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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古尼尔

作者:樟脑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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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将军的阴谋 第九十九章 下弦

卷四 将军的阴谋

第九十九章 下弦

验证过他的声音,杰罗姆再无怀疑。“请问这位先生,你又是哪一个怀特?你的兄弟实在太多,我有点认不过来了。”
杰罗姆·森特翻身猛醒,腾得坐直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咳嗽着。他幻想吸气吸到肺泡破裂,吸到浑身肿胀,右手仍竭力锤打着胸脯,半天才缓过劲来。今晚的噩梦简直身临其境,有关日晷的部分还是头一次出现,溺水情节却重复过无数遍。过去有过类似先例,他曾怀疑自己当真遇溺,醒来却发觉脖子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快,右手像把老虎钳死都不肯放松,再晚几秒的话,他会在梦里稀里糊涂自杀掉。
通常来说,狂暴的梦是他穿高领衫的唯一原因。
“瞧我发现的。”两人到三楼书房,门一关,朱利安把空空的钱箱倒过来。两枚银苏特叮当滚动着,还有孤零零一个铜板。
意识到天色渐亮,他很快收起破碎的自己,戴好白天用的面具。杰罗姆默念一遍过去亏欠过的名字,体会着肩膀上渐增的重量,然后将犹豫抛诸脑后,只留下求生本能和应对危险的直觉。
杰罗姆拆开信笺略读,感觉哭笑不得,但这不是撇清界线的好时机,还是先过去看看、附近的小领主有几个响应勤“王”的吧!见他眼光转向朱利安,德怀特抢先说:“照以往的规矩,领主只带一名随从,而且理论上不应携带武器。至于毒舌先生,敬谢不敏了!雷文大人指名不愿见你,还说‘某人做生意勉强凑合,谈朋友着实倒人胃口’,烦请你自重。”
朱利安点到即止,剩下的由他自己考虑。照他的意思,来得容易去得快,顶多一走了之,把借条再次顺延给下个爱慕虚荣的笨蛋,这段时间只当做了义务劳动。杰罗姆实在没法表示赞成,现在一走,镇上的人可都遭了秧。债主上门,他们只会被当成农奴使唤,割完麦子再“转让”给需要用人的军阀,还不如开始任凭他们离开呢!就算没这么糟糕,烧荒以前允许这些人自谋生计,那时天气已经冷下来,必定有许多人熬不过这个冬天。
“约瑟夫·雷文是最危险的个体之一,讨厌程度也非同小可。别跟他探讨逻辑问题,这人就喜欢不讲理,注意不要落他的面子。雷文先生讲话时像吃了大蒜,必定开罪那些新冒头的蘑菇们,最好确保自己坐最末一席,看别人跟他干架,你只需要随机应变。还有最重要一点:雷文有个混账毛病,对病理学研究存着两万分热情,又缺乏法律观念,你带去的随从可能会不明不白消失掉……如果突然找不着死灵法师了,装做什么都没发生,不要试图刨根问底。也许他研究完会再把人放回来,也许不会。反正是多余的,丢了不心疼。”
想着想着,德怀特突然睁开眼,手指窗外说:“‘日晕塔’。雷文领地的标志。”
有几晚夜色如潮,月光暗淡如裹尸布,杰罗姆满腹绝望,怀抱利刃,留出两分钟列举活下去的理由。既然当初选择了生,应该不止一次说服过自己吧?可他偏想不起任何“活着更好”的借口;还有那么一两次,身边躺着被|干咳声吓醒、爬起来为他顺气的女人。憋得嘴唇发青那会儿脾气通常很差,他像个碰不得的哮喘患者,也许狠狠地冲她吼过、嘶声诅咒过她?也许他挥开过递来的手,用力推搡过她?这段回忆总是朦朦胧胧,原因他心里有数。
信使德怀特干笑着,“没错,雷文大人犯不着搭理每个自封领主的乡巴佬,尤其当他们像雨后的蘑菇越冒越多时。反正嘛,霍顿勋爵已把召集西面和南面封臣的任务交给雷文家,此去要商讨支援保国战争的事宜。从红水河台地至落日峡一线,包括南部白橡树林和绞架崖周边地区,十二位领主不论封地大小,只要曾宣誓效忠勋爵,见此信件须立即响应征召,今日正午前齐聚于雷文领地,逾期不候。”
车里的死灵法师百无聊赖,同自己的拇指窃窃低语。坏脾气的德怀特闭目养神,懒得跟乘客多说。杰罗姆很想拿根大头针捅捅他,采上两滴鲜血,确定他是否人造的怪胎。德怀特的主子——约瑟夫·雷文——跟“月亮上的人”也有关联?或者德hetushu.com.com怀特就是个残次品,早就放弃了本职工作,甘愿去给人家当农场的监工。
——分开也好,免得耽误了她。青春究竟是卖少见少的东西。
“我怀疑,这块劣等地遭到了诅咒。难怪前任混得这么惨,他前面那人八成卷走了能带上的一切,才把一个烂摊子留给他。为过当领主的瘾,结果把自己给搭进去。”就算朱利安正幸灾乐祸,至少语气表情都看不出来。“大部分借条来自周边几个小领主,最大额的一张有霍顿勋爵的印信,幸亏没到期。”
杰罗姆只想到了一种可能。戳穿这漂亮的门面,城市下方埋藏着一座规模巨大的地下城,居民绝对不好见光。有了霍顿勋爵的先例,讨厌的雷文怕早就投靠了地下势力。
看大门的秃顶胡特逢人便说,国王御驾亲征啦!带来东南军区的四个大兵团,禁卫军也倾巢出动。他家表姐的远房亲戚传来小道消息说,霍顿勋爵终于吃了败仗,双方在白橡树隘口短暂接触,铁面骑士团被越过关隘的飞龙骑兵冲散,团长罗宾·道奇爵士让惊马甩下马鞍,混乱中下落不明。这位爵士八成被坐骑拖死——飞龙骑兵可不需要俘虏,现在大军摩拳擦掌,攻坚战势在必行,白橡树隘口只怕挺不了几天;不过参考厨子的说法,这场接触战其实胜负各半,隘口装设的“鱼叉”弩给飞龙骑兵制造了许多麻烦,守方甚至用大型兜网兜住一只……好畜生,该巡回展览来提振士气!总之隘口守军的投枪把强攻的第四军团前锋打得落花流水,好好回应了敌人的试探……不对不对!听到这儿,牵着驴路过的马房小弟也插嘴说,国王才没御驾亲征嘞,而是派一名传奇将军“严肃的马略”替他挂帅,冲击铁面骑士的也不是什么飞龙,而是罗森最厉害的骑兵“护国骑士”,短短一次冲锋,就把草率出关的铁面骑士们给敲傻了。
发现受到质疑,德怀特嗤之以鼻:“谣言,纯粹谣言。雷文领不支持蓄隶,这人尽皆知。难道允许死囚选择劳役而非绞架不算人道考量?本地公正执法的名声无可置疑。”
——我是个什么样的怪物啊。
狄米崔不是做事草率的人,杰罗姆只把目光凝定在书房门口,心想来的好快!待客人本着一张脸现身,连他也露出由衷的吃惊,不得不换个姿势。
夹在两道交会的山脊后头,展开大片干燥的三角洲。从旧河床与堰塞湖的痕迹看,这里曾有一条依赖雪水的内流河,但水源早就枯竭。离开了水,热风能把任何泥土碾成沙粒,然后风沙会吞没一切人造物。为了固着水土,当地人斥资修建一道蜿蜒的引水渠,规模之大即使在王国南部亦属罕见。他们从几十里外引来涓涓细流,灌入蓄水池贮藏,城里找不到水井或喷泉,整个引水系统被封得严严实实。
“空了,我知道。”杰罗姆先仔细瞧瞧,然后伸手去拍箱子背面,一扇活板轻移,现出了夹层。“里面什么?”
这名客人虽然上了年纪,双目仍一片湛蓝,眉毛头发略显稀疏,表情和高鼻梁一样生硬,穿衣打扮像个书记员。发现杰罗姆和狄米崔死盯住自己,遂不乐意地问:“我脸上有沾东西哈?真是无礼。”
“假装不知道的话……”
短暂一瞬间,日晷在浪尖上崩溃了,群山也被巨浪吞没,沦为天际一方孤岛。头顶滑动着油状铅云,四周全是水、水、水!水挤占空间,水造成窒息,水淹没过他一千次。他强烈愤怒,没顶前吞下许多液体,四肢划动着,试图再次绝处逢生。但这次不一样,水面高不可及,直插云端,结成一座泡沫升腾、震耳欲聋的桥。他困惑并且慌张,被困在密封的玻璃圆球内,像掉进琥珀的小飞虫。空气已耗尽,依仗体内一点残存的活力,他听见日晷最后的计时声——两分钟。
几天前开始,有关战争的消息已传得沸沸扬扬。
德怀特严严实实地闭上了嘴,只是严厉地瞪他一眼。揣摩着对方的表情,杰罗姆收起了备忘录。此地明显存在很多异常,比如城内找不到高树和灌木,植物净是好养活的草本花卉,类似情https://m.hetushu•com.com形也发生在罗森里亚——因为仅有一层较浅的表土覆盖,根系深的植物难以存活。况且劳动营不种粮食,反搞什么水电解,神秘用途更坚定了他的判断。
消磨掉不少时间,杰罗姆回去厅堂吃早餐。烤土豆,苦麦糊,青盐饼和酸辣白菜汤。吃的来回那么几样,杰罗姆食不知味,汤匙举起来又放下,转而关注起同桌用餐的人。盖瑞小姐唉声叹气的,汪汪也不喜欢今天的菜色,奥森先生好像不需要吃饭,他把汤盘当成化妆镜,使劲挤眉弄眼。狄米崔一早就没见到人影,朱利安·索尔刚从楼梯口下来,冲他打了个手势。
蒸汽,噪音,空中绽放的紫水晶的光芒……梦一如既往的混乱,填满隐匿的符号。符号首尾相接,无始无终,构成他脚下布满铭文的日晷。梦中的他太过渺小了,对他而言日晷像座望不到边际的金属平原,无数迷题被光和噪音切割成环状,相互嵌套,绕着中心点顺时针飞转,制造出越来越强烈的震动。
也许术士会的确带来几条飞龙做侦查,但大量飞行兵的提法定是胡扯。谣传讲的挺神奇,一一去掉儿童读物里的英雄,去掉不可思议的战法,再去掉闻所未闻的队伍,剩下的许有两分实情。杰罗姆懒得去印证,他只知道战争渐趋白热化,必须做好应急准备。想到匆匆上前线的情敌、讨厌的罗伯特·马硕,这家伙好歹算个铁面骑士,谨祝他有去无回……至少这件事挺让人振奋。
“你是说角上那个锈水坑?我想我发现了‘著名的’劳动营。湖边那个是吧?”杰罗姆语带讥讽,“听说任何恶劣之人只要进去转一圈,出来全都会学绵羊叫。不知怎么办到的?”
“指挥官当然是人——是超人,是完人,是爹娘生不出来的那种人!要是你办不到,至少得装得像那么回事。”
杰罗姆竭力思索拖延债务的方法,不一会儿门口传来梆梆两响,狄米崔推门进来,脸上表情很是怪异。“抱歉打扰……有人说要求见城堡的主人,还说事情关系到一起债务纠纷。怎么说呢,见到他的模样,我只好领他进来了。”
提起烟熏,铁匠铺的炉子正往外冒烟。杰罗姆拿眼瞄瞄,院子尽头,城墙下堆积的战备物资日渐增多,但数量远还不够用。三尖桩,麻布沙包和铁蒺藜叠在一块,如同死鱼腐烂后露出的乱刺。长枪和箭矢集中堆放,方圆数十里所有尾羽都拿来制箭了。不过需要的东西太多,一旦局势有变,再来两拨“火柴帮”也很正常。
没想到约瑟夫·雷文架子极大,口气更叫人无法接受。杰罗姆感觉受到了触犯,冷哼一声正要发作,朱利安却主动安慰他,“没关系,过去的恩怨跟别人讲不清楚,雷文大人横着说话惯了,矫正起来很难,相当难,呵呵。既然非去不可,”他招呼狄米崔下楼备马,别有用心地说,“不如带着奥森先生。总让他吃闲饭不好,该分担点杂务了。”
王国的省道多用大块石板构筑,基础是细沙、碎石块与灰浆混凝土的结合物,夯实压平后形成了很高的路基。路基两旁配有排水沟渠,每隔三十公里便设一处公共驿站,以容纳路人和换乘的骡马。他们所行的“东西苏特里尔大道”(简称“东西银币街”)宽阔路面可容四车并驰,两旁还留有行人步道。大道包括了桥梁涵洞,险要处穿山而建,贯通着勋爵控制区域的东西方向。与这条道路比较,“南北苏特里尔大道”和“蓝雨蛙大道”的长度更长,宽度却稍窄,是串联南北方的两条交通动脉。兵荒马乱,野外满是盗匪和逃兵,小队巡逻骑手很多时候无力保障通行安全,行人只能依赖身边的武装。
绕着城墙转一圈,杰罗姆看过粮仓跟马厩,慰问了早起的铁匠,对着靶子试试新箭的平衡性,逐一检查水井和蓄水池,半途还撞上赶着猪的猪倌。最后他上城头眺望麦田与镇里的建筑,门口正好有洗衣服的女人鱼贯而出,其中之一抬头看过来,模样还算眼熟……原来是高利贷前任的女儿。不知朱利安平常怎么安慰她,目光一触她立刻低下头,匆匆地走掉了。
和*图*书须怀疑,脚下躺着世间最复杂的钟,专门用来计量无限,同样是最复杂的锁,收藏着任何谜题的答案。听到日晷接二连三发出啮合声,他着魔般极目远眺——中央一道密门缓缓绽开,现出由无数灰尘凝聚而成的巨大的漩涡。灰色浮尘宛如沸腾的天鹅绒,又像蒙在世界脸上的丝巾,契合呼吸的频率不断悸动。随时有千万张面孔在流尘中涌现,如林的刀剑、挥舞的手臂乃至宫殿屋宇穿插其间,每当日晷飞旋,人体和金属木石一样迅速腐朽,重归于灰烬的洪流。恍惚中他捕捉到自己的脸,在灰烬的舞台上停留了几微妙。然后这张脸由内至外撕裂开,冒出滔天洪水来。
马车全力奔驰,杰罗姆把目光绕过嶙峋的石山,一道金色钢架在山峦背后缓缓升起。“日晕塔”的表面呈弧形,像上过釉的地球仪架子,高处安放一台六角形装置,或许是间小舱室……果真如此,里面的视线一定极佳。慵懒日照令塔身反射着晕光,确如名称所示。不过说这东西像塔,倒更像一部放大的曲尺,架子尽头一根细索垂直降落,貌似半张的短弓,又像一面单弦竖琴。如此奇物格外抢眼,不过塔的用途无从判断,当避雷针用未免浪费这许多金属。
车厢内沉默一会儿,杰罗姆收回目光,掏出备忘录写写画画。等车辆驶入城镇,把劳动营抛在了身后,前方传来迎接客人的嘹亮号声。他忽然说:“边上那排是水电解装置,看规格,本地的氧气用量惊人,废料堆里的金属罐装的是过氧化钠?点燃放出紧急用氧,挖地道的装备啊。说起来,工人必须配备便携氧源,估计是增压泵的功率不够,集风器什么的,再先进也得看上天的旨意……请问,雷文领提供‘下水道一日游’服务吗?”
“人家管你知不知道。债务到期,债主们可都带着军队呢。”
一行人逐渐偏离大道,改走上坡山路。每多前进几步,城市就展露出更多风貌,深深吸引着客人的视线。德怀特对土包子们的反应很满意,不时介绍下面的街景。
杰罗姆真有点后悔了,可惜现在没法视而不见。照时间、落款和火漆印计算,夹层里的一叠纸片横跨两年时间,涵盖了三位领主,轮到他头上时所欠款项已经攒到还也还不清的地步。原来他们全都在举债度日……最混蛋的要数上一任领主,高利贷老头子竟把今年未成熟的收成低价抵押给他人,以换取雇佣士兵的钱。其他债务暂时可不论,现在地里的大片苦麦竟然早被他给卖了!收获季节一到,征税的和征集军粮的、加上新老债主们会一拥而上,剩下的粮食未必够镇里人过冬食用。
“雷文大人有权处置领地的一切,轮不到外人指指点点。”德怀特像在背诵文稿,机械地回答。“什么污染?不懂别乱说话!”
保国战争……不知道这“国”该怎么称呼?
杰罗姆·森特独自体会着疯狂的厌倦。
想到这儿,他开始后悔自己恶习难改,总想四处刺探消息了。朱利安的警告事出有因,身边这位劣质的“德怀特”、还有眼中许多异象,追究下去只会把自己置于险境。
杰罗姆满心迟疑,朱利安推荐了一个最没用的侍从,而且对约瑟夫·雷文反复忍让,郑重出乎预料。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信使德怀特不打算多等,独个下去进马车里呆着。杰罗姆清点挎包中的施法材料,边下楼边和朱利安交换意见。
穿上轻便贴身的马甲,换一双合脚的旧靴子,扣紧牛皮带,用羊绒外套遮住系在左臂的短剑。他先原地站定,再平滑地进入防御姿态,如同仰首吐信、盘做一团的眼镜蛇;接着拔剑虚晃,闪电般扭腰,与背后偷袭的假想敌短兵相接,动作如行云流水,没给对手留下半点破绽。直到他确信,反应速度未受到糟糕睡眠的牵制,这才还剑入鞘,摸摸发涩的下巴。
“这栋建筑叫‘积雨云’,外形跟蘑菇岩差不多,上宽下窄,看似比较危险,其实非常结实。领主大人常在此地办公,是城市的枢纽所在。旁边有两座旧建筑‘冰雹’和‘闪电’,这两栋个头虽矮,面积却很宽大,下面中空,上面安装了大型集风器捕捉峡m.hetushu.com.com谷中的风能,用来转化成照明和动力。我们的集风器非常先进,如果出得起钱,也对外租赁高性能电堆。不过普通人拿去没用,不搞研究只会把电浪费在灯泡上和按摩器上。嘿,瞧啊,菜地和果园都在集风器下面的温室里。我们用收集的冷凝水对作物进行滴灌,灌溉和施肥技术堪称东部最优,多少人慕名前来,别说你没听过……我还没说过吧?本地产的果子甜度特高,水果酒很是有名,今天饮料一律免费,这种机会可不常见。至于人工湖……”
不用于前往“叉叉堡”翻山越岭的艰辛,借着“东西银币街”平直的石板路,一伙人速度飞快。战马狂奔吐出白气,窗外拂过保镖鲜艳的帽缨,杰罗姆估计时间勉强够了。
听腻了自吹自擂,杰罗姆忍不住泼点冷水。马车途径高耸的盘山路,将小城美景尽收眼底,但这片景色绝不包括城镇北端的部分。劳动农场是附近“最罗森化”的区域:高墙猛犬,箭塔守卫,糟糕的居住条件加上精神萎靡的工人。农场附近一面人工湖泊波光粼粼,干净得可疑,湖里连条小鱼都看不见。雷文领地的劳动营不事农耕,倒有大宗机器堆在各处,运转起来噪音震耳欲聋,产生的废弃物都被填入燃烧室焚毁。燃烧室的风门拉开,几排营房都在灰雾中浮动,那些签了两三年合约的工人戴着三层口罩,或者用织物遮住口鼻,没法想象谁能在充斥了粉尘的空气里呼吸。
本地建筑全部由红土砖垒成,房顶用大小不同、数量极多的石灰石圆顶覆盖。雪白的圆顶反复重叠,许多建筑物搭配了卷云花边,这时碧空如洗,脚下城镇化成朵朵白顶红底的小丘,道路由六角形彩砖嵌成,酷似无数的羊毛毡帐被安置在鲜花地上,浪漫情调在边陲城镇里绝无仅有。同时引水渠为本城带来许多华丽拱门,市集和会场就建在拱门下头。秋风吹拂,最高的圆屋顶下释放出数千只气球,许多拖着彩绸,还有的不断撒落月菊花瓣,将小城装点得如梦似幻。等待流云投下短暂的阴影,气球仿佛成熟的蘑菇释出的大量菌孢。
即便许久过去,杰罗姆也无法理解对方的动机。莎乐美如果满心嫌恶,急着把剪刀戳进丈夫抽风的胸膛,根本没必要委曲求全。难道她真的彻夜不眠,等待梦境伊始便潜入暴风雨的世界,注视他在汪洋中沉浮?不论何种情形,杰罗姆胡思乱想着,她的行为很叫人费解。容忍像他这么糟糕的伴侣并不容易。夜里儿童一般无助,白天冷酷又自负,身上还背着数不清的孽债……每天清晨目送他披挂上阵,把自己裹成一把锋利的刀,临走不忘亲亲她脸蛋。需要多大的自制力才能习惯这种刀尖上的吻?
递过来的信压了腊封,印章画一只倾斜的沙漏,信封右下角则刻有银色徽章,是一枚套着弯月的尖锐三角形。杰罗姆只认识信封自带的银三角,代表东部军区的主要指挥序列,里面装的应该是高规格的命令文书。听见约瑟夫·雷文之名,朱利安立刻皱眉,“对,沙漏是雷文的标记。上次跟他打过交道……火柴帮的人大部分送到他的农场去做工。约瑟夫·雷文是个老妖怪,没事绝不会邀请联谊。”
骑士传说里常有这种情节。为求淑女一吻,骑士们披荆斩棘,攀险峰斗恶龙,葬送性命亦在所不惜。假如提前告诉他们,一个吻的代价是后半生所有的睡眠……骑士这行当还会有人干吗?
朱利安暗示雷文属于疯子狂人之类,还说随从的人身安全很成问题,杰罗姆听得郁闷,问他又不肯多讲,实在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他能够搞懂的是,现在自己收到了一份直接命令,不服从必定招来灭顶之灾。军令不等人,再磨蹭两下十二点前他们很难到地方。狄米崔匆忙找到死灵法师,来不及换上舞会的袍服,奥森先生便一头雾水地被塞进了马车。杰罗姆走到吊桥边,发现德怀特比外表稍微明智些,身边跟着几骑轻骑以策万全。三人上车后,马车和左右的骑手同时出发,寂静中离开夹在麦地间的石子路;接着他们朝北转弯,在褐色土路上颠簸奔驰,继而穿越架在红水河上的临时渡桥,和-图-书爬两段Z形缓坡,这才跨上修缮完备的省道。
那人赫然是歼灭了无数“蜻II型”的诡异法师。
论长相,新来者与他的兄弟们如出一辙,但脾气差劲,非常缺乏幽默感。与主人干瞪着眼,客人不快地说:“‘德怀特’,不是‘怀特’,别漏了前头的D。听你口气像见过一两个冒牌货?反正是些讨厌的穷亲戚,从没收到任何生日礼物……甭饶舌了,我带来约瑟夫·雷文大人的信函。请你做做准备,赶紧一起上路。”
“借据,借据,催款通知,实物抵押书和延期支付的保证书。”
仆人放好脚凳前,杰罗姆自己推开门轻轻跃下。他听见有人发出的嬉笑,“瞧那乡巴佬!”“种地的来了!”同时三五双冷眼先后戳在自己身上,其中不乏轻蔑与仇视。但这一切未能引起他的注意。下车第一眼,杰罗姆·森特和端立在对面十步开外的主人打个对眼,目光再没敢朝两边看。
一阵突如其来的噪音震得马车外壁发颤,他们一头扎进纷乱的欢迎队伍中。窗外鼓乐队敲敲打打,守卫举着扎小旗的长矛列成两行,像接受检阅的长胡子山羊。杰罗姆应该是最后一位来宾,吹打声里透着倦怠,队列也松松垮垮的。头上扎蝴蝶结的小女孩不再关心车里下来的人,聚在一块舔着蜂蜜棒。摆脱了母亲的看管,几个小孩相互追逐,两腮沾满金黄色蜜汁,在圆屋顶的投影下嗒嗒跑着。
之前遭到石化的几位脸上都结了蜘蛛网,仆人打扫房间时会主动避开几尊晦气的装饰品,平常难免添油加醋,念叨念叨领主老爷的爱好。其实石雕早换成陶土制品,杰罗姆才懒得照管活人雕塑,石化的受害者基本在第二天得到解放,接着往地牢中一丢。至少他目的已达到,镇民的敬畏(或者说恐惧)堪比五十个佣兵,现在他上街买个两块钱的石膏像,别人都以为谁又遭到惩罚变成了新摆设。前天小镇的挂名仪式上,一大块辉长石被涂抹颜料雕凿出“磐石镇”的名字,经过烟熏火烤色泽深入肌理,彻底取代了旧镇名。
为什么是两分钟?性命都难保,时间还有意思吗?不管他怎么设想,两分钟一过,水压将他的肺挤成了桔子般大小。时间构建生命,时间促成死亡,他意识到大限将至,视野充满发光的蜉蝣,神智模糊,思绪化作水泡……死亡来临前幻象才纷纷隐去,唯有唇边传来那冰凉的一吻。舌尖相触,清甜的草莓味是他最后尝到的东西。
“当然,一点没错。”杰罗姆敷衍着,眼睛盯住湖水直看,“有一点很奇怪,守着现成的水源干嘛要修引水渠?附近的污染已经严重到必须喝山沟里的雨水?”
认识他以后仍有胆量接受他,甚至试着去爱他……莎乐美的宽容让杰罗姆感到苦涩又甜蜜,诚然,也免不了一丝畏惧。许多时候她才是更坚强的那个。万一她成为被依赖的一方,杰罗姆·森特的败亡便指日可待。类似的例子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杜松训话时从来闲不住,油浸松子的硬壳被嘎嘣、嘎嘣咬碎丢在地下,硬壳越积越多,隔几分钟他总要猛踩一脚。听讲的杰罗姆站得像根麻杆,对团长的教诲左耳入,右耳出,竭力对抗着睡意。不过如今轮到他主事,不用别人提醒,也明白一松劲立刻完蛋的道理。昨晚的软弱与白天无关,现在的他无所不能。
名叫“怀特”的家伙出现频率很高,一位定居在地下城普尔呼林,一位长住在北方都市歌罗梅。杰罗姆从第二个怀特口中得知,“怀特们”是同一型号的产品,为同一股势力工作,长期执行收集情报的任务,伪装用的身份多是专家学者之类。他们的研究涉猎范围很广,由于鬼鬼祟祟一大家子,走到哪似乎都能遇见。
像这样自我安慰着,杰罗姆冲天花板皱了半小时眉头,把一身旧伤口拿出来逐一温习。没过多少时间,潮湿的风拨开了窗帘,天边浮现出鱼肚白,敲钟人和值勤的哨兵已开始走动。
解开门锁掀起横闩,厚木门惨叫着滑开,杰罗姆步入走廊吹一会儿风,气流呼哨着拂过他体侧。左边通道直达前院,到城墙根上才告结束,右边的过道弯一个直角,通向摆着“石雕”的领主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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