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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天喜帝

作者:行烟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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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欢若平生,喜之不尽 帝业十九

卷二 欢若平生,喜之不尽

帝业十九

他前额贴着冰冰凉的殿砖,伏在地上的手在狂抖,“陛下,臣求陛下了……”
心中恨意陡生。
不禁好奇起来。
好似当年。
他双手紧紧攥起,终是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咬牙道:“陛下是一定要带她走?”
英欢看他半晌,微一阖眸,遮去眼中黯色,轻声道:“既是好了,明日便回都堂掌印,廖峻这几日都快累垮了。”
英欢低眼看他,“心中恨朕?”
他满腔醉意瞬时消祛一半,脑中陡明,挑眉睁眼,诧然道,你……你便是那个少年将军!
“病好了?”英欢开口,望着他,目光平然,面不带色。
曾参商的手僵在他身旁,半晌才收回来,撇开目光,抬头去看树顶青天白云,阳洒树缝,晃花了自己的眼。
那一年那一眼,那一场隐忍存情的目光,至今记忆犹新。
江山天下,国事最重,她亦没得选择!
再痛,可比得上狄风之痛?
自是知晓。
恨狄风为何要将己命丧于她与那人的纠葛之间!
石桌之上酒滴未干,醇香之气渐渐飘起,于空中轻荡。
你这状元郎,酒量当真是差劲极了……
佞臣也罢,骂名也罢,他全认了。
二人谁都不再开口,她与他之间,静得令人心慌。
可却不觉得痛。
英欢后挪两步,望着他的目光冷热相杂、诸情交错,良久才慢声道:“朕御驾亲征,朝中政事军务非你不能为……以你此时心中伤情愤意,怕是恨不得让朕死于此役罢?”
曾参商心间暗骂一声,飞快地寻来自己的马,亦是上马扬鞭,直直追他而去。
英欢点头,下巴微抬,眼中灼燃,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朝中无事,她便无碍;朝中若有意外,你这一生都别想再见她一眼。”
下一瞬右手便被人握起,倒吸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才惊言而出,腹中酒劲便翻滚起来,忍不住一弯腰,侧身狂呕,污秽之物溅至眼前黑靴之上。
他不语,又道:“求陛下留曾参商在朝……”
女子年轻之颜亮比骄阳,笑也作傲,隐隐贵气自血而出,一举手一投足,都带了帝王之风。
曾参商抬眼去看,碎瓶酒渍,狼藉一桌,目光和*图*书转回他脸上,见他又瘦了不少,气不禁小了些,垂眼轻轻一叹,转了身靠上石桌一侧,低声道:“你称病在府多日,朝中乱成何样,廖相忙成何样,你可知晓?”
自诩忠国爱民之人,十几年来于朝事之上勤恳有加,所求不过是能国富民安,可心中所念所求,竟在听闻狄风战死的那一瞬,轰然全塌了。
她微微低头,垂下眼,手撑在桌沿,过了许久,才淡淡开口道:“皇上御驾亲征,点我伴驾随行……”
——谥武国公。
英欢转身,伸手去撑御案之沿,闭了闭眼,才轻声道:“退下罢。”
“你要去哪……”她在他身后急叫,却换不回他一字半语,不禁抬脚追了上去,“你站住!”
沈无尘抬头,看她一眼,猛地以头叩地,“臣恳请陛下留曾参商在朝,收回点她随驾出征之令……”
“手成这样,这几日要怎么握笔?”曾参商眼中怒气横生,替他挑去碎瓷,然后在身上摸了摸,终是抽出块汗帕,胡乱在他手上一缠,才狠狠甩下他的胳膊。
他心口骤紧,握着酒瓶的手一颤,琼酿洒桌,渐渐没入石上裂纹中,残液顺桌而淌,溅至脚下。
不由不让人为之折服。
沈无尘不语不回头,袍被风鼓,步行飞快,黯青宫砖在他脚下排排疾逝,不消一刻便到了景欢殿前。
是枉读了圣贤书了。
沈无尘仍是未动,只当是将军府中过路下人,背身而坐,放在石桌上的手缓缓挪了一下。
疯了!
血战而死,被中宛将兵投尸汭江,寸骨不存,纵是死了,他也难见尸骸一眼。
英欢抬睫以望,“沈无尘,傲然似你,竟会因一女子而向朕低头……倒也难得。”她弯唇冷笑,“可朕若是不带她走,朝中诸多军需杂政,只怕你仍是会冷眼而观,拒之不问!”
次次酒酣之时,总道真言,总展真心。
无外乎是,再不信君。
二人二马,一前一后,自城南向北一路疾驰,引来无数人等驻足观看。
脸惨白,唇缟素,眉尖攒蹙。
因是她信邺齐,狄风不会不信;因是邺齐贪利背盟,狄风至死也不会存疑半分。
入得殿和-图-书内,抬眼便见英欢人坐于御案之后,正盯着他看。
掌中滚烫滚烫,用力攥着酒瓶细颈,薄瓷清脆而裂,随即片片碎开,利瓷之刃陷进他手心里,有血慢慢渗出。
再也未曾因醉而吐过。
——断是无法在此时回朝视事!
是刀伤还是枪伤,是中剑还是中矢,死的时候,身痛几何,可又能抵得过心痛?
话未说完,沈无尘便越过他,几大步跃阶而上,待宫人推开殿门,飞快迈槛而进。
她拼命挣扎,却引得他攥得更紧,不由又来了气,瞪着他,亦是高声怒道:“相爷称病不视朝事,自是不知!”
再不多言。
琼林宴,初相见。
“若不带她至东线军前,”她长睫蓦扬,眸光火亮,“你怎会尽心尽力佐理朝政?朕又如何能放心将朝中诸事都付与你?”
她想也未想,拈指便去挑他掌间碎瓷,语气带怒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可能换得回狄风一命?!
沈无尘身着素袍,一路慢行,穿堂而过,往府中后院走去。
天下文章第一人,京中闺秀梦里人,却是个不会饮酒的状元郎。
沈无尘仍是叩地不起,“……恳望陛下应臣之请!”
狄。
他想知道,可他却无人可问。
他眼眸微阖,脚下略滞,半晌才挪过去,撩袍坐于一侧。
曾参商也不抬眼,只是慢慢点了下头。
他蓦然起身,一把拉过她的手,眼中冰触火融,高声怒道:“何时之事,我为何不知?!”
原以为定是个悍戾似修罗般的人物,却不料——
…………
广袖落桌,醇酒一瓶轻轻而置。
他双手紧撑于地,头压得极低,“……好了。”
掌中之血愈涌愈多,他却不动。
宴上欢歌笑语,美伶如花,嫣嫣生姿,玉液琼酿饮之不尽。
再也没有,全都空空,正如石桌那头。
那人盯着他,微微在笑,似是自言自语一般,低声道,好一个不会饮酒的状元郎……
身后有人推他一把,低笑声起。
步履沉沉,一如其心。
进士科一甲,第一人及第,三元在身,艳阳之下,再无旁人能胜得过他的彩头。
旷傲如他,桀似断涯,胸有万志不可藏,直待一https://www.hetushu.com.com展鸿图。
他不再挣扎,看她两眼,却是不语。
大历十三年春三月二十八日,东线丧报抵京,左金吾卫大将军狄风战死,上大恸,辍朝一日,以示哀思。
只那一次狼狈,便被狄风笑了好几年。
曾说要待鹤发鸡皮时一起笑论二人一生功过,却不料,那人竟然先他这么多步而走。
……还要握笔做什么?
过宣德门,直冲入内,至御街下马道前十步,沈无尘才猛地勒缰止步,下马收鞭,一张脸黑沉无光,大步便往景欢殿行去。
以沈无尘于朝中之望、肱股重臣之材,若想在她御驾亲征时翻手覆政,怕也不是难事。
脚步声却是更近,直走到他身旁才停。
沈无尘二话不说,退殿而出,转身飞快便沿原路而回。
曾参商见他仍是没反应,眼睛只望一侧浅草碧地,不动亦不开口,不禁略略有些急,伸手去轻扯他的袖口,道:“皇上要御驾亲征,你难道一点都不担心,难道就这样在一旁看着朝中大乱……”
狄风已死,除了曾参商,还有何人何物能要挟得了他!
他耳边震震,心底一抽,仍是低笑,“现如今,你可是遂了长久以来的心愿了……”
一双黯沉似墨的眼,自始自终不曾望过旁人旁物,只是看着高高在上的那一人。
纵是她御驾亲征又如何,纵是能一举全灭其余四国又如何——
那男子身形笔挺,稳而带戾,可看向她的目光,却是那般温柔……虽是隐忍而又敬重,然他一眼便知,那目光存了何意。
沈无尘胸口急剧起伏,眼底似火一般的红,一把甩开她的手,二话不说,大步往外走去。
赫赫功名,他确也比不上。
心已然麻木,作不得任何思量,脑中只知,朝中无事,她才无碍……
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集贤殿大学士沈无尘闻之,告病归府,不视朝事,纵有诏至,亦不趋觐。
从此只消狄风在京,便带了他到处作饮,品遍了京中酒楼种种佳酿。
却也不再重要,那人既已不在,他还能和谁去比。
沈无尘闻言一震,脸色遽变,眼瞳缩似针茫,抬头看向她,疾声道:“你要随https://m.hetushu.com.com她出征?!”
狄府无女眷,下人不多,少有丫鬟,多数人都认得他,此时见了他也只是噙泪而叹,不问亦不阻,任他而行。
他脚下飞也似的,没多久便出了将军府,高声叫狄府下人将马牵来,也不看她,自顾自地翻身上马,狠狠一扬鞭,便朝皇城之向狂奔而去!
可他如何能在此时入内都堂治事,又如何平得下心来!
东面战事连连,军需供给、器甲粮草,诸事素来都是他在掌理,此次他告病归府,政事一概不视,朝中无人能顶得了他之职,几日来乱成了一锅粥。
舍人慌忙上阶去叩,不多时便又下来,“相爷请……”
恨她也罢,怨她也罢,说她狠心也罢,怒她腕毒也罢——
沈无尘伸指,抹去瓶口残酒,抬眼去看石桌那头,空空如也,眸中一黯,随即低笑道:“在朝十三年矣,就只有当年在你面前,出过这么一次丑。”
宴散而退,他走在最后,未及百步人便歪了将倒。
他皱眉,下意识地抽动胳膊,却被人攥住手腕不让动,转过头去看,便见曾参商蹙起的眉尖和含水的双眼。
三十日,上诏谕御驾亲征,举国震动;枢府急发数令至东面军中,命大军驻越州以恭圣驾,大军乃止不进。
竟是这般沉稳不骄,阳刚之气尽敛于内。
一命,一生,一人,全是她的。
四月初二,谕葬狄风于西苑之郊,配飨帝室宗庙,谥武国公。
沈无尘眼中一冰,不由握了握手,仍是不语。
他脚下软似棉絮,却强撑醉体,转头去看,一眼便撞进那双墨黑眸子。
从此往后,再也没人会带他四处饮酒,再也听不见那低沉有力的声音,再也看不见那征尘扑身的黑袍之影。
那人道出一字,嘴角扬得更高,又道,狄风。
碧草千千,骄阳顺树而落,暖化了那一年之醉。
曾参商再看他两眼,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小声哽咽道:“我知你心里难受,可皇上亦是万般心痛。你再怨再恨,也不能拿国事来抵……”
沈无尘浑身都在颤,声音哑沉,“臣断不敢作如是想!还望陛下莫要点她随驾……”
他眯着眼看过去,头阵阵发晕,口中却下意识地道,在下和_图_书姓沈,双名无尘,草字子旷,兄台贵……贵姓?
他这才回头,“我要见皇上。”
朱墙碧瓦,春阳明媚,枝绽新芽,风涟轻波。
后院之中,苍木排绕成月,其间有石桌及凳,嫩草新发,鲜绿之色生机盎然,直侵人心。
年仅二十便拜游骑将军,统军征外,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国中谁人不知狄风之名!
近在咫尺。
身后响起脚步声,轻轻的,由远及近。
一抬眼,恍恍之间便见那黑袍毅眉,正盯着他笑。
……将来若有一死,宁愿埋骨沙场,方是大丈夫所终之道。
青天碧草新芽,四处春机勃勃,可他心似孤坟,雪落满霜。
大将军狄府内,掠影清寒,萧索条条,白幔缟素处处落,一派哀穆之象。
饮酒观人,那人看她,他看那人,一杯连着一杯,直待醉意朦胧竟也不自知。
宣祗引路舍人见了他,面上尽是惊色,待他入了禁中才想起要拦,急急追上去,“相爷……皇上她……”
沈无尘缓缓收回胳膊,锦凉袖口从她手中滑出。
沈无尘握住酒瓶,又倒一点酒至石桌那头,沉沉垂下眼,笑意渐散。
沈无尘上前几步至案前,撩袍便跪,膝盖磕地之声重响殿内殿外,而后垂下头,低声道:“陛下。”
他未曾去祭,有甚好祭的?不过只是一堆衣物而已,到底不是那个人。
西苑之郊作衣冠冢。
拳攥骨颤,朝中无事,她才无碍!
锦衣玉带数众之中,一人一马,黑袍黑靴,缓缓而过,直至御前而下,便再也未离。
沈无尘浑身血在沸涌,心间却凉寒似冰,膝间已麻,半晌才动了动,慢慢起身,站稳,低头,开口道:“臣明日便回朝视事。”
沈无尘覆掌于桌,指节僵直,眸光冷然。
翻山倒海的抽搐感几要让他昏厥,背上落下一只大掌,头顶响起那人忍着笑的沉叹声——
只是不知待他百年之后,又会被谥何号。
他一早便知,狄风把命都交付与了她。
十三年前的四月一日,金明池琼林宴开,上幸池苑,与新科进士同饮,观诸军百戏。
英欢脸色微变,竟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一字来,怔了一瞬,才缓缓起身,下案走来,至他身前而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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