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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翻御史大夫

作者:谢金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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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绿袍卷 第九章 江山梦

第四卷 绿袍卷

第九章 江山梦

说着,接过茶碗往外泼了,拿出个织锦盒,打开拿出茶来冲了,虞璇玑一闻味道,便微笑起来:“阳羡贡茶,副帅藏私啊!”
“也是,我看李相公也跟你一样心思。”田敦礼摸了摸胡子,用力在虞璇玑肩上拍了一下,差点把她半边手臂卸下来:“到底是见过世面的。”
幽帅气得五官错位三尸暴跳,又忌惮李千里的剑,一努嘴叫出自己的幕僚来,只见卢龙的一位判官直起身,拱手对李千里说:“中书相公与董监察之言差矣,想我幽镇雄据东北,天下谁人不知?就是昭义节帅不得幽镇人心也不敢履任,中书相公不明我镇军情,董监察不知朝廷积弱,仍妄自尊大,二君之言何其谬也,还是尽早回禀陛下,送得四百万贯前来,幽镇仍是陛下之臣,相公再履河北,幽镇也必以相礼相待,如若不然,哼哼……大帅一怒,中书相公与诸位朝廷大员就请入幽镇做客吧!”
李千里不答,看向裴招抚,裴招抚捻着花白长须:“唤他们来干什么?就是要干晾着卢龙,让他们疑心魏冀二镇,好叫这三镇继续面和心不和。要是他们三镇结成一社,那时大梁的半壁江山也去了。”
“江山不问兴亡事,一任斜阳伴君愁……”
好大的牛皮、好大的口气……虞璇玑看了那人一眼,翻开手边的名册,看了看他的履历,果然是河朔有名的说客,只不知李千里听了此言怎生应对?她望向李千里,却见他仍慢悠悠地擦着剑,寒光隐隐映于眸中,话音一落,就听他懒洋洋地说:“满口之乎者也,听来气魄雄壮,想来狗屁不通。凭你一个明法出身三次制举都落第,不得已才到卢龙混饭吃的节度判官,敢威胁国相,妄议国政,前所未闻。我以本官充宣抚使来此,便是制使,上承天意下安民心,你竟敢出岩恫赫,按《大梁律》,对捍制使而无人臣之礼,绞!来人!把此人拿下!”
李千里坚定地说,看着矮他半个头的虞璇玑向他颔首,好像一颗定心丸也随着落到心口。十六年来,他追逐着她少女时的倩影,以为得到那个娇柔可人的虞岫嵬会让他幸福,所以他破坏了她的婚姻,但是每当他有机会能与她相识时,他却三心两意,因为他害怕一见了面,那个美好的想象会破灭,又怕他寤寐求之的女人拒绝他,所以最后都逃开了。想她、盼她又怕她,更重要的是怕自己,怕自己不是她喜欢的人。
“不要闲扯了,成德这边说给钱好谈,但是不放弃任何一个县,这可怎么好?魏军都打到这里了,不能没有个甜头就走吧?”
虞璇玑笑吟吟地看着座师难得的红脸,红得跟猴屁股一样,听说猴屁股红了就是发|情了,果然猴急一词其来有自啊……
虞璇玑向他一笑,偷偷在他手心握了一把,闪电似地放开,眼波流转,脉脉含情,嘴上却不肯示弱:“我把这话记下了,总有一天,我要在你面前帅气地讲这话给你!”
“我在后悔我不该浪费这十年,如果我十年前就考中进士,也许我今日就不会只是在这里羡慕你。”虞璇玑诚实地说。
“啰唆!”某黑心狗官恼羞成怒,又压低声音:“总之,赶快娶我!”
“那当然,只要我活着,多少金银都赚来与你共享,你要什么前程,只要你定意要得,我也会把你调|教到配得那个位置!”
“哪有……”
李千里脸上波澜不兴,剑眉不动,一双凤目斜扫幽帅,却说:“董监察。”
软玉温香在怀,李千里心头突突直跳、眼冒无数粉红小花,不过还是记得抽空转过头去,对着帐门外把风的燕寒云一使眼色,又感动到抹泪的燕寒云连忙放下帐门,任由里面郎君与新娘子细语切切。
王亭奏本待要说此事,见他应得爽快,也就一迭连声应承下来,李千里命他先走,这才叫入田敦礼与史诚,又把同样的话嘱咐了一遍,田史二人也无异议地退去了,董监察问:“相公,要唤卢龙的人来吗?”
“老元戎此言差矣,晚生自知眼下官居中书不过权宜而已,有赞皇公、座师、侍中与二位仆射在前,晚生实在无颜窃居此位,自当拱手让贤。”李千里拱手,点漆一般的凤目中却是顾盼生辉:“不过下一代的相位,晚生绝不相让。”
“那这样呢?”李千里拿起靴筒里的匕首在两块木头上挖了两个槽。
史诚似乎觉得闲聊够久了,直勾勾地盯着虞璇玑:“虞监察总不是来喝茶的吧?”
李千里却笑了,一见无人,便忍不住伸手抚着她的脸:“我有什么好羡慕?孤家寡人的老旷男,朝廷藩镇人人喊打,除了还有尾瞎了眼的鱼愿意跟我过一辈子之外,有什么好羡慕?”
虞璇玑破颜一笑,是啊,怎么忘了这世上还有这只大金龟?她见四下无人,偷偷地撒了一点点娇:“要是人家许我个金山银海锦绣前程呢?”
这……虞璇玑大惊,她早知座师是好斗之人,却没想到他这么乱来,她与董监察张口结舌,却见幽帅一动也不敢动,兀自撑着不倒架:“把剑拿开!混帐!哪有中书令舞刀弄剑的!”
对比着秩序井然的赵州城,当虞璇玑来到深州城外时,第一次感觉到战场这个男人世界的残酷与扭曲。深州城原也是高墙深池、固若金汤,石条围绕的城墙下,城门沟里垛着腐臭的尸体,黑血混着肝脑砸在青石上,混浊的水也不知是河水、血水还是尸水,又稠又粘地漫过蠕动着蛆虫的尸首。
这次她有警觉,可是下次如果没警觉呢?又或者下次是她更想要的东西呢?这次不过是茶,再名贵也是她一咬牙肯撒钱就买得到的,若是下次是她买不到或者根本买不起的呢?到那时,她能不能拒绝呢?看着自己脏了的靴尖,一阵痛楚从脚尖传来,直刺心头。
事情至此,卢龙那边也不好再留人,只得眼见己方的文胆被赶出帐外,李千里又让幽魏两镇和-图-书的人先下去,只留裴招抚、二监察与王亭奏。虞璇玑不知李千里袖内乾坤,却见他转向成德那边,目光凌厉,脸色凝重:“王兵马使,少了那些逞口舌之辈,我也就直说了,你是个明白人,怎么会把河北事弄到这般地步?成德也是陛下寄予厚望的藩镇,以田太尉为节帅,田太尉又任命你为都知兵马使,你却放任部属杀害节帅幕官,致使士人却步,深恐入幕后有性命之忧,你就再有才华,也不能事事经手,武人对案牍之事也不上手,事到如今,你成德幕府连个象样的奏疏也提不出来,你送往东都的奏疏叙事紊乱、论理悖谬,就是陛下与朝臣有心维护你,一见奏疏就懒得多说了。成德镇眼下走到此处,已是无路可走,南边田帅父仇待雪,西边裴招抚王命在身,卢龙是事不关己,站着说话不腰疼,而此番引起诸般事端的淮西又龟缩着不出头,你一人死扛不肯松手,就是田帅有心泯恩仇,你这般态度,他又怎么拉得下脸?就是裴招抚有意放你一马,你不肯合作,我与裴招抚又如何向陛下交代?现在不只是你在这个死局里,我们也都不得脱身,何如你退一步,大家都好谈哪。”
李千里闻言,勾起了他一直在思考的一番话,他从鱼袋中拿出两块木头来:“我问你,这两块木头有没有办法扣在一起。”
“那你明白了吗?”李千里墨黑的眸子灿然如星,虞璇玑望着那两块木头,目光一动,却没说话,只听得李千里柔声说:“如果你是从前毫无缺憾的虞岫嵬,你不会有今日的羡慕,羡慕是真的想要什么才会有的情绪,就是因为你这半辈子走过了很多,你今日才会对朝政怀抱梦想,否则,你也不过就是个舞文弄墨的宦门夫人。而我,若是我没有这二十多年磕磕碰碰、若不是失去了很多,我也就是个吠来吠去的小狗官,绝无今日问鼎中书的决心与自信。如果你毫无缺憾,却嫁给我这个在官场打滚的人,只会是第二个王氏。如果我毫无磨损,娶了有过遗憾的你,也必然会负了你。如果我们两人都没有任何遗憾,大概结了婚就会造成遗憾,若不是我负你、就是你弃我。就因为我们都缺了什么,才有今日吧?”
“啧,相公真猴急啊……”
“是不像十六七岁,但是很像六七十岁的老婆婆啊……”田敦礼却笑着摇摇头,回头看了大帐一眼:“不过我猜你其实心里不这么想吧?”
不过,这倒是第一次遇到有人要贿赂她啊……虞璇玑猛地想起这一点来!怔怔地往后看了一眼,史诚今日送茶绝非偶然,他早就把她的习性摸清楚了……沉下心来,她讨厌这种被算计的感觉,而且对方用的是她喜欢的东西,不能收又很想要,这种感觉比被算计更讨厌一百万倍!
“原来如此。”
王亭奏连连挂保证,虞璇玑却惊讶于李千里的心计,他在御史台内向来不掩饰对官员的厌恶,喜恶泾渭分明,没有一丝模糊,一个口令一个动作,但是他今日处处圆滑,若不是那毫不和蔼的口气,她真要以为是韦尚书上身了。侧脸看董监察,他也是一脸讶异,而裴招抚更是一脸吓坏了的表情,显然不是只有她一人觉得这景象令人惊奇。
“中书相公佩剑,为的就是有一日能与大帅以武会友,请大帅暂且不要乱动,待下官说完,相公自会收剑。”董监察一本正经地看向幽帅,背书似地说:“朝廷给了贵镇那三十万段物,早就是花钱买平安,结果贵镇叛服无常,让朝廷怎能相信?再说,一镇二百万贯更是说笑,如果要花四百万贯才能弭平此事,还不如砸锅卖铁拼了!再说,幽帅前阵子想吃义武镇豆腐,明明就被义武陈帅打回来了,现在与中书令要钱,还真好意思啊!”
“有什么金银前程比我更贵重?”李千里毫不犹豫地说。
推托客气必有隐瞒……虞璇玑默背着《推事札记》里的句子,却还是不能不问:“可是,这事下官觉得似乎不能不费心呢!”
“对,我们家。”
但是这两年,她在他眼前,一天天茁壮一天天绽放,似乎每天都有些不一样,每次见到都觉得惊奇。什么时候开始,她从梦中那层层纱幔后的少女倩影,一步步走出来,成为眼前这个还有迷惘、还有怀疑却温暖而真实的女人?
视线中突然出现一双干净的皮靴,就在她脚前几吋,靴子已是半旧了,靴面有几条深深的沟纹,却擦得鲜亮。熟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那天死鸭子嘴硬说脚没那么大,现在疼得走不动了吧?”
“去你娘的!那还谈什么!你洗好脖子等老子……”
“是欲|火吗?”
“我也不想啊……可是我不能不为他想吧……”

“但是我同时也是河北道监察,与河北有关的事,自然要费心了。”
董监察心知大头头这是嫌台阶铺得不够华丽,连忙补了一张红地毯:“虞监察所言甚是,相公大人大量,还望从轻发落。”
“谁说走不动了!休息一下不行吗?”虞璇玑恼怒地抬头瞪着来人,一见他,就不争气地又低头生自己的气:“讨厌!为什么我的脚大得跟船一样!”
而且,她刚才真的差一点点就要伸手接了,若不是瞄到身上官服,她就真的会傻呼呼地收下。可是就算她知道收这盒茶不对,她也没有严正拒绝,而是顾左右而言他,甚至落荒而逃……她咬着牙,气得跺脚!脚下尘土飞扬,把皂皮靴都弄脏了,看着灰扑扑的靴子,她的表情显得有点悲哀。
“下官在。”
什么时候,你懂得了她的遗憾,你才有资格为她承担她的痛苦……韦尚书的话在他心底响起,他是真懂了,也真的承认了总是插科打诨胡说八道的座师也有说对话的时候,所谓‘歹马也有一步踢’,果然无误。
干净的靴子倒转过来,落在脏靴子的旁和图书边,足足大出一截:“果然船大行得稳。”
在战场上,什么天气都显得悲惨。万里无云的晴天,把战场上的惨况照得一览无遗,炽热的天气,让青黑的尸斑扩大得更快,一刀从胸划到肚脐的刀痕里流出肠胃,被砍断的护身符染着血迹落在一旁。阴天雨天,虽能掩盖、冲刷掉尸臭,但是那股新鬼烦冤旧鬼哭的凄冷如刺在背,夜里,明明灭灭的磷火昏惨惨冷清清地浮在战场上,透出人鬼殊途无家可归的怨恨,夏夜晚风,吹散浓浓的尸臭,露出白骨的断手,仍紧握着胸前的皮囊,里面装着妻子的头发与平安符。
留后,是因为节度使、观察使等使职,本是因时因地制宜,并非常设,有时以一些亲贵高官充任这些官衔,事实上这些人并未亲往,就需要有个人到当地以知节度使事、知观察使事的名义来管理,便称为留后。藩镇林立的时代,大部分的节度使在病重或者预备传位的时候,都会将接班人立为留后,因此,留后一职就象征着尚未拿到朝廷节钺的节帅。
史诚不为所动,对虞璇玑的笑意视若无睹:“你是御史,把朝廷的事顾好就好了,何须在此饶舌?”
“晚生不才,忝居中书之位而无尺寸之功,若不趁此机会,只怕将来没有再任中书的一天了。”
外面进来许多兵卒,不由分说便把那判官拿下,幽冀二镇诸人自然吵嚷着不许,却又听‘呛’地一声,是李千里还剑入鞘:“虞监察,写奏状交我后,就把此人连着奏状送东都大理寺!”
果然,史诚一听到留后,脸色就和煦许多,见虞璇玑一碗茶快喝干,似乎想起什么似地一拍手:“哎呀!竟忘了那日入冀州时,我手下小卒抢来几斤好茶,就收在帐中,一直没打开喝,竟没有拿出来待客,还让虞监察喝这劣茶,失礼失礼。”
这人的疑心病有够重……虞璇玑暗想,起身拱手说:“那就劳烦副帅了,先与副帅贺喜,保管会议一下来就是留后了,回魏博后一定要摆酒啊!”
“我羡慕你有足够的实力去梦想一个梦。”虞璇玑嘟着嘴说,她也伸手握着李千里在她脸上的那只手:“你让我觉得,我大半辈子都白活了。”
李千里与裴招抚谈得兴起,虞璇玑望着他,第一次感觉那是他在官场上的真面目,坚定刚强、不择手段却又知进退,很难相信他只大她七岁。从心头升起一种不服输的情绪,站在官员的角度,她第一次觉得羡慕和一点点的嫉妒,又羡又嫉的,不是他的官位和人脉,而是他拥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是他那毫不迷惘的意念、是他千锤百炼熬出来的见识、是他宦海浮沉多年后站在风口浪尖的气魄,居官逾二十年与两年都不到的官员,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她很清楚这点,也明白她也许不是输在资质而在经验,却忍不住涌起一阵阵的懊恼,懊恼自己虚掷了十年光阴,若是她能早些立定志向,也许今日站在李千里身边就不会感觉自己的渺小与无用。
“很大一部份吧?”
万分的喜悦也不足以描述李千里的心情,他只知道自己不是爱上了一个幻影一个想象,是满心地爱着这个令他惊讶的女人、跟他一样有缺点的人,因为自己的缺憾,所以看向对方的好,连带着包容对方生命里那些不能挽回的遗憾。
“一回东都,就把该办的办了吧?”李千里微怒着说,怒的是在此处空耗时日,他压低声音,却更显出他的心急:“我真是等不及了……等得我一肚子火啊……”
“呃……有一部份……”
“董监察,没礼貌啊……”李千里咳了一声,完全没有任何申斥之意地申斥一下,从怀中掏出手巾,将长剑收回后缓缓擦拭:“幽帅,简单来说,这次和谈,你跟着来实在太客气,因为整件事其实不干你的事。”
这种未婚夫妻最蘑菇最招人厌,燕寒云不由得想起自己还大着肚子的老婆,不知道生了没啊?这个小孩该叫什么呢?燕……燕龟年?龟鹤延年嘛!这样再生两个就叫燕鹤年、燕延年……燕延年……听起来就好粘好粘……燕寒云抖了一下,一定是被里面那两个粘答答的未婚夫妻影响了!
史诚自然知道她不是要他去讲时间,却又还有些疑心:“我这就遣小卒去。”
“唉……黄鼠狼阿爹也有失算的时候啊……”虞璇玑却没有多想,舒舒服服地挪了挪位子,半眯着眼,食指在他心口画圈圈,让李千里心痒难搔到了极点:“不过就像你说的,如果我那时嫁了你,大概也会有什么意外吧……到底天意如此,绕阿绕的,还是落在你手上,那就好了……”
史诚面上露出一丝似乎很无奈的苦笑,眸中却精光外显,虞璇玑仔细看着他,就明白这是以退为进,怕她跟田敦礼联手,把成德割了讨好魏军诸将,又继续占着帅位不走。她心中暗笑,嘴上也跟着呵呵傻笑,一脸说三道四讲小道消息的表情:“啧啧,该扶正的自然是早早扶正为好,李相公那边已经知道田帅不干的事,他也没说什么,只说‘既然不干了,那你找个想做的来吧!’,田帅自是赶紧把副帅捧了上去,李相公就答应了此事一完,先立副帅为留后,然后田帅跟他一起回西京与陛下奏明,就把节钺的事搞定,八月多就让我再送来。副帅,王兵马使虽然也自称留后,但是那是他自己封的,你这个留后是田帅认可的,副帅与成德说话,那是夫人吩咐婢妾,让他不从也得从哪!”
史诚挑了挑眉,什么时候冒出了一块牛皮糖来?他心念一转,板起脸:“男人的事!女人不要在那里啰唆!”
“我等着。”李千里也笑了,短短胡髭一提,眼尾挤出笑纹:“自己赚的钱,怎么也不嫌多,我等着我们家一门二相,一个月两三百贯薪俸的时候。”
“亏你还是一方节帅,谁让你放他了?”李千里冷笑,短须微和图书动,像斗鸡蓬起的羽毛:“只要你答应了,我派人送信给他,让他半夜出城,你派几个亲信意思意思追一下,回来报告说是送信往东都的信使。然后隔日举兵攻打深州,深州没了刺史,军心涣散还愁不破?到那时,随便找个面貌相似的,说是牛刺史也就是了,横竖他此番离开,也不会再来河北了,没人会知道的。”
“此事,标下也早已派人暗地做了。”
这几日看了太多尸体,看得她一点胃口也无,只能自己揉了面团,拿个炭炉来,自己烤胡饼吃,然后拼命喝茶,希望能淡掉无所不在的尸臭味。虽然李千里已是她的未婚夫(或是妻……),但是他还是宣抚使、中书令兼御史大夫,是整个行营的老大,即使她再怎么想跟他挤一张榻,也是不行的。就算他们大方承认是未婚夫妻,在人人欲求不满的军营中,还是异常刺目扎眼,若是让人知道他们两个睡在一起,就算什么都没做,也会传得乱七八糟,她会被人传成色|诱上司的荡|妇,而他会变成好色无耻的变态高官,其他人若是也看得不爽,一状告上去,‘轻狂无行’四个字就能断送他们的功名。
“老元戎有不世之功,晚生一介书生,不能相比。”
虞璇玑的嘴角勾了勾,却还是垂头丧气地问:“我刚刚差点就收贿了,虽然没收下,但是也没有拒绝,我是不是很没用……”
“标下是回骨后裔,史诚是杂胡,幼时在同一商团里跑腿过,有交情,此事相公若信得过我们哥儿俩,必不让相公在朝廷难做人就是。”
所以这几日,李虞二人都格外地小心避嫌,别说抱一抱了,就是牵个手都没有,多看一眼就马上转开,说话也都是以官衔相称,倒是田敦礼看了觉得好笑,私下问虞璇玑:“璇玑,你跟李相公吵架了吗?”
“我曾分巡河北,自然明白你的难处,况且那时你是成德节帅养子,我们有数面之缘,也明白你不是个剑走偏锋的人,只是我能体谅,朝中那些人不能、魏博也不能。你若不肯稍让,我也不能替你周旋,就只能僵在此处了不是?”李千里盘膝而坐,身子坐得直挺,如一座小山般端端正正,脸上表情却是十分推心置腹,墨玉般的眸子深沉地盯住王亭奏。
家国如梦、江山如梦,生有其时、死有定数,兴邦有时、亡国有兆,梁国已是江河日下,不过是强撑着律令典制的架子无意识地运作,直到遍地烽烟的那一天。田敦礼深深地望着南边,与故土作别,他要彻底把田家抽出魏博,手中这八千亲兵,不久后也要分散往各处为将为帅的族人手里,一日舍不得抽身就一日不能开创田氏家门的新局,他要田家人出将入相,梁国,还有个二三百年国祚吧……待得萧家破败的那日,进则逐鹿天下、退则存保家门。
李千里注意到她的目光,起身送走裴招抚、支走董监察后,特别把她留下来:“你刚才在想什么?”
李千里不避不让,安然受下此礼,伸手示意他坐到案前:“我知道深州牛刺史是田太尉放进成德的,成德官将认为他是田家的人,这才起哄要杀他,但是你我都知道,他不是田太尉班底,他出身神策军,他是朝廷的人。跟你挑明了说,刘珍量带着五千神策军东来,大半原因是为了救他,他不平安地出深州,你在朝廷就是锯嘴葫芦,所以,他一定得先走。”
“中书相公,你的自我感觉真良好……”
“此事既与朝廷无甚相关,虞监察也就不必太过费心了。”史诚不冷不热地说。
“一句话,要钱没有、要命也没有。”李千里毫无商量地说。
虞璇玑默然无语,只是珠泪盈睫、秋水泫然,咬着下唇不想哭出来,李千里伸手捧住她脸颊,她一声呜咽,紧紧抱住了他:“君如盘石,我为蒲草,今生今世,永不相负。”
“还有,田太尉与三百多名官吏的尸体必须找出来,官吏嘛,除非有名有姓的,否则全烧了,捡成三百多个骨灰坛写上名字供他们家人认领。田太尉的遗体,却一定要以军礼送出成德,给朝廷、给田家一个交代。”
“放在幽帅该放的位置……”李千里不愠不恼,啜了口茶又放下:“幽州。”
“我是来向副帅问计的。”虞璇玑放下茶碗,看向史诚:“王兵马使那边坚持不让寸土,这在朝廷自然是无所谓,可是这对魏军弟兄无法交代,此事应当如何处理为好?”
虞璇玑没有因为他的话而开朗一些,她深深低下头,嗫嚅着说:“这次的东西我没收,但是如果下次是我很想要的东西,我很怕我就会收下了……”
王亭奏见李千里责他,出言抗辩:“中书相公,田太尉事,标下有督军不严之责,但是他不得军心是事实,放不下魏冀世仇也是有目共睹,那日三军哗变,标下也是不得不为,否则下一个死的便是标下,事已至此,相公责我不肯退让,却怎知我若轻让疆土,兵变立时而生,成德军中有意为帅者,可不只我一人哪!”
“差点就脏了……”她低声对自己说。
“如果是照我的看法,没拒绝是很没用。”李千里老实地说,不讶异地看见她的肩膀垮得更低,像是再多说一句就会缩成一球似的,他微微一笑:“不过按着你太老师的看法,没收不坏章法,没拒不坏人情,他会说你真有慧根。”
“这样就行了。”虞璇玑将木头接过来,一直一横,两槽相对,往下一扣,成了稳固的十字。
“副帅是魏博人,怎地对魏军的事这般冷淡?下官也不过是想拜托副帅玉趾稍移,到成德王兵马使那里,请他稍让一些而已。”
梁国里,还有多少待圆的、已碎的梦?那些书生笔下山河,或巍峨或秀丽或丰饶或荒凉,却很少有人站在河北平莽荒野中,去理解、去体谅武人的心情。田敦礼站在望楼上,足下江山万里生,他却感觉到这世界的辽阔与https://www.hetushu•com•com残酷,一个人从出生到长成,至少需要十五六年,死亡却只是一刀砍下的瞬间,快得连眨眼都来不及。深州一役,不管攻打或守卫的,都说自己是因为爱乡爱土而战,到头来,却将故园化作一片焦土,河北子弟葬身于此,不甘的怨血渗入土中,是不是玷污了土地呢?恨血千年土中碧,若是如此,千年后,这里大约会跟蓝田一样满地生玉,到那时,是不是又有更多的人血染此地,为的是夺取玉矿?
“虞监察所言即是,我心亦同。”
“有个茶喝就好了,哪里敢挑三拣四?”虞璇玑接过茶来,低头像是闻茶,遮掩住警觉的眼神,他连她喝什么茶都知道?她喝了一口,茶里隐隐有股霉味,不过入口有种甘味:“这倒是没喝过的茶,味道很特别。”
田敦礼低吟,夕阳已完全沉入地平线,营中灯火通明,深州城上也点起了火把,郁沉沉的夜色中,逐一亮起繁星,远处的万人冢上,几丛幽幽鬼火闪着昏惨惨的光,生死有命阴阳难通,田敦礼走下望楼,看见虞璇玑从大帐中出来,脚步十分轻快,田敦礼不禁微笑,至少,在这一地悲剧中,还有一对良缘得谐,人生多错迕,他没有握住她的手,却有另一人能与她同舟共济,人生际遇当真奇妙得不可思议。她会成为什么样的官员呢?在梁国的盛世表象下,她又能成为什么样的官呢?
到那时,应该没有人记得他了……田敦礼自嘲地一笑,不过人生大多如此,栽种与收割的,往往不是同一人,一个家族靠着血缘可以无限延长,若不能舍弃自己眼前的小利,就不能为家门建立更长远的利益,梁国诸多名门,也多是靠了先人余荫而有今日,田家三百年魏博基业,到了他手上,必须做出取舍了。
“我是何人?虽然都称我副帅,但是不过是个都知兵马使而已,号令魏军尚可,去跟成德那边讲话,好比妾妇与邻家夫人言语,岂不是自讨没趣吗?”
‘噌’地一声,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却见李千里手中长剑盈盈如秋水,冷飕飕地贴到幽帅护裆之下,淡淡地说:“再提钱,我就骟了你。”
“我其实十六七年前就喜欢你了……”李千里一时忘我,终于说溜了嘴,见虞璇玑看他,连忙说:“那时你父亲嫌我官卑,怕你有危险,所以不肯允婚。”
“有劳有劳。”虞璇玑连声有劳,连忙辞出来,出了史诚视线能及,才松了口气。她看着自己的手,狠狠地往手背上打了一下:“笨手!差点就收受贿赂了!笨手!”
王亭奏闻言,低头想了想,默默起身,走到李千里座前,当胸平手深揖到地:“相公救我。”
“不是吧?你这是想继续当中书令吧?”裴招抚一对三角眼精光四射,直刺李千里:“你野心不小啊!”
满帐金紫、一团戾气……虞璇玑心想,她与董监察都是一身青衫坐在右侧的下首,盯紧朝廷与藩镇的人,而大帅们人人身穿甲胄,就连裴招抚都看得出袍下有护身甲,有李千里没有穿甲。几个小卒上来,一人奉了一碗茶,却讲不到三句话,卢龙节帅就翻案而起:“谈什么鸟?谈来谈去都他娘谈魏博!李千里!你把老子放哪去?”
“那也不至于这样生疏吧?”
“嗯……”李千里摸摸下巴,似乎很不满意地皱了皱眉头。
“我们家……”虞璇玑喃喃地说。
“行伍出身,难免粗疏啊,多多见谅多多见谅。”史诚将茶碗推与虞璇玑,又把那锦盒盖好,放在两人中间:“为军从戎,没有品茶的雅兴,可惜了这盒好茶,不如借花献佛,送与虞监察喝着玩吧!”
“相公,我早就想放了他,但是成德官将恨他据城不出,又哄骗深州人说我们不义,这是让成德人窝里反,众官将都说了,不破深州誓不为人,我若放他,下场只怕比老牛还惨哪!”
“告诉你一件事,保证下次遇到这种事会毫不犹豫地不收。”李千里自信地说,虞璇玑抬头看他,那样子像个闻到食物味道的小兽,李千里怦然心动,却还是用理智压下直接把她抓进帐内的玫瑰色幻想,低声说:“别人要送你喜欢的东西,你别收,回来与我说了。他送你什么,我不但照送,还加码。”
“还不是这里有一大堆旷男,想亲近点都怕被人用目光射死啊……”虞璇玑小小声地抱怨着。
“虞监察,请坐。”史诚不慌不忙地收了刀,从茶吊子上取了热水,拿过一个粗陶茶碗,丢进几撮黑末冲开:“行军中,只带得这等劣茶,比不得虞监察素常喝惯的阳羡茶,请将就吧。”
“那怎么像仇人似的?”
史诚这才放心,也起身拱手:“王兵马使的事,就在我身上了,虞监察尽管放心。”
不可思议啊……李千里暗自惊叹,她已经跟他两年前以为的人不同了,他凝视着她,看见那双端丽的眸子闪闪发亮,像一只将要飞翔的家鸽,飞得再远,眼里都还有一条路,通往他的方向……她是真的心里有了他。
“混帐!中书令算个鸟?休要在此啰唆,幽冀二镇比照当初给老田的承诺,一镇二百万贯拿来!我老朱保证,河北三年太平!”幽帅年近五十,出身卢龙武门,朱家也曾是卢龙世代相传的节帅,祖上便是四十年前奉天之乱把女皇赶出西京的朱太尉,不过传到他时已经没落。这位幽帅从小校往上爬,好不容易才赶跑前一位朝廷任命的节帅,朝廷调昭义节帅来接任,昭义节帅却畏他兵强,走到半途就跑回去,朝廷无奈,只得授他节钺。于是气焰更张,前不久才趁着登基一甲子,与朝廷勒索了三十万匹丝绸,此番与成德勾结后,更曾攻击忠于朝廷的义武镇,好在义武节帅也是个强者,才没让他占得便宜。
“诺。”虞璇玑应了一声,却见李千里看了董监察一眼,董监察便拉了虞璇玑的衣角一下,右手在左手背上平滑而过,虞璇玑眯和图书了眯眼睛,侧头一想,连忙说:“禀相公,河北民风心直口快,判官虽然言语无礼,但应无犯上之心,再说,若是弹劾判官,幽帅身为长官,恐怕也要连坐,幽镇防驭北疆、幽帅国之栋梁,实在不该因判官无心之言自毁干城,求相公从轻发落,略施薄惩也就是了。”
什么女将威风,都是假的!什么巾帼英豪,也都是骗人的!一想到这些人的背后,或是老母倚门相望、或是弱妻深夜相思、或是稚女天真相问,哪个女人下得了手?夜里本就微凉,但是在此时却透出阴森森的鬼气,虞璇玑坐在自己帐中,微微发抖,她本就怕黑、怕鬼,却不能不来,因为她是河北道监察,在这种重要的时刻,身为御史,就要担负起女皇耳目的工作,所以她与董监察都必须紧盯着与会的所有人。
“那就得看你的了,我是魏帅,我说话,朝廷觉得是私心,成德觉得我占他们便宜。你说话,朝廷觉得你是自己人,成德觉得你多少代表朝廷的看法,趁着王亭奏还没摸清你的底细,今日会议,你一定要帮我。”田敦礼倒是干脆爽利,大大方方地讨人情。
却见得不远处,田敦礼背着手走过,他登上望楼,极目远望,此时已近黄昏,西边的天空一片金红,血色的夕阳被刺了一刀似地,染得半边天空都是红的,红光照在地上,像是满地血迹,映着深州城外一片残破,更显出诡异的哀伤。大营里已升起炊烟,也燃起了灯火,明晃晃地透出人气来,而栅栏之外,恍如鬼域,一线之隔便是生死,将军百战声名裂,貂锦八千丧胡尘,人命在此处贱如蝼蚁,也如蝼蚁一般顽固坚韧地生存着,很难想象,数十里外的别处城池里,还有人能安然与家人吃一顿晚饭,在此处想着一家团聚,遥远地像一场梦。
“你说得我都脸红了。”
“废话,要是这里没有旁人,我也想卷在一起啊……”
“忙是一定会帮的,不过我要去跟你们家兵马使讨论一下,我看他跟王亭奏一定有暗盘,不把他的底摸清,还真不好说。”虞璇玑说,接着就到史诚帐中去,却见史诚正在拭刀,一双鹰目饮隐有着一抹蓝色,痴迷地擦着刀,忽而警觉有人,长刀直指,虞璇玑连忙笑着说:“下官有事要与副帅商量。”
“告诉他。”
“这事不能再拖,深州的事,我一离开就要办妥,田太尉的事,我回到东都时要看到消息,至于你跟史诚,随便你们怎么做,我都没意见。”李千里下了结论,薄唇勾起一抹不太和蔼的微笑:“不过,要求你们做这些事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什么时候你与史诚把请罪表递到东都,我就什么时候请授节钺,我是一点都不急,看你手脚快不快了。”
虞璇玑缩在他肩窝,一拳捶向他肚腹,咬牙说:“我都老得快不能生了,你这混帐才出现!”
“两块都平的怎么可能扣在一起?”
“老元戎说得是。”李千里点头。
她凝视着他十分阳刚的脸,尽管李千里说要嫁给她,她心中却不曾将他视为妻子,她从来不是那种与男人争强斗胜的女人,也不打算变成个男人,这么多年的寂寞与冷落,每当夜间扪心自问,她仍然期待有一个值得她寄托满腔柔情的丈夫,不管到底在程序上是谁嫁给谁,她都想做他的妻子而非丈夫,因为妻子尽可以在丈夫身边小鸟依人,享受偶尔不用负责任的放纵。但是同样身为官员,她惊觉自己不能依附于李千里羽翼下,总有一天,她的仕途若不是与他分道扬镳,就是追随着他,不管她走向哪一条路,‘李千里’都会是压在宦途上的一座大山。
裴招抚却看向他,评估似地说:“秋霜,你今日真让老夫刮目相看哪!”
“虞监察是朝廷的人,与朝廷无干的事,自然与虞监察无涉。”
田敦礼也推了一把,眼风一瞟,史诚与魏博在场官将也连忙附和,最后连裴招抚与成德镇诸人也不得不跟着求情。见这台阶铺得够有面子了,李千里才慢吞吞地挥退兵卒:“既是诸君求情,我也不好扫大家的脸,但是此人言语轻狂,不可不教训!来人,把判官扠出帐去!”
“好!有这等抱负这等手段,下一代又有谁能与你比肩?”裴招抚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又抚膝感叹:“廉颇老矣,若是能年轻个三十岁,老夫必能与你争个高下。”
“横竖我现在没有女人的事要忙,问一下男人的事,不为过吧?”虞璇玑死绷着脸上的微笑,这家伙一定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杂胡行商都喝这个,全是贩茶时碎落的茶末子,挤在一块阴干,轻便好带又不浪费。”
“相公妙计!”王亭奏眼光一亮,拍胸应了:“此事,标下必为相公办妥。”
“我心亦然。”李千里在她耳边说,整整三十九年,他终于有了豪无缺憾的纯粹感情:“璇玑,你让我等得人都老了。”
“要不你以为我们会怎样?不见面就像得了绝症快要归西、一见面就像发|情似的恨不能卷在一起?拜托,又不是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虞璇玑嘀嘀咕咕地抱怨着。
虞璇玑本待收下,到手的礼物哪有不收的呢?不过她刚要应承,又缩回手,也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说:“啊!我忘了李相公要问我话呢!糟糕糟糕,等下又要与王兵马使谈事了,我要迟了就死定了啦!还有,本来上次会议时说了时间可能会稍后,不过李相公早上又说照原定时间,副帅,能不能劳你驾,帮我与王兵马使说一声?”
李千里颔首,手指拂着短须,像是一边思考一边说:“最后一事比较难办,那就是魏博那边还得安抚,魏军垂涎冀州已久,眼下占了不肯松手,但是成德也不愿寸土相让。这件事,你与史诚谈好就好,他压得住魏博,看你这边如何,与他谈妥也就是了,此事与朝廷无关,也最好与朝廷无关,我没看见没听见,若有什么事,我也两不相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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