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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天喜帝

作者:行烟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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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雄图江山,何为欢喜 天下十七

卷三 雄图江山,何为欢喜

天下十七

她声音轻轻,却是极冷,极力抑制后仍然在颤,于深夜中听起来格外摄心。
传他觐见,并非是疑英俪芹所言,不过彼事实骇,须得确认一番,只是未曾想到他竟能这般坦然,一辞不辩。
“我杀了你的兄长。”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她才慢慢低下头,闭了闭眼,正要扭头回去时,忽见英欢微微弯下身子,在卧床之人额上轻吻了一下。
她看他良久,才挑眉道:“你兵权在握却无逆举,知朕心谋邺齐江山却仍助朕……一世忠名皆不要,原来是为美人故。”
谢明远眼里无光,盯着脚下,低声道:“敢问陛下想要臣如何?”
良久,才垂眸。
他眸光拢着她的脸她的身子,看她泪眼婆娑,看她体态丰腴,似刀薄唇终是一弯,刃利犹甚。
明明笑得那般明媚……
眼底淡淡有水流过,却无痕。

纱荡香溢,满殿通亮。
他复又低头,脸色黝黑,“陛下想知道的,当已全然知晓,何必还要再来问臣。”
明知自己伤重难愈,他却能倾尽一心来给她那般美好的日子,如今忆起,那时她有多欢欣,他心中……便该有多苍涩。
他眉峰扬动,脸色稍变,却也无话,只跟了那宫女慢慢转身回行,一路往东面晕光柔漾之处走去。
夜深之时,殿外忽起淅沥雨声,潮气氛杳。
英欢微笑,双手撑着椅侧,慢慢起身,轻声又道:“这一年多来,辛苦你了。朕回头要好好赏你一番。”
他望她半天,缓缓阖了眼,隔了一会儿,才又睁开。
……够狠够强,他却看不见。
雕花木床柱成玄色,床幔亦冷。
“但他寝疾在卧,”她打断他,“无人能胁迫得了你,你到底有何为他掣肘之处,要事事都遵他意?”
她眼中淡光微闪,停了停,又道:“到时你将京城外防撤去五成,以上诏命两军将校共宴为名,放城外方恺之部入宫。”
她朱唇红润如血染,悠然又道:“……只是出京之后,朕必号三军集师,与邺齐大军为战,纵是血沫横飞硝烟涂炭,也要势破燕平。”
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宫人皆远。
英欢见谢明远护驾朝另一边缓行而去,便也不多张令,敛了目光,随着英俪芹往前方殿落走去,口中轻声道:“恨朕么?”
谢明远进殿走了数步,才见英欢倚在里面软榻上,什么事也没做,只定定望着殿门这边,看他走近。
她似被钉在了地上一般,看英欢薄衣骨瘦,长发淡泽,弯身低头间,一举手一投足都那么温柔。
想着,便又偏过头,望向他。
“到时邺齐国中狼烟四起,两军激战谁胜谁负虽难言,但……”她淡淡一笑,“军中都知,助朕率邰涗大军一路踏关入境、深进京周之人,是你谢明远。两军如若开战,你便是邺齐国中第一罪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他眉间重陷,半晌才道:“臣早就说过,所做之事不过皆遵上意而已……”
外面烛光轻曳,在她眼下投现一小片阴影。
英欢容色定然,声音凉漠,一字一句道:“朕要废了他的帝号。”
她足踏绿梗,心头惶然之感萦而不消,之前那些敢想却不敢问的疑惑又簇簇冒起,走了十多步后蓦然一停,攒眉咬唇,又返身回去。
她听清,忽而轻笑,“你倒看得明白,”长睫一动,笑意微减,“可朕传你来,是想先问明白一些事。”
迁帝于西角偏宫,易其帝号曰平王,仍尊太后为皇太后。
遂召文武百僚,令翰林承旨古钦出帝禅位制书,不从。方恺按剑迫之,仍不从。上嘉其忠,释之,曾参商出已备制书于袖中,有司引上就庭受拜,宣书于殿,上即帝位。
她目不转睛地盯住他,颤声又道——
“陛下。”女子宫髻高耸,额低压手,颈后皮肤白皙泛光,声音柔却微寒,颇为耳熟。
她乍然怔住,看他出殿,脑中空了一片。
她胸口一悸,腹部忽起一动,瞬间触至百骸神梢,令她蓦然转醒。
他默然半晌,微微一闭眼,不说话。
世间情之一字,在他掌中犹如谋子,任是何人何情,都能被他利用殆尽,抽丝不成反成茧,有情之人终被缚。
方恺风圣军将校入宫,其意为何,何须再道;到时只要他能率麾下邺齐之军倒戈,京中之势刹然可倾矣。
她满腔腹言瞬间统统消弥,眼前水雾蒙蒙,再和-图-书多待不得一刻,飞快转身离去,推门而过之刹,泪点飞落。
英俪芹慢慢抬起头来,白净脸庞上微扬一丝笑意,将手放进她掌中,悠悠站起身来。
殿门开合之间雨丝被风吹入,微凉潮润,暴雨骤急之声转为淅沥碎音,将她一颗心溅得湿乎乎的。
静了半晌,忽而轻嗤一声。
曾参商心一下跳得飞快,小声道:“是。”
里面静静的,无甚响声,她也便静静地站在外面,再开不了口。
他闭着眼,就如平常一样,容色淡稳漠然。
轻推门板,入得内室,隔了纱幔却不见英欢身影。
十二日,废皇后为颍国夫人,赐宅宫外。诏告后宫诸院,有愿出者赏百金,不咎其节,余者皆入祈业寺为尼,自是宫中粉黛尽散。
这般绝计,便是千算万念,她又如何想得到!
青天流云若缎,风煦草香交缠,远处有小校逆光纵马驰来,汗水扬洒一路,鞭疾蹄重。
她突然恐惧起来,万般惧意如海浪般排天倾来,将她溺于其中……
她定眸,看向伏跪在最前面的那个女子,又看向其后连跪着的数名宫装女子,心口不由一凉,暗吸一口气。
……论狠辣无情,她到底不及他一分。
曾参商眉头微舒,快步迎上去将人马拦下,伸手扯过马辔,仰首吩咐道:“去禀方将军,火速发诏。”
谢明远僵了一会儿,开口,慢慢道:“上曾有遗诏付大内总管王如海,诏曰一事,上薨而入陵之日,须中宫陪葬。”
英俪芹转过头,眼角泛红,小笑了一下,道:“从未想过,能在燕平宫中见到陛下。”说罢,将其后宫装侍女们遣散,扶了英欢的胳膊,往前面走去,边走边道:“……听闻皇上寝疾,陛下领军送皇上回京,宫中上下早有所备,就等陛下驾至燕平。”
她足下微顿,睫垂笑消,低声道:“……陛下何必说这种话。”
甫进燕平城中,谢明远便领兵换防,衔御前侍卫班直,调军入燕平外城中,准方恺带千人随驾入城,其余邰涗大军尽驻城外。
宫女推开殿门,“将军请。”待他进去,便掩上门,留在外面。
他僵了一瞬,猛地一攥拳,正欲开口说话时,却被她抬手止住。
自是邺齐宗室诸王相继诛死者,殆将尽矣。
英欢心底冰同血塑,一抖睫,抬眼盯住谢明远,“可是他并未薨亡,你为何仍往报回朝?”
咸,苦,涩。
夜里湿气重重,皇城内外铁甲层层,天幕闷扣,压抑非常。
曾参商陡然一怔,眨了眨眼睛,略有不信道:“陛下……?”
英欢纤眉一抖,胸口小震了一下,一展衮服大袖,不待旁人升梯,便下了銮驾,走去那人身旁,伸手去扶道:“皇后免礼。”
…………
曾参商点头,眉微皱,“陛下诏命三出,他都抗而不受。依臣所见,陛下不必再动这心思了。”
有顷,上至乾阳殿,军将集殿门,宣言策上废帝,上大骇,速止之,不听。
她双眸沉沉,梦里漫山遍野都是粉|嫩野花,香飘数里,她坐在青骢之上,看他纵马驰来,飒爽风行惹飞一芳蕊。
璺而沉,模糊不清,却又真切。
待驾入皇城大内,她才垂眸,不再看周遭景物,心念当年他领军助她退敌,于邰涗南都凉城行宫中宿留的那一夜……
她冷冷一勾唇,又道:“他既是肯拿英皇后之命来逼你促乱横生,你又怎会不明他心中深意。朕心有何计你亦明白,然从一开始你便助朕之策,邰涗大军铁蹄入关,前后十数万之众而今正在邺齐国中,此功一半当属你。事已成此,你莫不是还想摆出一副忠国之象来?”
谢明远见之,弃剑而叩,言愿奉上,其麾下诸校皆罗拜,呼万岁。
抬手,手指疯狂在抖,就将触上他脸侧之时,他陡峭剑眉略略一皱,眼皮动了动,又睁开了眼。
英欢静静将他打量一番,却不开口,眼中星点淡流,其意深深。
风过斜阳照,心中忽而恍然,如明镜般透亮。
“陛下,”曾参商开口打断她,眼底略暖,“这些事情方将军自有分寸,陛下不须多虑。”
十一日,宫中言帝醒疾愈,诏文武重臣入宫觐见,摆宴乾阳殿,令两军诸将共赴。
现如今她能狠之处皆为狠,身负天下尊位之巅,再强,强不过此。
先前她曾有言,待邺齐国乱平定,送贺喜归京后,若睹邺齐https://www.hetushu.com.com朝政无碍,两国盟约犹存,便只留一日一夜,然后立时率邰涗大军返师。
明明这么静,可她却听见泪水溅肤的声音。
掀睫,深吸一口气,手在腹部轻轻抚动了几下。
那时他说她不够狠、不够强。
她伸手,抚过他脸庞,眉峰,鼻梁,最后压在他薄唇上,轻轻摩挲了一阵。
他胸口咚然跳了两下,咬咬牙,涩然道:“……倘是臣不肯率部倒戈,陛下又将如何?”
她走过去,坐下,低眉垂眸,望着床上之人,心底一点点冰下去。
英欢微乏,抬睫瞧了她一眼,口中轻应,半倚在案后,身上淡色宫衫滑垂,于腹部隆过一弧,如薄翼般分落而下。
依稀可见英欢坐在床边,身子半侧,看不清脸。
她手心里满是密汗,莫论如何都未想到会是这般,之前打算要对谢明远说的话此刻都如日下碎冰,融而无形。
一双褐眸中火苗陡然窜起。
于是他便立在她身前,不再动作,低眉垂眼,开口道:“天色已暗,陛下诏臣何事?”
他闭了下眼,再用力睁开,搁在身旁的手轻轻动了动,试图抬起,却是无力。
他眸光沿着她的脸一路而下,划过她的颈侧、锁骨、娇乳,最后落在她高隆的腹部上。
一向都知她与他爱恨同深,却不知她与他因何而爱,更不知她与他终归何处;一向都只见万军之前她与他并肩而立、銮座之上她同他执手共座,却不知帝象之后她与他柔深若海,更不知她与他之间埋了多少苦痛与血泪。
弑兄之名,从来躲不过青史之笔,于是她替他负,以她之手血刃他宗室乱逆,荡灭一切后患。
遥想当年初见……
时朝中自中书以下三品文臣皆列于殿,军中有谢明远、江平等,闻言亦惊,未及有对,江平起而斥曰:“违负天地,今至于此!”
英欢眉头小动,“城防今日如何?于宏及林锋楠二部……”
十三日,败鲁王于宏州,燕、韩、汉三王坐与鲁王通谋,鲁王自杀,其余三王伏诛,改姓虺氏。
他嘴角漫上一抹苦涩笑意,抬头对上她的目光,低声道:“陛下可是满意了?”
她低笑,微一摇头,复又抬眼去看曾参商,停了半晌,忽而道:“发诏往遂阳,国中诸事委于廖峻,叫沈无尘来燕平。”
他脸色阴黑,面有憔容,仍是不开口。
她低眼看他,长睫一动,两滴晶凉泪珠便滚了下来,落在他嘴角。
……是怕若不发报,护驾回京途中他会无兆而崩,到时中宫难逃陪葬之命,因而才伪作上薨之报,急促邺齐国乱,以免徒致大殇。
…………
大历十四年五月初七,诏江平麾下将校入京,委军于副将田铭及龚明德代掌。
他硬睫落下,复又抬起,眼底黑雾散去了些。
英俪芹抱着厚重衮衣,心中一念念转过,脸色时红时白,最后连想也不敢再想,口中低喃道:“陛下有孕,难不成是……”
谢明远低声嘱咐了殿外守卫几事,抬头望了眼天色,顿了顿甲,慢慢沿层层高阶走了下来。
谢明远脸上镀了层铁色,“苏院判有言,上此次固疾又作,弥而未薨,实是命由天定,将来如何非人力所能诊调。”
英欢蹙眉,起身撩帘,半立于銮驾之外,银阶光烁,金柱耀目,眼前石灰色宫砖大块连展,望之不尽。
他看着她,眼底黑沙掩光,寒如先前。
又十日,于宏、林锋楠败叛军于燕平之南,诛商王、魏王,擒其子孙,往奏上听。
不由抬手,伸指抹去眼下泪痕,阖眸窒叹。
他顿了顿,侧身抬眼,眉目逆光模糊,半晌才低了头,开口时声音微不可闻:“此言……陛下当去问皇上。”
诏命中宫陪葬,他若身薨于外,尸骨抵京之日便是皇后绞颈之时,若是军中隐丧不发、将他密送回京,则英俪芹必死无疑,唯有在他尸骨未凉时便起大乱,才能使她率军相介,而唯有她领兵入关、侵他江山,才能保英俪芹一命。
二帝圣驾过宣宏门而未止,将中书领百官恭驾之列远抛在后,一路往内城禁中行去。

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否?
朱雄大军被英欢制于遥遥北境,京中如若大变,放眼邺齐国中,无人能在此时领兵逼京,以后纵使朱雄闻此逆天之变,也是为时已晚、回天乏术矣。
英欢面上却无波澜,只轻描淡https://www.hetushu.com.com写道:“大宴之上莫论出何事,你只消冷眼旁看便是。只要你麾下戍京诸卫老实不动,朕允你,不伤邺齐朝臣一人。”
到头来,阖眸在卧,居于偏宫,帝位葬失,后宫尽散,一家天下终归她掌……
她的呼吸瞬间停止,作不得丝毫反应,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这么多月来,这还是头一回……
英欢斜眸淡眄,知她心中瞧不起卖主叛臣,又不便多言解释,只是挑眉又问:“古钦如何?”
她微一扬眉,催心一般的话语又自口中而出:“你方才也说,他命终何时但由天定,此时大事虽平,然若有万一,皇后仍是难逃陪葬一死。只有废了他的帝号,那诏命才能不作数,而你也不须再为此担心。”
宫更声止,余音如缓沙滑流,鸦青色夜幕上星辰萃灿,如华美大盖,扣于皇城之上。

谢明远浑身发紧,蓦然抬头看向她,“陛下……”
英欢抿唇,脸上神色淡了一点下去。
不由浅一勾唇。
一望便撞进一双寒潭似的眸子里。
英欢心底淡然,目过诸物,却无思飘。
她见他要恭礼,利落一摆袖,淡声道:“免了。”
“我废了你的帝号。”
……且绝不怕谢明远不受此制。
谢明远人立于马上,领军在前,垂首候驾,手中紧紧攥着马缰,面无表情,嘴唇抿得死死的。
她踯躅一瞬,胸口诸言澎湃欲涌,非道不可,伸手拨开层层轻纱,往更里面走去。
曾参商袍边沿风轻翻,足下越来越快,心中浪潮狂翻巨涌,件件事情连成一线,脑中愈发明晰。
殿外雨声越来越大,水落砸瓦之音裹着她话尾轻音一同闯入他耳中,嘈杂如马蹄纷踏。
英欢瞳中骤缩,人猛然一惊,诸思百虑之中未曾想到,竟然会是这样!
…………
曾参商摇头,道:“仍是称病不出。”
前方殿前早有宫人将门推开,待二人上阶入殿后,便关了门,见英欢驾后邰涗诸卫林立在外,也不敢开口多问,只是候在外面。
他身上微寒,眉头更紧,闭了嘴不言语。
英欢指了下桌上摞起的折子,看她道:“军中本无文臣,这几日全仗你在这里撑着,邺齐朝臣们反心尚存,如何能信得过?”微一吁气,淡笑了下,又道:“朕如今身子不便,往后数月都得留在燕平,须得有能臣为伴才是。”
十六日,上诏诸将曰:“……平王、太后,汝辈皆东面事之,不得惊犯;降臣皆汝比肩,不得侵凌;朝廷府库、士庶之家,不得侵掠。用令有重赏,违即孥戮汝。……”诸将皆载拜,遵上旨意。
世间爱之深,不过如此。
临推殿门之刹,她又忽然将他叫住。
她开口,红唇不停在颤,想要唤他,可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来。
身后忽而响起急急的脚步声,有宫人轻轻的声音传来:“谢将军。”
冬过新生,万物仰日。
英欢手抚上腹部,淡望她一眼,眉微蹙,半转过身,什么话也不说。
他眉间仍然未展,不答却反问道:“陛下心中何意?”
英欢只觉足下发麻,心涩尴尬,如鲠在喉,良久才斜眉轻叹,回身盯住她,反问道:“……大历十二年,邺齐中宫丧子,所丧是何人之子?”
荞木雕花扇板挡在前面,另一边便是圣驾寝卧之处,她不敢再进半步,足下站定,口中轻唤一声:“陛下?”
她心似被撕裂,连同往日旧疤一起被掀,一片血肉模糊,一时间满腔恨意齐齐涌上喉间——
他身上打了一个寒战,眸光微散,盯着她,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燕平之周有于宏、林锋楠二部邰涗大军共九万人马,倘是调江平一部将校离军赴京,纵是京中有乱,亦无能近援之人;而东面所留之军又有龚明德之部相压,且不论无帅无将,便是有心起军,亦抵不过邰涗利甲之阵。
二十八日,上诏令诛诸王子孙年幼者,徙其家属于岭外,又诛其亲党数百余家,家属配流边疆,改姓虺氏。
英欢握紧她的手,转眸之时,眼角余光瞥见他身形略滞,僵了一下,而后飞快地调马侧身。
英欢见他松口,面色不由一缓,声音也跟着软了些,“先诏江平麾下将校入京、留军东面由龚明德代掌,而后以上醒疾愈为名,诏文武百僚入宫,摆宴乾阳殿。”
然后便见,他慢慢地阖上了眼,良久都未再睁开。
https://www.hetushu.com.com可朕不解的是,”她瞳中深邃,直望进他双眼,“若你心念皇后安危,何不隐报不发?倘是邺齐朝中不曾接你伪报,国中又何至于起谣生乱?”
大历十四年四月,江平、龚明德先后败卫王、越王,上命龚明德斩二王于军前,传首燕平,改姓为虺氏。
于吴州时她曾问他,当时他道有苦难言。
初夏夜里殿暖,心中却起嗖嗖冷风。
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他艰难地偏了偏头,泪珠一滑,滚进嘴里。
宋沐之等相顾,计无从出,乃降阶列拜。
看小校领命转马,调头而去,她才神定,抬眼看马道两旁郁郁春树,心头涩动。
曾参商上前扶她,脸有些红,“谢陛下,都是份所应当之事,臣不须赏赐。”
英欢略略打量了一番,默而无言,抬手扯开衮衣玉带。
邰涗诸将自方恺以下皆露刃于庭,见江平谋御之,遽伤其于殿上,余等皆骇不能言。
他站着,待足下都已发麻,才慢慢动了动嘴唇,哑声低道:“臣应陛下之计。”
她勾住他的长指,攥在手心里。
嘉宁殿中烛火通亮,浴后花香随荡其间。
曾参商手捧一叠薄折,自外入殿,步履放轻,待看见英欢并未歇息,才快步走了过去,轻声道:“陛下。”
……好一出计谋,自中宛一路至此,她竟是没有一处不在为今日之势铺陈排垫的!
曾参商抿抿唇,将折子搁在案上,“……陛下身子今非昔比,还是应当早些歇息才是。”
将入禁中之时,銮驾之前忽然传来一阵乱声,车马立停,止步不进。
他一抬头,脸上尽是不肯信的神色。
厚重殿门在后被轻轻掩上,一室药香涤荡。
她会意,伸手去握他的指,牢牢攥起。
她侧过身子,宽衣解带,长睫微微颤了几下,任薄纱大袖滑滚于地,转身挨着他,轻轻躺了下来。
他费尽心血,以此胁迫谢明远往报朝中、助她之策,要的便是这场乱。
如今轮到她率军替他平乱,光明正大入得他脏腑之地……是否天意如此,他来她往,毫不相亏。
她微微晗首,勾了勾唇,脸上却是不置可否之情,看他道:“今日一言既定,断不可有悔。”
她指尖阵阵发麻,定坐了半天,才晃过目光,开口时声音哑而不清:“……原来如此。”
她终是忍不住,迈过两步,隔着那镂空木花向内张望,就见榻边青帐一落到底,隐了人影在后。
可温柔之下,却觉伤如海潮,翻天而来,扑没了她整个人。
…………
声音低沉,字字入耳皆叫她心发颤。
说到底,是他拿旁人之深情,来抵他对她之心。
英欢盯着她,“叫沈无尘来燕平,你不乐意?”
为了她,值得否?
瞬间驱散寒冰黑雾,萃灿星点横涌其间。
英欢丝毫不恼,仔细看了他片刻,扬了扬唇,轻声道:“那朕只得依先前所言,率军回师。”
同殿外雨声交缠在一起,越涌越多。
她喉头一哽,急急喘过一口气,一把掀开薄被,猛地坐起身来,半侧过去,手撑在他身旁,俯身望向他。
殿外猛然划过一道闪电,未过多时便起轰然雷声,夏雨骤降,倾天而落,豆大雨珠砸在殿角琉璃瓦上,响震心际。
而后似是不经意般地,侧眸斜眄銮驾前方的人马诸卫。
可今日已非昔比,国乱既平,天下初定,他之苦她已知一半,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红唇轻启,盯着他,看他眸底黑雾尽绕,不带一丝情。
月余来只进粥汤,人瘦得早已不复当初清俊之态,徒留一把硬骨在身,却仍是悍挺迫人。
仍是洞彻深邃,褐色混着缁黑。
她拨开垂帘,走进内殿,一路吹灭了几盏宫灯小烛,只留了外面一角两支,散着淡辉,斜映一屋清影。
她笑,她嗔,他揽着她,褐色眸子里火光跳动频频,深深看着她。
他闭了闭眼,停了半天,才僵然又道:“……臣当初因一己私情而负君恩,一罪九死亦不抵……然上却不念此咎,仍委臣以重任,臣纵是赴汤蹈火亦难报此恩德。如今臣又因皇后一命而助陛下之计,以至今日局面……虽有上意在先,然上未薨便行此举,亦是负恩……而今臣是进是退皆为罪,肯率部倒戈,非因臣惧乱臣之名,实是不忍见无辜者受无妄之灾。”
费尽心血骗她瞒她,为她铺尽夺己江山之路……
他停下,转身回望。
英欢斜瞥和-图-书她,抿了抿唇,“现下说这话,到时休要后悔。”
脑中纷纷忆起从前许多零碎片段。
心中却起阵阵钝痛。
此时此刻才知,帝业天下在后,江山雄图在前,她与他有多相爱,心中便有多辛酸,这一场五国之战荡荡入天,这一世万民之治滔滔入地,旁人只道是二帝共利,却不知那一事事都是她与他……牺牲了自己,成全了对方。
有飘落嫩叶落在廊间,细小碎雅,翠翠生姿,被风吹进砖缝中,叶缘蜷起,柔柔的。
良久,都未有人应她。
本以为她驾幸邺齐京城当是惊天动地一事,却不料朝臣百官们恭顺安稳得诡异,不知是因早知此事心有所备,还是因畏惧京畿周围邰涗大军之势才致如此。
好似先前那一触只是她的梦。
诸将遂拥宰相宋沐之等进,上见之欲却,未及对,列校有人按剑厉声谓宋沐之等曰:“我辈今日须得上为新主。”
想他谢明远一生伴驾,当初却能因英俪芹一人而负君恩,实可见其情之深,若知中宫有危,又怎会视而不顾,势必会事事遵他上意、以解此危罢了。
她看着谢明远,眸子里隐隐生戾,“……既如此,朕也不必多费口舌,千里长路行至此,唯差最后一步,你愿不愿再从朕令一回?”
曾参商嗫喏不答,陪着她往殿门走去,几步后忽而挑眉,问道:“夜已深,陛下这是要做什么去?”
“我拆了你的后宫。”
言凿切切,与自中宛出师前集殿议事时所道相契,旁人闻之皆是不仵而信,可他却知,她心中所计绝非那般简单。
英俪芹见她伸手解衮衣,便上前去接,待朱服滑落之时,一眼便看到她衣下隆起的腹部,不禁瞠目,愣了半晌才小声道:“陛下这是……”
谢明远人似被钉,眼里洞黑无光,怔然良久,都不发一辞。
然如此心狠手辣,以绝宗之举来断后患,其后之意为何,已是昭然若揭。
狠,是为谁狠。
他静静地望着她,眸底无光,可又极其摄人,目光利直,好似他已看了她许久,亘长如天荒地老。
“为了一个女人,”她慢声道,“值得否?”
她拉起薄被,偏过头看了他一眼,才阖了眸子,双手移下去,轻抚腹部,眼角忽而有些潮润。
他走着,眼睛不由自主朝东面宫寝望过去,那边华灯宫绽,宛若娇容,下一瞬他便敛了目光,飞快转身,背向而行。
英欢眼底黯光弱动,秀眉轻平。
英欢唇角上扬,弯甚如虹,“朕当年倒没看出来,他竟是个如此有骨气的人。”
她泪水骤涌,盈满眼眶,终是克制不住,哽咽道——
入城之道皆已清空,萧然无物,放眼远望,可见巍峨宫城诸殿铺立一隅,甚是摄人。
深深的,奇冷。
是夜大宴甫开,不见帝幸,或有问者,皆为谢明远所安。
英欢脸上笑容淡了些,纤眉轻攒,待走出殿外,吸了一口夜风,转身望向西面,才道:“……朕去陪陪他。”
地下青砖湿漉漉的,犹然未干,水渍漾成肆曼之形,一路淌进去。
宫女矜持一敛袖,行过礼,又道:“邰涗皇帝陛下诏见将军,请将军随奴婢来罢。”
她慌忙摇头摆手,又连忙点头,口中乱道:“……臣乐意。”
心重重向下一坠,跌得整个胸腔都开始震痛。
屋外春风轻凉,瑟瑟扑面。
她眼底干涩得紧,仍是呼吸不得。
谢明远站了片刻都不闻一字,不由抬头张望,脸色平稳无波,慢慢又道:“陛下终是等不及了么?”
殿角宫灯高悬,碎旒随着夜风轻轻在飘。
本以为邺齐朝中最顽冥的当属宋沐之这等老臣,谁料唯一劝仕不动的竟是颇为年轻的古钦。
天边彩云流散,一丈皇鼓,声轰然。
她挪动了一下身子,唇角淡划一抹笑,这若是个男孩,定会如他一般英悍有力……
她长睫卷垂,勾了下唇角,瞥了眼最上面的折子,“谢明远仍旧不受封赏?”
五月初六,二帝次燕平,百官常服迎驾于宣宏门,侍卫如常仪。
他点头,不再多言,行过礼后便朝殿外退去。
羽林铁甲隐在夜色中,黯利槊戈不见锋棱。
夜风有些暖,薄甲之下衣袍挂汗,潮而闷。
一袭火红色的宫衫如盛放中的山茶花般,绽开于这灰抑的石砖上。
她挪动一下身子,好整以暇接道:“到时候,你于邰涗是敌军之将,擒之即杀,不在话下;你于邺齐是国之罪臣,助敌为乱,亦当重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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