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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子夫苦笑着：“然而一切都成了明日黄花，现在皇上让我独居长乐宫，整整两年，他没有来看过我一次。我的地位，几乎和长门宫的废后陈阿娇差不多……不，甚至阿娇也比我强，上个月她托人去蜀郡，用千斤黄金购得蜀中逸才司马相如的长赋一篇，叫作《长门赋》，长门宫人日夜吟咏这篇文字，远在数里外乘车的皇上，听了诵声后停车落泪，泣道，朕对不住阿娇！现在已经重新赐了她‘婕妤’的封号，一应礼仪，仍恢复从前，还常常召她至未央宫侍宴。”

平阳公主嗔怪地看了如意一眼，喝道：“胡说什么，还不快退下去。”

作为当朝皇后，她其实并不愿意自己功成名就、意气风发的弟弟娶一个年龄大很多的老公主，又是他们旧日的女主人，相对之下，情何以堪？何况现在，只要卫青答应，长安内外有无数的显贵愿意与他结亲。

“卫青本来在长安城里建了座长平侯府，但他说，他听任你选择住处，不管是长平侯府，还是平阳公主府，甚至是野外的山洞，只要有你，他就会觉得温暖。”卫子夫不经意地皱了一下眉头，她忠实地转达着弟弟的承诺。

“皇上说，卫青如今在殿上常常口吃得说不好话，奏对国事时一问三不知，十分迟钝，人也开始发胖，离去年的倾国之战不过一年时间，年龄也不过三十四岁，卫青怎么会显示出未老先衰的迹象？”卫子夫有些发愁，“如果不出问题，将来的大汉丞相之位，肯定是卫青的，但卫青却不自爱重，让人好生难过，长公主，你劝劝他。”

她是个喜欢热闹场面的人，希望弟弟的结婚典礼能够热闹一番，要知道，卫青如今已经是功震天下的长平侯、大将军，也是她最大的靠山。宫中，如今新进了两位十七八岁的美人，都被封为夫人，其中李夫人的家族也十分庞大，争宠邀爱之心甚是急切，让卫子夫感觉到深深和*图*书的威胁。

“你命我到尚衣轩中侍候皇上更衣，皇上就在那里对我说，他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我……永远也不想分开。”卫子夫从往事中醒了过来，她在回忆着最令她快乐的一件往事，神色却十分凄婉，“于是我在那天下午登上了天子玉路车，随皇上入宫。在当时，我的显贵令多少双眼睛燃起了嫉妒的火焰……”

卫子夫吓了一跳，忙端起茶杯，掩饰自己的慌乱和惊讶：“这样……太寒素了吧？不免慢待了长公主。”

侍丛们向门外的两边一分，卫子夫含笑走了进来，她扫视了一眼室内的陈设，坐了下来，笑道：“长公主，你好悠闲，好惬意，我真难得有这样的时候。什么好茶？如意，去给我沏一杯，润润喉咙，在路上急着跑了四十里路，浑身是汗。”

卫子夫的眼睛里浮出深深的期待和向往之色：“皇太后从来没有给过我这方面的教诲。”

然而听得人们传说，自从她登上皇后之位，卫子夫就开始失宠，这些年全仗着娘家兄弟和侄儿的战功，卫子夫才能在后宫屹立不倒。

平阳公主轻轻抚了一下脸，作为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她还是美的，一种特别的有韵味的美，可以将她从人群中突兀显示出来的美，每一根线条，都像是出于上天的匠心。

这件事，平阳公主倒还是第一次听说，她不禁深为感动：“皇上究竟是个长情的人，他待无子无宠的阿娇都有恩，对你也绝不会薄待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什么事？”

“不是她是谁？”卫子夫的声音里有些怨气。

“哦？快请进。”平阳公主搁下了茶。

“你是说……”同样冰雪聪明的卫子夫，有些明白了。

一方面，是她无力反对，另一方面，是她想再攀附上平阳公主的关系，结为藤萝，巩固自己皇后宝座。

“扩大选秀范围，每年都在皇上身边更换新鲜美丽的面孔，如果你ｈｅtusｈu•cｏm•com愿意为太子据和卫氏家庭考虑，就放弃女人的嫉妒心，认真去做一个有权谋有智慧的大汉皇后。”平阳公主站起身来，轻轻从花瓶里抽出一枝含苞欲放的紫藤花，丢到纸窗外的紫藤花架下，飞雪般坠落的紫藤花，很快掩盖住了那枝折断的花枝，“子夫，你是个格外聪明的女人，你知道该怎么做。梅花之所以在冬天显得珍贵，是因为百花凋零，只有它显示出一种沉静的美。当春天来了，上林苑成为一片花海，谁还会看重一枝山花？皇上，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他的感情和时间都有限，当皇恩雨露被多人追逐的时候，他就不可能对其中的任何一个报以深刻浓厚的感情，至少对你的后位和据儿的太子位，构不成威胁。”

画堂里一时静了下来，茶炊的烟气飘过来，外面，是大片的紫藤花，那种温柔的浅紫色，覆盖了整面纸窗。

“那么，新房布置在长平侯府。”平阳公主转念下了个决定，“不必设置酒宴，除了至亲外，也不请一个客人，更不必迎亲车马，我和卫青并肩从灞桥公主府骑马入城。”

如意忙端上一杯洞庭绿雪来，笑道：“皇后上我们这儿讨茶来了，咱们是女家，该是你们送茶礼来，颠倒了不是？”

卫子夫的脸上泛出喜色，忙道：“那是不容旁贷的。在长公主，我是弟妇，在卫青，我是姐姐。我会将这场盛大的宴会，办得轰轰烈烈。”

面对这个旧日的府中歌女，平阳公主竟有点害羞：“这么急……再等些时候不行吗？”

留下的，是细细碎碎的皱纹，是沧桑的眼神，和长久保持沉默的唇角。

刚刚午睡起来的平阳公主，小口啜饮着绿茶，照见妆台的铜镜中，那个皮肤渐渐变得松弛的女人，这是她吗？那十一岁时在温室殿里向孝景皇帝侃侃进言的小女孩？那十三岁时便领着侍卫在南山下纵横驰骋，射杀熊鹿的少女？ｈtｔps://m.hetushｕ.com.cｏm那二十一岁时，满城亲贵少年和青年武士为她而竞技比武的美貌女人？

平阳公主这么多年来，一直不再过问宫中和城中的隐事秘事，一来是事不关己，没有兴趣，二来也确实是因为从前与闻得太多，见过栗姬的死、太子荣的被废和自杀、废后陈阿娇的骄奢和沉沦后，太多的兴废，令她的心觉得怆然，只想远远避开那一片富贵而诡异的深宫。

卫子夫今天显然心情不好，她默默地将手中的茶喝完，低头叹息道：“长公主，你还记不记得那年的春天，我在公主府做一个平常的歌女，皇上从霸陵祭祖归来，你将蓄养了一年多的十名佳丽一一献上，他却一个也没有看上？”

“长公主……不，平阳，你已经四十岁了，而卫青，也已经等待了十九年。这么漫长的等待之后，不必再人为地延迟婚期。”卫子夫的声音里有些怜惜之情。

平阳公主沉吟着，没有答话，将卫子夫一路送了出去。

卫子夫摇了摇头：“他这两三年，宠的是两个年轻妃子，还没有生育，就已经封作夫人了。半年前，李夫人产子，皇上高兴得三日不朝，还没满月，就三次加封，将那孩子赐号昌邑王，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眼看那孩子的爵位再升上去，就直逼据儿的皇太子之位。”

一大群身着绛红衣袍的侍卫、小黄门和宫女，簇拥着一个衣着华贵的高挑女子，走进门来，他们的衣角和脚步发出“沙沙”的响声，打破了公主府午后的宁静。

“皇后。”平阳公主站起身来。

“我怎么不记得？”平阳公主微笑了起来，她当然记得，那是武帝和卫子夫惊世之情的开端，“那么多大家闺秀，他一个也没有看上，却独独看中了挤在一群歌女中随众歌舞的你，那天他注视着你的眼睛，一眨不眨，我就知道，他已经对你一见倾心。”

“富贵和恩宠，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事情。”平阳公主ｗｗw•ｈｅtｕsｈｕ.ｃｏm•com有点怜惜地看着这个女人，她和自己的母亲王太后有些相似，美貌而倾心于富贵，这种人是非凡的女人，也是可怜的女人，“要想巩固自己的位置，只有牺牲自己的爱情。你知道，已故的王皇太后有一种行之有效的令绝色佳人不受注意的方法吗？”

“天已经晚了，不如你在这里用了饭，歇一夜再走？”平阳公主看见窗外红日已经西斜，客套地问道。

“不，我马上赶回宫去。”卫子夫缓缓地站起身来，向门前走了两步，又扭过脸来，微微皱眉说道，“长公主，有一件事情，我想问问你。”

“那么，好吧。”平阳公主微微垂头，多么奇怪，四十岁了，她仍然会脸红，“卫青愿意住到这里吗？”

“今天皇上已经正式下旨赐婚了。”卫子夫放下茶杯，庄容说道，“我来，就想将这件事告诉你。你别怪我多事，我将你和卫青的八字合了，就在下月初二，是个黄道吉日。”

卫子夫的失势，也许是她同意这桩婚事的理由之一。

卫子夫的脸上现出急迫而兴奋的神色：“卫子夫洗耳恭听。”

平阳公主微微一笑：“子夫，二十多年前，我母亲被册封为大汉皇后前，我曾经劝过她几句话，你愿意听吗？”

卫子夫一口茶险些喷将出来，笑道：“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平阳公主调|教出来的人，都是这般能说会道。是我的不是，明儿咱们叫卫青来送茶叶。”

卫子夫垂头不语，良久，才点了点头。

卫子夫若有所思地沉吟着，良久，她才抬起脸：“长公主，你有着非同一般的智慧的力量，卫子夫直到今天，才真正对你产生了佩服之情。呵，因为我的出身，我一辈子都在追求富贵荣华，当这一切梦寐以求的东西到手之后，我反而开始羡慕你，至少你在深沉地爱，也有一个了不起的男子汉在真挚地爱惜你。”

平阳公主看透了她的心事，微微一笑：“不摆酒宴，只是长平侯府里如此。和_图_书宫中，皇后尽可以大设宴席，请公卿和宗族们赴宴，如果皇后肯代劳主持，那是最好。”

“各有因缘莫羡人。”平阳公主淡淡地回答道，“皇上也曾经爱过你。他是成就了王霸事业的雄心勃勃的君王，平常的女子，不可能得到他的真爱。不管那感情是一年还是一生，你都应该好好珍惜。”

要事谈毕，自然话题转移到一些闲事上去，无非谈的是些宫中的事务。

如意从门外走了进来，道：“卫皇后来了。”

“哦？”平阳公主扬了扬眉，难怪卫子夫今天会神情抑郁，心事重重，“李夫人，就是那个李延年的妹子？号称有倾城倾国之貌的佳人？”

府门外，暮色越过威武雄壮的石狮，河水般的弥漫了整座府第，府前，高高悬着三面“海内威武”的金匾，一面是平阳公主所夺，一面是已故的平阳侯曹寿所夺，最新的那面，是他们的儿子曹襄去年夺得的箭术冠军。

“这就是她的过人之处了。”平阳公主淡淡地笑道，“再美的花，放在花丛中，也不会变得显眼。当新的春天来临，谁还记得去年的春天？”

无论从前二人之间有过多少恩怨和矛盾，在她温柔真诚的声音中，平阳公主也愿意原谅她，原谅她曾经阻扰卫青与平阳公主相见，原谅她曾经在后宫向武帝百般诋毁过平阳公主，只为了不让平阳公主下嫁卫青。

暮春的正午，帘影里，是一只静静冒烟的茶炊，中年的日子，也像这样安稳而清净，如一壶上好的“洞庭绿雪”，在青铜炉上散发出雅重的香味。

岁月如薄雨，慢慢笼罩了她曾经清丽绝伦的脸。

“皇上深爱你，因为从我的府中带走了你，他赐给我千斤黄金、无数珍宝，因为在他的心中，你远远胜过这一切金银珠宝。”平阳公主打量着卫子夫同样开始憔悴的脸，心下琢磨不已，卫子夫比她年轻四岁，与武帝同龄，二十九岁时正式成为大汉皇后，她的飞黄腾达令无数长安女人羡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