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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天喜帝

作者:行烟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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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欢若平生,喜之不尽 帝业十四

卷二 欢若平生,喜之不尽

帝业十四

“脱。”贺喜低眼看她,眸似寒渊,声不带情。
身旁有人轻轻拍了两下她的肩。
贺喜目光扫过去,落在英俪芹身上,“说,到底是谁?”
紫蟒玉带,黑甲银盔,二人目光隔雪相触,久久未移。
独曲桥上秋风更盛,远处烟云卷天,嘉宁殿一角隐在半翠未翠的横木之后,只露出几片琉璃瓦绽彩夺耀。
彼命非君命,然以命换命,又有几人能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
谢明远默然不言,仍是不抬头。
语气淡稳无波,声音沉沉入耳,叫她浑身一阵麻。
许彦抬头,飞快地从袖中抽出折章,面上满是急喜之色,“陛下,南岵皇帝邵定易自弃梁州不守,由大军一路护退至德州,意欲渡越水而入中宛以避伏降之祸,狄风五日前率军入梁州城。”
脑中不由想起早朝时分,沈无尘同许彦二人在殿上相争不下之景。
他伸手探下去,轻慢地揉着她的小腹,不紧不慢低声问她道:“可是东面又有何事让你记挂不下的?”
小宫女低低泣喘,又道:“谢大人看在公主的份上,替奴婢求求皇上……”
曾参商想了想,也点头,“狄将军沙场威名赫赫,此次于南岵攻城夺寨可谓无往不利,若是将来攻伐中宛亦由他挂帅出征,定能势摄中宛……”
…………
第二剑直直劈面而来,却是谢明远替他挡下了这一利刃。
江边离行前那遥遥一眼相望,漫天遍地雪飞冰澈,他久伫于江岸浮桁尽头的身影俊拔似松,不畏苍寒不顾册仪,只为了能多看她一晌。
狄风占梁州……
宁墨听了眉沉心叹,转身回去,就见英欢人已起来,正在抬手拢发,脸色虽是苍白,可神色却是定之不摇。
她抬头去看,就见他双眸黑澈清亮,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似是不信先前听见了什么。
内都堂宰执治事虽是由他同廖峻二人分印轮值,可廖峻年迈,诸多政事便都堆在了他这边,再加上英欢颇是信任他,有意无意间便将许多重责之事交与他做,因是才忙至眼下这寝卧不安的地步。
前一日京中使司才得了消息,英俪芹一月前诊得有孕,后因不慎而至小产,贺喜闻后特辍朝一日,以哀中宫失子之痛。
“坐。”
她身子忙朝旁边粉墙一靠,抱稳了手中诸物,拾袖抹了抹其上积年已久的灰尘,眨动了一下眼睫。
“趋炎附势?”他低头看她,“还是攀附权贵?”
贺喜怒火陡旺,掌间之力又重三分,狠攥了她几把,才蓦地松手,侧过头对谢明远道:“拉出去,让外面的人都看看,这就是不好好侍候皇后的下场。罚跪殿阶右十步,不得着衣,不得进食,朕未有诏前,谁也不准怜她一分!”
贺喜冷面陡转,望向桥下风荡碎波,沉声道:“当年朕心中有誓,以后莫论如何,保你之命。”
宁墨走近,撩袍坐于榻边,心底沉沉一叹,伸手去将她湿发拨开,又擦了擦她额上的汗。
青丝垂幔红雕床,绯色罩子光蔽目,她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未点胭脂的口唇轻轻开合,无声道出几个字,泪绞着鬓边凝汗滑下来,鲛帕拭不尽。
见不到他,便只能从旁人口中知道关于他在朝中的那些细碎传闻,沈相沈相,九卿之列,高高在上,叫她更觉自己位低人微。
小吏瞅她一眼,小声道:“沈相今日下朝归内之后,说是除持诏之人外,旁的一律不见……”
西边赤日滚落山际,狂风骤起,身上锦袍凉如渊潭深水。
曾参商看他在笑,心里松了口气,本想劝慰他,谁知反被他劝,不禁也笑起来,对上他温光四溅的目光,脸又浅浅红了。
她眼睫微动,仍是皱着眉,“不喝。”锦被下,胸前身后在一阵阵地冒冷汗。
她关门,紧紧捏着卷宗。
户部后面的小阁里,红木架板朱漆已落,其上卷卷宗簿皆是厚灰成堆,阳光自雕棱小窗外透进来些,一室光影斑驳,可却仍是抹不去冬日阴寒。
…………
英欢却顾不得理他这话,襦裙才一及身,便匆匆忙地朝外走去,边行边道:“宣!”身后宫女们见状,忙将拱帘放下,好叫外面瞧不见内殿里间如何。
他的皮肤光滑温暖,热意点点送至她脚底,平实贴心的触感,比锦被中的琅丝錾花梅铜脚炉更能让她安怀。
一路过左掖门朝都堂行去,越近身形越僵,到最后几欲停步不前……想见他,却又怕见到他,当真是万般矛盾,满身都是不自在。
英欢轻轻吁了口气,动动身子,朝内侧半翻过去,腰腹僵酸涨痛,眼角微微有些湿。
曾参商想了想,忍不住问他道:“先前听人说,今日早朝你同枢府的人相争不休?”
“孩子不留,其余之事与你再无关联。”贺喜冷言利断,眼中怒火之焰又起,忍不住上前一把扯住他领口将他拉起,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句道:“朕真的想不明白,怎会是你!”
曾参商见他低眉在思,便顺手捡了一堆搁在案上的折子看,翻过之后替他分理成几小摞,再抬眼时便见他正盯着她看,眼里深深浅浅一片,似笑非笑。
她人得英欢宠信,常入九崇殿,又伴君驾至西苑多次,因是大内里的这些小吏们能认得她,也不足为奇。
入秋以来,头一回感到冷。
曾参商顿住,不再说下去。
凉风过桥,扑面而扬,贺喜深吸一口气,目光四扫hetushu.com•com一周,此地静谧无人,又看向他,低声道:“除袍。”
她拼命摇头,宫髻早乱,碎发缠鬓,泪痕湿湿,“奴婢是真的不知道……”
贺喜耳根微震,蓦然转身,向谢明远看过来。
曾参商慢慢接过来,呆了一瞬,眨眨眼,“唔……”竟是叫她去他那里……手指僵软,差点就握不住那卷宗,这才发觉自己怔神无礼,慌忙抬眼看向孟倜,“在下这就去。”
英欢在内殿听见这话,耳根一震,想也未想便挣扎着起身,外间候着的宫女们瞧见了,慌忙进来服侍她穿衣。
她见那小吏的目光愈发好奇,突觉自己再也说不下去,便胡乱搪塞了几句,转身飞快地往回走。
英欢僵白的脸上起了丝红晕,摇了下头,“此事哪里轮得到你动手,待一会儿唤人来就行了……”
谢明远嘴唇微动,声音极小不可闻,“臣……情难自禁。”
贺喜闭了闭眼,握着雕螭的手指节发酸,半晌才又睁眼,看着他道:“……十二年去矣,这疤竟还同当年一样。”语气虽是极冷,可话底却隐隐带了私惜之情。
宁墨点头,面上霜意未变,神色略显焦急,边往前走边道:“皇上身子不好几日了?”
小宫女的唇一下被自己咬破,五指似碎,痛不能耐,哭叫出声,“还求陛下饶了奴婢……”
“唔。”她低低应了一声,任由他捧住她的脸,拇指轻轻摩挲她的唇,身子不再躲挣,心中也不再抗拒,感到他转案过来,轻拉她的胳膊,自己下意识地便缩进他怀中。
英欢人刚至外殿,就见许彦躬身而入,不待他行礼时她便快步上前,急急问道:“东面怎样了?”
曾参商抬眼瞪他,抿唇不语。
谢明远头压得极低,面前如何,一概不看,垂在身侧的手半握成拳,身子僵着一动不动。
他伸手过来,轻抚她的额,待她抬眼看他时,微微笑道:“莫要费心思琢磨此事了,将来究竟如何,还得看皇上作何打算。”
景欢殿外六位宫女静候,望见远处疾行而来之人,忙下阶去迎,“皇夫。”
英欢听了他这话,心揪得紧紧的,只觉身上更痛,更是言语不得。
身后隔了许久,才有人退脚步渐远之声。
南岵旦夕在灭,中宛日夜在谋,遣谁为帅,朝中只怕除了沈无尘之外,都是铁了心地认定狄风是不二人选。

小宫女听了这话,脸唰地一下白了,俯身于地,撑在殿砖上的手抖不能持,“陛下,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英欢脸上笑容渐淡,略微沉眉,思虑半晌,又看向许彦,低声道:“不论命谁为帅,都得先让狄风回京一趟。”
她心间绷紧了的那根弦一下铮断开来,人微微发抖,手攥在他襟前,咬着唇不让泪流出来。
英俪芹开口,声裂音碎,“由得你满嘴胡说!”
贺喜眉头陡然一沉,盯着他将裸未裸的胸膛,眼底渐烫。
宁墨一垂眼,“这么些年你拢共才病过几次,哪一次不是心病先至,而后气损体虚?在你身边这么久,又怎会连这都看不出来。”
英欢心口跳停一拍,耳边嗡嗡作鸣,眼睛盯着许彦,僵声道:“……此言当真?”
话未说完,便见沈无尘黑了脸,手中折子也摔在案上,不语不言。
谢明远二话不说,屈膝便跪,“臣死罪。”
曾参商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说,不由扯扯嘴角,“无妨无妨,你代我将这些交与他便好……”
英欢迅速接过,手微颤着展开,目光飞扫一遍,心这才落了底,又猛地跳起来,狂喜之情骤涌而上,如滔天海浪一般将她整个人打懵了神。
曾参商老老实实地坐着,不时地抬头看看他,见他眼下青黑,满面疲容,人也比先前瘦了些,心底略略有些不是滋味。
她看出他神色不似往常那般淡若,心中瞬明定是什么令他棘手之事,忙道:“若是不便,就别说了……”
怎么都没想到,好不容易得了个机会能光明正大地来寻他,却也终是见不到他的人。
孟倜看她一眼,将手中检理好了的三册卷宗递与她,吩咐道:“这是沈相昨日说要调看的,你去内都堂呈与他,便说是刘大人亲自查勘过的,不会有错。”
谢明远一直低着的头终于抬起了些,“陛下?”
其后黑压压的士兵们齐齐下马,身上冷锁甲片咯拉响动之声迟迟不休,扰乱四下之静。
扑面寒风时起时落,眼中被吹得似要成冰,面前白茫扰视,远处景物渐渐模糊起来,手指一动,便似要断。
曾参商低了头,脚在青色宫砖上蹭了蹭,挣不过心中之情,迈了小步走上前去,路过门口时从那小吏手中拿回了卷宗。
将头埋在案上齐肩高的卷宗里,一副苦干之样,可两只耳朵却是早就竖了起来,巴巴地想听清楚前面人在说什么。
勤政似他,又能因英俪芹而辍朝一日,可想其二人之间当是怎样的帝后情深。
沈无尘墨眉渐展,眼里尽是笑意,“好。”自去一旁续理政事,不再多言。
曾参商点头,“沈大人若是没有别的事吩咐,在下就先告退了……”
一个字都不解释,就这么伏地认罪。
红烛金帐下,天边未晓前,那一盏合卺酒苦渗脏腑,他那旦旦誓诺此时犹在耳侧响荡。
曾参商脸又红,拍开他的手,急急忙往www.hetushu.com•com门口走去,待至了门边才又回头瞥他一眼,“你……”咬了咬唇,心底小鼓敲动半晌,才小声道:“别太累了,注意身子……”
“说,还是不说?”贺喜脚下丝毫不松,口中又问了一遍。
谢明远面色转而成灰,怔迟几瞬,才道:“中宫不得宠,禁中及内殿司人人皆知。臣那日恰遇尚辇局的人成心刁难皇后,便出言助其解困。由是,皇后才得以识臣……”他顿了顿,又道:“陛下,皇后她……”
声音清亮,一传四方。
“曾参商。”
“便是我来,也没什么。”他俯下身,亲了亲她额头,目光疼且怜惜,“夜里受凉了罢?”
负于身后的手握起来,复又展开,如是三次。
沈无尘自她面前抽过一封折子,边看边道:“不早。狄风破梁州,只是早晚之事。”
英欢抽动了一下手臂,侧目看他,“成何规矩。”音若轻烟,语气却带了责难之意。
一进户部后堂,耳中隐约便闻“沈相”云云,她疾步走过去将找来的卷宗交给度支主事,而后悄悄抬眼朝前堂瞥了眼,果见户部尚书刘知章已回,忙又朝后面一角走去,缩在桌案前,不同旁人多语。
一闻此言,心便突跳,连身上难耐之痛都暂不作论,满心都是梁州二字,若非重要急报,枢府又哪里会让许彦亲自来跑这一趟!
英欢没力气再言语,只是嗯了一声,便闭了眼不再动,听见他离榻转身,知他是去外面取温着的药,心口不由泛起一阵恶心。
英欢额发又湿,抬眼看他,“老毛病而已,你难道不知……”
她挑眉,忽而全明白了,不由起身,“你是担心狄将军,所以不愿他再挂帅?”
沈无尘松开手,“你先回户部去,”他脸上笑意淡了些,“此话虽不该我对你说,但皇上今日身子微恙,便是你去了,也是改日再传的结果。”
真的占了梁州!
四字似锁落心,枷得他一阵僵痛。
沈无尘眼里一烫,热意瞬时将睫上寒霜化成冰雾,下意识地上前两步,下巴微抬,心沉沉一落,咯噔作响。
淡淡的血腥味在空中漾起,眼前将兵人马身上皆是利战征伐后的猛戾之气,迫得祗候众臣们不敢直直相视。
门板未合,外面有人轻叩,探头进来轻声道:“刘大人已回来了,正急着要看北面三路度支细末,你……”
自左肩至右下腹,长长一道刀疤似血未凝,狰狞不堪,展跨他整个胸膛,甚是骇人。

沈无尘听见她这话,微怔了一瞬,转而笑起来,正欲开口再言,便见她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谢明远长臂撑地在抖,半晌才以额叩地,喉间作哽,哑声道:“谢陛下厚恩。”
南岵急报……
贺喜眼眸瞬缩如针,寒茫如刺,脚下朝谢明远移过一步,嘴唇微动,正欲开口时,身后却响起闷闷一声掌聒之音。
“沈大人。”她干咳一声,不痛不痒地叫他。
话未说完,外面便传来了叩殿之声,“陛下,枢府许大人求见。”
脸微微发热,心中暗暗将自己啐了一口,不过是来此处取过往公文,竟也能想到他。
英欢又垂下眼睫,“回头命人收拾一番,十日后再搬。”
外面声音消了半瞬,又道:“因是南岵来的急报,许大人才要急着见皇上的……”
曾参商垂眼,不知说什么好,沈无尘与狄风之间的情谊若何,朝野人人都知。
小宫女伏于地上,人已痛得神志不清,哭着向他叫道:“谢大人,谢大人当日肯为公主解难,为何今日一字不发……”
谢明远默然,抬手飞快地解开袍带,拉开外袍前襟,又松了里面中单。
谢明远半晌僵直的身子这才咯动出声,面色堪然成灰,却又沉然不避,慢慢地转过身,离行之前侧目而望,看了英俪芹一眼。
英俪芹面若槁木,撑在榻边的手死死卡着缘缝,葱甲已断几根,泪流不停,眼望一侧,仍是不开口。
沈无尘望着狄风,嘴角终是微微弯起,眉展眸亮,上前一步,高声道:“奉皇上旨意,迎左金吾卫大将军狄风入城!”
沈无尘指指案前木椅,仍是望着她,“陪我一会儿。”
佯装一副不在乎之样,将那卷宗朝前递去,人却是一瞬间颓然不负,蔫了下来。
“把门关上。”沈无尘进去后回身,看她一眼。
可沈无尘的心思她只知三分,其余七分究竟为何,却尚未能得机会细问。
枢府,又是枢府。
无尘,无尘。
她看他仍是一脸不在乎的模样,不由更恼,“你怎么……”
贺喜望他半晌,眼里血丝褪了些,僵抿的唇终是微开,“起来。”
狄风一路飞驰,待至臣众数十步时才止,蓦地抽剑指天,号令身后兵马并停,而后翻身下马,收剑回鞘,大步踏雪,朝前而来。
贺喜不语,忽而侧身伸手,扯落她身上腹围,手探至她胸前用力掐住,指如利剑,一下下狠割她柔嫩之尖,眼里杀气愈重,“想死,没那么容易。”
他身后十步,紫袍玉带立了一片,一眼望去只见人人肩上都是雪痕,却是无人动,亦无人开口说话。
良久,他才抬眼,看向她的目光颇为复杂,“枢府也是此意。”
小宫女左手淤血青青,几不能动,哭得气喘不匀,“奴婢求陛下赐奴婢一死。”
一字毕,咬了牙便说不下去后面的话。
www.hetushu.com.com沈无尘轻笑,抬手勾过她的下巴,“让你陪我一会儿,这么难?”
他慢抚她的背,感到她身子松软了些,又移下去揉了揉她的腰侧,低声问道:“仍痛?”见她点头,便轻轻将手按在上面,以掌中之热替她驱寒,眼中怜惜之情愈盛,良久才又沉叹道:“倘是能代你痛……便好了。”
沈无尘大掌渐渐移下来,摸过她的脸,轻声唤她,“参商。”
英欢头靠在宁墨的臂弯处,心中冰火相杂,眼角潮润,小腹阵痛不休,人僵乏欲眠,可却无论如何都定不下心来。
只是她惟一想不明的却是,沈无尘何故会担心狄风出征中宛……
许彦知她圣心大悦,也便不掩面上笑意,开口道:“邵定易一旦过越水,身前便是天然屏障相阻,身后便是中宛大军相护,想要强追何其难也。更何况南岵之内还有邺齐大军,若是分兵向北追袭南岵败军,只怕邺齐亦会趁势图占梁州。”
沈无尘抬起冻僵的胳膊,向他伸过手去,眼里微湿,脸上笑意却是更大,“大将军。”
“消息倒传得快。”他扔了手中的笔,眉间深陷,“这才多久,连你也听说了。”
狄风甩剑换手,嘴角一扯,伸手过来,狠狠挥掌一握!
此一语更是坐实了先前所言之真。
谢明远人遭大撼,紧道:“陛下……”说着又跪,“臣有负君恩在先,陛下无需因当年之事而……”
许彦连着点了好几下头,又将那折章呈与她看,“狄风请旨,领军强追与否,惟愿陛下定夺。”
宁墨闻言,也不迫她,只是回身放下碗,牵过她的手搁在掌心里,再看她时眼里没了先前温光,低声道:“到底怎么了?”
英欢闻言皱眉,额角随着身子一并痛了起来。
十二年前登基大典之夜,回嘉宁殿寝宫的路上,就在这独曲桥头,贺喜遇刺。
“调你至中宁道禁军,”贺喜打断他,“此后若无诏至,永不得归京。”
狄风胸口热气直冲眼眶,紧紧握住掌中之剑,又朝前进了一步。
单是收降的那二十多州南岵大镇,换防安民,选吏外派,重编行路,赋晌城建,哪一事谈得上容易?
脚下飞快,步子凌乱,胸中一派兵荒马乱,甲盾刀枪横冲直撞,人好似要被这突如其来的心潮掀翻在地,拼命地稳了又稳,才没让自己跑起来。
人似血染,昏迷十多日才醒,又卧床三月才得以重新下地,从此便跟在他身边,总领殿前司御前侍卫班,如影相伴左右,十二年忠胆护君,从未有过失职之时。
谢明远回头,眼底苍邃不可辨,跟在贺喜身后出了殿外,罔顾外面候着的众人面上诧疑之色,一路朝禁中后苑而去。
他二人之间远非寻常臣僚可比,同为英欢心腹十多年,其间经过多少事多少磨砺,才换得如今这等相惜相护之情。
一剑划过他的左肋下,未中。
沈无尘眉沉眼动,半晌才又低了头,“无妨。”
贺喜心中怒气仍存,捏着拳问他道:“先前那宫女有言,你曾为皇后解难,此事说与朕听听。”
十二年来未闻他得一子半女,奈何册后未久便使中宫有孕……
宁墨松开她,兀自起身,披了外袍朝外走去,隔着外殿厚门对外道:“皇上身子不适,若无急事,便改日再说。”
宁墨将她胳膊拉紧了些,轻声道:“你我之间还谈什么规矩,难道现下还要再着人去传位太医来,而后左右互诊?”
许彦诺应,却是不退,迟疑了一下,又道:“陛下,攻伐中宛选帅一事……”
想他以前尚在工部时,平日里偶尔或可一见,现如今他早朝退后便是直回都堂治事,纵是二人同处大内,她与他之间也似山高水远,遥不可及。
沈无尘不语,似是默认。
贺喜耳根一烫,猛地松了手,自己背过身,咬咬牙,道:“你去罢,最晚不过明日,枢府调令便出。”
英欢缓缓睁眼,看清是他,又半垂了长睫,低声道:“怎么是你来了……”
谁料世事遽变,不到一年的光景,他身边便真的只有那一人。
能得她今日之言,怕也不是……求不得了罢。
既是如此,那他当初何必要来招惹她……招惹了她,又且挥衣袖便没了影踪,徒留半袭落拓青衫,叫她无论如何都忘不了。
狄风面颊凹瘦,神色沉肃有加,横眉之上雪积成峰,神色寒比冰天,目光横扫过来,待看见百官前列的沈无尘时,眼中沉冰瞬时裂开。
“……到底还是年轻气盛,此事若是姚越还在,中书哪里会和枢府闹得这么僵……”
本以为攻围梁州城定会是一场苦战,谁曾想邵定易竟会主动退走,而邰涗大军一路纵深急攻挺进,至这最后这一刻竟是不废一兵一卒而占了梁州!
“可不是,许公的脸都气白了……”
贺喜脑中狂震,眸间渗出些血丝,望向谢明远的目光中满满都是不置信,“你……”
“过来。”他又道。
英欢无力敌他,兀自偏过头,“太医院何时连朕都不放在眼里了……”
沈无尘又将她抱紧了些,下巴抵在她头顶,低声道:“东面的事情成山似的多,近日来忙得连觉也没的睡,再一想到你上回那话,便索性想等忙过了这段再去找你。”
宁墨稳稳捧住她的足,待捂得同他的身子一般热后才松开手,重又将锦被替她盖好,把前面拿至一旁的脚炉放回和图书床角被底,自己挪至她身前,轻轻拉过她的胳膊,翻过她的手腕,伸指搭脉。
略有马嘶之声自远处渐传渐近,雪雾慢慢散开,其后高高擎起的黑底赤字大旗逆风展扬,其上怒笔昂划一个狄字,刹那间便将这万里素野染作一片墨迹。
“攻伐中宛,选帅之事。”他低声道。
本以为不见便可渐忘,谁知一日拖一日,心中竟是越来越想他。
“所言在理,”英欢点头,眼底喜色愈浓,“便命狄风莫要北上追阻,但留梁州休整大军,布防换守诸事需得多上三分小心,其余收降细末待明日交与中书再议。”
雁行阵当中斜口突裂,一人一骑从中而出,座下之马昂脖高嘶,黑甲银盔映着白雪之茫,格外夺目。
英俪芹哪里见得了自己的陪嫁宫女受此侮辱,费力起身,垂足下榻,冲贺喜大声道:“你折磨她有何用?但将这些手段都用在我身上……”
卷宗一起一袖灰。
英欢身子微微一颤,抵在他胸前的手渐握成拳,鼻间湿气满萦,竟是喘不上气来。
曾参商支吾两声,挣离他的身子,去一旁案前坐下,半晌才抬眼,脸颊微红,看着他道:“只得一会儿,晚些还有事呢……”
身后众臣工们闻之,齐齐揖道:“请左金吾卫大将军入城!”
沈无尘拿过一册,随手翻了翻,又抬眼看她,“说完了?”
宁墨趁隙朝内殿看了一眼,皱眉道:“没用太医院以前调的方子么?”
半晌,她才低低喘了口气,手缓缓松开,轻声道:“搬进宫中来罢,永德殿还空着。”
宁墨接过玉杯润了润唇,不再多言,直直转身入了内殿。
“罢了罢了,军政大事自有他们操心,皇上圣意未决,我等议论这些做什么,莫要让有心人听了去,回头又参上了……”
轻尘溅面,曾参商来不及掩鼻,微呛一下,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手上捧着的厚厚的一摞卷宗险些便要滑落在地。
小宫女人被这一掌打得清醒了八分,身子朝后一缩,呆了一瞬,重重叩头在地,“奴婢先前胡言乱语,陛下万莫当真……”
可眼下许彦竟是不依不饶,竟又来此求见,莫不是非得先从她这儿讨个定议不成?
东面战事连连,朝中压过来的事情有多少,她能想像得出。
曾参商闻着他身上这气味,脸挨在他胸前,渐渐变得滚烫起来,挣也挣不开,心底轰地一塌,脱口而出道:“几个月都没见你,以为你早忘了我这人……”
走了没十步,身后便传来叫她的声音——
天上轻雪仍在飘,远处日隐云现,冷风过身呼啸不停,四下皆静。
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似怒非怒,却隐隐生威,令人不敢再开口说话。
一心为国似沈无尘者,怕是不会单因顾虑狄风安危而公然持反对之议。
英欢头阵阵发晕,隔了半晌才忽而笑了出来,素唇渐绽红光,脸上也慢慢起了血色,不再像先前那般苍白,握着那折子的手紧了又紧,终是压住心中诸情,抬眼看向许彦,“枢府何意?”
她红着脸,在他胸前靠了一会儿,才又推开他,轻吁一口气,道:“需得回去了,晚些还要去见皇上。”
曾参商稍愣一下,又马上挤出个笑容,“我……奉户部刘大人之命,来给沈相送这个。”说着,扬了扬手中卷宗。
她这才发觉自己僭越了,这些折子哪里是她能碰的了的……忙收回手,讪笑一阵,小声解释道:“……无心之为。”
君无戏言,当年之誓,如今之践。
脑中尽是那一夜他的柔情他的笑,翻云覆雨两心相许,她以为纵是倾此一生热情亦不过如此。
她垂着头,往他那边走了几步。
宫女接过帕子又递水来,“夜里便让御药房的人煎了送来,服了之后却一点未好,无奈皇上不让传太医,直等早朝下了后实在忍不得了,才让人去传的……”
十八日,以秦应路观察使郭常安为权知梁州府事,暂理南岵已降诸州军民政务;二十日,除狄风左金吾卫上将军,诏其回京叙功。
思如乱麻之间人已至都堂门前,门外小吏见了她,上下打量一番,略带迟疑道:“……曾大人?”
他侧身西望,远处天边红霞裹云杳杳而动,云也作她容,风也作她声,目之所及皆是她。
沈无尘靴被雪没,紫蟒厚衮之上结了冰霜,眉梢眼角皆凝雪,人却似寒雕挺立,眼睛望着东面风过云移之处,动也不动。
“……还是当着皇上的面,便同枢府的人争相不让……”
空旷冰冷的胸腔内此时热血渐涌,望着马上之人飞鞭疾行,掌心不由也烫了起来,恨不能抛下身后众人,直直朝前向他迎去。
小宫女抬眼,再看一眼谢明远,咬紧了唇,抬手解宫裙绶带,手指在颤,眼泪粒粒往下掉。
宁墨收回手,将身上衣袍尽数解开,手探进锦被里,握住她的足踝,双掌在她足底按压了一会儿,然后将她冰冰凉的双足慢慢抬起,放在自己暖热的怀里,身子向前挪过些,看着她脸色微变,才扯动嘴角,淡淡一笑,道:“不是我,还会是谁来。”
……时隔一年半矣,终是回来了。
她略显诧然,想到前两日伴英欢至西苑时她还是一身精神,而沈无尘今日既是说皇上身子微恙,那定不是什么小病,不由感到奇怪……
曾参商心中微怯,冷汗满掌,缓缓转身回望,一袭紫袍端端m•hetushu.com•com映目,玉带赭靴上下相衬,刺得她头晕眼痛。
贺喜不再重复,只是看着他,眸中火光尽被冷风刮灭,伸手去握桥头雕螭,掌劲全泄。
床榻之上垂幔未放,英欢躺在床上,双眸微合,眉尖紧蹙,半缩着身子,额上汗绞发湿,脸色苍惨如灰。
贺喜不理不顾,只盯着那宫女,待见她身上解得只剩贴身腹围一件时,猛地抬脚上前,糙硬靴底压上她的手,狠狠一碾。
沈无尘轻捏她的脸,目光愈发宠溺,“别胡思乱想,圣体如何,自有太医来断。”
“有。”他打断她。
却是徒留她一人似傻子一般,日夜念着他。
宫女替他除去身外厚缎青蟒白绫袍,一边递过热湿帕子来与他净手,一边答道:“还是前几年的老毛病,这次不知怎的又犯了……月信昨日刚至,夜里便疼得人都睡不了,早晨根本没法儿下地,却还是硬撑着去上早朝……”
宁墨眼中有光在闪,将她搂得更紧,嘴唇动了又动,才开口道:“你……”
谢明远合上袍襟,重又系好袍带,喉头梗窒,心底愀然,万没想到贺喜会说这话,竟不知如何开口。
英欢心中烦躁不已,半晌不答,外面人又叩道:“陛下?”
他亦将身上理束齐整,低头道:“可要臣先回避?”
只不过……
她咬着笔杆,凝神费力了半天,也只听了个模糊大概,知他们是在讲沈无尘,可却不知到底是何事。
十三年正月初九,狄风抵京,上命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集贤殿大学士沈无尘率朝中三品以上官员至东郊相迎,摆宴明宏殿。
曾参商用力推了他一把,从他怀中抬起头,嘀咕道:“既是这般忙,那我更该走,免得误了军国大事……”
再也顾不得身后的女人,直走上前,步步如梭,越过他身边时狠道一句:“随朕来。”
沈无尘负手立在门前,淡淡看她两眼,“进来。”说罢也不看她跟没跟上来,转身便又入内。
国无储君,将成大碍,想必他也终是定了心思,既是册后,企盼得子也在常理之中。
京城北郊,雪厚三寸,目之所及皆是皑皑白茫。
沈无尘忽而伸手,将她整个人拉入怀中,抱紧了才又道:“既是被人这么说了,那你若不做点什么,岂不是枉担了这虚名?”
贺喜嘴角划过一抹僵笑,“倒是忠心得很。”他缓缓抬脚,“继续脱。”
回身转望,见英俪芹人已下榻,垂在身前的手在颤,那小宫女脸上四指红印堪堪分明。
没一会儿宁墨便又回来,手中果然持着银碗,弯了身想扶她起来,却见她身子朝内一缩,纤眉攒起,脸上全是汗。
小宫女痛得浑身发抖,几要晕厥,身上一派狼藉之象,哭着想躲,却脱不开他掌力钳制,动一下,便更痛一分,皮肉好似将要分离,不由扭过头胡乱叫道:“公主救救奴婢……”
曾参商一怔,没料到他会毫无顾及地对她说出此事,心底微暖,“南岵之事尚且未定,现下若论中宛,是不是太早了些?”
情难自禁。
“马上便回去!”曾参商忙道,又急急去寻了未齐的几卷,而后出阁落锁,快步走回前面去。
自他拜相以来,便再无来找过她。
贺喜人过之处皆起怒气,锦袍敞袖灌风而张,身如玄盾在移,至桥头才止,立在汉白桥柱一侧,隔了良久,才转过身子,展了展先前一直紧攥的拳。
大历十二年冬十二月初九,狄风败南岵大军于梁州以西,南岵皇帝邵定易率文武众臣退走德州;十四日,渡越水入中宛,南岵京北大军亦随。
她把手中的东西搁在案上,却是不坐,小声道:“刘大人说这些都是他亲自查勘过的,当是不会有错……”
曾参商怔了怔,没料到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那目光仍似先前那般直白无遮,根本是变也未变,当下不禁红了脸,又微恼起来,没好气道:“无缘无故叫我留下成何规矩?你可知旁人都是怎么说我的……”
皇城之外,地广无边,天阔无际,心之所向,惟她一人耳。
谢明远起身,眼中漠然无光,又道:“臣有负君恩,九死不抵此一罪。”
沈无尘微一攥拳,心中突起莫名之情,深吸一口气,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见风圣军兵马齐整划一飞驰而来,不消多时便能看清士兵身上甲胄盔缨。
沈无尘嘴角噙笑,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垂头吻了吻她头顶的发,又唤她一声,“参商。”
宁墨不再言语,半晌之后松开她的腕,又伸手进被,在她腰下缓缓摸索了两下,低眉看她,“要换么?”
身边之人迟迟未语,腰间大掌逐渐转硬。
待人已冻至僵透难耐之时,东面地平线处终于腾起阵阵雪雾,越滚越厚,越扬越高,似一团巨大白怪一般朝西迫近。
曾参商闷头伏案,指尖一下下地戳着眼前公文,满心烦躁。
沈无尘心中略算,想到今日是她入禁中讲书的日子,不由笑道:“皇上许你九崇殿说书一职不过是加你个虚衔,你还真把自己当……”
她抬头,恰巧触上他的目光,心间不由一躁,“何事?”
曾参商蓦然回神,身子微震,扭头抬眼,见是度支主事孟倜,连忙起身,在脸上堆了个笑,“孟大人。”
他抚掌,去摸桥栏上的青白宫玉,长指沿着那细琐雕痕慢慢移过,冰凉平滑的触感,淡淡泛光的冷玉,像极了她那一身华寒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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