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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步青云

作者:陈峻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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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独醉灞河秋 二 往事如烟

第五章 独醉灞河秋

二 往事如烟

宫外忽然喧哗起来。
宝鼎金床、华丽非常的长乐宫中,太后只觉得寂寞。
“她长得和我像不像?”平阳公主向金帐钩身边走近了两步,淘气地将自己的脸贴近了金帐钩的脸。
“什么?”武帝大怒,“去查查看,是什么缘故?”
侍卫长向前走了一步,在雨中跪下来禀报:“回禀皇上,卫青刚才失踪了。”
“母后,”平阳公主的笑容也收敛了,“你看不出来她是谁的女儿吗?”
长乐宫里,太后被南宫公主和隆虑公主扶持着,茫然地问道:“什么事,你们这般郑重其事?都是平阳那丫头在弄鬼,前儿还叫人偷我的私房东西!”
多少年来,她魂牵梦萦地想念着那襁褓中的爱女,那娇秀滑腻的婴儿脸蛋,那柔软的小手臂,那细长的婴儿眼睛,那梦中的微笑,那饥饿时的啼哭……
金帐钩怯怯地抬起头来。
平阳公主和武帝对视一眼,他们沉默着,退了出来。
南宫公主和隆虑公主只窃窃微笑,并不肯告诉她。
“唔。”平阳公主点头嘉许,“如此,母后必觉安慰。”
王太后再也按捺不住自己,顾不得此事会张扬出去,连夜写了一封信给金帐钩,又派人送了一百斤黄金去大成巷,不料被金帐钩婉言谢绝。
大成巷的那些新婚日子,一直在她的心底秘密收藏着,每次回想起来,太后的心就会被温柔地触动。
王太后其实一直就在等着武帝表明态度,她的泪水,在这一刻才潺潺落下。王太后仰天长叹一声:“帐钩!你还跪着干什么?到现在你还不肯认娘吗?”
“朕会救他。”武帝头也不回地向阶下走去。
“进来!”太后发现自己的手指在不听话地哆嗦,她的心已经听到了一种来自隐秘的远方的呼唤,这呼唤如此神秘而忧伤、亲切。
武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过是个普通侍卫而已,姐姐为什么这样关心他?她不但三番四次在他面前提起卫青,而且眼睛里有着真正的关切和挂念。
金帐和*图*书钩哆嗦着,跪了下来,抬脸望着皇太后,不知道为什么,气度森严的太后让她觉得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太后有一点预感,但她不敢肯定平阳公主会知道她二十五年前的隐事。
“皇上打算赐给金帐钩一些什么?”平阳公主问道。
“她是,她真的是!”平阳公主上前一步,从怀里取出一对小小的银手镯,多少年了,这两只廉价的手工粗糙的银手镯才得以重新凑成一对。
一念至此,平阳公主的心便缩紧了。
小黄门跟在他身后撑起了伞,未央宫的侍卫和小黄门都跟在武帝后面走了,狂风暴雨中,没有人看见平阳公主眼睛里闪动着的泪意。
“皇上,你快想办法!”平阳公主失态地叫道。
虽然这两个人一个肤色白皙,一个肤色微黑;一个身材健美而修长,一个弱不禁风;一个爽朗美艳,一个沉默畏缩;一个高贵优雅,一个呆板紧张……但她们两人的相像处,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刚刚满月,王娡就被迫断了奶,将帐钩送回了大成巷,自己则报名应选东宫秀女,从此与女儿咫尺天涯。
那双微微飞扬的大眼睛,那只高挺狭长的鼻子,那微方的上唇翘起的嘴,那鲜明的轮廓和凝视时的眼神……
一群人簇拥着武帝、平阳公主大步走了进来,在姐弟二人中间,还有一个刚刚换上淡杏色绫衫的瘦小女子,那是谁?太后揉了揉眼睛。
太后不禁潸然泪下。
平阳公主也震惊地抬起了头,馆陶长公主绑架卫青?是因为卫青的姐姐卫子夫受到了武帝宠爱,怀有身孕,危及了陈阿娇的皇后之位吗?
殿门前,一个苍老的黄门令冲了进来,高声禀报:“皇上和平阳公主求见!”
“是谁在外面?”太后大声询问着侍女。
有什么重大事情要发生了吗?平阳,她总是会搞一些出奇的新花样。
天哪,这两个人简直像是同胞姊妹!
生下平阳公主之后,她常常在没有人的僻处,对着平阳和-图-书公主熟睡的脸,低唤着“帐钩”。但是,即使是连着生下了三个女儿,也止不住她对金帐钩的思念。
太后派人去打听,心腹侍卫秘密回报道,金帐钩家中清贫,至今仍未成婚。
侍卫长略一犹豫,回答道:“据建章宫的其他侍卫说,馆陶长公主府的家奴,在建章宫外趁卫青落单时,出其不意地将他打昏后绑架走了!”
“赏她‘修成君’的封号,一应礼仪等同公主。在关内划一块汤沐邑,大小和南宫、隆虑的封地差不多。”武帝沉思着,“再好好为她挑一门亲事。”
王太后浑身颤抖,接过了这对银手镯,尽管处于周围人的环视中,她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发抖。
“卫子夫的弟弟,卫青!”平阳公主大声说道,“此人骑射冠绝一时,虽然年幼,虽然出身低微,卫青却是个天生的将才,皇上若敢用他,他将会是今天的韩信、李牧和廉颇。”
那个总是喜欢穿深蓝色旧袍的瘦削少年,那个今天早晨还在灞河边向她口出狂言的新进的建章宫侍卫,那个曾经两度救过她的侯府骑奴,他平安吗?
富贵二字,误了她的一生吧?为了问鼎皇后之位,王太后不但牺牲了美满姻缘,不但牺牲了一个女人一生的情爱,甚至牺牲了自己的女儿。
在长乐宫门前高高的石阶上,武帝向天举起了双手,他宽大的绛红衣袍像大鸟的翅膀一样被狂风吹动,在雨点中乱飞。
“你说,他是谁?”十九岁的年轻君王仰头问着。
在这片刻之中,平阳公主便已经恢复了平静,她浅浅地笑道:“皇上,卫青的确有大将之能。皇上应该为国惜才。”
落到权势熏天而又暴戾的馆陶长公主手中,他会不会受苦,他会不会因此丢了性命?
而卫青呢?
随着岁月的流逝,王太后渐渐老去,那个失落在大成巷的长女,也令人到中年的王太后思念不已。
平阳公主着急起来,她向站在一边的武帝使了个眼色。
“我倒是有一和*图*书个人选。”平阳公主站在武帝的身边,忽然被这道闪电勾起了心思,“不知道皇上敢不敢用?”
“现在朝中的名将李广和程不识等人,不都是一时之选吗?”平阳公主沿着廊下缓步走着,她不解地询问,“他们都老于边事,也立下不少功劳。”
在侍女们中间,两个年轻高贵的公主,站在八宝金床的两边,金床上,坐着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贵妇。
宫中那些争权夺势、钩心斗角的岁月,她的心灵高度紧张和兴奋,早已把大成巷的旧事和那个遗落民间的女儿抛之脑后。但一切都尘埃落定后,贵为大汉皇后的她,却时时想起从前的丈夫和女儿。
阴郁的天空上,忽然划过了一道闪电,紧接着,是隆隆春雷,响在皇宫的上空。
她们也都是清秀的女子,但远远没有姐姐平阳公主美貌爽朗,人们评价说,平阳公主像是一头敏捷的小梅花鹿,而南宫和隆虑,则像两只娇柔可爱的小白兔。
太后一念至此,手指不禁发抖,她抬起不断颤动的手指,向前指去:“她……她……她……她……她……她是……”
“母后!”武帝爽朗地笑着,大踏步走上前去,“她真的是帐钩姐姐,二十四年来,她一直住在大成巷里,等待着重见自己的母亲,母后,您还犹豫什么?”
武帝站在长乐宫的廊下,叹道:“这么多年来,朕总算为娘办了一件事情,可以抚慰母亲的心怀。”
那只被平阳公主托人私下传递出宫的旧木匣里,锁着多少她往日的欢笑和情爱呵……她的结发夫君,虽然只是个皮毛商人,但相貌端正,对她溺爱异常,每次从北地回来,总不会忘记给她带首饰和脂粉,给过她无尽体贴温存。
“好,朕要见他。”武帝果断地吩咐道,“今天就宣他入宫,快叫人去传他。”
“让我看看……似乎有些眼熟。”太后说,她用力抓紧了金床的扶手。
长乐宫后殿高达十丈,蟠龙涂金的殿柱粗有八抱,丹墀之上铺满了提花嵌www•hetushu•com•com金丝的红毡氆。殿堂四周,有燃着龙涎香的黄金巨鼎;有十二扇页的巨大的深青色琉璃屏风,屏风上绘着周穆王西游图;有成排的出身贵族的美丽侍女,她们梳着光滑而优美的低髻,穿着薄绢的衣服,风度优雅不凡。
“朕现在要的是胸怀经国韬略的大将,而不是像李广、程不识这样的武夫。”武帝不屑地说道,“李广与匈奴骑兵数十战,虽然胜多负少,但都是些斩虏百人、千人的小战役。朕要进行的,是将匈奴人从漠北整个驱逐出去的大战。大汉开国七十年,到了朕这一代,仓廪丰硕,子弟雄健,朕将要倾全国之力,消除边患,为国家开万世太平!”
“不!”王太后尖叫起来,“你胡说!平阳!你为什么要这样作弄娘!”
“你是哪家的女儿?”太后觉得自己的声音发颤。这个身体瘦弱、面容有些黧黑的女孩子,让她觉得有些眼熟,但却无法认出来。虽然穿着华贵的新宫服,但她的气度和举止,都确定无疑地告诉太后,这是个平民女子。
“她是您的长女金帐钩,母后!”平阳公主禁不住湿了眼睛,多少年了,这个秘密一直埋在母后的心底,让她默默地承担,令她默默地心碎。
虽然金五郎没有逼人的富贵,也没有出色的外貌,甚至没有潇洒的举止,但他的朴拙、他的真诚、他的细致,还是令她十分感动。比起风流成性、善变易怒的景帝,金五郎对夫妻之情的忠诚和尊重,格外令她怀念。
等成了天下一人的皇太后,在悠闲的深宫生涯里,金帐钩更成了她唯一的心事。
太后心下更觉凄楚,她只恨自己被困在深宫里,无法得见日思夜想的女儿一面。
“傻孩儿,这么多年来,苦了你了!”太后抱紧金帐钩,不断抚着她的后背和头发,眼泪打湿了帐钩的淡杏色衣裳。这个陌生而亲切的身体,是当初那个娇嫩的婴儿吗?
“都给孤住口!”这是平阳公主在厉声断喝,“侍卫长,你派人值守在殿门前www•hetushu•com•com,除了皇上的贴身侍卫,其他人都止步!”
“母后!”平阳公主笑吟吟地往前走了一步,将金帐钩拉到太后面前,“您看我带了谁入宫?您能认出她吗?”
帐钩退后一步,片刻后,汹涌着的亲情盖过了她的畏缩,帐钩猛然扑入太后怀中,放声大哭道:“娘!我活了二十四年,此刻才知道,自己也有娘!”
作为皇上姑母和岳母的馆陶长公主,她在政治上是多么幼稚可笑!她竟然使用民间无知妇人的手段处理着最为错综复杂的宫事。
“皇姐,”武帝一边向长乐宫外走去,一边随意地问道,“你门下那么多门客,其中有没有什么出色的将才,有没有精通匈奴之事的?”
太后只看了一眼,就猛然直起了身体。
“放肆!”武帝气愤地在袖子里捏紧了拳头,馆陶长公主,这个父亲的姐姐、妻子的母亲,她的确是太过分了。
“怎么?”平阳公主打了个冷战,她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气息,“皇上要有什么新举措吗?”
侍女们这才将金帐钩扶起来,推上了铺满红毡氆的丹墀。
武帝咬牙切齿地道:“匈奴年年犯边,这是国家的大患。朕若不灭匈奴,怎能有颜面进太庙去见列祖列宗?”
平阳公主、南宫公主、隆虑公主,她们比金帐钩年幼,却都享尽了人间富贵,嫁得了如意郎君。而身世堪怜的金帐钩,迟至二十四岁,却仍然小姑独处,没有人为她做主,没有人关心她的终身,更没有人知道她的悲欢。
门外的喧哗声越来越大,长乐宫似乎沸腾了。
场面渐渐变得有些难堪,金帐钩跪在地下,只觉得害怕,她的双眼一直跟随着太后那长满细碎皱纹的脸庞。
她是谁?
是王太后吗?
她的心底忽然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四十多岁的皇太后,早已到了波澜不惊的年龄,但这个暮春的下午,听着渐渐变大的风声,太后禁不住起了一点愁思。
外面的春风渐渐狂野,后苑上空的天色变得阴沉沉,鱼鳞状的云朵渐渐变得密集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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