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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古尼尔

作者:樟脑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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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将军的阴谋 第一百零二章 落水狗

卷四 将军的阴谋

第一百零二章 落水狗

“走私者”佩德罗身穿万年不变的亮面礼服,羊皮手套揉得皱皱巴巴,尖头靴还来不及上光,两撇小胡子由于期待而微微颤抖着。
凯文晕晕乎乎,打理着脑袋里的浆糊,无暇关注小虫子的诡谲动向。除了可怜的牲口,离他十多码外,还有两个人在暴晒中蜗行。
做着足够掉脑袋的买卖(凯文摸摸脖子,忽然意识到自己经历了何种风险),本不该节外生枝,但佩德罗的一位老相识向他引见了一男一女,托他将二人顺路偷运过境。女孩是个抱骨灰坛的小哑巴,男的自称是她养父、一个病弱的独眼老头,随时一副要断气的死样子。
凯文疑惑地问:“如果他能随便过境,干嘛要出大价钱给别人赚?再说钱都付了,怎么保证人一定送到呢?”俗语说“佣兵的信誉不如狗”,走私贩子也强不到哪儿去。这话他差点脱口而出,幸亏及时忍住了。
凯文昏昏欲睡,一再提醒自己饮马的时间到,同时忍受着面颊和脑壳的锐痛。日光拖得越来越长,露天地里的每样东西都插上了铁钉似的尾巴,任凭热风翻卷仍纹丝不动。“臭鼬”图米热得浑身冒汗,领子和腋窝积了大片白色汗渍,体味令人窒息。他捅捅凯文的肋骨,打发他去领队车上搞点酒精来。
“古代摩曼语,掺杂了一点深渊俚语。”佩德罗的声音极其沮丧,像被铁链拴住的猎狗,“见到字据我才明白,委托人要么是个恶魔仆从,要么就是恶魔本人……一张字据已经够啦,咱们全都跑不了!”
刚才一大团云砧曾与他们齐头并进,却没能翻过西面山头的阻隔。车队初登上省道时,不少人满怀期待,呆望着林木线的另一边——天空泛起阵阵惊雷,叉形闪电频繁舔舐着榆树和山毛榉,像火镰疯狂磨擦燧石,试图点燃那连绵的、潮湿的绿边……很可惜,滂沱冻雨很快减弱,他们这头连一缕凉风也无,继续经受着秋阳的烘烤。
凯文用力摇头,“我兄弟……”
一开始,走私的骡队途径军事分界线以西、被王国正规军掌控的普罗什科城,虽然和城门的守军早有默契,但这次运输的并非茶砖,而是封入蜜蜡的复合铝材。边境有个神秘买家愿用金锭大笔收购,充当远射弩的弓片,经过正确的组装,新型强弩能在几十码外洞穿厚板甲——国王的骑士肯定不乐意听见这个消息。
“我还奇怪,干嘛非接这单呢。”图米点着烟斗,好像随口一问。
领队佩德罗甩开箭步,打车篷里窜出来,把凯文吓了一跳。
凯文·格瑞怀疑自己已经中暑,他的意识陷入一个封闭的循环,还停留在上次的篝火之夜。凯文模糊记得,车队在“野驴驿站”卸货重整,交通工具换成了大型篷车,他和“铁砧”合力往车上滚了两桶好酒……十来个新人被领队雇佣充实队伍,他们跟新来的家伙趁着夜色胡吃海喝,一杯接一杯的烈酒先后下了肚……领队高唱一曲“吃了我,鳄梨”,又唱一段“风流寡妇”,男中音竟然相当动听……凯文·格瑞的记忆维持到离开营火、找一棵老榆树小解为止。
凯文感到一头雾水,只好随他回到领队的篷车前。他惊讶地发现,佩德罗站在露天地里,白脸庞闪闪发亮,像根半融化的蜡烛。“白眼”老乔躺在车篷下不见动静,难道受了伤?“铁砧”平时和老乔形影不离,此刻竟不知去向。
不出所料,没等他走到第三辆车前,这只鸣禽已招来数以千计的同伴,拧成了一股唱着C小调的沙尘暴,疯狂攫取一切昆虫活物。
图米用旁观者的态度说:“算上‘铁砧’,已经失踪了七个……还是八个人?有谁跟咱们耗上了!不过,眼下几位老伙计要么卷铺盖卷,要么生死不明,再迟几天的话,老大,你可就全凭自个啦!新来的一帮谁都靠不住。”
也许五分钟过去,也许只有十来秒,痛苦烟消云散,跟和_图_书开始时一样突然。凯文抬头再看,女孩已没影了。或者她是个工于心计的妓|女,甚至是一个逃跑的奴隶,可不知为什么,竟然盯住自己不放了!凯文自问,难道某天夜里喝多了酒,我有对她怎么样吗?
佩德罗阴沉着脸,“你小子呀,是没尝过猎人的厉害!”
这身浪荡子的打扮能把一般人活活热死,但佩德罗一滴汗水也无,通常都龟缩在阴影里,像个极度畏光的白化病人。这段日子他挺不好过,基本不敢在白天露面,半夜成为他的活跃期,总要搞些小花样丰富夜生活;等醉酒的伙计们干起架来,才算结束了又一个寻欢之夜,躲回车里呼呼大睡。
“你从来都这样!一、一、一向这样!”安格斯结结巴巴地说。
“把眼珠瞪圆呀!怕是强盗设的路障!”
一只漂亮鸣禽掠过他,尖嘴吹出多变的口哨。凭借多年来不务正业的经验,凯文断定,这只蓝色知更鸟在说“来呀来呀!现吃现卖,谢绝外带!”反正诸如此类吧。
密密麻麻的秋蝉爬满枝杈,疯狂鼓噪着腹腔。求欢的合唱翻来覆去就那么两句:吱——吱——吱——吱,像拨动断了三根弦的鲁特琴,焦渴的调子听得人口干舌燥。
尽管日头歹毒,车队前面仍聚起一拨好事者。“死树”是棵多年生的赤松,豁口位置参差不齐,松油味浓重,看不出是怎么断的。赤松拥有茂密的树冠,正处于最佳的生长期,莫名其妙,变成了横在路上的沉重障碍。
佩德罗仍然摇头,却不再提出反对意见,凯文不禁猜测他之前究竟吃过什么亏,好端端吓成这样。这时车里的老乔突然咳嗽起来,呻|吟着动弹几下。三颗脑袋立刻凑到他跟前,图米抓住老乔枯瘦的手,耳朵贴到他嘴边。老乔含糊地嘟哝着,只听见“灰!灰!”这个字重复两遍。
其余两人一块瞪着他,却没人先开腔,凯文只好硬着头皮说,“射箭时,弓弦的响声比箭飞得快,兔子之类的猎物耳朵特别好,有经验的猎人不用响弓,只求一箭毙命。不过即使不成功,兔子也不会反抗,扑过来没啥危险,但聚在一块的大群动物就不同了。比如说鹿群,力量比人大,跑得比人快,单单警惕性没那么高,适合长距离追猎。打这样的猎物不能硬来,得动脑子,设好陷阱声东击西,有时故意让弓弦发响,好驱赶动物往陷阱里窜。万一要面对面了,雄鹿顶死猎人其实很简单,没脑子的猎人各方面还赶不上一头鹿……我觉得咱们就像一群鹿,被人牵着鼻子走。猎人啊,无非是想靠鹿群过冬,不管他是怎么说、怎么干的,要吃肉才是真话。也许猎人没有想象中那么凶,只要鹿群聚在一块不上当,就能叫他空手回家。”
图米擦着汗,手臂的汗毛都打了结,犹豫一会儿才说:“跟我走,有事商量!你不用帮腔,只要站我旁边就行。懂吗?”
“阴、阴、阴天了??”
图米叼着熄灭烟斗,半天才开口,“陀螺的话不是没道理。咱们吃过大亏,懂得人家的厉害,心里先抱定了完蛋的意思,可正因为这样才容易给唬住。细想想失踪的那些,的确是先挑了软柿子捏,然后才轮到扎手的,好像‘猎人’先前底气有些不足,但时间一长,活儿干的越发顺手了。”
阳光和热浪无孔不入,唯一的树荫被密密麻麻的虫子占据。秋蝉堆成堆疯狂吟唱,似乎明白这一波高温是个卑鄙的陷阱,其实它们早已错过了夏天,没机会产下后代了。
上次举火做饭应当是两千年前的事儿了。
反应半天,凯文才意识到“陀螺”是自己的外号,“刚才跟老乔采药呢,凭他那块头能躲到哪儿去?”
“山坡上滚下一棵树,该死的路给堵了,幸亏没把人砸出屎来。”
“那会儿财迷心窍,我就说这趟活儿风险太高了,按价码只能捎一个上路。谁曾想,老头https://m•hetushu.com•com痛快得要死,说只要送他女儿到霍顿勋爵领就行,还说他稍后就到。哎呀呀,口气之大,跟长了翅膀会飞似的。”
打从那晚起,凯文的脑袋就朦朦胧胧,不特别管用了,偶尔有耳鸣头晕的时候。幸亏“臭鼬”图米从老乔那儿搞来些药丸,逼他干嚼了几天,苦涩的汁水纾解了疼痛,左半边脸也重新有了知觉,火烧火燎的,但愿不会留下一道疤瘌。
凯文算算时间,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没错,这钱比贩运武器难赚得多,已经搭上了好几条人命!
“臭鼬”图米坐在凯文身边说:“罕见,这是十三年蝉呀!地下的虫子拼命往上爬可不是好兆头。”
图米从装金刚石的袋子底下翻出一张纸,按照折痕展开,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写满绿色的文字,硫磺味扑面而来,像条条生锈的蚯蚓。
面对笨嘴笨舌的老伙计,安格斯的意思凯文都明白。
山势右高左低,“蓝雨蛙大道”顺着南北方向笔直的山麓而建。热风从高坡的栎树林刮起,卷着如潮蝉鸣漫过干枯的山水沟、攀上路基石、粘住车轮轴、直至滚落那荒草漫卷的陡峭悬崖。
“臭鼬”图米反射似的吐一口痰,把石头连同袋子掷还给主人,连忙摆出驱邪的手势,喃喃乞求银币之神的护佑。
谁知爱情果真是不把准的事儿。雪莉·金轻松敲碎了凯文·格瑞的心,淡出了他的生活,只留下许多苦涩的领悟。两兄弟再度和好如初,暂时不必为某个外来者怒气相加了。
是个漂亮姑娘,没错。尖尖小小的脸庞惹人怜爱,干起活来干净利索,除了不说话,她算是无可挑剔。但出于某些原因,凯文不喜欢她,一丁点也不。
否认着脑中荒唐的念头,凯文表情狼狈,感觉越来越像个傻瓜。偏偏这时,头痛变成一只乱抓乱挠的野猫,脑袋里仿佛存在什么多余的部分,压迫着眼球,令他的全部视野扭曲加宽,连对时间的感应也出了问题。周围的人行动越来越快,疯狂穿梭来去,鸭子般扭着屁股,嘴皮子一掀吐出二三十句废话,像一群哈哈镜里的魔鬼……只有那姑娘不受影响,继续专心盯住他,挂着毫无道理的怨恨表情。
他耷拉着脑袋,几乎夹在两膝之间,病恹恹坐在驭手的位子上。车棚投下少许阴凉,连这点影子也让脊背不堪重负,两肩形销骨立的,仿佛一只被人倒提了双翅、拔过毛的火鸡。拉车的马状况比他还糟,嘴巴渗出一层白沫,在秋阳暴晒下勉强拖动着篷车,鬃毛被热浪蒸得油亮……虽说日子迅速滑向深秋,但气温越来越高,山地间的气候太诡异了,给远途旅行造成很大麻烦。
没人乐意顶着烈日干苦力,领队又在车里装死,剩下几个人一合计,都同意原地暂停,让牲口歇歇脚。不知哪位支起了遮阳棚,于是不大一会儿,兵器换做啤酒杯,人们顺利地开了牌局,铜板和镍币在汗涔涔的手掌间传递。仍有个把人想要保持警惕,但敌不过热浪,过会儿也都各自休息了。凯文倚着车轮辐坐下,一边嚼草叶,一边设想如何去说服安格斯。幸好头疼过去,脑袋重新开始了运转。
佩德罗脸色更苍白了,简直要渗出惨绿来,“袋子,自己看吧。”
发觉气氛越来越僵,凯文不得不打破沉默,“老大,敌人的厉害我一点也不清楚,但这事听起来跟打猎似的,我想……”
“乌鸦嘴滚蛋!”
“先休息一会儿,落落日头再搬。”
“把石头看得比命还重,你的确不怕死。呵呵,更别说同伴了。”
佩德罗叹口气,恢复了一点平时拿腔拿调的派头,“对对对,我一看这种情形,总不能一口答应不讲价啊。”
“老大,都到这地步了,给兄弟们交个底吧!”图米试探道。
看领队不动声色,凯文也没话说。其实事情并非今天才开始的。
对这名鸠占鹊巢的不速之和-图-书客、对从自己身上分裂出来的活生生的梦魇,凯文·格瑞没有丝毫痛苦埋怨,反而比刚才更加冷静。那一针送来的化学物质令整张脸松弛下来,他从垂死之人眼中最后一瞥,看见了来不及抵抗、必须放弃一切自主的奴隶。思考被轻易地肢解了,恐惧被人为掐断,内心泛起的麻木像永恒冲刷着海滩的黑色浪潮。
“喜欢打猎,是吗?”恶魔说一口漂亮的通用语,直接利用了现成的声带——刚刚还属于前任主人的声带。他咳嗽三声,调整了音调和音色,略带喉音的乡下嗓门马上转变成悦耳的男低音。“洛芙,洛芙!”
直到另一个外来者横插|进来。这回角色互换,轮到凯文·格瑞品尝复杂的嫉妒、涌动的不安,以及无法确定的感受了。这来历不明的姑娘令他产生诸多猜忌,没准这一回,安格斯会搞清楚事实真相,如同凯文自己所学到的那样——根本不存在永固的关系。总有些事没法释怀,无法被忘却,而心上的裂纹是只能增,不能减的。
跟在别人身后机械迈着步,凯文的心情被搞得一团糟。伤势比想象中更严重,必须找老乔看看去;至于受伤的原因,他心中郁闷,却不敢贸然跟凶手对峙,怕无人能支持他的控诉;再加上,愚蠢的兄弟安格斯正与毒蛇同车,生命时刻都有风险……凯文的脑子像一条单行道,容不下两三辆大车,他原本缺乏同时应付两件事的才能,何况面对着如此窘境……如果非得在三个危险中挑一个解决,安格斯的处境更值得担忧,得想法子让他意识到危险才行!
知更鸟群拨动簧片似的舌头,将他拉回了现实。凯文心里犯着难,心想随他去吧!可摸摸脑袋上的伤,又禁不住为安格斯万分担忧。
“老乔说他身上有强心剂,万一倒下了可以服用半粒,也许有效呢?”领队看着图米,发现他也没意见,凯文便撬开老乔的牙关,把半粒黄色药丸送入喉咙深处。
因为惦记着牲口,凯文动动沉重的眼皮,朝道路两边草草一瞥,想找块背阴的地方休息。
“铁砧”擎着一顶肮脏的遮阳伞,追随篷车队伍迈步走着。他一伸手几乎能够着车顶,胳臂有凯文的大腿那么粗,赤脚踩在滚烫的石板路上,小心翼翼为“白眼”老乔撑伞。老乔几乎全瞎了,只能在正午时分勉强视物,骷髅似的左手不断拔起桔梗与播娘蒿,偶尔把头埋入草丛探寻着什么,只露出“巴兹巴兹”明灭的烟枪。每当他过分逼近山崖,“铁砧”总要伸手去拽,老乔的长烟管每次都敲得他大呼小叫。不知是过分忠诚呢、还是智力低下,每回挨打“铁砧”的细嗓门格外痛切,像有生以来第一遭吃痛似的。娃娃脸配上一副热心肠,这家伙虽然常遭人奚落,但很可能是车队里人缘最好的一个。
拼起快散架的骨头,凯文迟钝地离座,一下跌进了太阳地里。他把蓝眼睛眯成缝,以手遮额,指望能有小片云朵在脑袋上方逗留。
图米皱起眉,“骨灰坛?早查过,没古怪呀!”
女孩与他目光交汇,眼睛像压满火药的玻璃珠,沉默中暗藏危机。寒意由凯文的一双肩胛骨之间散开,那感觉类似一脚踩中了蝰蛇的尾巴,骇然凝望毒蛇酝酿攻击前的几微秒……当他们围坐在篝火边时,凯文曾听说过古老林地中树妖女的故事:有一些橡树日久天长,学会了化成美貌女子的形象,专以神秘的眼神下咒。若有路人禁不住诱惑,与她在林中幽会,一吻之后必定小命难保,灵魂缠绕在枝头如风中游丝,从此再不得安息。
等待变得非常漫长,佩德罗终于耐不住阳光缩回到车棚下。在阴影里蹲了半天,他才慢慢地说:“自从小妮子跟上咱们,倒霉事就没断过……”
凯文·格瑞正经受头疼的折磨。
榆树树干上沙沙作响,爬满吸吮树汁的虫。拧开水阀,他醉醺醺吹着口哨,突然有个混账冲他后和图书脑勺一记猛敲,左边脸孔立刻贴上了刮刀似的榆树皮。凯文狂乱地弓起身,疼得连声惨哼,没机会把命|根|子收好,大腿根部一股热流飞溅,唯一干净的裤子也遭了秧。晕过去之前,凯文听见袭击者急促的喘息,透过两眼间的细缝,他发现篝火边的人都在拿拳头互相招呼——分明是一群抢食酒糟的野猪仔子。
凯文对佩德罗不太敬重,毕竟他是个典型的库芬人,献身于四海漂泊的放浪生涯,以平安活过五十岁为耻。听图米说,库芬没有“父亲的责任”这类说法,女人要负起家庭、乃至国家的重担,男性大都在海船上烂醉如泥,为财宝和义气消磨着生命。但毕竟,佩德罗是个大方的老板,支付薪水从不吝啬,待人还很和善——假如没触犯到库芬人那数不清的迷信和忌讳的话。否则很有可能,你要被迫跟他绑在一块、参加一场疯狂的蒙眼决斗了。
图米和凯文无助地对视,心想你不愧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
这话并没有答案。图米不知打哪儿抽出一把匕首,用指甲试着锋口,两人各瞧他一眼,就快步离开了。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凯文心头惴惴,很想把武器抄在手里,而不是赤手空拳陪一个半死的老人。又一阵剧烈的咳嗽,老乔侧身虾一般弯曲着,突然开始咳出大量鲜血。凯文慌了手脚,嘴里向不知哪个神祇胡乱求助着,其实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不断轻拍对方瘦骨嶙峋的背。虽然不懂医疗,凯文也感到生命正飞速离开这具躯体,老乔激烈地痉挛,五指的力量也越来越大,厚厚白翳蒙住了他圆睁的双眼,像两面浑浊的空镜子——
猛然停止祷告和诅咒,凯文·格瑞像个白痴那样大张着嘴,从对方眼里发现了一幕奇景。他看见,有个不断膨大的囊肿正从自己的右后肩处拱起来,血肉模糊的一小团成长速度奇快,几乎马上形成了基本的轮廓:那是个缩小好几倍的独角恶魔的半身像,右眼只剩漆黑的眼窝,若干触须取代了手臂,让他更接近一只搁浅的章鱼,左眼依然如火炭般熊熊燃烧,嘴角甚至勾勒出一丝笑纹来。
“哼哼哼,翻脸够麻利的,靠不住呀靠不住!你以为招一批狼崽子是为救我的命?笑话!我死过好几回了,有什么可怕的!”
他们已经为雪莉·金闹翻过一回,或许因为凯文·格瑞用尽浑身解数博得了美人欢心,安格斯终于意识到,两个大男孩的友情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简单,正如他们的生活再也不像从前那么简单一样……所以他才赌气与凯文竞争。凯文没把安格斯当成威胁,怎么可能?像他这么只呆头鹅!除非天上下一阵青蛙雨,兄弟间会有什么解不开的死结吗?男孩们迟早都要长大的呀——
图米对佩德罗的解释极不满意。“原来这样啊,呵呵。”当然,没人希望听到自己将成为恶魔的晚餐。“老大,跟你这些年没少干提着脑袋的生意,可至少该告诉兄弟一声,死也死个明白。本来我不同意招揽新人,难道你觉着人多了能安全点?有屁用!说句实话,其实你根本进不去勋爵领吧?转这么多天,老伙计完了,现在怎么办?!”
没有,什么都没有。
最前一辆车上有人大声吆喝,呼声震耳欲聋,凯文找机会错开了目光,让乱跑的影子们恢复正常。他故意忽视仍在瞪眼的女孩,先去安抚自己脑袋里的伤口,顾不上其他了。
佩德罗似乎有了决定,嗖的跃下车来,“我去找那姑娘,图米找块影子藏起来,负责看好我后背。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正主儿不现身,你就给我接着等。”然后才冲凯文说,“陀螺留下照看老乔,别惊动其他人,哼哼,反正都他妈靠不住。”
凯文拨转视线,发觉安格斯的小女朋友正盯着他,细长的眼睛里不含半点否认。现在他可以肯定地说:“你根本就想要我的命。”
佩德罗无表情,先看道路,再看伤员和*图*书。既然他仍不想吐实,凯文只得去查看老乔的情况:表面没有外伤,但老乔整张脸蒙上一层死灰色,肌肉软绵绵的,呼吸时断时续。记起老乔随身携带的药包,凯文从里面摸出个铁盒子,取出一粒药来。
凯文没好意思说什么。他上车搞了一壶苹果酒,拣出需要的零零碎碎,然后拖着脚步往回走,假装没注意到安格斯和他的新女朋友——两人在装水桶的车和马匹之间往返,忙着给牲口加水。安格斯人高马大,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女孩却身材娇小,他俩一块忙活时总有些不搭调。
先听声音,再称重量,图米往袋子里一瞧,马上吹起口哨来。“万恶的银币之神的秃头啊!”他用两根手指勾出一颗晶体,借着阳光仔细端详,“一袋子金刚石!嘿嘿,拿这玩意付账,还不如说‘我有钱,来扒我的皮’呢!”
没瞧见积雨云,佩德罗万分失望,“呼啦”撑起天鹅绒斗篷,把脑袋伸进去,由布料的缝隙间看出来。“哎呀呀,这死鬼天气可叫人怎么活?怎么活嘛!”发完感慨,他迅速跳回自己的篷车,消失在一堆手工篮子搭成的浅穴中,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唔索啦——吱——唧唧唧喳!”
佩德罗望着他说:“现在退出太迟喽,兄弟。这张契约上写得明白,一袋子石头里有一颗被下了噬魂咒,表面看不出来。要是小姑娘没能完完整整、准时送到地方,每隔七天,噬魂咒就要拿活人当祭品。哪怕扔下石头,队伍里每个人都会在冬天以前咽气。契约是用纯种恶魔的血写成,效力非同一般,我试过各种法子,这张纸果真是毁不掉的……活见鬼了。”
一条触手对着他后脑勺的伤处轻轻一扎,针刺感一路上行,仿佛有微量液体直接被注入了脑丘。
凯文试图讲道理:女孩连个名字都没有,是哑巴吗?我看不像。况且跟车队的合同已结束,连“老大”也不愿再留她,她却继续赖着不走,无疑背了许多麻烦。你自己会听会看,有多少人在跟她套近乎,还有人明码开价……现在你替她出头,你凭什么?谁知道她是不是干这行的?不值得为这种人……
听到主人的召唤,哑巴姑娘像个小老鼠似的凭空出现,恶魔轻松指挥着新获得的手臂,“咔嚓”拧断了老乔的脖子,然后板着脸说,“我饿了。”
那天夜里,当他挨了一记闷棍,像个装豆子的口袋般轰然倒下,有二分之一秒的工夫,凯文瞧见了袭击他的人。假如他的眼睛不曾被嫉妒所蒙蔽,假如他不像想象中喝得那么多……
结果对方轻按一下他的肩膀,传来持续不散的寒意,“唉唉,知道为什么信得过你吗?”
佩德罗从身上摸出个天鹅绒口袋,直接抛给他看。
佩德罗脸上的阴影盖过了艳阳的反射,用一种均匀的速度向四周扫视,森寒目光足够挖地三尺。凯文咽一口唾沫,相信这才是走私者的真面目——一个名副其实的危险人物。
“图米打发我弄点酒,还有他的除狐臭剂……老大。”喜欢被称为“老大”是领队的怪癖,或许他觉得这样叫既显尊重、又挺亲热的。
结果迎面一拳捶得凯文眼冒金星,安格斯猛扑上来,两人一通厮打,又陷入互不搭理的境地。
“我说陀螺,见‘铁砧’没有?”过不多久,图米走过来问他。
个多月前,“拐子”唐尼等人中途变节要把领队做掉,其中一个理由就是不断有人神秘失踪,新来者难免怀疑自己上了黑船,为求自保先下手为强。幸亏还剩几个入伙较早的旧人及时扳回局面。当时凯文与安格斯加入不满一年,照理算不上“老伙计”,但像样的新人太少,他才破例得到佩德罗的信任。如今老伙计只剩下“臭鼬”图米、“白眼”老乔和缺席的“铁砧”,果真如图米所说,下一步连凯文都有重大危险。听图米的话音,已经有溜之大吉的意思,他要是一走,领队肯定变成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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