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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古尼尔

作者:樟脑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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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将军的阴谋 第一百章 未知数

卷四 将军的阴谋

第一百章 未知数

“少弯弯绕。你拽什么文,伪君子。”
约瑟夫·雷文道:“这里位于‘广识者’体内,是充满不确定性的空间,每个液泡代表一种现实的选择,只要具备足够能量,每个液泡皆有化为实现的可能。”
事实上,一棵巨树自三桥地区正中蓬勃而出,火焰形树冠遮盖了大半座城市,枚红色金属枝条布满亮点。诡异的居民们栖息在“石枞树”的荫庇下,随处可见蝙蝠翅膀乘着月光滑行。城市西北,一幢独立修理平台迈开四条长腿在树枝间逡巡,背上活动着疲惫的奴隶,纳凉的商人,蠕动的发光菌落。
事有凑巧,同样在对面落座的三人弹簧般跳起,话音未落刀剑出鞘,居然误判了挑衅的目标。听波说,狼王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力狂,有个把仇人稀松平常。既然有人主动请战,杰罗姆乐得安静喝茶,消失在围观者的行列中。
埃拉莫霍山十公里宽的火山口宛如巨怪,死火山被浇筑成碗型的钢铁深渊,驻扎着无法匹敌的、蠢动的大军。杰罗姆用余光一瞥,九点钟方向曼森伯爵还在冷笑观战。大恶魔翘起一条腿,坐在蘑菇伞的阴影下呷着绿酒,只等他血溅当场,便是倾巢出动的时刻。
“绝不会。”杰罗姆几乎听不见自己,“可我必须把她赢回来。”
震耳欲聋的钟声接连不断,因为声源距此很近,频密的撞击轻易盖过了门口的鼓乐队,让司仪的宣讲淹没在“当、当、当”的声浪里。最后听见上茶点的吩咐,然后没了下文。左边的新贵们本来骂骂咧咧,这时定有人借机吐出大串脏字,问候雷文家的曾曾祖父。带着一脸的反感,主人在中央落座,这种状态实在无法讨论正事。待大钟敲到第七响,雷文已开始腻味了。只看他嘴唇微动,双手互拍,啪!然后满堂寂静。不论扰人的钟声还是微弱的呵欠,甚至钥匙扣的叮当响、上排牙撞下排牙的磨牙声……大厅内连个蚊子叫都听不见。更糕的是,这情况持续了好半晌,初经历之人很容易不知所措,还以为自己突发耳鸣来着。
无须怀疑,约瑟夫·雷文拥有高超的法术造诣,但仔细衡量一下,这类小伎俩和横扫漫天“蜻II型”的水准相去太远,杰罗姆必须等到更具说服力的证据自己跳出来才行。
“究竟怎么回事?”
“当然。我该接着装疯,还是有什么‘实际’工作可干?”
结论听起来斩钉截铁,德怀特立即沉下了脸。“你没雇我打家劫舍。我是个高级学问家,精通古代语和工程化学,不是妓院出身的佣兵!下回请婊子给你解读文献吧,这年头妓|女都有暴力结社,一举两得,还能省钱。”
声音沉而有力,听上去相当熟悉,却暂时对不上号。杰罗姆张张嘴,低哑地说:“扶我起来。”
隔着一扇门,里外都在吼。雷文的男仆准备放声尖叫,而先知带来的人正惊恐四顾,人影闪烁短暂遮挡住杰罗姆的视线……他右手刚握住剑柄,左右传来的尖叫忽然变得又低又平,奔跑中的人像陷入一串慢动作,人缝里先知冷目如电,约瑟夫·雷文也已重新站立起来。
杰罗姆·森特化成一只追踪露珠的甲虫。
杰罗姆皱起眉头。未来对他也并不友善。前方的胶体水域被煮得滚开,泡沫沸腾着,每一步都可能将他卷入上升的涡流中。
天旋地转,杰罗姆猛然失去平衡,心惊胆颤中他感到自己高速坠落,所幸这只持续了很短一会儿。两脚迅速踏上实地,杰罗姆调整着混乱的感官,刚一定下神,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颠倒的世界里——地板变成了天花板,众人都被高举过顶,往上看只见客人的脑袋和帽檐。再朝前走几步,脚下的天空像个无尽深渊,正午的太阳缓缓滑过,恰似稀疏云海中一块黯淡的帆。
“想拼命吗?”盐晶映花了两眼,索命的煞星站在大片眩光中横眉立目。“跌死你吧,G!输就是输,逞什么英雄!”
“哼。”
小心翼翼爬过一段又一段引水渠,杰罗姆留神着脚下的苔藓,三人在吊索、悬梯、滑轮组成的障碍中蝙蝠般穿梭,直到抵达一栋相邻的建筑物,他勉强认出这是集风器的安置点。雷文掀开宽大的气窗,率先跳了进去,气窗“嘎吱”关闭后,里头是条旧水泥雨道,杰罗姆偷偷舒一口气。接下来单调的直路无穷无尽,他们沿着管道走了又走,头尾颠倒变得不成问题——水泥结构四四方方,每个面都一样,只能通过天花板上电压不稳的顶灯确定位置。带路的雷文故意出难题,行进时不断在天花板和墙壁间切换,三人完全变成了爬墙的壁虎,全不走正常路线。重力感错乱让杰罗姆很不适应,冒牌先知却指出这属于“必要的锻炼”,应该认真学习。
眼中俱是深灰色。杰罗姆站在齐肩高的田里,踮起脚朝远方眺望。
※※※
“怎么办?现在怎么办?”这是自己学生的声音。杰罗姆头一次听狄米崔用这样惶急的腔调说话。
骰子在玻璃杯中滚动,“要加入吗?”对桌的人问。
“我疯了,对。脑子里的幻觉跳出来扫平了数不清的虫子。”
内心涌起强烈的愤恨,有一秒他几乎怒而拔箭——拉着他的手突然变成了一块冰,女子不复原貌,积木似的破碎了。
杰罗姆对自己说,没错没错,就是久违的“旅法师”艾弗德!不知怎么在这儿碰见他?杰罗姆不懂从何说起,有些话已自动流出来。
除了说话的雷文,屋里鸦雀无声,大伙只有干坐着听他讲。这一手的确阴险!杰罗姆皱着眉,分析可能的实现方法。大范围沉默他人并不难,但要把环境噪声一并消灭,比单纯造成耳聋高级许多。雷文必须构筑一个封闭空间,再筑起系统的逆向音场,然后调节逆声的波,接着精确投送,将范围内的声波转化成驻波……不用问,操作起来困难重重。何况他还得给自己留下发言的通道,得准备一条传声管,不至于被迫也用手语交流。
“那你是个废物。”
嘴里疯狂吆喝,后起三位先发制人,飞身上桌,脚下立刻杯盘狼藉,还把连串脏字当成复仇的口号。仅半个喷嚏的工夫,草药茶仍在口中滑动,桌上某一柄流星锤已经被人抡成圆形……然后不幸脱手,戏剧化地横飞十几尺,“噗”的一声嵌进了野狼首领的脑壳正中。
头顶骄阳似火,他背后只有冷汗。这是场不可能的决斗。
对手延伸的影子稳稳攫住他,巨大剑压不逊于打桩机。一柄剑在那人手中四面开花,舞成难以辨认的光团,不论速度、技巧还是力量,实力差别说明了一切。再来一记,杰罗姆持剑的右手彻底麻木,湿血混着冷汗滑动起来……一声长鸣短剑脱手,斜插在闪光的盐山上。
向日葵开得鲜艳,先知却营养不良,杰罗姆十分讶异,他们明明处境艰难,不知怎么跟雷文搭上关系。
这时更叫奇怪事发生了。看到先知登门拜访,雷文撇下满屋的支持者,撇下一堆陷入苦战的乱众,绕着弯过去同她会面。两人转到一根粗圆柱旁站定,雷文的仆人和先知带来的人散开放哨,似乎这类谈话发生过许多次,程序已经不用吩咐。
奥森先生挤压着喉咙,用他那诡谲的声音断续说:“奇怪……还以为故障……新换的声带哦……扭……点喘不过气……”他声调又尖又细,其中频率最高的声音硬是穿透封锁,成功搅扰了雷文的好事。
飞行速度堪比离弦之箭,血液从杰罗姆的视网膜短暂剥离,失明和神智模糊一齐抓住他。抛射的过程中,他感到全部体液涌向双腿,耳膜差点被压力洞穿。糟糕的是,这条输气管并非笔直,竟还有不少分叉!杰罗姆本能地意识到自己两度拐弯、差和图书点脱离气流的保护、同炙热管壁发生好几次小摩擦。
伴随牙酸的切削声,整个酒馆开始崩溃,现实的假象被切开一道创口。假先知和雷文站起身,毫不留情地逼近他,那条缝还钻不过一个人,艾傅德绝望地回看,忽然说:“瞧你们干的……它来了。”
不甘心地应一句,杰罗姆忍不住追问:“为什么是雷文?为什么是她?为什么现在?你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廉价旅馆,谁都能进来趴一会儿,这滋味特别吸引人,真的。瞧你的同伴,他退房前会把整栋屋子烧光。他的确跟你一伙?”
或者在他们闲谈时敌人已趁虚而入,一场混战摧毁了大片胶体,剩下的也迅速缩水,现出下方的平滑金属壁来。本能告诉他逃命时间到,杰罗姆不敢回头张望,径直掉在一片溶化的凝胶上。拉着沉重的累赘,他开始沿露出的大片金属狂奔,仅靠着背后强光的角度判断方向。空中龙焰喷吐,三股力量拧成了绳,也许看一眼都会马上失明。
“关于冻疮?”
“突然想打喷嚏,”杰罗姆开始不耐烦,“麻烦你略过这一段。说起毕业,你在克瑞恩学习的法术?称号呢?”
杰罗姆又看表,“像刚才那样?有人因此付你薪水?真是优差。”
脸上流露出若干私人情绪,杰罗姆不禁赞成——对一位半大少女惟命是从,这伙流民简直发了失心疯。
协会的内勤机关“紫蔷薇”位置偏僻,办公地点接满一道道金属圆管,负责把小件物品和纸张文书在各部门之间快传。这套气力输送装置省钱又省时,是协会核心工作网的最低保证,以防思感网络崩溃造成的通讯中断。当初看许多金属筒装满纸卷,被气压推着漫天飞,杰罗姆跟其他参观者一样颇感有趣。没想到有天自己会变成一捆肉卷,连保护用的金属筒都给省了,可真够节约。
霎时间低空光芒万丈,一颗新太阳无止境地倾泻着炽烈白光,火球转瞬填满全部视野,在眼球煮沸前刻下最后的映像:蓝紫色电芒在橘红火球表面飞窜,火山口的“铁碗”盛满岩浆与气化冤魂,埃拉莫霍山的水平高度被横削去一公尺,钢铁像羊皮纸般冒烟翻卷着,血肉之躯好似狂飙中的微尘。这时第一波冲击早荡平了现场。
对交谈内容颇感兴趣,杰罗姆把纷乱的厮杀抛诸脑后,注意力集中在柱子侧后方。雷文的对手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姑娘,是什么吸引他要够?交涉重点肯定很有价值。
“哼!我去喝一杯,怎么一股牛粪味。”德怀特愤愤然走开,隔好远还能听见他的嘟囔。主仆二人结束寒暄,森特先生对他俩的脾性都有了进一步了解,紧张感渐渐变成了疑惑。
抬头看那漏斗形屋顶,圆心附近开了个直径约十尺的洞,内壁潮湿而光滑,深度难以测量;一排进气孔绕圆屋的基座一周,他们进来的地方属于其中一个气孔。雷文碰碰墙壁,立即浮现出一具暗格,暗格内装满复杂的推杆装置。
杰罗姆不太热心地听着,眼神不停往柱子边上瞟。他隐约看见年轻姑娘吐出几句话来,接着伸出柳条似的食指在约瑟夫·雷文手背上一划,雷文就像根朽木般栽倒,顷刻失去了知觉。
酒馆四壁被一击冲散,艾傅德从爆开的裂缝中消失掉,原来位置上冒出一只纯黑色利爪,长着爬行动物的尖锐指甲,将眼前幻象撕得粉碎。杰罗姆试图抓住点什么,但震耳欲聋的嘶吼近在眼前,黑色冷焰从一切缝隙中钻入,小酒馆的液泡立即破碎了。
睁开半瞎的双眼,他痛苦沮丧,全身上下散了架一般,或者像一尊被烧化的蜡人。口中含糊地诅咒着,杰罗姆慢慢找回了各种感官。噩梦般的时刻过去,视力稍一恢复,他发现有人正关切地握着他的手,一双眼睛泪光莹莹,口中连声乞求:“别离开我!千万别……能听见我的话吗?”
“嗐,现在的年轻人不可小视啊!”年过三十还很俊朗的皮罗斯深有感慨,“几句话就让我哑口无言,谈吐不俗吧,模样也不错。就是瘦,真瘦,不像能生养的样儿。她日子挺不好过呢。”心说能不能生养与你何干,怎么老往这上头考虑?估计新朋友对她有点心猿意马。“我听说有一帮逃奴在山里转悠,没想到竟是女人领头。再发育几天她真挺标致的,性子更软点就好了。可惜,照眼下的形势迟早给野狼活剥了,要么就进了雷文的肚子。遗憾啊。”
“C女士”望着杰罗姆。“你要明白,世上不存在既定的命运。”
凭他目中所见,三人其实受困于一只小小的液泡内,隔着纤薄泡壁,小液泡悬浮在无尽的胶体海洋中。这片海色泽幽暗,凝胶状物质不时“噗噗”裂开制造出无数气泡。杰罗姆死盯住距离最近的一枚——气泡里装着他刚经历过的一幕,酷似放大镜下失真的一瞥。
“野狼?被抽到生命垂危的那位?”
“有点肉脚,勉强能用。”德怀特承认。
太阳虽已落山,市中心仍生气勃勃。相比这片有树荫遮罩的城市,城外的乡村全在战火中化成了灰。五颜六色的污水灌溉着边缘地带,漫过重重荒滩,随意分叉,将沿途的动植物毒杀干净,提醒着人们大地在征服者铁蹄下的惨状。
与雷文不同,年轻姑娘这时摇身一变,散发出阵阵寒意。空中游离的水分子向她聚集,许多凝结成雾,环过她肩背拖出一袭梦幻般的纱罗。结晶体如同细小的银鱼,在雌鱼身畔游泳嬉戏,连破皮袍也沾了光,被映得朦朦胧胧。这身打扮与雷文相比毫不逊色。见对方嘴角含笑,羸弱的身躯已被某种巨大异物所占据,那感觉绝对没错。
手按方才被箭矢洞穿的伤处,杰罗姆禁不住阵阵恍惚。
见他毫不示弱,雷文的评价只有一个字,不赞成亦不反对,简单哼了一句。杰罗姆侥幸得计,主人并未发难,暂时不用考虑逃跑的事了。“英俊小生”皮罗斯忍不住笑,雷文的熟人们大多情绪稳定,摆出事不关己的样儿。
“这伙人前阵子求见于我,想换三垛过冬用的粗羊毛,他们能有什么?草甸挤出来的苦水。来的几个长相半人半鬼,腿脚跟麦秸近似,一副挨不过两三个月的模样。我本有点犹豫,看他们可怜还是答应了,他们的头头让我吃惊不小,居然是一个黄毛丫头……”
森特先生脑子里乱糟糟理不清头绪,玩骰子的艾傅德动作慢下来,终于发出一声叹息。“我一个人要如何继续呢?早知道变成这样,当初还不如远远地走开,到月亮上去挖矿。”
约瑟夫·雷文一手托腮,冷看厮杀。他像午觉没睡醒,根本无意阻止双方血拼。今天召集大家八成是为了他那点钱,抵御外敌之类的,在座诸位显然是不上心的。
杰罗姆感到他心灰意冷,不好意思再催促,便又点了一杯淡啤酒。“没关系,该还有点时间,我不着急走。不如……说说你自己吧。”
“我没有同伴,或者类似的对应物,身为‘素数’意味着彻底的孤立。”说话中脚步不停,两人紧跟着雷文,穿过会客厅铺满蛛网的天花板。“正常状态下我们不相往来,各司其职,好比骰子各面总是对着不同方向。不过偶尔也有例外发生。假如配上角度适宜的镜子,就能制造出同时在场的假象……别胡思乱想,一滴水容纳不了海洋,这姑娘和雷文还不够格充当任何意义上的容器,他们只是两块单面镜,折射一点光讯号,让素数们短暂寒暄几句,方便协调行动。几句寒暄不会把她怎么样。”
那人穿了件羊绒短装,外罩一件丝毛混纺的无袖夹克,双排纽扣共计十四枚,正面刻着健壮的长绒羊。夹克向下延伸成为贴身的男式半裙,下摆覆盖hetushu•com•com了臀部和一半大腿,最后才轮到紧腿裤和直压膝盖的长筒靴。若干小饰物在他周身发着亮:银马刺、蓝丝帕、装饰用的单手护腕等等。男子右手戴一枚纹章戒指,绵羊图案似乎说明他家专营羊毛加工,难怪穿得别出心裁。只要叠起腿随便一坐,四周立即蓬荜生辉,那诚挚的眼神更容易博人好感。
脚下的金属壁冷热不均,凝胶烧尽现出浑圆的球形,同时反射交战三方的破碎形象。现在他非常感激雷文的训练,让他像蜘蛛般紧贴着内壁,冲远处唯一可见的逃生管道奔去。空中战况再次升级,黑焰几乎吞没了强光,不用问,呆下去必死无疑。杰罗姆做最后冲刺,在黑龙长尾扫过前成功冲进负压管,被上升气流推向了随便什么地方。
他别扭地抬起头,对面那人生了双温柔的褐色眼睛,轮廓尖削,胡子拉碴,正玩得全神贯注。
在众人搀扶下他支撑起身体,花好一会儿才搞清楚状况。众人身处一座小丘顶部,周围曾经茂密的白桦林被砍伐殆尽,半截树桩像一尊尊小坟包。小丘下的山谷很深,谷地间旗帜林立,长矛和盔甲反射着火把的光,带来绵延数里的肃杀的浪潮。杰罗姆眼光兜转,意识到他们已深陷重围,被逼到了绝路上……敌军阵中高擎着三个罗森重装步兵团的团徽,另外几幅画有家徽的陌生战旗被挑在骑士的矛尖上跳荡,敌军像发现了腐肉的秃鹰盘旋不去。
“灌了铅的骰子才喜欢‘协调行动’。听你的意思,我们神圣的概率开始完蛋了,庄家得靠做弊才能防止出局。这么一来,普通赌徒跟说谎的庄家坐在一块,岂不是稳输不赢?”
“稍微放下半分钟你对权力的厌烦,也会立刻改善你的处境。森特,整桌赌徒里数你的性格最易吃亏。战胜庄家既不可能,请把精力放在淘汰其他赌徒上。为了自我保护,屈膝忍辱也比锋芒毕露安全。”见他一脸没趣,对方流畅地变幻表情,微笑道,“或者你容易接受另一种解释?从现实角度看,所有‘素数’只存在于幻想中,对物质世界的干预必须透过信徒的手来实现。你脑中的一切可以理解成精神错乱,普通癫痫病人的幻觉都比这更离奇。说实话,你的脑子确实出了问题,让你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幻想自己受到诡异力量的召唤呢。”
兴许是个骑马而来的钟表匠?
“集中精神,你差点陷进去。”声音里带着责备,“停止被情绪左右。万一信假成真,‘广识者’会永远捉住你。”
杰罗姆·森特打着寒战醒过来。或者说变得更糊涂了。
“我有种感觉,你一直在讲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C女士”冷冷瞄他一眼,似乎嫌雷文太多话。但杰罗姆没精力留意他们的诡秘眼神,经历太多的离奇事件让他丧失了基本的判断能力。在歌罗梅时杰罗姆曾与“广识者”频繁接触,但怎也想不通它肚里竟是这番光景。三人赖以栖身的液泡凝定不动,那些上浮的气泡却纷纷炸开,如五色水母荡漾着淡去,既艳丽又恐怖。
甲虫森特被口渴驱使,沿弯曲的叶脉爬行。尖端的地平线上,阳光指点着去路,但光明过处露珠只剩下蒸气,焦渴随时在撩拨他。即便如此,露珠的光许诺了一个天堂,甲虫森特于是不断爬行,令这场绝望之旅欲罢不能。迷离的水雾亦真亦幻,甲虫的智力却不包含犹豫,赋予他无限的驱动力。前进是必然的,追逐是永恒的。
沉默中离开厅堂,三人悬在房檐边上蹒跚西行。雷文在最前,杰罗姆居中,先知怀里依旧抱着茁壮的向日葵,花朵也许是一件重要道具?心理上杰罗姆仍然拒绝新的上下方位,两尺开外那片刮风的虚空如此真实,不论怎么确认“这只是幻觉”都嫌不够说服力。交换了上下方向后,明媚的山谷城镇瞬间化作险山恶水,杰罗姆经历过众多风险,但不包括“因重力反转跌出大气圈”这种。对此他相当缺乏概念,万一脚底打滑落入那片稀薄地带将会造成何种后果。没准高空的乱流会把他撕碎,低温和低压也能帮帮忙……胡思乱想着,他逐渐愿意接受自己脑子有病的结论了。
“呃,咳咳咳。”忽然响起清嗓子的怪声,杰罗姆意识到是自己的新随从,忍不住暗自咬牙。果然,他侧脸瞧见死灵法师的模样,因为太缺乏存在感竟然忽略了他。
他无表情道:“我抵达红水河台地时当地已没有领主,负责防务的佣兵与大群歹徒里应外合,准备洗劫城镇。见战况危急,我才挺身而出平息匪患,之后众望所归,只得担起重建的重任。刚才您说我是个伪君子,这点倒不必否认。”杰罗姆不理会对桌挑衅的瞪视,“照您的提法,无法赴约者该把名字抠掉,而那些制造流言的连个名字都没有,凭什么诽谤于我?我又何必驳斥低能儿的指责?就算我明抢了又如何?今天的日程说的明白,还债、剿匪、参战,我只关心这三样。哪个准备替人申冤,请直接站出来,也好给主人的请柬多腾些地方。”
一块阴影划破晴空,在盐晶地面投下激坠的影子。阴影拖着条橘红色尾巴——橘红色的降落伞吃满了风,如同一朵血浸的蒲公英。相比巨怪般的火山口,蒲公英微不足道,若非天气晴好甚至无法吸引一只鸟的侧目。但这一刻,所与人都感到了阴影的迫近,那是动物对地震的预感,是埋藏于大脑原始皮质中对死的嗅觉。
论外形,雷文与回忆中的形象契合度很高,唯独找不到一丝大师风范,令杰罗姆难以确信目中所见。他大脑高速运转,弯腰的同时下巴向内一收,算跟对方打过招呼。约瑟夫·雷文没兴趣继续刁难,甩下进门过道,当先步入前厅。杰罗姆跟着他走,强迫自己把眼睛从主人后背移开,转头关注与会众人。
“我想还是不玩了,老婆在家里等着。你收拾收拾,船都快开了。”
其实走墙壁或天花板有不少好处,即使碰上复杂地形也很少遭遇障碍,杰罗姆跟着他俩螺旋形前进,十几分钟过去,等他感到恶心想吐时雨道终于见了底。面前的空间豁然开朗,三人进入一座圆顶大屋的底部。
至于自己的队伍,不仅势单力孤而且人人带伤,靠两排烧焦的尖木栅勉强与敌对峙。号角声响起,敌军先头部队铁蹄猛踏,撒出漫天箭雨,耳畔战鼓如雷,燃烧的森林把天空映成明黄色,随风送来浓烈的枯草和沥青味。
艾傅德毫不生气,对他言听计从。“原谅我喜欢回忆尘封往事,毕竟全都过去了。当初以为自己会在冷藏中度过几世纪,醒来发现身在一片崭新的沃土,要把文明散播到无限远方呢。当他们向我提供职业建议时,必须承认这让我非常吃惊——陪几个坏脾气的伙伴玩纸上游戏,和我的预期相差太远了。”
假先知与雷文像两只破茧的蝴蝶,挣脱借来的躯壳,化成两股光和水的洪流,与强敌绞成一团。杰罗姆踏着最后一片地板对自身施展“巨力术”,然后扯住晕过去的两人,往任何方向纵身一跃。他最后看见先知的向日葵被黑火舔过,氧化成一块焦炭。
约瑟夫·雷文与年轻姑娘交涉,刚开始表情勉强,一会儿又不住点头。如果他们之间存在什么买卖,双方都显得非常审慎,讲出“是”或“否”之前经过了认真权衡,以免造成重大损失。
“如果不方便讲……”
事情够明白了。继续追逐至少还有反光可看,还有什么东西在前方等待;一旦停止了运动,就只好留在黑暗里,做一只黎明前渴死的孤独的甲虫。
几柄推杆被拨动,随即响起机械上升的轰隆声。“六号、七号、十六号、十九和-图-书号、二十二号气锁正在解开。”雷文沉声道,“保持镇定,气流会把你送到地方。”
“那只是一次反击,”先知敛起笑容,强调说,“只是反击。敌人破坏了基本原则,把爪子伸进了物质世界,它不用镜子也能掀起狂澜。所以我们必须争取新人参加赌博,好把更多思想转化成力量。”
潜伏的人们开始哭叫,人面花在狂奔中纷纷折断。杰罗姆·森特取剑在手时,衣衫褴褛的男女像猎狗嘴吻前的狐狸、掠过他身畔亡命逃窜。轻抚着短剑,杰罗姆与身后的捕猎者面对面。那是一名蜥蜴骑士、至少形状有点像、正手持枪矛高踞坐骑之上。骑士拥有两颗萤石造的眼珠,火花闪闪晶莹透亮;它那水晶甲壳下嵌满齿轮和擒纵器,像一台疯狂的座钟,不断滴答滴答,计算着人类剩下的时光。
目光黏在气泡上难以自拔,杰罗姆看它不断上浮,突然由内而外炸裂开来。一瞬过后,山丘,野火,敌军,统统消失不见了。
“幸会,女士。你没打算长期占用她吧?普通人不免疫冻疮的。”
“盯着看有损视力,来,站到我身边。”这种语气和讲话方式只能让他联想起一位熟人,杰罗姆僵硬地转过身。
艾傅德苦笑,“你不明白,朋友,我的伙伴们非常特殊,它们是世界各地最强大的人工智慧,掌管着各个领域的要害部门。我假定这属于一场边际实验,让机器逻辑更好地理解非理性的人,或者测试它们在极端状态下的容错率,其实不管怎么测,这些家伙只需拿出微不足道的运算时间,就超过我一生学习的极限,而且不耽搁它们的日常工作。就这样,伙伴们轮流与我结队,参与想象中的冒险,玩得是古老的纸上游戏,必须真正用手去掷那些骰子。当游戏结束,由我对它们打分,评出最富想象力的机器。开始我感觉可笑极了,但时间不长,便发现实验竞争其实非常激烈,几个尖端智能先后被淘汰,我怀疑还有其他几组人在搞同样的测试,目的也越发神秘。当实验进行到第三轮,我交上了头一个朋友。他们管它叫埃尼克,只有我叫它艾文——”
“该死。”
瞬间液体横溢,人们不禁倒彩声一片,现场相当恶心。桌上没摆任何食物,可说是主人的先见之明。
失去了兵刃,杰罗姆·森特完全镇定,甚至抽空扫视着周围。
“你没提过遭人追杀的事。没有。”
屁股来不及坐热,森特先生交上了一个朋友。客套话先不提,钟楼突然开始报时,正午十二点到。
至于桌子右边最年轻者也超过三十,客人们或坐或站,仅有一位佩戴武器,还是把花哨的短匕首,装饰性超过实用。他们身边的侍从各自仅有一名,全是老弱病残,甚至包括一个瞎子。右边的客人交头接耳,不时抿嘴微笑,相互的交情都不错,使唤起仆人也熟门熟路。
约瑟夫·雷文六十岁上下,一头短发像凋零的鼠尾草,瞳孔呈现罕见的青金色,宽脸盘,脉络纵横缺乏脂肪,皮肤像细木框撑起来的黄犊纸。雷文没有惊人的排场,也没有出众的外表,偏偏自信到刺眼的地步——假如有谁天生没受过丁点委屈,被无数成功培养得极度骄横,那么非此人莫属。看得出,约瑟夫·雷文的傲慢源于本能,像鬃毛最威武的雄狮,随便摆个架势便吓退了一切挑战者,自然没学过和声细语了。很遗憾,上天不曾赋予他七尺壮躯容纳这过度膨胀的自我,硬是给他一副铁钉样的身材,效果刻薄得吓人。
桌子右边的老朋友们依然坐得稳当,显然经历过类似场面。但初次赴会者大半站起身来,有人铁青着脸吐出若干唾沫,满脸的慌张窒息,许多右手已按在武器上。不过冲动的客人被雷文冷目一横,终究不敢放肆,一时显得手足无措。
※※※
耳边传来骇然的惨叫,杰罗姆意识到身体开始减速,他如同一块劣质海绵差点被甩出汁来。加速快且恐怖,减速更是十倍的折磨,幸亏只持续了三五秒。接着他浑身一轻,团成团跌进大量黏胶状物质中间,摆脱惯性的过程让腹腔内排山倒海,几块内脏似乎发生了位移。
“你要不要加入?我自己没法开始。”
雷文不是个通情达理的邻居,杰罗姆不再迟疑,悄悄往右移动,准备加入应声虫的行列。只怕这边都是老相识,自己想挤还挤不进去。出乎他的预料,离他最近的男子特别友善,微笑着拉开一张椅子。
维修平台超过六十尺高,设有殖民者的工程站和设备完善的空港。平台随时垂着头,被沉重的负载所累,行动时却似优雅的水禽,步伐非常轻盈。白天利用太阳能飞舞放哨的金属云雀先后归巢,只见数千只鸟儿列着队,折起黑色翅膀降在平台上。不多一会儿,整座平台便插满黑羽,像一只鹳的倒影。
扁酒壶只剩少许液体,朱利安·索尔惋惜地听听,然后眼光冲下,说:“欢迎参观金属嘉年华。”
“包括刚才炸开的?”
随着他一句话,肌肉与神经自动开始运作。虽然被人牵着鼻子走,杰罗姆没打算抱怨,因为爬起来的雷文早就相貌大变:奇特的光线由皮肤薄弱处向外透散,眼底冒出不少枝形光晕、把颧骨照成两座光溜溜的小丘。远看他不过稍具人形,更像一具灌满甲烷的绸缎灯笼,溢出来的热量快把他的羊毛外袍灼焦了。向日葵被雷文周身的异光吸引,缓慢转动着茎部,像渴望糖果的小孩。杰罗姆以为目睹了一起人体自燃事件,可惜雷文火炬般的外形非常稳定,至少还能燃烧好一阵。
从甲虫小小的天地中挣脱,杰罗姆·森特不禁狠拍自己的头。
想清楚这点,杰罗姆板着脸迈出下一步。
主人脸上寒意更浓,却把声讨对象转向自己的信使。“你说‘路贼’?我给你的人是废物。”
“时间带走了他们,不是匕首。天呐,我生在几乎没有犯罪的年代,你能想象吗?那些运行良好的社会组织?乏味但富足的生活?当然你不能。人们犯不着互相残杀,热衷暴力是件稀罕事,假如你精力过剩,大可以参加探索深空的疯狂计划,把生命花在有价值的方向上。从毕业开始,我差点成了伟大计划的一份子。”
“叮当,叮当。”撞击声清脆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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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罗姆顿时感到不知所措,厅内厮打和门外的骚乱越来越慢,他不确定自己是该往前走,还是该掉头逃跑。站在先知旁边,约瑟夫·雷文稳若磐岩,只是伸手打个响指。
“换个角度,世界还蛮有趣的。”约瑟夫·雷文生硬地笑笑。“咱们走。”
“不,不,不!我等得太久了!”褐色眼睛里迸发出亢奋的光,实际上相当吓人。杰罗姆没想到造成这种反应,再要抽身已来不及。仿佛怕他凭空消失掉,艾傅德捉住他右手,激动地发颤。“说真的,我早就厌倦了重复过去,重复做过的事和说过话!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虽然我知道的不算多。”他像个被喜悦冲昏头的布玩偶,面带焦虑巡视了一圈,发现屋子没塌海水也没涌进来,这才把声音降低到正常水平。“我不知道还能对谁倾诉,毕竟,我的旧友全都进了坟墓。”
发现雷文的男仆目睹了全过程,其他人也先后感觉到异状,杰罗姆不得不站起来,诅咒着准备一道“误导术”。虽不清楚她有何目的,但这样做跟自杀没什么区别。
趁双方眼神交汇,杰罗姆把他同记忆中的神秘法师两相比照。
朱利安语调忧郁。“不会是场简单的谈判。”
杰罗姆推开身边一株作物,想确定一下方位,指尖却传来清晰的痛。这棵“作物”赫然是张金属人脸。嘴微张,眼半闭,正哼着小曲自娱自乐。人面花随和图书风轻摇,脊椎构成的主干上挂着杰罗姆几点血浆。
杰罗姆手扶栏杆,风把他一身戎装吹得猎猎作响。在令人惊骇的高度之下,目光穿过大段冰凉虚无的夜空,他俯瞰着混凝土鸟笼般的城市。几秒钟里直觉告诉他,罗森里亚正在燃烧,随后他才意识到、那只是灯光带来的幻象。
主人一摆手,失去的声音又回来了。
“眼睛漂亮。”杰罗姆·森特由衷赞叹。他抬头,脖子里一长串萤石项链风铃般发响。
“至少我试过,试过挽救每一条性命,包括敌人……真希望你能活,去随便什么地方,找一个女人,真正安顿下来。”笑容饱含苦涩,“不过马上,全完了。”
杰罗姆听见自己说,“镇定,还有机会——”可一声呻|吟打断了他,让他感到事情不对劲,低头去看左边的胸膛。原来一根羽箭射穿了锁甲,尖端由背后突出,半截箭簇洁白如洗,鹅毛上还粘着一只小飞虫……飞虫嗡嗡振翅着,徒劳地尝试起飞。
“叮当,叮当。”他不为所动,继续拨弄脖子上的乐器。寂静很快被打破,背后响起粗噶的呼吸与急促的踩踏声,然后入耳的是齿轮和转轴的咔哒响。
“在下逐客令吗?”
“请接受我的歉意,大人。我的随从是乡下来的粗人,从未目睹您这般威严,一时惶恐冒犯了阁下,恳请原谅他的无心之失。”
胶体水域中充塞着离乱的梦,有些属于他,有的则完全陌生。某些梦境不像普通液泡那样呈卵圆形,而是奇形怪状,透着短命和疯狂的劲儿,多看一眼便增加一分惊悚;反观身后,无数凝胶冷却多时,结成坚硬的琥珀,把曾经的点滴回忆牢牢封存。身后的凝胶体积如此庞大,往上看直达天穹,被时间压出一道弧形浅边。回头看令他的目光凝滞,杰罗姆必须用力眨眼以免被回忆粘住。不过至少,这里同外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没有回头路。逝者不可追,他必须继续前进。
说着说着,艾傅德情绪不再高亢,沉下头道:“艾文是实验中最年轻的机型,理论年龄只比我大三个月,之前它管理跨大洋的海底客运线,照使用目的判断,应当是个刻板又无聊的测试者,只懂安排交通这类事。但结果出乎预料,它是我见过最像人的家伙。我们断断续续参加了三个月的测试,有默契的配合,有激烈的争吵,我喜欢扮演强大的巫师,它热衷于担当创建世界的角色。最后他们干脆停止艾文的工作,把时间都花在玩游戏上。那是怎样一段好时光呀……最后一段好时光。如果当时我明白实验的目的,不知道与它的友谊会变成什么样?”艾傅德带着无法形容的表情,所说的让杰罗姆深感费解。
——皮开肉绽皮开肉绽皮开肉绽……
“败势已成,再不突围就走不了了。”
“艾傅德,你这是在干嘛?”
眼前闪过骨折截肢等种种惨况,慌乱中他不知从哪挖出一段尘封的回忆,猛想起当年在协会见过的场面。
意识到头脑中的想法完全透明,杰罗姆不再隐藏自己的反感。
杰罗姆舔舐伤口,撞击声再度从他颈间敲响,“叮当,叮当。”这样单调的时候岂能没有伴奏呢?杰罗姆意识到许多双眼睛在死盯着他看,还有不少活人潜伏在人面花丛中,大多充满敌意,身体瑟瑟发抖。铁锈味,血腥气,活物的体臭……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杰罗姆感觉自己被烤脱了皮,接着发现手边摆着一杯淡啤酒,甚至添了三大块冰。他暗自谢过上天的恩赐,把整杯劣酒一饮而尽,竭力控制住快抽筋的肌肉。清凉的啤酒甜美得不可思议。
爆炸之惨烈缺乏起码的真实感,杰罗姆·森特交叉双臂近一分钟,似乎这样做能提供些许保护,令他不至于被吹到地狱最下层。末日景象在心中逐渐消散,睁开眼吞没地平线的白光历历在目,但重影和散光背后不过是家肮脏的小酒馆,热空气也换成了腥咸的海风。
同行的两位胸怀叵测,难说打的什么主意,这会儿都安静地注视他,眼角眉梢锁着太多奥秘。杰罗姆抚摸右胸不存在的箭伤,现在那儿光滑平整,但疼痛教他明白,梦中所受的伤是洗不净的。这时假先知洞悉了他的犹豫,眼光闪烁,在他脑中投射出一个意象:
冰水似的眼神,拖长到不可思议的影子,瘦弱的女孩表情很不对劲。她对杰罗姆示意。“过来吧,森特。我们时间不多。”
“关于‘要是我有个妹妹,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孤僻’的事。她好得很,森特,而你本性难移,任何姐妹也救不了你。”
雷文摇头。“既定的,待定的,未定的,修辞无所谓。关键是,当你处在大人物的目光下,你身上将不存在任何偶然。”
约瑟夫·雷文转动秃头,目光锁定坐在左上角的五个强人,不屑道:“加尔和吉森,一双软蛋,给野狼操了。把他俩的软蛋名字抠掉。”贴身侍从谨遵指令,竟真从羊皮纸上抠出两个洞来。
杰罗姆应声低头,发觉手中正攥着一鞠似有实无的球体。球体的三分之一已被填满,鲜活的情景在球体内荡漾,像灌满清油的廉价水晶球——正是“广识者”赠与他的灵魂毒药。意识到此行的目的地,杰罗姆忍不住一阵心虚。
“借口,理由,死也不肯面对失败。至少妓|女的嘴用得和肛|门一样好,你得承认,这点上你不如人家。”
禁不住催促,他含糊答应着,稀里糊涂参加了游戏。两粒骰子不断滚动,对面的人用好听的嗓音绘声绘色讲起来。“在一个陌生的时空,陌生的国度里,黑暗已完成对世界的掌控,这是个没有英雄的时代。即便如此,人类内心的激|情并未消逝,仍有少数人沉迷于光荣和梦想,梦想在广袤大地上展开自由的探险。”于是代表杰罗姆·森特的棋子在一张8×12的厚纸板上开始移动……等等,我这是在干嘛?
杰罗姆服从先知的安排,站到圆心正下方,脑袋上是黑色的洞口。随着推杆运动,大量冷风呼啸涌入,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杰罗姆忽然感到飘飘然……不,是彻底飘起来了。
旅法师的右手突然加力,从牙缝中挤出字来。“别、往、那、儿、看!想跟我一样吗?”艾傅德发现了两名偷听者,再也坐不住了,嘴里吐出快速低沉的词句,“毒瘤!毒瘤!你听清楚我的话:‘支配者’永远处于‘浸润状态’,他们无时不在,无所不在,却没有自己的时间线,只能利用你来追踪我……别受他们的蛊惑,否则你会被困在时间的牢里——”句子没完,人已经站起来,艾傅德打碎啤酒杯,用一块血淋淋的玻璃在墙上刻画。
——当着守卫的面?脑子有问题吗?
“了不起,连雷文都能唬住,难怪这么强硬。”邻桌人轻笑,对糟糕的环境视而不见,同样关心起主人的动向。杰罗姆换上外交表情怂恿他几句,“爱打扮的皮罗斯”很快和盘托出。
冰冷的逼视让杰罗姆忍不住心虚,涌起强烈的危机感。随后出来的德怀特故意叫他难堪,顿一顿才说,“出发不久碰见几个路贼,射死一名护卫,耽搁了三刻钟。”
想不到有人敢唱反调,死灵法师等于当众落他面子,约瑟夫·雷文那张脸变得可怕极了。只见他眉峰高耸,抵住额头一段青筋,同时嘴角下拗,像遭泥石流冲毁的桥梁。主人跟六岁儿童似的,杰罗姆没见过这么随意的怒火,而这把火快把他也给点着了。
“开门的钥匙,请。”
杰罗姆无从回答,尴尬地朝两边看,想把话题引向健康的方向。但随意一瞥让他也僵住了:另一桌坐着假先知和发光的雷文,两人若无其事,面前各摆一杯饮品,做出随便听听的模样。
“你总喜欢胡思乱想。”
m.hetushu.com•com速增加的不安接近了临界点,气流汇成一股巨力,扯着他越发靠近顶部的黑洞。杰罗姆最后时刻才反应过来,惊恐地望她一眼。“风送器”这个词拂过脑际令他如蒙锥刺,深心里紧缩了一下。先知并不作答,气流瞬间淹没了他,整个人被“砰”的发射出去,消失在黝黑的洞口处。
打开怀表看时间,莎乐美应当正准备晚饭。这一趟“红松鼠”号出海远航关系到投资的成败,若不能赚得利润,他在格罗梅的贷款会让他倾家荡产。但愿如“广识者”保证的那样,什么“巧克力”不会做成一笔赔本买卖(见第二十八章《马戏团》)。
两秒钟没过,斜对面一名强壮男子孤零零站起来,发出一阵犬科动物才有的、进攻前的咕噜,脸上写满将欲吃人的表情。杰罗姆刚进来便注意到他,看那身野性的打扮,难保不是“叉叉城”狼王本人,来找自己讨回“火柴帮”的旧恨。巨型狼人他真没见过,估计不像家犬那样温和。
“十六年优质教育,专攻方向是‘自组织系统复杂心理学’。”
杰罗姆揣摩着雷文的伎俩,估计他施展了强效“耳聋术”,或许借拍手瞬间释放的震波麻痹了众人的听觉?不过以下情况超出他的预计。约瑟夫·雷文压住了场面,开始列举今天讨论的事项。
——我的生活竟然是,呃……一锅热果冻?
“比预计晚到一小时。你觉得你那点工夫比我的餐前酒重要?”主人寒着脸说。
经过定向加压,声音清楚传进了每一双耳朵,说完这句话,杰罗姆几乎把一口气全部耗尽。宾客们交换着惊诧的目光,对他的技巧、尤其是胆量刮目相看。孤军奋战的滋味很不好过,杰罗姆用一个极度弱化的“咆哮术”贯穿雷文的屏蔽,他这时倒希望杜松来当自己的靠山。杰罗姆冲奥森做个“立马滚蛋”的手势,把他敢出屋去。奥森一脸委屈地走了,杰罗姆没工夫过意不去,再晚点唯恐他被雷文宰掉。
艾傅德抱歉地笑笑,“和你说话同样是种优待,我不记得上次随意说话是什么时候了。这么久以来,我时刻活在别人的故事里,说正确的话,做正确的事,正确到没有第二种答案。必须纠正艾文干涉因果链条造成的裂缝,必须挽救快要倾倒的大厦……我永远都在旅行,总有干不完的活,像一张书签夹在两页纸中间。别人的目光让我累死了,可如果我不干,倘若躲在某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我会不会就这么消失呢?”他显然陷入了恍惚,迟疑地问,“我一直怀疑自己其实并不存在,全是它对过去对我的回忆吧?我看来像真的吗?”
这番言论在宾客中激起强烈反响。约瑟夫·雷文慷慨放话,左边一帮年轻人立即满堂哄笑,或者敲敲打打,或者拿响亮的口哨表示抗议,自尊心比杯垫下的跳蚤反应还快。反观右边的熟人团体,对雷文的霸道习以为常,甚至有人故做倾听状,一旦需要马上可以替雷文捧场。主人的言行让杰罗姆忍不住撇嘴,凭他这心性,当学徒侍奉导师慢慢积累阅历是不可能了。难道大法师就应当与众不同,要养成用鼻孔说话的习惯?
“呼吸,森特,吐出空气。”她满头乱发与向日葵一起狂舞。
雷文目光炯炯,高举双手宣称,“哪怕只剩一口气,爬也得爬到我跟前!哪个敢爽约,我保证他生不如死——”
“有烂人跟我报告,说该借机清偿债务,把地产钱粮,婚姻契约,人力工时的账统统结清,省得打起仗来耍无赖。没错,新上位的蠢货只懂打打杀杀,不懂欠债还钱,给债权人制造了很多麻烦。我再强调一遍:倘若欠债的作战勇猛,被人剁狗一样砍了,他欠的烂债始终跟土地连在一块,接班人最迟有一个月还款宽限。所以,今天第一件事是讨债,其次是联合剿匪,最后咱们谈谈战争事宜。”
他隐约知道那是位美貌女子,表情万分焦急。女子左右还有几颗脑袋探出来围了一圈。杰罗姆能认出他们的轮廓,知道这些都是自己人,但却辨不清每一张脸孔。
屋子里人数比料想中多,以四十五席的长木桌为界,客人们自动分成两群。左边一批人年纪轻轻,个个十二分警惕,腰里别着弯刀细剑流星锤,模样如临大敌。其中最惹眼的要数左上角端坐的那位。身穿灰皮衣黑皮裤,长满胸毛的上身半裸着,两臂肌肉暴胀,像即将撑破的肠衣的香肠;身后紧随四名壮汉,属于保镖之类的货色,身上未着盔甲。左手边的其他人最少带来两个护卫,四五个小团伙界限分明,把一楼前厅挤掉一半。
“很可惜不是。狼王是个神秘人物,只派手下小弟替他与会,雷文的帐也敢不买。传说狼王从不在有屋顶的地方常住,两手各有六枚利爪,切削金属像热刀切黄油,每逢朔月,总跑到野地里跟怪物交配,那命|根|子足有三尺多长……嗯,这个随便一听。总之世风日下,咱们普通人只好忍气吞声喽。”
艾傅德吃惊的表情令他摸不着头脑。“我的事?你居然想知道我的事?可这不是我们该谈的!何况,今天你早来了一百三十五秒,在这个时点上谈论我的事已经破坏了规矩,许多许多规矩……”声音越来越弱,他表情非常矛盾,既有难言之隐,又隐含热切的期待。
群山之巅高塔林立,左右打横排开,之间以长长的黑色缆线相连,像结满蛛网、伸向天空的五指。天上还蒙着雾,昼夜难分,山脉尽头的空气青里透白,仿佛被扯到快要撕破的薄丝帕。
这样安排对一个没有味觉的人真的太贴心了。
“略过这段,谢谢。”
“欠你的,还给你。”眼神绝望平静,他轻声道。
“有两个没来。”贴身侍从附到主人耳边,讲话声音却很高——雷文家的强势跟疟疾类似,传染面极宽。
这时贴身仆人再度附到他耳边,嘴唇动弹,却听不到丝毫风声。顺着男仆眼神所指,杰罗姆不由眯起眼睛。不知从什么时候,大厅外面一撮人姗姗来迟,穿衣打扮恰似一伙流民,乍看以为劳动营的苦力逃了出来。这伙人的领袖、曾回绝过杰罗姆的年轻的先知站在大厅门口,身披着肮脏的貂皮斗篷,怀抱一盆向日葵。
“婊子样的野狗!我兄弟的血还在你脸上,你吼个屁!!!”
“谣传红水河台地来了厉害的巫师,操了领主的女儿,占了当地的丘堡,喜欢把人变成石头取乐。说的可是你?”周围诸人无不瞪圆了眼珠,关注起杰罗姆这个低调的恶棍来,气氛比刚才还要肃静。杰罗姆心中不忿,心说接收了“火柴帮”大量壮劳力,事实真相难道你会不清楚?
距离地面十五公里,蒲公英爆炸了。
嗖,嗖——
夹着碎石屑的风锐利如刀,脸颊多出几道划伤……他的呼吸又浅又急,身体如风中柳叶,和看不见的舞伴共舞。左、右、左,眼睛几乎跟不上夺命的节奏,直觉却疾呼救命:危险!危险!……一次本能的闪避,几乎扯断自己的韧带,仍躲不开重重一击。叮!刀剑相交,仿佛两根点燃的仙女棒……杰罗姆虎口破裂,短剑顿时卷了刃。
“时间不怎么重要,”旅法师眼神迷茫,“不朽也不怎么重要,真奇怪,以前我对‘永远活着’抱有那么幼稚的热情。现在我愿拿永生换几分钟的独处,几分钟就行。”
“高地多福,陌生人。我是‘剪羊毛者皮罗斯·塞尔文’,如你所见,塞尔文家的长子。塞尔文家经营祖传的流动牧场,领有大块常绿牧区,包揽了本省的呢料作坊和高级成衣作坊。因为本人名字太过严肃,熟人都叫我‘爱打扮的由诺’,还有个别名叫‘英俊小生’。只要夸我两句,咱们就是朋友了,做生意有折扣哟!很高兴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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