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宁安府 1912，民国元年，壬子；宁安府 1913，民国二年，癸丑
第二节
这个办公室里，除了阿蓓，没有人知道顾家那位小少爷是傅兰君的儿子。
傅兰君再也忍不住，泪雨滂沱地捂着嘴冲了出去。
程璧君也还在女校里教书，如今她身价水涨船高，是副参领的夫人，她的哥哥程东渐也在新政府里做事，她却仍旧平易近人得很，整日混在学校里，跟同事们打成一片。
她不欲多说，阿蓓只能轻轻叹一口气。
一转眼一年多过去了，这一年多里，宁安无大事，日子过得平缓而乏味，与大清亡国前那几年相对太平的日子无甚区别。
那孩子冲着傅兰君甜甜一笑，傅兰君鼓起勇气问女人：“我可以抱他一下吗？”
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傅兰君的心突然躁动起来，她回头望过去，一个中年女人抱着孩子走了进来，她死死地盯住那女人怀里的孩子，她的心脏跳得好难受，像是快要吐出来一样。
那把脸埋在女人怀里的孩子突然转过头来对着傅兰君“咯咯”一笑，傅兰君的心口像是被人擂了一拳，是他！这熟悉的眉眼，活脱脱是一个年幼的顾灵毓！
一滴眼泪落下ｈｔtps://ｗｗｗ•ｈｅtushｕ.cｏｍ.coｍ来，在纸上洇出一个大大的墨团。
程璧君的桌子上也有一枝，傅兰君的桌子上却没有。
孩子咬着自己的手，一双黑眼珠子盯着傅兰君看，傅兰君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她强忍住心酸，向女人打听孩子的情况：“这孩子长得真好看，家里一定养得很好吧？”
1913年5月的一天，傅兰君到学校后，发现好几张办公桌上都放着一枝石竹花。
她眼睛一刻也不舍得离开孩子的脸，盯着盯着竟然落下泪来，忙转过身去把泪揩干了，再回过头满脸堆笑地和女人说话：“不知道这孩子是哪位老师的？”
女人笑呵呵地答话：“可不是吗，家里就这一个孩子，爹妈宝贝得什么似的。孩子吃饭也好睡觉也好，不挑食，身体健壮得很。”
他是来接程璧君回家的。
可是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在山上的那半个月，杨书生想要把孩子的名字告诉她却被她制止了，她怕和他之间产生太多的牵扯，但是母子关系却是融入血液根本无法割舍的www.hetushu.com.com。
孩子太小，没有跟着发丧，傅兰君的眼睛巡视了好几圈，最终失望地垂下了眼睛。
从那之后，他隔三岔五地就会来学校接程璧君回家。
她结结巴巴地回答女人：“你们坐，你们坐。”
想得难受，傅兰君伏在桌子上，眼角渗出泪水，濡湿了袖子。
女人回答她：“是程校长的，今天我带孩子出来玩，正好逛到学校附近就想着进来看看，不瞒老师说，我小妹也在这间学校里读书呢。”
背后突然有人道：“他才两岁，牙都没长齐，吃不得这些硬东西。”
再过几天就是那孩子的生日了。
傅兰君重新回到女校，做老师教英语。她父亲已死丈夫和离，没有住处，便先安顿在学校那一间休息室里。后来阿蓓把家里收拾出一间房子，收留了她和桃枝。
母亲们纷纷拿起石竹花向她道谢。
女人小心翼翼地把孩子送到她手里：“您可小心点，对，就这么托着。”
傅兰君愣住了。
奶香气扑鼻，她将这个小小的柔软的身体抱了个满怀，像是有一阵电流蹿过身体，傅兰君的和*图*书手一软，差点失手。
唯一的大事，大概就是顾家老太太的去世。
从此后她就和阿蓓同出同入，一起去学校，再一起回家，一起照顾着翼轸和阿蓓的孩子月儿。
她想他，想得发疯。
傅兰君走出办公室，站在料峭的春风里静静地哭了。
傅兰君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办公室里思念孩子。那孩子如今两岁了，不知道他现在长成了个什么模样。他像谁呢？像顾灵毓还是像自己？或者两个都像，他们做父母的本身也是有点挂相的……
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蛾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
那女人在她身边坐下，冲她笑一笑：“女先生好。我带我们少爷来找夫人，夫人在上课，让我们来办公室里等她一会儿。”
那孩子在她的怀里也不老实，蹬手蹬脚的，顺着她的肩膀往上爬，傅兰君也不动，只由着他放肆。孩子爬着爬着，突然响亮地喊了一声：“妈妈！”
伏愿娘子千秋万岁。ｈｔtps://wｗｗ•hetｕshu.ｃｏｍ.cｏｍ
傅兰君不由得想起他们在一起甜甜蜜蜜的那些年，他也总是来接自己回家的，带着她爱吃的糕点，两个人挽着手臂亲亲热热地回家去，一路都是欢声笑语。
想啊，怎能不想？傅兰君笑一笑：“如果不是他，恐怕我几个月前就死了。可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恐怕就是让他不要知道有我这样一个母亲。”
阿蓓当然看得出来，傅兰君是在这个孩子身上倾注了对自己儿子的感情，她悄悄问傅兰君：“你不想孩子吗？”
那女人也愣住了，半晌才说道：“奇了怪了，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也不知道为什么不会说话，都两岁了连妈妈也不会叫，这可是他说的头一句话呢。”
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
傅兰君爱极了这个孩子，很快孩子也跟她混熟了，亲亲热热地喊她“兰阿姨”。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当看到顾灵毓和程璧君在一起时，心里那种刺痛的感觉被麻木所代替，对于孩子的思念反倒变得越发和_图_书强烈，有时她半夜梦到孩子，醒过来的时候枕头都是湿的。
她在校门口神思恍惚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有卖糖葫芦的小贩叫卖着路过，她用手背擦一擦眼泪走过去，掏出钱来想要买一串糖葫芦。
月儿已经六岁了，和他孱弱的父亲不一样，月儿小腿儿健壮跑得飞快，六七岁的孩子正淘气，一个转眼人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一个年轻的女老师笑嘻嘻的：“今天是西方的母亲节，我特地采了几朵石竹花送给学校里的母亲们。”
母亲节后第四天就是孩子的生日了，一整天傅兰君都魂不守舍的，阿蓓知悉内情，体贴地让她在办公室休息，和她调换了课程。
作为宁安数得着的望族，顾老太太的丧礼十分隆重，轰动全城，发丧那天道路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傅兰君混在人群里看着送葬队伍，顾灵毓作为孝孙站在最前面，他一身素白表情木然，清瘦得像一个游魂。
傅兰君回到学校教书后的第二个月，有一天放学的时候，顾灵毓突然出现在了学校。
当然，除了傅兰君，两个关系微妙的女人之间总是心存芥蒂的，她们从不主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