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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天喜帝

作者:行烟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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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欢若平生,喜之不尽 帝业十二

卷二 欢若平生,喜之不尽

帝业十二

狄风微一晗首,脚下更快,步履如飞,踏尘之色带了血雾,也顾不得再解身上厚实铠甲,一脸灰蒙干血之迹也来不及擦,便直直往中军行辕而去。
……抵万金。
狄风望着眼前这场面,胸口激荡之气上下起伏不休,握剑之手似要攥裂掌中剑柄,眼里涌出水光,映日而亮,嘴角微启,心中默念……
这许多年来滚滚沙尘血溅兵马,所留之命不过只是为了她。
“吾皇万岁!”
中宛大营粮仓被烧,再无比此更振奋人心的了!
士兵们闻声收手,紧张之情缓了缓,暗吁一口气。
无关成败与否,只是怕狄风拼命不休,伤势再重,若是于此处有个好歹,那该如何!
曾参商一阵失望,面上因闻捷报而存的喜色瞬时消了个七八分,随便摆了摆手,道:“你去罢。”
不知是谁先高呼了一声“吾皇万岁!”,年轻的声音充满阳刚之气,于这初晨山间抖荡不休。
狄风目光左移,嘴角慢慢垂下来,手指僵直,隔了不知多久,才松了手,任那信笺落至膝上。
云上月隐,寂静之夜愈显垂肃,耳边只留风扫树叶之音,沙沙之声似低鸣之渊,更摄人心。
一想到或有机会能让南岵皇帝披白出城而降,胸中满满都是兴奋之情!
可听见有诏至营,心潮遽然突涌,急急而来,却是不敢轻阅。
英欢眉间隐潮,转身慢慢往前走,一边又问道:“沈无尘何时归京?”
战势陡倾,邰涗士兵如重山相压,狂扫中宛散兵弃部。
曾参商于后驱马上前,黑色骑装瘦裹其身,嘴角噙笑,低声道:“陛下先前那一射确是大有进步。”
远处马蹄纷沓之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坡上已能望见山口处的火光,赤底黑字的陈字帅旗冲过两山隘口,高高逆风而扬,比其后火焰之茫更加耀目!
英欢低低“吁”了一声,将座下之马勒停,回头之时额汗溅落,桃面粉如春开之花,纤眉黑亮,肩背侧面箭箙中白羽似雪,映日而亮。
一声尖锐的哨啸之声在山上响起,齐望墩半坡处的陈进伏兵伴着啸声杀下山去,将西面之路亦是生生封死!
英欢眸光微晃,淡淡打断她:“想问沈无尘?”
“吾皇万岁!”
曾参商咬咬牙,口中低低地咒骂了一声,他敢出意外!他敢不回来!
马翻人落,谷间狭窄,跌绊连宕,中宛大军前倒后随,不消多时便折落大半,惊兵之声杂乱而起,后面人马疾停不进,纷纷亮刃以待,朝山上箭发之向望过来。
方恺心下暗揪,眼望东面山口处,半晌都未眨眼,若是黄世开不领兵出营而追,为何陈进之部也久久不见人马之声……
大历十二年四月初十,狄风败中宛大军于齐望墩,毁仓烧粮,杀敌三千余人;十二日,黄世开退走方州,狄风占盐州。
狄风心蓦地往下坠去,面色愈黑,黄世开到底是……没上这当。
狄风凝神以待,黑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重又竖起掌中之剑,嘴角暗划冷笑一瞬。
邰涗众将士们难抑面上兴奋之情,时隔这么久,终于打了一场痛快胜仗,原先笼罩军中的瘴疫之忆、苦守之难、被袭之痛,此时统统尽数消弥,心中只剩无边喜悦!
由此看来,就算今夜设伏不成,黄世开日后也不能好过,中宛大军若不主动劫粮,便只能弃盐州之营往东而退!
“莫要慌张,是自己人!”
英欢在前骑行,听不见身后人声,不由侧头来望,见她半垂了头不知在想什么,不由笑道:“朕不过吓你一吓,你便真当朕想要你的脑袋不成?”
掌中之剑一横,正要落剑而收时,山下忽然响起箭啸之声,簇簇棱光自东面山口齐越而来,划夜破风,百矢凌谷之声煞是摄人。
狄风眼望山下形势,面上神色终是变了变,眉间微微一动,回身望众,翻肘扬剑,朝天竖起,猛地挥了几下,高声吼道:“跟着我,冲!”
英欢按捺住心中涌荡之情,走了几步之后转身回首,对曾参商道:“你一会儿也不必再随朕回宫了,早些回去歇着便是。”
曾参商伸手抚弓,“臣万万不敢欺君。”
能将中宛粮仓烧毁,当真是意外之喜!
黄衣舍人低眉晗首,“是。”
狄风起身,眉头骤锁,这一笺纸被他如此视重,至死都不忘护着,想必其间定是内藏重要军情。
十四日,邺齐大军北上,朱雄败南岵大军于青州之野,俘剿器甲粮草不可数计,遂占青州。
狄风眼望山腰间陈进之部,见其帅旗已收,兵马都做隐伏之势,这才吩咐那人道:“回去告诉陈将军和*图*书,一切按原先商议好的行事!”
曾参商翻身下马,稳稳落地,反手扬缰,受鞭入袋,动作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而后紧跟英欢步伐,向前行去。
还未看清之时,耳边便传来身侧狄风抽剑之声。
西苑林间木已苍翠,绿叶娑娑,粗枝横展。
满山嚣杂之声渐渐隐没,夜又归静,远处火光之上浓烟滚滚,遮天蔽月,肆漫无形,血亮之夜又沾一丝诡异。
小将盔没甲破,脸上挂彩,目光逡巡一圈,而后颓然叹首,“还望将军放过这些士兵!”
按兵十日不动,待黄世开之部于盐州城外五十里处扎营后,狄风才召集众将,定了今夜袭营之计。
掏出先前收起的那纸信笺,其上湿血已干,一纸干棱,硬巴巴的,展开之时碎了一角。
方恺闻言心底大震,兴奋之情瞬时溢满胸腔,飞快地转过头去看狄风,“将军!”
战马被止的低嘶之鸣杳杳传来,半晌之后不闻蹄踏之音,人马之声渐渐消无,更是不见一个中宛士兵冲入谷中。
他睁眼,看见先前那纸染血之笺正落在脚下,不由弯腰捡起,弹去其上污尘,眼底冰融缓消,渐起水光。
哪里是重要军情之报,不过是一纸家书罢了。
狄风猛地睁眼,下座朝西案走去,抬手去握那卷黄轴,指尖触及其上细软之稠时竟在发抖。
红日破雾陡升,光照大地,扫去山间一切阴霾,林间尚伏邰涗众兵跃跃欲动,就待狄风一声令下,然后便冲下山一道围剿中宛兵马!
“冲!”
有情之人,无情之世,这天下岂止她一人身陷此境?
是因北面事出紧急非要当面与她奏明,还是因……
如黑色利箭一般,马踏道尘,直直劈入中宛团阵正中,将其猛地撕出一条口子,甲翻人仰,先前固若金汤般的中宛骑兵阵此时裂为两半,东西两侧邰涗军队见状遽上,同狄风所辖之部分剿已破中宛残阵!
曾参商小而挺翘的鼻尖上沁出几粒汗,眼望英欢渐行渐远的红衣背影,眉一皱心一叹,扬鞭用力抽了下马臀,追了上去。
如此圣宠隆眷,朝中不知有多少人暗暗红了眼,而曾参商自己更是明白,因是行事丝毫不敢逾矩,性子也比从前收敛了不少,怕的就是如上回那般又遭人无端陷害。
梁州。梁州。
狄风执剑凝神,飞速扫荡着眼前两军人马,眼眸在看见右面山壁下的赤马黑甲之人时突然一暗,而后蓦地策马飞驰,直向东面奔去!
山下中宛骑兵一路飞奔,离齐望墩越来越近,盔上红缨似血染目,风啸林颤,天边隐隐泛起一丝白意。
怔迟之间,隐隐听见远方有马蹄踏地之音,还伴着忽起忽落的叫嚣之声。
山谷间不闻人声马嘶,半晌风过静夜后,东面山口处又起动静。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方恺目光移下去,见他垂在马肚侧面的左腿比往起平常要屈了几分,不由暗攥了一把缰绳,“将军将此处交与末将,放心回营休憩便是。”
挂剑上腰,背过身,朝先前那名中宛小将阵亡之处走去。
狄风深深吸了一口气,持剑右手紧了一瞬,眼睛一路跟着那高扬帅旗,渐移渐近……
脑底浮沉有加,眼前闪过那年轻面庞上不畏死事之情,又忆起他牢牢置于胸前、至死也不肯松一分的左手。
狄风屈膝,慢慢蹲下去,伸手抚过他的脸,替他将眼眸合起,又捡过一旁已被血浸透了的甲盔,翻腕扣地,将其间残血倒出,而后大掌抚顺其上已剩无几的盔缨,将它仔细地戴回他头上。
虽是被冲杀,人马俱惊,中宛骑兵待将令下后仍是飞快地结盾成形,向中间缩成圆形团阵,以御正从东西两面疾速逼近的邰涗大军。
高案上燃香轻烟缭绕,软稠铺盘,明黄之卷龙纹隐隐在现。
那一日于东角楼外大街上,马车之中她对他说的那句话,仿若梦魇一般,日日夜夜令她不得好过。
狄风抬手做了个住口的手势,回头朝下望去,眉头沉沉一动,闭紧了嘴,手将马缰松了松,又绕了几圈在掌间。
方恺咬咬牙,撇过头,目光探至山下远处,双掌间满满都是冷汗,一刻一刻数着时辰。
随狄风策马执枪驰骋沙场这么多年,从未有过似此刻这般紧张不放心的时候。
步子一迈,身上铠甲互擦而动,有干涸的血沫簌簌而落,靴底踏沙,粘稠之感胶着不去,血染靴尖。
红衣紫弁,骏马昂扬,风华及转便在眨眼之间。
沈无尘蒙皇上恩宠这么多年,稳而不骄又勤恳为民,这才能一步步走至现如今https://www.hetushu.com.com这高位,她虽不言,可心中却是无比清楚。
三声高呼响彻九天云霄,震破中宛残军之念,邰涗将士们脸上难掩面上骄傲之色,他们是皇帝陛下心中永远信任的国之禁军,是狄风手下骁勇善战永不言怯的陷阵利刃!
马蹄踏地之声于一刹那间猛地响起,纷杂错甲之声亦是震乱不休,下一瞬便见中宛骑兵纵马而入,银甲在远处火光映射下愈发醒目,战马飞驰,银光素行,如同活动的射靶一般,于夜色中格外分明。
虽是英欢于上回西苑骑射之宴时意外受伤,却并不弃习骑射,此番自曾参商被鉴无过之后,便定了每月三回,由她伴驾至西苑,仍教英欢习骑射。
剑起剑落,谷间山风裹着浓浓的血腥之气,天边红日为云所遮,赤边隐隐似血,金属相触而震之声,人仰马翻哀号之音,响彻山里山外。
小校接过他递过来的头盔,拾袖擦了擦上面的灰血,“将军,京中有诏至营……”
如若还能诱其而出至齐望墩下,将其痛败一场,势必会大挫中宛士气!
廊间有黄衣舍人祗候在前,手捧一折赭章,见英欢骑射已毕,便上前恭敬道:“陛下,枢府命人送来的。”
小校道:“卯时初刻,因将军领军出营,便贡在中军西案上了。”
喊声震天,中宛大军士气已没,见率军赴此的主将战死,又听狄风愿放他们生路,骤惊之后又是迟疑……
英欢凝思一阵儿,才摇头道:“倒也不必,待明日他回来后再看。”心中暗叹一番,又是轻道:“也没想到他回来得这般快,才从北戬走了多久?”
四月初,南岵境内莺飞草长,白日里艳阳金茫遍地而落,入夜后气温陡降,若是起风,便是如冬末之寒一般。
“是邰涗伏兵!”“退,往回退!快!”
狄风垂眼低首,屈膝而跪,伏地三叩,撑于身前的大掌指节发僵,半晌才抬起头,慢慢站起身来。
先前欲从北调兵攻中宛,意在解狄风之困,却不料狄风一路杀伐征讨竟是如此顺利,短短两个月间便连克数州,眼下又破了潢州!
眼见夜已过了大半,夜之最黑一过,天边即明,可东面却仍是一点动静都无。
心中喜悦之情如海浪冲天,久久不休。
远处邰涗将士们在搜罗败军死士身上值钱的东西,低笑之声不时传来。
齐望墩上的夜风寒魄刺骨。
英欢人已下马,抬手解开头上紫弁,将马缰递给一旁候着的殿前司侍从,自向不远处苑廊间走去。
守营之兵早已闻得今夜一役狄风大胜,因是见他归来之时,面上均暗隐喜色,“将军!”
好个探敌虚实之计,若不是他让陈进袭营后率部上山,抑或先前陈进动作慢上几拍,只怕现下邰涗人马已被这乱矢射倒大半!
反应过来的中宛兵马在乱中掉头转向,欲沿原路朝东面山口而退,兵急马颤,一派杂乱无章之象,马蹄踏矢而歪,散兵为身侧疾行战马所冲,又摔倒在地,待零星几匹脱缰战马飞奔至山口时,后山之上蓦然响起惊天动地的嘶吼声,方恺麾下邰涗人马猛地朝山下冲下来!
人马立即有所颤动,弩机响动铁甲相触之音渐起渐伏,弦之一刹之时陡然传来一压低了的肃稳之声——
山下,邰涗骑兵们疾冲入谷,速度飞也似的,只一瞬便至齐望墩之下,军中有人打了一个响啸,而后众马齐齐掉头,沿坡陡上,其间一人狠命策马,还未及望见狄风,便远远叫起——
方恺领命而退,召集众营指挥使分领中宛降兵,陈进之部竖旗在前先行,狄风领兵压于其后,数众人马出谷之后疾行飞驰,直奔万州邰涗大营。
此言一出,诸人之情皆是沸然而腾,俯首而叩以贺。

邰涗军中常有定,征伐于外,疆场所得除却器甲粮草,其余钱帛之物悉数分赏士兵,朝廷只取土地。
狄风握住那纸,回身转望一番,见被俘中宛众士已被集结在西面山口处,邰涗士兵们收戈备马已作欲走之势,不由将那信笺收起,对方恺点头道:“此地不宜久留,天已大亮,黄世开若得消息,只怕会再遣重兵,现下便走!”
狄风皱眉,随即又挑,回头看他:“何时到的?”
狄风目不转睛地盯着自东面奔来的数众人马,待其后山口再无兵马之象,才在心里飞快地估算了一下。
十六日,工部尚书、端明殿学士沈无尘抵赴北戬 。
如此看来,一旦调兵南下,中宛必慌,而黄世开之部若弃南岵而归,则南岵梁州以西决无可能抵御得https://www•hetushu.com•com了狄风之悍,邰涗定会早于邺齐攻下梁州!
一折信笺叠得齐齐整整,正正搁在胸口处。
曾参商抬眼去望,就见那赭章之上插了红色小旗,不由挑唇而笑,走两步过去,问那舍人道:“又是东面捷报?”
…………
山下陈进之部人马上至半腰处便停了下来,先前传话之人驭马飞行而来,至狄风身侧时满面均是喜色,“狄将军!”
臂弩纷纷对准山下疾过人马,未有号令,而弩矢齐齐遽发,飞一般地射向谷间窄道!
方恺蓦地回神,似是不信自己的耳朵,策马上前一步,身子伏得更低,眯了眼朝山下打量。
可这么急,又是为了什么。
自幼无家,及长蒙得先帝青眼垂加,从此便以疆场为家。
说到底,不过是要他无论如何不得向朱雄讨援,不得令军中将士们对邺齐心生嫌怨。
墨被血浸,模糊一片,灯烛之下隐约可以辨出其上几句话。
马鸣风嘶,那响亮的一声穿过山林之间,凌划众人耳侧,娑娑树叶随风而颤,山下一派兵马兴然之象,远处火光越来越盛,不多时便烧透了半边天,红光映灭了此夜之黑,似血泼苍穹,残艳无边。
吾皇,万岁。
十日前大营为中宛黄世开援军所袭,狄风出战之时左腿中箭,幸在箭未淬毒,可伤口甚深,太医院的上舍生嘱咐这些时日里不得用力,可他却是不管不顾,仍是亲身带兵,以己作表。
温热之血溅起,狄风眼前一红,飞快收剑,剑尖凝血,抬手草草抹了一把面上血迹,回身大吼道:“将已战死,尔等速降!投兵器者,免其一死!”
就算率兵来追,只怕一看见齐望墩,也会按兵不进。
一个半月前京中闻沈无尘至北戬,而后便再无收到过任何自北戬传来的消息。
正在激战的邰涗将士们闻之,均大声呐喊起来,“投兵器者,免其一死!”“投兵器者,免其一死!”
狄风回头盯住他,面上带了黑戾之色,“休要再多言!”
剑刃触鞘,金属相碰之声于这静夜中分外刺耳,连响三下,是为暗号。
狄风轻点头,面上僵黑之色松了一分,“中宛大军可有所动?”
说到底,不过是为了那个男人。
那人领命而退,狄风脊背一挺,抬头遥望天边火光,握着缰绳的手紧了些,嘴角松动,脸上终于浮起一抹笑,只是那笑未得停暂便转瞬即逝,隐没于这血凉夜色当中。
“吾皇万岁!”
手中圣旨凉烫交错,心若有家,家止在此。
舍人小声笑道:“十多日,二十日不到……说是路上昼夜兼程,飞也似地往回赶。”
若是他要让她此生徒留愧疚之情,便是他死了她也不会放过他!
“说是明日午后便至北郊,陛下可要遣人去迎?”
一声响亮的喷嚏声蓦地响起。
狄风瞥他一眼,“不碍事,小伤而已。”
一马独行,一刃自利,剑尖直抵突喉!
阅毕垂眼,合轴紧攥,面色更乏。
狠夹马身,策马纵行,不消一刻便至林外。
半晌之后,最靠东面山口处的一人猛地扔了手中之剑,“我……愿降!”
曾参商一下便红了脸,诺诺不语跟在后面,深知英欢其意,自己女儿身瞒了这许多年,只消英欢一开口,她项上人头下一瞬便该落地。
英欢长靴侧磕马肚,拉缰转向,往回行去,瞥她一眼,脸上笑意莫辨,“这天底下,你曾参商可是欺君第一人。”
“将军,我们烧了中宛大军的粮仓!”
中宛人马被牢牢困于齐望墩坡下谷间,绝望之地求生不能,将兵们被逼得眼冒血光,个个甩弓上剑,意欲同邰涗士兵们拼死一战!
撩帐而入,三大步便迈至西案前。
大历十二年春三月二十七日,上以工部尚书、端明殿学士沈无尘为使,赴北戬以咨国事,朝臣弗议。
英欢蓦然转身,远处只见枣红骏马,不见曾参商之人影,天边晴空素茫,身边风声悉娑,春已至末,就将入夏。
镞尖没地,激起一片轻尘,又有乱箭射中两侧山上石壁的,一波纷乱未平,另一波箭雨又至,如是三四次,几有千矢,齐望墩下山间窄道满是纷落箭骸,坡壁上亦有短尾利箭横七竖八地插着。
然后身子猛地向前一顶,任那断剑利刃划过颈前,人跌马惊!
此行如同石子漾波,一举掀起层层涟漪,自东而西一路过来,中宛士兵们纷纷掷兵戈而言降,滚鞍落马,弃箭投弓。
是愧疚还是歉意,知自己会担心他的安危,可这感觉却让人异常惶恐。
英欢在前并未回身,眼见曾参商同那舍人低声在言,一张和-图-书小脸红了又白,面上满满都是失望之色,不由挑眉,又淡抿红唇,待看着她低头走了之后,才招手将那黄衣舍人唤近,“可是问你北面的消息?”
方恺一脸臊色,狠掐了自己一把,“这南岵的天气真是见了鬼了,不过是昨夜受了点凉,谁知今日就……”
命陈进领兵夜袭黄部大营,扰敌既退,佯装败逃,一路将中宛营中兵马引至此齐望墩之处,而后狄风亲辖兵于此,趁夜伏击中宛大军!
而后箭啸终停。
狄风嘴角陡硬,飞快回头,目光扫过严阵以待的麾下将士们,而后猛地振臂落剑,剑刃扫风,嗡嗡作鸣,一命之下,众人皆动!
左腿负伤,连夜未眠,勇战山谷,此时此刻是人疲心乏,灰土及面,指甲缝里都是发黑的血涸之色。
曾参商使劲握了握拳,心中大悦,这已是自邰涗邺齐二国同于南岵用兵以来的第四封捷报了!
潢州乃南岵西面要塞之地,潢州既下,南岵西起秦山一脉,东至京都梁州,俱是一马平川的河原,纵是中宛大军再顽固不休,也难敌邰涗骑兵铁骑征踏!往后所图的,便是看狄风与朱雄谁能更早攻近梁州了!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将盔带系好,又替他将身上盔甲裂片剔捡一翻,伸手去拉他放在胸前的左手,却怎么都拉不动。
舍人点头,“小的一个字也没敢说。”
中宛将兵惊慌之下更是章法全无,谁也没想到临近破谷而出之时却被生生阻住,邰涗兵马势不可挡无法硬战,中宛溃兵求生之志顿涌,再次纷纷掉头,朝西面疾驰而去,欲从山谷间的另一头冲出去,以求生天之机!
只是有心无家,这一生又该命作何终。
捧了这一轴明黄,慢慢走回去,坐下,轻轻扯去封轴之带,展于面前,目光自上而下,自右及左,字字缓阅。
风迎面扑来,过扫身周,腰间玄剑鸣鸣作响,帅心互印,忠君报国之慨于胸腔之中腾翻波涌,久久不休。
疏影婆娑,满山林木松松而伫,静得出奇,皎月苍辉扫叶而落,隐隐可见林下掩藏的遍山人马。
英欢眉尾飞扬,笑道:“此话当真?莫要哄朕开心。”
曾参商知她心情正好,也便不多扰,轻应了下来,回身之时见先前送报那黄衣舍人正跟着上前,不禁悄悄将他一拦,见四下无人注意,便压低了声音问他道:“可有北面传来的消息?”
血仇血报,邰涗东路军中将士们哪一个能容得自己敬畏的主帅蒙此之辱!
天边一隅亮起三分,驱退暗黑之夜,日头破云而出,万丈金茫如网一般拢下来,衬得那横刃镞尖发出令人不能凝视之亮,千矢如漫天银雨一般,朝着中宛人马猛地落下!
方恺眼亮面红,大声道:“是!”随即回身,抽点了麾下一营之兵,策马率众往后面去了。
狄风回身慢慢扫过打伏众人,敛回目光,借着月色望向身侧方恺,小声问他道:“这点时候你都忍不得?”
那人咧嘴,耐不住心中兴奋之情,“黄世开老谋深算,甚是狡猾,本是根本不肯带兵出营!陈将军领弟兄们佯退之后,又遣了一队人马奇袭营后粮仓,纵火其间,中宛大军恼得都要疯了!狄将军且看着,他们定会派人前来追袭,以报毁仓之仇!”
……你此去北戬,最好永远不要回来!
狄风手腕微震,掌中之剑断刃卡在中宛小将颈前,目光映血而红,脸色寒似千年未融黯冰,“此时若降,我还能留你一命。”
树木为之陡颤,风萧过耳不停,以高凌下,顺势疾冲,如利剑一般劈过中宛溃逃之兵,瞬时将其后路断于铁蹄之下!
英欢脚下步子顿了顿,脸上笑容凝住一瞬,低眉攥紧手中战报,低低道:“竟是这么急?”
齐望墩不甚陡的山坡下,碎草野花碾没一片,全落了血迹。
狄风缓缓收剑归鞘,剑柄之上血凝成痕,玄虎四爪攀鞘而攒,缁黑纹路混着暗红之色,一派残僵诡戾。
邰涗大军一时群情激昂,前后纷纷扬起手中枪剑,直指青天,口中齐齐高喊——
那名中宛小将倒在地上,颈间纵深裂口处血涌已止,一张年轻的脸苍白无色,双眼微开,望着前面,手中长剑已折,剑柄却仍紧攥于掌间。
英欢由着旁边宫女替她解卸背后箭箙,眉扬眸亮,二话不说,伸手便将那折子接过来。
狄风传了几令,将军中诸事及所俘之兵一一安排妥当,这才将马交与小校,一边往中军行去一边卸甲,低声道:“不过一役而已,如何值得这般高兴。”
只是齐望墩此处易设伏兵,任是哪个稍有疆场之历的将帅也不和*图*书敢贸然趁夜过此追袭敌军,只怕性子沉稳似黄世开者,纵是面对粮仓被烧之境,也不会愤然不顾此地之势而派兵强追过谷而行。
领兵出征,在外已近一年,京中风物于脑中竟是模糊起来,惟一惦念不忘……永远惦念不忘的只是那一人。
狄风眼望铜盘上的黄轴之卷,良久不动,眼底黯了又明,终是转过身,握拳走至另一头,坐了下来。
战马衔枚噤声,漆黑之甲隐入夜色之中;将兵去盔缨手执弩,一动不动伏于马背之上,眼望坡下窄道,个个蓄势待发。
曾参商一下子便怔住,嘴张着,半晌才小声道:“陛下是如何知道的……”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手绞着马缰,又慌忙解释道:“自沈大人至北戬后,这么多日子来再未有过音讯,因是臣才想……”
狄风面色不为所动,仍是望着远处山口,漆黑双眸映着那冲天之光,火苗在眼底暗跳,“你带一队人马至后山等着,待中宛大军入瓮后,下山堵其生路!”
下面中宛结阵人马如铁水冻凝,甲盾在外,方恺陈进二部一时间竟找不到可突破之处,只是在两面堵着,以观后策。
只是家书何来。
其上湿血沾沾,薄薄的一张纸几被浸透。
…………
英欢唇边浮起笑,“性子比马儿还躁。”颇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而后蓦地一夹马肚,朝前穿林奔去。
当日心中对他满是愤恨之情,怨念之辞未经细想便脱口而出,眼睁睁地看着他面色及黑眸间归暗,却也未思他会作何想法。
英欢目光横扫捷报上言,匆匆阅毕之后啪地一合,难掩满面喜色,胸口竟在微微起伏,明眸红唇光亮迫人,回身将随驾至此诸人扫视一番,而后高声道:“狄风于三日前破潢州!”
“臣不是因为关心他才问的!”曾参商急急忙地低叫一声,手中缰绳跟着一紧,座下马儿喘嘶吁吁,尥蹄抖鬃。
狄风沉眉低思,用力将年轻小将已是僵直了的手臂向后一拉,解开他身上盔甲,手探进他胸前先前被紧紧按住的那一处,摸索了一阵,手指触到纸样之物,不由皱眉,将其抽出。
麾下将士们齐齐嘶吼出声,亮刃于外,黑甲暗光如波顿涌,人马沿着山间陡道伏冲疾下,转瞬便至山下!
方恺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看他道:“将军,你腿上的伤……”
只是没人心中有底,黄世开是否真的会上当。
帐帘由外而落,蔽去外面灿阳人声,遮去青天白云之彩,只留一帐苍思。
伸指欲拨之时,身后却传来方恺的声音:“将军,弟兄们都已准备停当,何时回营?”
英欢望着她,将她面上神色尽收眼底,回身策马,“你为何这么关心他?”
只有二营左右的兵力,可见黄世开还是老沉深谋,未派出重兵来追,又怕有诈,所以才叫人在未入山谷前先放箭四轮。
只是现如今,真的再也不得他的音讯,自己竟会惆怅。
曾参商蓦地回神,忙道:“臣不敢作如是想。”停了停,再开口时带了丝踌躇之意,“臣有一事想问陛下,却不知……”
…………
四月初三,京中使司有报,邺齐太常寺少卿古钦起赴北戬;初六,枢府有报,南岵秦王邵景越领京北大军南下,过蒹蒙关,直逼寿州。
英欢飞快抬手一扬,着众人平身,侧首道:“今日在场诸臣,皆赏!”说罢又免众人谢恩之礼,上阶入廊,手紧紧地攥着那封捷报,眼中水光且晃且止,待走了几步后,又忍不住将那捷报一把展开,细细再看一遍。
他的目光他的声音,和煦之笑出奇之举,在她脑海中一日却比一日清晰,回忆中那些不多的同他在一起的零碎画面,就若一只无形的手,强有力地攥紧她的心,时刻不松。
前面落敌未伤之兵也纷纷爬起,拾起兵器便飞速朝后退去,山下吼骂之声瞬时响彻谷间——
心猛地一扯一揪。
黄衣舍人看她一眼,嘴唇欲动,却仍是摇了摇头,“回大人的话,并无。”
东面山口处远远传来马蹄踏地之声,狄风耳廓微微一动,挑眉朝东望去,身后众将士们亦是听见马奔甲震之音,纷纷转身向东,执弩以待,眼中尽是警备之色。
倘是他真的为北戬所害,再也不能回来……
已降尚活的中宛士兵们在收殓死于前战的士兵们的尸首,漫山遍谷的血腥气味被初晨之风凛凛吹散,日头爬高,红霞扫雾,空蒙气明,恍恍之间竟有隔世之感。
人靠上座背,缓缓阖了眼。
全数兵马立即进入戒备之态,士兵们执弩以待,摒着呼吸,眼望狄风手中高举之剑,就待他一声令下,而后万矢齐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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