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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不说了。你这几年都在做什么？”

医生的话就像一阵轻烟，蒙蒙地飘进她耳朵里，又幽幽地消散了。来去都模模糊糊，不甚真实。

“没有固定的工作，也没有再画画，就靠老公养着，跟寄生虫一样。”凌筱自嘲地笑笑。

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多年后重逢的老师的邀请，凌筱甚至还感到受宠若惊，她想也没想就点头，“方便，您先去忙。”

“当然。我还会给你优厚的薪水，因为你是我最钟爱的一个学生，我要对得住自己的眼光。”

凌筱随着这个突然响起的声音转了转头，她的神情带着惊喜和慌张。

“谁都不能理解你吧？”林慕平怜惜地看着自己的学生，“我初听到时却很高兴。别人不能理解那是正常的，可我知道，你是怕生活的压力磨灭对画画的热情，或者被金钱名利的欲望诱惑。你明白，钱啊，名利啊，都是会让人上瘾的东西，如果你真的像别人一样地去追求物质生活，你会跟初衷偏离得越来越远，直到有一天晚上你做了个梦，梦到你以前的样子，而早上起来，假设你又照了镜子，发现镜子里的人那么陌生，却无论如何也回不到从前了，那很悲哀。”

“什么？您在这里有工作室？”凌筱诧异地睁大眼睛。

他冲凌筱眨眼一笑，便埋头吃面。凌筱愣了愣，也老实不客气地吃起来。

与林慕平的重逢，倒叫凌筱对余墨墨的怨恨消了不少，她原本就心软，向来在人前趾高气昂的余墨墨洋洋洒洒地写封长信来，便使她感到受宠若惊了和*图*书。

她恼恨着为什么偏是她知道这个消息，她要如何去告诉婆婆和丈夫，若他们再向她问起何时可以出院，她如何能回答出这个残酷的事实——不用出院了，不久就会被转入太平间里。

纵使心里百般不情愿，凌筱还是跟在她身后进了办公室。

“医院的诊断结果是，”曲医生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带着遗憾的表情，“是胃癌晚期。”

“您别这样说。”他提起往事，凌筱有些不好意思了。

“凌小姐！”曲医生离她两三步远叫住了她，“跟我来一下。”

“这就跟每个人回头去看自己小学时写的作文一样，会为当时的幼稚脸红。”

她也没有对赵言诚和沈云涛说起这些事儿，包括与林慕平重逢、被邀请去工作的事儿，均只字未提。她牢牢记着婆婆说的话：女人心里要藏得住事儿。

婆婆的教诲是相当有用的。换作以往的她早已经六神无主地打电话给赵言诚，也许即将承受丧母之痛的言诚还要反过来安慰她。现在，她一定不会打电话的，她会先跟父母商量出一套最好的说辞。

她这副泪痕狼藉的样子不适宜让婆婆看到，就往外走。到了楼下，病人、家属、医生来回穿梭着，烦恼的吵嚷声像潮水一样灌进她的耳朵里。她逃离这里，门口飘忽而来一阵寒风，挺拔的玉兰树扎根在道路上，风从树枝间穿透而过，枝头一阵混乱的颤动，又静止了。

林慕平凝视了她半晌，依然用他那温和的语调说：“什么是正经的工作？来我的工作室算不和*图*书算？”

“你再看看其他的画，我要离开一会，中午一起吃饭吧，你方便吗？”

“不缺我就不会找你了，而且没有人比你更合适。”林慕平顿了顿继续说，“我很怀念当初的时光，我会给你安排合适的工作，最好是当我的助理，因为你跟我相处的时间最长，也最了解我的喜好，一切，都还是像以前你做我学生时那样。

“您在等我？”凌筱不敢置信地问。

“好久不见了。”

“可那时候你的感觉表现得很强烈啊。”

凌筱带着赞叹的目光一路走到了转角处，挂着最里边的那副风格迥异的画让她没再挪步脚步。画里是一个蓝衣少女站在一个孤岛上，眼神迷茫而困惑地望着远处腾起的狼烟，她的背后是一个孤岛，画给人的感觉是一种很绝望的孤独，又有着对生命的困惑。

“所以我运气好，生活的压力全让老公负担了，而我，我很自私地做一个执着于梦想的人。”

林慕平温和地点点头，“想想还是有些后悔，毕竟那个时候你刚失恋，大概很绝望吧，我偏偏又狠心地对你说出那种话，完全没考虑你承不承受得住。”

服务员已经端了拉面和寿司上来，林慕平又把筷子递给凌筱，“先吃饭吧，下午我还有好多活儿干，要补充补充体力啦。”

凌筱常来这里，她曾经也憧憬着殿堂的墙壁上哪天能挂满她的作品，只是，时光在被她消磨的同时，那憧憬已越来越模糊，她现在只期盼着，哪天，她能有作画的欲望就好。

中午，他们就ｍ•hｅｔushｕ•cｏm•ｃom近选择了一家拉面馆。林慕平这样的名人，私生活却并不是很讲究，以前他就常常带着凌筱在面馆或快餐店里随便将就一顿。

这里是全国最负盛名的一个美术馆，成名的画家大都会在此举办画展，而新人能在这里举办一场画展就代表着他第二天便会获得煊赫的名声跟源源不断的金钱。

“与其你去做其他的工作，不如来我这里。你也不用急着做决定，考虑清楚了再给我电话。”林慕平掏出一张名片给她。

“老师不应该会缺人手啊？”

拿着缴费单在窗口如数缴了费，她转身往三楼去。走廊上，婆婆的主治医生曲夏宁顶着一头新做的发型迎面向她走来。曲夏宁的神情与她那俏美的发型远不相衬，双眉间显出凝重和苦恼。

“我没想到——”

谁年少时没点儿个性或者做些错事的？她这样想，我暂且先不让她知道我是原谅了还是没原谅，心里不再跟她计较就行了。

“老师！”她低声惊呼。

凌筱缓慢地咽了口水，随后眼睛便直楞楞地盯着医生的脸。

“谢谢您！”凌筱脸上的红晕仍没有消褪。

他是个对生活有很多感悟的人，不为名利而画，不为欲望而画，他甚至不是为画而画，他只为自己的感觉而画。

这是个星期天的早晨，天下着毛毛细雨，气候有些阴冷湿润，市政府附近的美术馆前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凌筱收起伞，用门口的一次性伞袋装好，走进里面。

“老实说，当年你对我这个老师失望吗？”林慕平微笑着说，“那次你获m.hetushu.com.com奖后，是我找上门来要收你这个学生，后来先放弃的也是我。”

“没有。”凌筱摇摇头，“该教的您都教给我了，而且，您那天说的话我也全明白，对您，我只有感激。”

她步子飘飘然地走到病房门前，停住了，退了两步，在走廊边的椅子上茫然无知地坐了下来。她的手里还捏着一叠收据，复杂的情绪拧聚成一股怒火，她把收据扔到地上，雪白地纸片铺了一地。

“可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凌筱很自然地道出自己的苦恼，“比起画画来，更为重要的是我的家庭，我不想看到它因此而破裂，我想，如果我还不能开始画画，我就该跟正常人一样，去找份正经的工作了。”

“老人家早年一直有胃病的顽疾，这跟她年轻时下乡做知青、生活条件艰苦有关。近两年开始恶化，如今——你们做后辈的就尽心尽力伺候着她吧，有什么心愿都给满足了！”

“哪怕是天要塌下来了，也要把恐惧和不安藏在心里，从从容容，默不作声。”

直到眼泪流干了，她的眼前又浮现出一线希望，所有人面对这种情况都会怀有的希望——也许是误诊。

谁都是一只被线操纵的木偶，捏着那线头的神也许从来就没有来人间活过，所以他不懂得被遗弃是什么滋味，不懂得被折磨、被诬陷是什么滋味，不懂得失去亲人爱人是什么滋味，它的心口大概从来没有阵阵地疼过。

画的色彩感不错，技巧精湛，画功也算得上深厚，只是意境过于肤浅狭隘，甚至有些稚嫩。

“艺术家没有成名之前htｔps://wｗｗ•hetusｈu•cｏm.ｃｏm都有一大堆的缺陷，自私不算什么。”林慕平笑着啜了口茶。

林慕平微笑地点点头，“你来得可真早，我一直在等你，还以为你要让我等很久时间呢。七八年了，你的变化可真大啊。”

“很陌生。”凌筱说，“换了现在的我，宁可不画，也不要画出这种风格的画来。”

凌筱脸红耳赤地说。林慕平却摆摆手，“就知道你会来，所以我特意挂出这副画。怎么样？再看到自己的画有什么感觉？”

“可是——”凌筱的脑子有点乱，她原本只是想来看场画展的，能跟老师重逢，甚至一起吃饭就够她惊喜的了，更何况是还被邀请去工作。

“我不这样想，那时不成熟的只是你这个人，这种感觉却是难得的真挚。你知道，这副画是我最欣赏的一副画。”

她怔愣后紧接着发出了一连串剧烈的呛咳声，咳出了眼泪，咳得眼前发黑，咳得头晕目眩，仿佛没有任何预兆的，墙的一角在她眼前塌陷了，脚下在震荡，纷乱的物品唏哩哗啦地往下掉落——她流着眼泪，揪心扯肝的咳嗽怎么也停不下来。

“既然邀请了你，当然是要等你来。”

医生露出这种神情不是什么好预兆，凌筱的心没来由地一颤，她慌张地做出视若无睹的样子，打算就这样与曲医生擦肩而过。

她慢慢地走着，有时候也会停下来欣赏。林慕平的画风没有改变，色彩却较以前更加饱和，而内容和意境，则总能叫人感到一种宁静的幸福。

他们去得早，拉面馆里还没有什么客人，就按凌筱的喜好择了个靠窗的榻榻米座位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