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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天喜帝

作者:行烟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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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雄图江山,何为欢喜 天下六

卷三 雄图江山,何为欢喜

天下六

泪水和着面上黑尘之迹,自指缝间滚出来,灰流斑斑,狼狈不堪,脏乱不已,整个人就如苍枯之树一般,了无生机,只靠骨脉而挺。
泪水落到信笺之上,湿花了其上墨痕……
一张纸,两个字,一个名。
哭得几将昏厥过去。
他点头,勒马吁停,昂首朝前方望去,半晌借月辨清之后,忽而轻笑,冲她道:“莫怕。”
曾参商讷言一声,听懂他这是在赞许她,倒叫她手足无措起来,不知如何答话,只自己垂了头,扣着绢甲缝里的血垢。
她顿足,手指互绞,喘息不稳,踟躇了一下才慢慢转过身来,颤兮兮地抬眼去看,对上他温文微暖的目光。
他甩了甩手上水珠,转身绕了半圈才寻来一件干净的袍子,将她湿淋淋的身子从水中裹了出来,抱进里面榻上去。
曾参商除了点头也说不出别话,搪塞道:“我……回营之后还未见过皇上,先行一步。”
他下巴压在她发顶上,摩挲了一阵儿,才轻道:“明日一早。”
曾参商亦惊,断无料到方恺会在此时又来,慌忙从沈无尘怀中挣开来,飞快扯扯衣甲,小声道:“方将军。”
盼他据实以告,却又惧他据实以告。
她见他这样,不禁也来了气,冲他道:“一早便要离营了,为这点小事也值得同我生气么?”
方恺看见她放在腿间未收的那信,又看她这满脸灰花乱色,不由挑眉道:“家信?”
她心口一紧。
沈无尘半晌听不到她再说话,又见她动也不动,这才发现她已是不自知地睡着了,不禁且笑且叹。
沈无尘侧过身子,笑道:“眼下朝中如何你又不是不知,皇上纵是再怒,又能怎样罚我?”
她人松松而晃,心潮渐平。
方恺再也无言,只又看了二人一眼,便转身出去了。
“就只罚俸一年?”她脸绷得紧紧的,瞳中漆黑,直瞪着他。
他俊脸之上覆了层薄汗,双眸闪亮,长腿一撑,将她拉起,揽入自己怀中,垂了头亲她的额角。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明哲懂理,儒雅风流;肱股之栋,朝中之柱。
青骢抖鬃喷鼻,被他扯缰一路带至她身边,骏蹄黑亮,她眼见绽笑,伸臂接过马缰,握鞍踩蹬,一跃而上。
贺喜冷面亦松,却仍平声道:“接着说。”
知她定是累坏了,才会在他面前彻底松懈下来。
曾参商如行尸走肉般跟着众将兵们回至营中,酒肉之香、营帐之暖都唤不回她的神魄,耳边大笑大语之声只似轻风扫过。
曾参商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才木然道:“未曾……”
山峻夜清,她心中陡升一念,犹豫一刹未忍住,问他道:“你为何……登基十三年来,未得一子一女?”
曾参商讷讷地接过来,“谢将军了。”也不顾手脏,送到嘴边咬了一口,慢慢地嚼咽下去,只觉腹中骤然一紧,才知是饿过了头了。
沈无尘微弯了嘴角,低声道:“在下姓沈,双名无尘,草字子旷……方将军果然人杰。”
连面子都也不顾。
方恺看看她右脸上的那条箭擦之痕,眉一皱,又道:“你这模样身骨,放在京中朝堂之上或能骗骗那些文弱之臣,但在这军中,”他扬眉大笑,“一日都骗不过将兵们的眼睛。”
眼下已是后半夜,至天亮不过只剩二三个时辰。
说罢甩手就要走。
似缎青丝仍带汗湿之意,激|情之忆犹甚。
她蹙眉,“皇上未怒?”
她被他这刹笑亮眸搅得心神俱乱,愈发不解他话中其意,见他人骑渐远,才眉皱神回,口中一喝,扬鞭追了上去。
……当算是,家信罢。
方恺斜眸睨她,“喏。”左手又递过来一块软饼,里面夹了才烤出的肉,油烫溢香,“别告诉我你不饿!”
方恺绕过来,看她这被烟灰熏得辨不出眉眼的脸,不禁大嘴一咧,笑道:“此战大捷,所有人都高兴不止,你怎么还是这副表情?”
曾参商面带窘色,开口欲言,却又被沈无尘挡了下来,只听他不紧不慢对方恺道:“有劳方将军记挂。”
方恺不惊不躁地看着她,见她一副气急败坏之样,不由一咧大嘴,笑道:“大营之中,上将下兵,人人都知你是女人和图书。”
意识尽彻涣散之前只听他口中含糊了几句什么。
非大乱二人不可携手以战,若待戎和烟消,他与她又将谁尊谁伏。
甚念。
她转身,脸庞发烫,去摸|胸口信笺,未留神时却听身后又响起脚步,扭头去看,竟是方恺又大步而返。
沈无尘进来之后放下隔帘,紧着眉低眼看她,半晌后才无奈低叹一声,弯下腰蹲在桶后,将袖口卷了,伸手拢过她的长发,沾了水,替她揉搓起来。
“自然罚了。”
她一扬睫,背湿凉汗,追问道:“北戬如何?”
方恺眉梢一压,低哼道:“是不错。攻城时你那一射五箭可谓乱中有定,逼我率军进城救火更是颇有谋瞻。”
她红唇仍在轻颤不休,低眉伸手,去给他拢袍系带。
方恺眼眸一黑,未想到她说得如此利落不留退路,不由抬手抓了把头发,扯嘴道:“也罢!你有你的心上人,同我就以兄弟相待罢!往后也莫要相互为难了……”
可他抖腕轻书的这二字,瞬间便将她轻易击垮。
她目不转睛地看他走至她身前,喉头发痛,怔然不信道:“你贵为宰执,军需器甲怎会使你押运,朝中政事兵务又将交付何人暂置!”
下一瞬人惊然一跳,转身便要往外跑。
方恺讪讪一收手,摸了摸鼻子,低声道:“我明明是想赞慰你,却也能被你误会了去……你对我意见就这么大?”
曾参商就算再傻也知他话中之意,神转之刹恍然大悟,急急去扯他的银甲,拉他回来,结结巴巴对他道:“我……我有心上人。”
曾参商略感愤然,也不解释,自去拖过木盆,出帐打水,往复几次才将浴桶盛了半满,然后拿火钳从那铁桶中夹了几块红烫的石头丢进水中。
他由她掇弄,眸寒水涌,静看她粉面含春,于这初夏之夜牵了一线霭明,忍不住抬手去顺她的发。
圣驾出征之时他率百官出城恭送,俊雅清逸,朝服华重,人在众臣之前,眼却独望阵中她一人,一路看着她离他远去,一直一直,直到再也看不见。
她心中一僵,飞快转身看他,见他眉挑眸黯,嘴角紧垂,才一松心,低声问道:“邺齐之人?”
果然同她做的是一样的打算。
她心底僵梗,怔怔看他抽带压卯,一只绑好又去拿另一只……此言他顺口而道,竟是说得这般随意。
曾参商努力挤出个笑,抬手抹了抹鼻下的烟尘,道:“在下先前出手相迫,伤了将军皮肉,还望将军莫怪。”
紫蟒玉带,儒雅肱股,庙堂之高……
她不追探此言,却是转而又问:“……就未想过你百年之后,这江山广疆该要如何?”
离京之时心中空杳无私念,惟愿于这广疆沙场之上一展胸中之志,却不知此路荆棘何其多。
她心潮波波未平,浑身上下都觉别扭,在帐外抖了抖身上绢布甲,缓了一刻不适之感,才撩帘入帐。
沈无尘愈发无奈起来,撩了水轻擦她脏兮兮的脸,咬着她耳朵道:“你倒会享受……待你将来回京之后,看我怎么加倍讨回来。”
钝甲利器,平匮兵营,万人军中她惟念他温暖的怀抱。
贺喜伸手接来,墨眉横扬,目光扫过其后十来近士,眸间一冷,道:“怎会寻来此地的?”
肩膀被人从后一拍,长弓被扔到她脚下。
一见帐中情境,人一抖一惊,铁桶落地,而后诧然低喝道:“你……何人!”
曾参商侧瞥一眼,虽是逆光看不清人脸,可眼前银甲亮胄折光耀目,瞬知来人是方恺,立时慌忙抬手揉擦了一番脸上灰泪之痕,抬头道:“方将军。”
方恺犹又看她两眼,表情极是犹豫,似是有话要说,刚要开口时却被远方士兵高声一唤,不禁对她道:“待回营之后,你来找我一趟!”
昏灯阴暧的帐内,刹那间变得明亮非凡。
硬甲哗啦拉响了几瞬。
那黑甲男子应声而起,几大步走来,手中一物高呈而上,垂首道:“云宾二州所调兵马臣已尽数带回营中扎帐使歇,此为三刻前南面来报,特来呈给陛下。”
擦干之后又替她换了中单,盖了薄毯,灭了火烛,才在她身旁侧躺下来,将她揽入和_图_书怀里,淡淡吻了下她微翘的小嘴,才低笑着闭了眼。
她不曾回头,可她知道。

帐外忽起男声,“曾大人可在里面?我……进来了!”
靠在帐柱上,咬着胳膊上的绢布甲,竭力忍住,没有嚎啕出声。
方恺横眉利扬,只瞪沈无尘,“老子问你话呢!大营中何时有你这么一号人?!”
参商,参商……
他挑眉望她一眼,瞳眸深邃不可量。
谢明远将头压得更低,“臣等担心陛下一骑离阵会出意外,才派人尾随而察,知陛下进谷,便在此处守着,万不敢去扰陛下。”
薄笺似雪,暗纹朗历。
硬骨昂清,侧脸陡削,眸光一晃而逡,罩过她夜下素面。
他看她,眼里泛笑,竟是轻道一声“不知”,便将鞭收了,靴踢马肚,上前几步,对最前之人低唤一声:“谢明远。”
曾参商愣了愣,从来只知方恺对她颇看不上眼,忽听他这么一说,一时竟作不得反应,半晌才道:“……不错?”
她小声一哼,撑开眼睫,瞥见先前气时脱衣被丢在一旁的信笺,口中喃喃道:“既是人来,为何先前还写这信……”
两列黑甲之士见他二人驰来,纷纷甩缰落马,单膝而跪,甲胄互错之声此起彼伏,叩道:“陛下!”
一举一声拜二王。
沈无尘面上波澜不惊,上前半步,挡曾参商于身后,淡稳道:“今晨粮草器甲刚至,在下随粮而来。”
青袍薄衫之下人隐隐在笑,风流气度世间无人可比,眸湛嘴弯,轻声唤她道,参商。
一进去,就见帐中一人背身而立,闻她入帐之音,疾速转身,眉扬眼亮,嘴角牵笑。
可却从未对他坦言心迹。
曾参商屈膝支肘,将脸埋在掌中,抽噎哽泣,泪淌个没完没了,似是要将这二十多年攒蓄的一次全部倾泄出来。
他眉扬而赞,侧睨半刻,低喝一声,驱二马向前共行,问她道:“兀自一人出营而来,不怕旁人担心?”
曾参商咽下口中食物,兀自捏着那饼肉,却也不再吃,将手在身上抹了抹,轻轻拿了那信揣进怀中,犹豫了半晌,才低应了声,“嗯。”
京中来信……
她身子颤了一下,双手卡在桶沿上,只顾阖眸假寐。
她手中一紧缰绳,“何事?”
曾参商愤愤然停下,转过身来,“方将军还有何事示下?”
从来未有一时如此刻,这般想念他……
他皱眉,手掌一转,拾袖去擦她脸上黑灰血尘,动作轻柔不燥,干罗却拭不去容色之苍,不由低叹,垂袖而下,一把将她揽进怀中。
来时疾行只用一日,归去却花了一日半夜。
心中有他,又如何能存得下旁人。
她索性一把推开他,恼道:“罚了什么?”
曾参商讪然退了一步,垂首不言,看他飞快转身,脚下如火在燃,往前营走去。
字骨清硬,甚是熟悉。
她仍是心惊难平,看着他,半天才启开唇,声音抖得无法自持,“你……你……怎会……”
然,待天下承平之时又是何样……
舒服地一叹。
夜风一起,身上湿寒之意更重,不禁打了个冷战。
他面带怒容,盯着她,半天才问道:“他……可是比我强?”
甚念。
“自然怒了。”
泪流心瑟瑟,她手指微微发抖,沾去信上墨湿之痕,然后轻轻将它重又折好,慢慢放回赭封中。
握起她的发轻顺慢拢,丝缠缎绕,最后替她高高束起。
方恺低头看了看她,手一扬,丢过来一个酒囊,低声道:“回来的人都在前面喝酒吃肉,你一人躲在这里作甚么?”
“参商。”
人在热水之中,觉出他捻了香豆粉在帮她洗发,倦意狂潮瞬时铺天盖地向她席卷而来。
曾参商默一点头,伸手扯过长弓攥在手中,却也未再多言。
曾参商被他这话猛地吓了一大跳,慌慌张张站起身来,手中饼肉摔在地上,瞪着他道:“方将军休要信口开河!”她急喘一口,气血不平之下又高喝道:“此话将军如何能够乱说!”
后悔没早告诉他,其实她心中之情并不比他少……只是她不知该如何让他知晓。
竟是真的。
血沫战尸不足以叫她颓,刀光剑影不hetushu.com.com足以叫她惧,杀伐戎戮不足以叫她疲。
他看她一瞬,拿眼望向一旁,轻咳几下,才低声又道:“你……可有许配给人家?”
松缰驰马,速又加疾三分。
沈无尘看见她右脸上的擦伤,笑容渐灭,目光自上而下将她轻扫一遍,嘴角也垂了下来,只留声音还是淡稳不惊,“不乐意见我?”
可何为覆辙,她却不明。
若不立嗣,何人能承其统。
她抿唇轻笑,拨开他的手,去披外袍,轻声道:“无约无束,倒也是难求之乐。”
曾参商乍然回神,眉挑眼怒,冲他道:“女人又如何,就得忍受将军这般嘲弄不成?”
“不放心你,”他摸摸她的乱发,口吻低绵,“想借机见你一面。”
虽是夜里,大营之中却是火把处处、灼亮通明,林锋楠一部最先归营,而后便是方恺麾下战后七万余人。
曾参商还是点头,未语,看大军正往城外而出,意欲结阵回营,便也僵然起身,去牵她的马。
子旷。
他朝她走过来几步,眼垂了一瞬,才又看向她,淡淡道:“押送粮草及军需器甲。”
寒冬雪桌,初夏草地。
袍纹轻弯慢绕,襟边滚紫。
她恨恨瞪他一眼,“将军拥兵自大,在下何敢对将军心存不满。”说罢又要走。
四字如雷,滚过耳廓。
大军既结,军心振奋,各路人马自由其将领带,一时方恺麾下旌旗尽数高竖而扬,人马战甲虽是血颓不堪,可士气却是极高,浩浩荡荡便朝阑仓山大营疾速行去。
他低眉,旋唇半刹,“想过。”
她又紧追道:“何时走?”
夜深月辉,唯清涧水叮,微风徐过,长草轻曳。
泪又涌出来。
沈无尘转而去拉她的手,将她往里面带着挪去,口中道:“罚俸一年。”
惊慕之情并非缘于听到他是当权右相,而是因……原来他便是狄风此生志与其付的至交。
等了二日未闻一报,竟在今夜见他归来之后,便得巍州大捷之报!
她闻之,欲笑却笑不出,只淡淡一牵唇,转头去看他。
人便泡在热水之中,沉沉睡了过去。
他笑容僵了半瞬,口中道:“本是不知,只不过是想碰碰运气罢了。”说着,又伸过胳膊来,将她抱进怀里。
眸光娑娑如雾,拢过她血已凝痂的伤口。
才出谷间不及里之十一,便见远方黑漆甲光,映月而折。
可却被方恺从后面一扯肩膀,将她转了回来。
方恺脸色遽然变黑,惊得反应不过来,半晌才一低头,“原来是沈大人。”
而那人杰一言,又果让他臊了起来。
他不管,双臂环上来,用力将她压入怀里,凑在她耳边发根处闻了闻,轻笑一声,道:“我不嫌你脏。”
她转头回望,纤眉微掀,“你敢肯定?”
方恺黑脸泛臊,目光转回她脸上,重又道:“我问你可有婚配?!”
他掌缰微勒,眉沉眸黯,低笑一声,“不愿重蹈覆辙。”
巍州内城东面焦土一片,浓烟滚滚熏天,久久不消。
“未罚你?”
英欢面色遽然溢红——
嘴角笑纹,眉间陷皱,三十三岁而立之身,大好风华却也不顾,惟在等她一人。
曾参商讷然,不知如何答,低眼垂首,小声道:“在我心里,世间男子无人能及他一分。”
全然不留痕。
这黑甲男子看起来颇是眼熟,可因其低头俯身看不甚清,她又一时想不起来是在何处见过。
大役广胜,人心昂沸。
遍营悦乐之情染不及这一隅隘哀。
“不怕。”他朗目淡笑,回看她一眼,眸中水色湛深,又道:“天下苍生万物不扰我心,唯惧一事而已。”
声音沉磁击心。
帐后远处营火耀夜,士兵们的大笑高语之声不绝于耳。
听见身后帘子悉娑一动,她扯嘴低嗤,闭了眼不吭气。
她犹是怔着,脚下木然地朝独帐行去,手指微僵,将那褐封拆开。
“是。”谢明远飞快道:“巍州大捷。”
曾参商坐在已被烧毁半截的木墩上,撑在膝上的双手微微在抖,半晌都平复不下来,眼望不远处正从简宫后仓往外飞快搬东西的邰涗将兵们,眸间隐隐有水在凝。
此言真切是说,她与他二人之事尽被眼前诸人所和-图-书知。
只留道道泪痕。
英欢微怔而笑,心中狂喜,手紧紧一攥缰,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却笑而不语,将马催快了些,蹄翻踏草行速渐疾,迫得她也扬鞭策马,追他而上。
曾参商又是小声“嗯”了一下,不知他来找她到底何意……想起在巍州时听他要她回营后找他,自己竟是忘了这茬,不由侧过脸看他,询道:“将军找我是有事要说?”
曾参商瘪了嘴,低眉想了想,又道:“你如何知道我今日能在营中?”
位低人微,仰首瞻他风采累数年,不料一朝竟能得他青眼相待……初虽恼他,可他那清萧之范儒雅之笑,那一声声参商唤下来,不由她心不倾。
如在触他。
“南面无报?”他飞快起身,靴底踏草,顿了顿足,虽是惊诧,却又转而复神,低笑道:“莫要担心,巍州此次必下。”
谢明远又道:“巍州城西大营守军尽为余肖所剿,西城既破,邵定易纵火其居,欲毁封桩库财,被方恺率军入城引东池之水所救,尚存大半……邵定易弃城东逃,遇林锋楠之部所阻,宁死不降,自刎而亡;邵定易长子被林锋楠部下生擒,正在押赴而来的路上。”
曾参商伸手去扯他袖口,轻轻晃了晃,低头小声道:“你莫要胡思乱想。”
若是那时没及时救出那许多财物,邰涗邺齐二军眼下何能平和共处。
方恺看她先前丢了的魂儿此时像是搂了半缕回来,眉才一松,道:“出征在外,人安最重。知你平安无事,家人自会放心。”

曾参商心口微呛,鼻子乍然一酸,嗓子也跟着哑了下来,小声道:“到底为何来军中。”
他一抿唇,抽过手臂,转身便要走。
她垂首咬唇,用手背擦了擦脸上湿泪,复又展开那雪笺,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指,轻轻摸了摸最后那落款。
方恺在后面急着喝她:“我还未说完,你敢走!”
她不转头,压了颤声,低低叫了声:“方将军。”
罗地长袍萧萧朗疏,青纹加饰,腰间金鱼袋淡淡泛光。
急急绕柱而走,见他并未追来,才大松了一口气。
她揉了揉冰凉指尖,垂睫低思几瞬,转身朝南望去,淡声道:“两日来未闻南面有报,不知巍州一战若何。”
她绕到帐后无人处,身子软软倚着帐柱滑到地下,手里紧紧捏着那笺纸,哭得像孩子似的,半晌都停不下来。
她系好玄袍锦带,看他转身弯腰,去寻她先前扔在一旁的束发长带,捡了过来掸去草屑,利落将她身子扳至一侧。
她困意重重,乏着开口道:“明晚二军设宴共庆巍州大捷,你果真不愿多留一日?”
眼前一晃而过他的清哑淡笑,耳边荡起相怀甚久的声音……唤我子旷。
咝咝水气一冒,她便开始利落地解甲拨发,拉了帐中的帘子,隔他在外,待衣衫尽落,便钻进桶中。
他的手沿着她颈侧慢慢滑下来,拥住她,眉头浅陷,“次次都这般,委屈你了。”
她看他,红唇翘然,“你扔了几万大军掉头便走,不怕将兵生怒?”
帐外天边已然隐隐泛白,夜将退,晨将至。
沈无尘回头,看着她,眼里半笑不笑的,道:“我先前倒是估量错了,这大营之中竟也有人记着照料你。”他看看帐帘,“是个人便能随便出入你这里?”
想起那一日沈无尘自北戬归朝,于景欢殿觐见她时所言,此刻竟是句句坐实。
曾参商人像被钉在了地上一般,瞬时化成了石块一枚,嘴张着闭不上,眼睁睁看着方恺起身站到她面前,仍是说不出一言。
“押粮的?”方恺皱眉,左右打量他一番,“叫什么?”
……远如天边之火,滚滚而燃,却烧不及她寸毫。
不须多问多释,他口中几字便能叫她尽数明晓。
本以为她战后定当惧颓而退,却没料到她大哭一场之后便又回了本色。
他双眸明亮非凡,侧身向南,眺目远望,半晌一笑而道:“甚好,待二军回营,朕亲为之飨宴!”
念他朗朗风姿,念他一手文章,念他戏谑之言调笑之吻,念他强柔相错韧骨绵情。
满目尸血不可忘,空气中弥漫着的肉焦之味让她心恸无言。
身旁忽闪一影m.hetushu.com.com,甲胄滚颤之声入耳,断了她的思绪。
曾参商怒极,使劲一挣,喝道:“还请将军自重!”
沈无尘抬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至一边,截断她下面的话,道:“见了我,就没旁的想说么。”
厚帘猛地被人撩起,方恺手中提了个锈斑铁桶,大步而入。
“呃?”曾参商僵然一怔,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将军说什么?”
他亦低笑,面上棱角分明、条条欺俊,转身去拎二人长靴,过来后往地上一扔,看她道:“邺齐地多山河绣景,待天下承平,我带你去看。”
远山峰峦陡起陡落,染苍夜穹庐,战歌一曲凉音起。
他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逡绕一番,“哪点像男人!”转身捡了酒囊过来,又道:“又从来都不饮酒!”
她不信,推开他一些,抬眼盯着他,“可曾见过皇上?”
她面有微臊,迟滞一步,低眉低眼小声道:“这是在做什么。”
方恺目光扫过曾参商,复又看向沈无尘,心中忽而有些了然,胸口涩了一会儿,狠一叹气,抬腿轻踹一下身旁铁桶,对曾参商道:“我……取了些前面生火时烧烫的石头,出战甚累,你好好洗个热水澡再歇。”
“清晨天明之时。”他答。
人摇摇晃晃下马之时,远处有个小校飞快奔过来,往她怀中塞了封信笺,笑道:“曾大人,二日前京中来信!”
曾参商拼命挣扎起来,大战归来未曾梳洗,身上又臭又脏,生怕染污了他这一身清,口中叫道:“军帐之中,你成何体统!”
曾参商生生愣住。
方恺瞪她一眼,低应一声,脚下迈开大步,越过她就要往回走。
马鸣嘶嘶,幡旄碎碎。
她看着那纸,那字,那名,泪水忽凝眼眶,而后瞬时决堤,如大江淹田,冲刷过面上烟灰之黑。
位尊人高似他者,开口却道在下、草字……当真是谦恭得让人不敢相信。
朗朗晴月悠悠碧草,较之堂皇宫寝利兵大营,不知要好过几分。
他复又弯腰向侧,自去系靴,眉峰陡落,嘴角轻咧,毫不犹豫道:“与你同分中宛。”
说着便蹲下来,往她身旁一坐。
他停住不动,却也不语。
方恺眉头动了动,从她脚下了那酒囊,拔了塞子昂脖喝了一大口,咂了咂嘴,突然道:“你不错。”
他手移下去洗她的身子,口中道:“京中政务成山似的,就等着我回去……”
嘴角笑意转瞬即逝。
常年在军中带兵,见惯了收到家信痛涕不止的士兵们,因是一猜就中。
方恺一摇头,低眼看她,“是我多虑,若非你那般逼我,这封桩库中钱财哪里能救出这么多来。”
虽是文质灿然,却也强得过征伐夺疆之将。
她倚在他胸前,闻着他袍上淡熏之香,眼底忽而湿涩起来,咬牙忍了一忍,才没落下泪来,身子却软了,低声道:“你何时到的?”
子旷。子旷……
她怕被人看出哭过,只顾低了头,拿过那酒囊却也不喝,口中支吾了几言,也不知说什么。
她心里暗暗笑起来,面上却不动声色,抬手勾过装了香豆粉的小盒,冲他道:“有劳相爷了。”
他笑,“一来就去面圣,然后才到这帐中等你回来的。”
淡哑儒和的声音响起来,自身后轻轻传入她耳中。
说罢,弯腰去握她的足踝,便要替她穿靴。
他已然大步过去捡了甲胄,又去牵马,将盔铠挂在马上,而后背身远远冲她笑了笑,未再多言。
她见他直身而起,颤睫相视,微有讷讷道:“……此次巍州南岵既灭,你有何打算?”
贺喜眉眼一紧,却也不语,伸指展开手中之报,其上字如夜黑,看不分明,不由冷声道:“报。”
身处世间最尊之位,却只能在这敞敞天地间享得一晌之欢。
大战在外,她自己犹不知何时止戈而归,他又怎能算得如此清楚!
方恺偏过头,又看她一眼,神色略显古怪,犹豫了一下才道:“真没想到你一个女儿家,竟能扛下来这一场硬仗。”
他动作停了一瞬,眼低片刻,才道:“南犯与否,都让它。”
方恺大掌一挥,格开她的手,脸色更臊,低喝道:“我不过随口问了你一句,你同我说这个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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