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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天喜帝

作者:行烟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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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欢若平生,喜之不尽 帝业十五

卷二 欢若平生,喜之不尽

帝业十五

他绕至树后,背慢慢倚上粗砺树干,甲片将木皮划出几道深痕。
“狄卿免礼。”英欢先行开口,唇角弯起,扬袖向下指去,“但坐无妨。”
若是可能,他只望狄风此生平安,然世事难料,征伐于外身陷几国之阵,又怎能一心以为不愿出事,便真的不会出事。
心念一人,便是无论如何也不放手,便是想方设法也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沈无尘未多食饮,银箸只动了几下便搁在一旁案上,目光探至对角殿廊那边的偏席处,久久不移。
一早就知沈狄二人私交甚好,只是不明为何似沈无尘这种文儒之人,却会同狄风这般悍猛之将结为至交。
曾参商耳根一热,飞快地侧目看他,心中骤喜,眉一飞眼一亮,“真的?”
“许是我想多了,”他又叹一声,“你这么多年来哪里吃过败仗,便是这么下去,也无妨……”
狄风垂下眼,脑中闪过于外城时沈无尘那句句良言,隔了半晌,才低声道:“并未说什么。”
英欢看他,“这话是你早就想好了的?”
“沈大人……”她又叫了一声,声音略透着丝可怜之意。
曾参商的笑容凝在唇边,整个人刹僵,心底里怒焰簇簇向上冒,眼里火气横涌,瞬时烧透了一双清明大眼:“你……公报私仇!”
出得外面,待守兵将马牵还与他时,他才发觉眼角是冰裂刺肤般的痛。
沈无尘正欲右行时却见他不动,不禁挑眉回望,轻笑道:“不过是一年半而已,不至于连入宫之向都忘了罢?”
沈无尘任她离去,却也不追,眼里之光渐渐黯了下去,手指微展,复又握起,垂在身侧,半晌不动。
沈无尘走至路尽,忽而停下来,转身回望一眼,清俊侧脸于夜色雪茫下略显苍青,复又大步走了回来,在她身前站定。
他目光久久不移,直到那白雪之茫耀得眼底发酸,才推扶了老树一把,缓动身子,垂了眼,往林外走去。
沈无尘慢慢将手负于身后,身子稍向她倾过去一点,低声道:“我昨日刚在卫尉寺的刘大人面前举荐了你,让他去向皇上讨人。”
此次梁州为她所取,不知那人知道后会作何反应……想必定是不甘,中宛之利他不可再失,再次御驾亲征亦非不可能之事……
“沈大人。”她老老实实地行礼,仿佛做错事被抓了一般。
她看他半晌,忽而凑上前来,踮起脚,飞快地在他脸上啄了一下,然后慌忙朝后退了两步,四下一望,见是没人,才定了心,浑身不自在起来,头上一阵阵地烧。
倘若他是狄风,只怕早已忍不得这许多年。
并非有意要骗她,只是他想让她放心。
狄风转头,见沈无尘在他旁边席间入座,不禁挑眉,“你怎么……”眼睛朝对面诸席望过去,“三省六部的人都在那边,你一人到这边来,成何规矩。”
英欢唇弯而笑,“你是不是在回来的路上便已都想好了,就等今夜对朕一一而道?”
“枢府也有意让你挂帅……”英欢低声道,似是自言自语,“只是朕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然中宛现如今境况复杂不堪,单单是南岵邵定易一部便让人头疼万分,若是邰涗与邺齐同时动手,又将是四国混战之局。
沈无尘怔愣许久才反应过来,脸上尚存她唇间温湿之感,又念及她先前口中那一声轻唤,心中一时波涛狂涌,望着她却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才动动嘴唇,“你……”他怔愣了好久,才微微一笑,“好了,不与你计较了。”
曾参商望着他,心底似有小爪将她挠来挠去,半晌才憋出一句话:“谢沈大人在刘大人面前举荐在下……”
英欢微怔,随即明了,对他淡淡一笑,轻声道:“有何委屈的,这一年来军备耗资甚多,国库不堪重压,禁中诸殿,不过是能省些便省了。由是,往下也好行俭令,旁人也无法再找托辞。”
“何事?”英欢笑问,“只要你开口,朕必定会允。”
“西苑。”
狄风诧然,再抬首时神色也变了,“陛下,臣不敢……”
先前种种,竟是在作弄她!
狄风眉挑得更高,从不知沈无尘也有支吾不言的时候,不禁又朝那边看去,恰遇上那年轻男子也正侧目望过来,就见他目光烁闪一刻,便慌乱移开,再也没向这边探过。
狄风看着她,眼中微动,和图书“待郭大人于梁州将南岵国库诸目点清,陛下便可不必担心东面的军需费用了。”
英欢一向惧冷,至冬日时殿中熏笼必得六只,里间阁内亦要常常通暖。
冷风啸啸,轻雪转大,一路沿外城穿行而过,道边景物略显陌生,身寒心亦寒。
曾参商掐了掐自己的手,深吸一口气,仍粘在他身旁不退,“在下刚才说话多有得罪,还望沈大人莫要见怪,能替于下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
远处城门大开,入城之道早已清彻,沈无尘与狄风执手在前,百官居后,风圣军将士们成列缓缓入得城中。
英欢兀自思索一阵,“有理。”随即皱眉,“但怕邺齐不肯……”
狄风下马,摘盔抹汗,将马递与旁人,大步往苑中走去。
是差远了。
曾参商狠狠瞪他,然后转身便走,心中愤愤然地作誓,往后再也信不得他一言半语……走了几步,憋不住心中之气,又转过身,咬牙对他道:“若论真男子之胸襟坦荡,你比狄将军差远了!”
沈无尘心又一沉,手松开后微微一甩,就要离她而去,谁知她忽然在后面小声唤他道:“子旷。”
沈无尘脸色略僵,犹豫了一下,又继续道:“倘是你于疆场上有个万一,朝中可还有人能继你之任?”
沈无尘歪了歪眉毛,“皇上急,我也急,”面上一副无奈之色,“你在东面用兵,何时想过身后这一大摊乱局要如何收拾。若按两府老一套行事,还不知要拖到何时去。皇上心志远非你我可估,只怕还嫌我不够利落呢……”
沈无尘心口微震,他二人之间从来只道你我,这称呼,已是多年未从他口中听见过了。
曾参商咬咬嘴唇,心中忿忿,眼睛盯着他的背影不松,直待他的身影就要转没于路尽时,才狠狠一跺脚,抬腿追了上去。
冬日林间尽是枯槁之象,厚雪之下埋了层层枯叶,脚步一重,靴底沉陷之时仍能听见咯吱作响之声。
曾参商低着头,手指又勾了勾,缠在他右手五指间,这才动动眉头,抬眼去看他,“我……”
沈无尘心中微僵,良久才轻叹道:“好。”他停了停,又道:“正在宫里等着你,夜里摆宴明宏殿,给你庆功。”
“不必,”沈无尘打断她,口中淡淡道,“反正你也不能去卫尉寺。”
便是此处了。
做贼心虚一般,千怕万怕,怕人看出她同沈无尘间这交错相缠的情愫。
殿廊垂幔前,偏席之上皆是六品以下文武散臣,虽是品阶尚低,可也都是平日里蒙皇上宠信之人,否则也不能在今夜入殿享宴。
狄风脸色未作变化,头微垂,一路都不再言语。
曾参商快步疾行,待至他身后几步时已是气喘吁吁,跟在他后面又走了十来步,才抬手搓了搓僵红的脸,抑住心中难平之愤,尽力低声道:“沈大人。”
狄风之心,沉似山深似海,倾情以付十五年却不求一刻之报。
她眨眨眼,偏过头不看他。
沈无尘看她小脸气得涨红,笑得更厉害,收好那折子,俯身道:“亏我先前还劝皇上迁你去卫尉寺,你倒端着这么一张脸对我……”

狄风略一怔迟,随即点头,“是。”停了一下,又道:“两路禁军屯于中宛边境,拖一日,便多一日粮晌费用,若是遣他人为帅,怕是会于中宛境内留滞更长时间,不若臣趁南岵之利,一并挂帅出征中宛来得便宜。”
沈无尘这才侧过头看她,眼前遮了层灰雾,辨不清其间神色,“你有何事,要一直跟着我不离?”
沈无尘拿下他手中玉杯,微一咧嘴,“皇上都说随意了。再者,你我二人私交甚好,朝中又有何人不知。”
沈无尘等到狄风人影都看不见了,才低下头去看曾参商,声音冷硬如冰,“你很仰慕他?”
本是最不愿道出的话,却是不得不说。
站在马道尽头处一动不动,待肩上之甲落雪满覆,靴底俱已冻得僵实,才发觉天色已黑,天边半轮明月滚上来,雪渐停。
狄风沉眉,想了想才道:“若能与邺齐联手,先将南岵在中宛巍州的残部伐灭便好了。”
不由不让他心底僵涩。
倒是笔好交易。
沈无尘嘴角微一抽搐,脸色变了变,“佞臣也罢,忠贤也罢,总之是,只要我在朝一日,你就别想能去卫尉寺。https://m.hetushu•com•com”说罢,又看了她一眼,缓缓转身向前而行,一路未再停,也未再回头。
寒冬二至,按宫中规矩,每遇冬必置新衣,可现如今她身上所着竟还是从前衣物。
沈无尘看向狄风,脸色僵了三分,“你先走,莫要误了皇上那边的正事。”
沈无尘侧身打量他一番,先前诸多想要对他说的话,此时竟是一句都想不起来,胸中跌宕起伏半晌,才道出一句:“身上可有新伤?”
他慢慢走在上面,脚踏着那些蹄印,一步,再一步,耳边都是她灿若春风鸟鸣般的笑声。
那一年,初相遇。
沈无尘双眸洞黑,脸僵得不能再僵,盯着她看了半晌,终是吐出一个字:“好。”而后转身就走。
沈无尘恼怒起来,也不顾二人尚在禁中,伸手便去捏她下巴,“你有多仰慕他?”
狄风看清后,又看沈无尘一眼,见他嘴角噙着一抹笑,目光只随那人在动,不由轻咳一声,低声道:“你……何时对男人感兴趣了?”
从前景欢殿中夜夜烛火通明,从未像眼下这般只留外殿亮烛。
南岵国虽小却富,邵定易于南岵宫中的封桩库亦为天下人所知,纵是他北上渡逃,亦不能卷走宫中全部蓄财。
沈无尘手臂僵了僵,扭头看她,眼中又冰了些,“从你嘴里听句好话,简直难于上九霄。”他闭了嘴,黑着脸看她两眼,就要再走,谁知才侧过身,就觉袖口一垂,右手被她冰凉的手指轻轻勾住。
曾参商没料到他又回来,腹中颠翻骂辞一时将心口梗住,脸色作红,抬眼看他,就见他面上冰气已散,闲定儒稳之色回了三分。
手上是她肌肤滑腻的触感,温热得让他整个人都僵了,心中却也微笑,默默道——
曾参商坐在案前,垂了头捏着拳,手心里一片薄汗。
明宏殿内灯火通明,朝臣满殿,见狄风进来,皆自席上起身,“大将军”之声轻响一路。
双手互搓,快步下阶,待绕至通往右掖门的近道上时,忽见一人正站在那里发愣。
“何处?”沈无尘疑道,未想他风尘仆仆而归,却不先事休息,反而要去别处。
狄风之威名素来为她所仰,只是从前位低人微,从未能近瞻狄风之人,今日能得英欢隆恩入殿观宴,她心中比谁都激动。
狄风任他将案上之酒拿走,也不多言,知他是看出自己心中在想什么,所以才特意过来陪慰,当下心间更加不是滋味。
狄风微怔,仍是下马,问那人道:“圣驾已至?”
他还是不为所动,仿佛身边就没她这人,压根就听不见她在说话。
狄风见她身着文臣公服,再听她口中之言,终是忍不住大笑出来,偏过头冲沈无尘道:“此人甚是有趣,难怪你要一直看他。”
上马之后扯缰缓绕半圈,回头将远处苑间林木匆匆再望一眼,才掉过马头,飞也似地往城内疾驰而去。
扶着她,一辈子都不放手。
黄衣舍人点头,“皇上与诸位大人都已入殿,在等大将军。”
沈无尘笑笑,两只冻僵了的手互相握了握,“倒像是在取笑我。”
曾参商低着头不言语,手掐掌心。
狄风摇头,抬眼看看天色,又看向沈无尘,“想……先去个地方。”
狄风眼中冰棱闪动,抿紧了唇不说话,心中洞明他话中之意。
曾参商红了脸,小声道:“方才在宴上喝多了,自己也不知做了些什么……”
沈无尘收回目光,低叹道:“我倒也不全然是担心你。虽说为将者最惧功高震主,可皇上又岂是庸没之辈?只是你有未想过,眼下国中除却你战功在握,旁的还有谁能敌你一半军威,又有谁能像你一样统将为帅号领非己之部?”
分明是英欢多年太过倚重狄风,不放心旁人担得重任。
自己当时不敢上前不敢开口,只是偷偷用掌中马鞭上的尾刺,在身后这棵树上刻下了这个记号。
狄风忙道:“陛下何出此言……”

沈无尘收回目光,垂眼去拿案上酒注子,打断他道:“今日不便说,改日同你细道。”
公主放心,臣不放手。
此一事上,他又怎能比得过狄风之胸襟,又怎能做得到似狄风那般恪己之情而不越。
沈无尘心口小震,下意识地握紧她的手,将她往自己身边拉过来些,低眼去看她的脸,见她两颊https://www.hetushu.com.com微红,不由轻声道:“说两句好话,我便不再与你计较。”
狄风摇头,黝黑的脸上苍痕重重,待人牵马过来与他,伸手握住缰绳却迟迟不上马,抬眼去看沈无尘,低声道:“皇上她……一切都好罢?”
曾参商挪过来,抬眼看他,清亮大眼于这雪夜里更是通明,似宝珠沉海,沉谧生辉。
狄风下巴微抬,朝那边一挑,“那你一直盯着他做什么?不过是比寻常男子俊了些,你总不至于……”
青陶酒注子在案上莲花温碗中轻轻晃着,满案佳肴就酿香气扑鼻,却无一样能让他拾箸就食。
夜色愈发缁黑,狄风一路行一路飞鞭,才发觉自己已是晚了。
她脑子发热,心忽地一跳,快跑了几步过去,张口便叫:“狄将军!”
他正要笑将出来时,忽而看见沈无尘自后踏雪而来,便忍着笑,低应一声,“唔。”目光越过她头顶朝后看去,就见沈无尘抿着唇冷着脸,在她身后站定。
狄风转身,神色惊诧,定定看了她半晌,才辨出她是先前殿中偏席上,沈无尘一直看的那一人,不由立直了身子,低声道:“你有何事?”
可那时他却不知。
这么多年来征伐在外身负赫赫战功,可却从未有过人当面对他说,仰慕他。
狄风抬眉,面上之笑淡至看不出,“三十二岁便拜相者,开国至今也只你一人而已。”
沈无尘心中涩意愈重,欲道劝慰之辞,可又不知怎样说出口,待过了外城半街,才努力扯了个笑出来,轻拍狄风的肩,道:“左金吾卫大将军之尊衔,三朝未有人占,而今狄将军以赫赫武功得此封衔,可谓国中武之第一人。”
说罢,飞快地顺原路往回走去,多一眼都不再看他。
她在马上低头看他,笑着问,是这样么,这样对么?
狄风走至御案之下十步处,抬眼望向她,目光转而又移向她身侧之人,心底酸涩满怀,屈膝欲行大礼,可膝盖却是僵硬难弯。
曾参商目光似刀,在他背后捅了数十下,才瘪着嘴快走几步,跟在他身旁,小脸扬起来去看他,语气弱了不少,“沈大人……”
沈无尘走得又闲又慢,听着后面急追而来的脚步声,双眸漆黑之色消了几分,眉稍挑,手微松,步子又放缓了些。
不想等到宴散之后再同他相遇,怕他那直白无忌的目光,会让她心慌。
她笑,看了看他,又笑道,不知为何,你说什么,我都信。
曾参商闷着头,半晌不言语,脚在地上蹭来蹭去。
战事纷繁,似此喜宴又能得之几次。
狄风见他半晌不出声,不禁略奇,又见他一直望着一处,便侧了身子,顺着他目光所向,也看过去。
这一辈子,会是这样长,会是这样苦。
御案下方左首,百臣坐席之前,一张黑漆麒麟案堪堪空以待入。
她抬头看狄风,“可有良策?”
狄风卷了卷马缰,看他一眼,又道:“自你掌相印以来,于政事上与朝中老臣闹得是越来越僵,我在外都能听见些许传言,你以前可不是这么急躁躁的性子……”
待城门关合之音沉沉入耳,二人才展指松了手。
“臣愿挂帅。”狄风想也未想,毫不犹豫道。

才出殿外,人便被冻了个清醒,凛凛冷风扑面而来,心口酒劲蓦地冲上头顶,面犯潮红之色。
曾参商嘿嘿一笑,看着狄风,眨了一下眼,略有些不好意思,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我……我很仰慕狄将军,所以就想来同将军说一声!”
只是这话,他如何说得出口。
狄风不再看他,半晌又低声道:“还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马儿轻癫,她略受惊吓,握住他的手臂,小声道,扶着我,别放手。
狄风摇头又道:“只消陛下愿弃征伐之利,只俘邵定易之人而不图南岵帝室之财,想必邺齐定会答应。”
狄风心中愈发好奇,口中应了,走了几步后又回头,看了他二人两眼,才又转身,快步往景欢殿那边行去了。
曾参商恼他这无礼行径,生怕给旁人看了去,挥手拦开他的掌,又往后退了一步,抬头瞪着他,气道:“在下非常仰慕狄将军,仰慕到恨不能投入他麾下,从此一直追随他!”
狄风未再多言,脚底僵冷,抬眼见前方内城将至,不由停了下来,将马缰朝左一扯。
英欢轻轻点头,转身https://m.hetushu.com.com走过两步,“回来后,沈无尘有未对你说什么?”
他转动身子,甲胄硬得硌人,慢慢沿原路回去。
曾参商站在原地,看着他就这么一步步走开去,身后紫蟒之案越来越暗,不禁更气,捏住拳,在心中将他翻来覆去骂个不休。
英欢亲饮,赐酒三巡,庆狄风大捷而归,随后着众臣们随意自享,不必拘束。
狄风眼皮微动,良久才抬头看向她,声音低不可闻,“此次征宛归来后,臣想……卸甲归田。”
说罢,握住的手攥得更紧,口中吐出口浊气,腹底寒气陡降。
沈无尘不停不回头,仍是慢悠悠地朝前走。
酒过七巡后,英欢同宁墨先行离席,而后没过多久狄风便也离殿,其余众臣仍是谈笑有加,宫乐不停宴不散。
曾参商一下急了,冲到他身前拦下他,伸手去拽他宽宽的袖口,嘴角向下一撇,怨声道:“我不过就说了一句仰慕狄将军,你究竟要怎样才肯罢休?!”
他顺着林木渐行渐深,目光四处扫寻,终是在一株苍天垂木前停了下来。
狄风嘴角略略扯动了两下,牵着马走了几步,见身后百官各自行去,才抬眼将身周外城诸物匆匆一扫,眼底涩了些许,又转过头,看沈无尘一眼,声音略带哑意:“皇上大婚之时,京城之中定是热闹非凡罢?”
可今日见他二人并席而坐,才知何谓文才武略相得益彰,才知男儿风流气度不拘文武之别。
先前沈无尘肆无忌惮地望着她,她不敢去看,待他好容易撇开眼了,自己才望了一眼,便又触上了狄风那略带寻探之意的目光。
扬鞭策马,动作愈来愈猛,似欲借力宣泄心中寒潮之苦。
英欢起身拢衫,下阶而来,走近他,“今日才至,宴后便传你来见,确是不顾你体累,莫要怪朕。”
马道尽头就在眼前,他脚下步子僵迟,却不愿就这样转身离去。
沈无尘蓦然回神,怔愣片刻,脸稍显红意,皱眉向狄风瞪去,“胡说什么。”
伴她习骑马,护在她左右,寸步不离。
狄风入殿,至御前行礼,而后略一打量殿中诸物,心下不由一叹,待抬头一望,便见英欢身上大衫甚是眼熟,竟是他从前尚在京中时就见过的。
狄风低叹,苦笑一下,“算来也怪我,这么多年来都未想过让手下略有天资之人独挡大役。”
抬手,轻轻拨去树干上的沉雪,手指沿着树干慢慢滑下来,待触至几条纂痕时才止。
林外宽宽马道上有凌乱马蹄之印,雪积未厚,将将没过靴尖。
曾参商见他就这一个字,以为他是不信,不禁急道:“我真的很仰慕将军!将军这些年来的大小战役,哪一次是如何用兵的,我都能倒背如流……”
狄风二话不说,将缰绳甩给那人,迈着大步沿御街一路行去,自右掖门入禁中后,便由祗候的宫从带着往明宏殿走去。
其中一人身着绯色公服,身形略显瘦削,容貌也较旁人清秀不少,一双眼灵光闪动,同身侧诸人说话时神采飞扬,一看便知是腹材之辈。
怎是怪他?
殿前高座二并,金壁龙腾,突雕双螭。
苍苍丛木,冰天冻雪,杳无人声,便是此地此时,只有他和她,再无旁人,再无旁事。
她回头轻笑,“多年来事事都想得太多,这次梁州这么容易便被你拿下,反而让朕觉得心里不踏实。”
英欢朱衮玉簪,双眸亮比烛火,看着他一路入殿走来,心口烫意萦满胸腔。
抬眼望向树前几步的小块空地上,其上雪亦厚,平白一片,未有人至。
沈无尘伴他往前行去,掩去眼底僵意,淡笑道:“热闹甚么,当日封册之礼甚是潦草,不过是着学士院制词,付中书宣于后|庭罢了。”
狄风眉一沉脸一黑,半天不言语,行了几十步,见沈无尘仍是盯着他不放,这才偏了头低声道:“我自有主张,不必你操心。”
景欢殿内烛未全燃,只御案前后照得通明,熏笼亦只留两只,各立于一角,热意不盛,殿中略显清冷。

狄风回神,敛了目光,低声道:“国中虽是一直在东面用兵,可陛下也不必这般委屈自己。”
不由忍俊不禁。
然,世事天命,岂归他言。
曾参商眼皮一跳,头皮蓦地发麻,听见这声音就好似见了鬼一般,飞快地转身,见果真是沈无尘,不由更是慌了神。
“是有趣https://www•hetushu.com.com。”沈无尘嘴角僵扯一下,冷声道。
不由不慌。
他望着她,面上沉黑之色渐渐褪去,口中慢慢道:“邰涗若征中宛,邺齐必动。只是邺齐会派何人为帅,眼下却还看不出。倘是邺齐皇帝陛下御驾亲征,非臣挂帅不能与之相争。陛下莫要多想了,但允枢府之议,遣臣为帅便是。”
于是满殿朝臣皆坐,有宫乐声起,紫额宫女们持酒注子入席,玉杯置案,琼浆清透盈亮,于杯中荡。
她美且倔强,立在那里格外夺目,只消一眼便付与魂授。
曾参商捏了捏酒杯,偷偷抬头望一眼沈无尘,见他在同身边之人说话,便悄悄起身,沿着左侧殿廊溜殿而出。
沈无尘放任她在那里笨拙地掩饰,笑看着她,从袖中抽出一纸薄折,在她眼前一晃,“其实迁令一早便下了,你在户部也就这几日的功夫了。”
他蓦地停住,回头去看她,眼中墨茫微闪,带着惊喜之色。
狄风眼角余光瞥见宁墨同英欢执手互握,心中更涩,手中玉杯不落,自斟自饮,耳根渐红。
沈无尘手一握,扭头盯着他,“后路?”低声一笑,“那你此次回京可有想过自己将来如何?中宛之事你倒是怎么打算的?”
待至西苑时甲下已满是凉汗,守苑之兵见了他先是吃惊,而后又是骤喜,远远便唤:“狄将军!”
至御街宣和横门下马道处,他急着收缰勒马,却见远远有黄衣舍人趋步而来,躬身道向他道:“陛下特旨,大将军入禁中不必下马。”
沈无尘眼角微皱,闭紧了唇,忍了半晌才没笑出来,而后低咳一声,挑眉去看她,“你这谄媚的功夫,还不到家。”
狄风半垂下头,身侧两手轻握,哑声道:“臣还想了一事,但望陛下成全。”
夜色雪幕之下,看那背影,甚像狄风。
英欢仍是笑着看他,道:“话虽如此,可你也不看看此次加递上来的请功行赏折子,禁军将士们连年为国卖命,此次又是大功,朕又岂能驳你之请,不予重赏?”
耳侧风声怒划,眼边冷霜凝结,枯树丈雪朝后一路退驰而去。
她盯着他的手,半晌才慢慢眨了下眼睛,然后目光移上去,待触上他那笑意浓浓的双眼时,心中先前柔荡之情轰然全碎了。
英欢微微一笑,“旁的话就不多说了,朕不过是想问问你,中宛之事你是如何看的?”
狄风脚下步子慢了许多,最后竟是停了下来,“子旷。”
一生不忘此地。
在殿外将身上甲胄卸了,披了特为他备的衬驼簇四盘雕细锦黑袍,而后拾阶入殿。
“喝这么多,一会儿如何再去见皇上。”身侧有人轻声捅了捅他,低声道。
“谢陛下。”他朝后退几步,走至那麒麟案前,慢慢坐了下去。
宁墨白锦墨簪,坐于英欢身侧,二座之间椅侧相陷,两人衣袂互碰,一副融乐之象。
英欢闻言,脸色微变,轻轻一点头,抿唇不言。
英欢见他神色有异,低眼飞快地看看自己,又笑问道:“怎么?朕哪里不对?”
此次邰涗占梁州,所取不止南岵国都之地,还将能得大笔钱财银帛,以缓东面军中兵晌器甲缺紧之急。
狄风眼中尽是她这笑,一年半未见,此时竟是格外夺人心神,那素颜红唇亮眸,于烛火下熠生柔光,叫他无论如何都挪不开眼。
沈无尘亦是一叹,摇了摇头,却是不语。
“陛下说的是。”他低头,能得她为君,当真是国之幸事。
乌亮长发绞着汗水于阳光下闪烁,身侧枣红小马颇为不耐,却是无论如何也挣不开她的钳控。
纵是回忆,也心甘。
狄风瞥他一眼,伸手捋了一把马鬃,飞快地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肚,待马儿渐行之时,回头低道二字——
狄风眉毛高高挑起,竟没想到她会说这么一句话。
英欢身子朝前微倾几分,眼底俱是笑意,又道一遍:“但坐,无妨。”
疆场不比朝堂,若有差错那便是万万人之命,他以文臣之身,又何敢轻易言谏。
他不坦荡,他宁可狄风也不坦荡。
沈无尘点头,浅浅看她一眼,目光颇含深意,而后直起身子,复又道:“只是我现下又后悔了,打算明日去皇上那里说,万不能让你去卫尉寺任差。”
那日在英欢面前同许彦力争,却不敢将心底之言于朝堂之上公然道出;后来纵是曾参商相询,他也无法说出这话。
是这样,公主做得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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