的贿赂是没法摆平啦!”
相比之下,“管理员”的表情倒显得比较生动,摊手耸肩、简短地说:“坐标需要调整,请在这等上十分钟。”讲完就走了。
别人可能搞不清眼前的状况,对他来说却再明白不过——飞龙骑士和深渊恶魔之间的追逐战——如果此时身在埃拉莫霍山的前线堡垒,这场面并不值得大惊小怪。极目远眺,一小队半恶魔工兵正架设床弩和投石器,入侵者队伍顺着蜿蜒街巷一路推进到商店街附近。
坐在钢琴边的客人暂停弹奏欢快的托卡塔,迟疑地问:“不要紧吗?是不是发生什么大事件了?”
听不出铁罐子说的是不是反语,杰罗姆没好气地看一眼时间。“已经晚点五分钟,没工夫跟你们磨蹭。我的业务风险很高,常常需要拿旁边的人遮挡弩箭,如果实在不爱惜性命,只管跟着来吧!”
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一枚流窜的火球蓦得迎面飞射进来,休息室墙上的镶嵌画瞬间付之一炬。烈焰中传来少女恶作剧的轻笑声和图书,凉幽幽的拥吻令人目眩神迷,“等风吹向北方,来罗森里亚看看吧!”
莎乐美不知所谓地瞧着他们,“有张重要票据找不着了,你们男人做事又严重缺乏条理,所以我想趁机整理一遍。瞧你俩的模样,贵金属的银行突然倒闭了?”
猛然回过神来,杰罗姆发觉自己坐在窗台上,冰凉五指间的玻璃杯即将被他捏成碎片。事务官边说边笑,窗外景色沉静一如往常。
“至少,”狄米崔固执地板着脸,“战士在罗森还有荣耀。”
“哼!几万块银币不算大事,你可当真是财大气粗呐!待会你老婆狠狠数落你的时候,看你还笑不笑得出!”
“管理员”抱歉地说:“利用他人的同情会很让局面很尴尬,他主动告诉你的机会几乎为零,我才插嘴多讲一句。当然,我赞同把这人送回原籍。罗森的环境与文化对外国人较为不利,从确保生命安全的角度,回科瑞恩是最明智的选择。平庸的生活总比死于非命强。”
“先到我家把全套印信交给你,基本上照你的意思办。”杰罗姆沉吟几秒,“还有个现成的消息来源,我得跟地窖里的谈谈,如果事情就快不可收拾,至少应该提前做好准备。”
获知一部分生活的真相,他也为此付出了沉重代价。即便这类想法最近变得愈加清晰,杰罗姆还是整理外套、准备到港城布林奇会会当地的帮会首领。兴许是没尝过食不果腹的滋味,森特先生对大量耀眼金锭缺乏特殊爱好,从他这会儿嘴角的微笑来看,与其说是为了钱而奔走劳碌,不如说是受不了随波逐流、坐以待毙的平庸生活。
“就是说,我得到一封自荐信?”森特先生失笑道,“当真吗?还有、嗯……五分钟才出发,现在我刚好有把裁纸刀来拆开信封。”
话讲到一半,马车已经到了地方。两人急匆匆上楼拿取印信,没想到书房里各种文件卷宗都被开列整齐,莎乐美正在核对手头的现金汇票。杰罗姆吃惊地问:“都准备好了?有人提前送来消息吗?”
狄米崔抬起头,平静地说:“先生,我出生的地方就像一块秩序井然的千层糕,出身会决定一开始所处的位置。没错,糕点做得很精致,纵然在下面几层,一般人也没有饿死之虞,甚至还能找到最懒散的生活方式。安于现状被认为是理想状态,有太多繁文缛节和享乐的途径可用来虚掷时间……当这些人濒临死亡,一大批素不相识者会前来道贺,用宴饮狂欢逃避对空虚的恐惧;主人的尸体最终浓妆艳抹,塞进薰香过的棺木就此掩埋。”他艰难地喘一口气,仿佛胸口压着块沉甸甸的石臼,眼望对方道,“而男人,绝不应当像这样死去!”
“正相反。”艾文总算送出两句明白的提示,“战争的形式多种多样,白刃对决并非唯一途径。敌人处在明暗之间,有叛徒和忠仆侍奉左右。下一站时刻危机重重,眼前敌友都不是最终归宿。”
尽管她最后补上个甜笑,怀特还是赶紧点头。“当然没丢,怎么可能嘛!呵呵……我得先去喘口气,在楼上等着你们。”
到现在他才明白,庸人当道时想做出点业绩究竟得克服多大阻力。被身患红眼病的人群裹挟,这滋味他已然心知肚明,平常跟人打交道时不得不如履薄冰,一面着力哭穷,一面搪塞他人恶毒的好奇心。
铁罐子果然一直在附近偷听,现下不情愿地挪过来,见当事人保持沉默,便含混地说:“因为哮喘病,他已经没有亲人可以挂念了。”
——哪天发现有恶魔在街角闲逛,打招呼时最好表现得亲热些。
扭头看一眼,他不置可否地说:“这箱子好像能把全部身家都塞进去,让人误会我是个皮包商。正准备换一只小号的,携带更方便。”
森特先生打开画框后的暗格,取出一应必须物品,检查无误后交到怀特手中,抽空对面色不佳的莎乐美说:“别担心,现在还不能肯定战争已经开始,兴许只爆发了小规模冲突。以防万一,仅此而已。”
杰罗姆慢吞吞走到他旁边,眯起眼睛朝日落方向看去。
“先生,您忘了带上皮箱。”背后传来“见习参事”的声音。
杰罗姆脑中一片空白,呆看厮杀双方相互搂抱着跌落地面。除非“石灰岩要塞”已经彻底失守,歌罗梅上空出现恶魔的几率、相当于一个铜板从两万尺高空坠下,却刚巧掉进https://m.hetushu.com•com存钱罐正上方的小孔内。比较起来,他宁愿相信铜板的故事,也不愿面对近在眼前的世界末日。
直到门口停放的马车一辆辆消失在斜阳夕晒下的石板路尽头,杰罗姆才动身前往天文塔。“管理员”最近成了全职搬运工,一想起人家未曾领到相应的薪水,森特先生也觉得不好意思,“机械化”地挤出点笑纹来。
“呃……不了。夜长梦多,先弄到手再说。”
杰罗姆有十足理由深感不安,抛头露面的场合让怀特接下一大半,两人的合伙关系正式摆到台面上。他自己则致力于获取通关文书和税务凭证,迅速搭建出一条无法追查的“远洋贸易路线”。这工程难度很高,免不了跟走私者扯上干系,投入的时间金钱更是不计其数。
事务官先生咧嘴一笑,“跟你的新房子比较,大多数建筑和旧货市场差别不大。有人宁愿花费巨万买一栋滨海豪宅,然后任由它空置积尘,自己仍挤在没有仆人的小房子里,这也算一种炫耀的手段吗?”
“大事件!”不待车子停稳,怀特便挤进来与他脸脸相对,“恐怕咱们都有大麻烦啦!六个观察哨动用紧急通讯渠道传来最新情报,一天多以前,大规模地震和地陷接连发生,光得到现场确认的消息就有七八起。我刚接到进入紧急事态的密码指令,七十二小时之内传送和通讯装置保持完全静默,低密级资料已列入销毁清单……”
带着汪汪返回歌罗梅,短时间内森特先生再没力气到处乱跑,老实回家补充睡眠至第二天。不论如何,通天塔的是是非非已成过去,现在首要问题当属棘手的生意。有意搁置这段意外带来的庞杂思绪,杰罗姆努力让生活回到正轨,借着为生计奔忙来淡化糟糕的回忆。
“这一张我暂且放进口袋里。意外的是,有些部分令人印象深刻。”杰罗姆眼望着将要启动的传送门,放弃了做出提示的念头,等着听他怎么把话说全。
森特先生从背后偎过来搂住她,“今晚有空吗?最近你对账目比对我还要亲热,最后一次在浴室碰见你是什么时候来着?”
“广识者”轻笑道:“等价交换,物有所值。临别赠礼,请勿推辞。”话刚说完,杰罗姆面前浮现一枚虚实不定的透明球体,内里空空荡荡,只等有人将灵魂纳入其中,便有精彩剧目轮番上演。
森特先生迷迷糊糊打断他,“怎么?……刚才有人进来过吗?”
“嗯,下次见面别忘了提醒我,找个翻译会让谈话变得容易些。”杰罗姆无力地按压眼眶,“不管怎么说,感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
辞别歌罗梅,南下朔风平原,一想到密布荆棘的茫茫前路,心中不免百感交集,不知道远方迎接自己的、究竟是暮霭还是晨曦。
咬着嘴唇轻笑起来,莎乐美极狐媚地摩擦他一下:“刚才也算一种贿赂吗?立即兑现未必能得到最大收益,不打算做个长期投资?”
回到有吊床的气闷单间,杰罗姆发现门窗洞开、对方像早有预谋似的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汪汪苦守着几样小玩意发呆。
※※※
心砰砰直跳,杰罗姆勉力镇定心情,“规模有多大?如果战争全面爆发,还能教我躲到哪去呢?”
“呃,考虑到赔本的风险、以及作为土包子遭人白眼,这建议着实具备不少闪光点。”森特先生半真半假地微笑着,“我看不失为一条出路。至少比停止前进,闷死在寒冷的浅滩上强得多。”
翻越数百尺沐浴在斜阳中的干燥屋脊,两个飞行的巨物正彼此追逐。其中之一貌似患上肢端肥大症的蝙蝠,翼展和体长比例不甚协调,通体笼罩一圈耀目光环,裹着冒烟的胄甲斜掠过钟楼的尖顶;身后追击的类似一头蒙着翼膜、生有蟒蛇般颈项的爬行动物,背上还低伏一名骑手,此时冲逃逸的目标掷出一枚火球。
“见习参事”头垂得更低,沉默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说:“正相反,先生。这人出身贫寒,从小被母亲拉扯长大,需要付出十倍努力才有机会读书识字,一切正常的话,能做个抄写员也算不错的差事啦!……有一天,不敢奢求的机会突然落到他头上,只要按部就班接受命令,以后的日子再也差不到哪去。”
“里面应当有两张纸,”狄米崔慢慢说,“对折的一张,介绍这自荐者拥有的少量技能。因为阅历短浅,专长也不甚突出,这一页并没和*图*书有几行字。跟其他刚开始的人一样,唯一确定的只有他的决心。”
此言一出,狄米崔马上低下了头,森特先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表情。“管理员”眼光在两人脸上左右扫视着,关节转动的响声听起来格外清晰。杰罗姆皱着眉头问:“这事必须得拐个弯儿说话吗?”
“好了。请你稍等一会儿,聚会结束再去取现金。别忘了,两把钥匙才能打开库门,你那把还没弄丢吧?”
顺时针拧转冰凉的把手,右臂上的活物马上离他而去,重新陷入沉睡与等待之中。离开“雾丘”的杰罗姆·森特此刻满心冰凉,强忍着不去回忆刚才目睹的凄厉场面。虽然没理由为此迁怒于他人,不过杰罗姆亟需一个宣泄感情的途径,同时自然想到喜欢借由装死逃避责任的“旅法师”艾傅德。森特先生心念微动,这家伙一副先知先觉的模样,不如把自己的重负分给他一些,看他会作何表情。若没有艾傅德节外生枝,这会儿自己怎可能这么倒霉?
脸色一变,杰罗姆冷冷地说:“荣耀?这个词都不值一块银币!”转身冲门口大声道,“别躲了!马上过来把这小子踹回老家去!连自个的母亲都不顾了,什么胡鬼扯的‘荣耀’?!”
勉强岔开令人窒息的念头,杰罗姆把注意力投向首饰盒。小盒子里静静躺着两枚饰物:尖端装有小粒绿松石的耳钉,通体银质,式样简约,看不出有何独到之处。“旅法师”对此只字未提,盒子底部刻有简短一句“克拉丽丝的馈赠”,除此之外再找不到其他线索。由于莎乐美不喜欢穿耳孔,这东西送给她并不合适,丢掉又比较失礼,杰罗姆将首饰盒往皮包深处一塞,也就把这事抛诸脑后。
“这么说,你应当急着回去才对。挨日子的人干嘛自找麻烦?”
艾傅德仅留下寥寥数语,上来先安慰森特先生两句,说什么“没必要对生死太过执著,历史的合力不是个体能够左右,对你的苦楚感同身受”云云,语气竟然相当酸涩,也等若间接承认了双重身份的实事。下面嘱咐他照看好汪汪,并声称自己的离开是身不由己,各人需要服从自身宿命,不必费心找寻自己,等等。
言犹在耳,朱利安的话已经变成了现实。身边的事务官瞧着近距离相互撕咬的一对死敌,胡言乱语地问:“怎么、实在古怪极了!那是个什么、品种特殊的……恶魔吗?我只在画片里见过……告诉我,是我多喝了几杯,是不是这样啊?该死的幻觉……”
“先生,我稍微觉得,有个随从会不会增加一些外观上的优势?如果您更喜欢独来独往,兴许,某些情况下两只手会不太够用?”
就算时刻放低姿态,杰罗姆也感到周围投射来的灼灼目光。他所属的商业俱乐部几次施压,要求在小范围内公开成本和进货渠道,以免出现“伤害市场活力的垄断行为”;市政厅的税务官分出两个专人死盯住他的账本卷宗,只待证据确凿,就要开征一系列附加税。
对方耸耸肩,迟疑地伸手指着他道:“老兄,你好像正流鼻血呢。”
事务官把玩着桌上的台球,突然自言自语道:“四点一刻,主人还没露面。我说,如果不是坐在马桶上突发急病,那么他的意思已经表达清楚——这间屋早没有合适你的位置。刚开春的时候,主人对你的影响力已经微乎其微,而他自己也心知肚明。是时候自立门户了。”
目光灼灼,“见习参事”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打仗时,听人谈论最多的就是罗森——北方有海一样的落日林地,粮食作物是喂养强者的毒草,浮冰之间常见追猎独角鲸的冒险家,军队行动起来像一千条手臂的巨人……只要能从北走到南,任何跨越这土地的都会成为了不起的英雄……一见到你,我就相信了这些话!海那边已经没什么可留恋的,再回到喘不过气的地方、还不如留在这耕种一块冻土!”
怀特同样焦头烂额,走路时都在心算各种数据,常常突然想到什么要命的缺陷,弄得身边人都有神经衰弱的危险。因为怀特全年的旅游计划均已泡汤,暂时没人提出送狄米崔先生返乡的问题,就连他自己对返回科瑞恩老家也不甚热心,反而主动承担起各种日常杂务。
适时露出惋惜的神情,森特先生环抱双臂瞧着刚才还挺硬气的怀特。听他小心解释清楚,莎乐美取出锁柜中的账本,很快添上几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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