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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步青云

作者:陈峻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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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斯人独憔悴 三 相期来生

第八章 斯人独憔悴

三 相期来生

“我答应你。我会尽一切力量照顾好他们,可是,我不敢承诺。”平阳公主叹息道,“你知道,皇上年纪大了以后,变得更残酷,更猜疑,而且很难接近,上个月我入宫求见,他竟然推病不见,这还是从来没有过的。”
两只相思雀张皇地看着他们,逐渐喜欢了他们善良的笑容,扑朔从笼中飞出,迫不及待地展翅向窗外的夜色中飞去。
妆台边的渭南相思雀,啁啾地叫着,鸣声有些悲切。
他将鸟笼递给平阳公主。
“你离开我?”妆台里映出平阳公主错愕的面容。
“廉颇七十岁还能挽弓舞戟呢,何况卫青比他年轻一纪。”卫青笑呵呵地道,过了四十岁,留在他脸上的,竟然是一种世俗的庸碌的笑,能讨好一切人的笑,这让平阳公主觉得,自己昔日爱慕过的那个神情冷淡傲慢的少年,已经不知所踪,只偶尔在卫青的言行中,还能看见他淡淡的影子。
“但尽人事而已。”卫青也叹息道,“天命所在,人力岂可勉强?身后,我唯一放心的人,反而是你,平阳。我会安静地在我们已经建好的大将军墓里,燃起一盏万年灯,等待你的到来。让宜春侯卫伉和平阳侯曹襄这两个孩儿一起,为我们合葬。”
平阳公主迎了出去,卫青现在的坐骑,是乌骓马和火龙马的后代,毛皮呈淡栗色,四蹄火红,叫作“晚霞”。
“我去办了一件极为难的事情。”卫青笑道,向她呈现自己的猎物,“你瞧瞧,这是什么?”
他动情的叙述,让平阳公主又想起了久远以前的那个下午,十五岁的年轻得像一棵小杨树的卫青,在她的马下娓娓而言,就是那个下午,卫青深藏在冷淡面容下的多情,打动了她,延续成十八年的苦苦相思。
平阳公主爽朗地笑着,凝视着青铜巨镜中自己苍老的容颜、雪白的发丝:“如果有来生,我会在二十一岁那年嫁给你,而不是四十岁,我将不再理会别人的非议和宫廷的阻力,以一个www.hetushu.com.com普通女子的身份,嫁给那个冷峻的有卓越才能的侯府骑奴……这一切,你相信吗?”
“多么美的夜晚,卫青,陪我去菊花丛中散步,好吗?”
“四十年前,你要我为你捕捉这种鸟,而我那时候没有答应你。”卫青俯身,深沉地看她,“隔过四十年,我想,这该是完诺的时候了。”
这种晚霞马,比长安城所有的马匹都更矫健,相熟的王公将相们,常常向卫青讨这种马的马驹。
卫青点了点头,忽然发现,那两只小相思雀又从窗口盘旋回来,在妆台上向他们二人依依看了片刻,这才再次远飞。
“大将军墓,我已经想好了碑题和铭刻。”
笼中一对蓝绿色的形状奇异的小鸟,鸟儿的羽毛颜色十分明丽,冠顶生着一丛火红色的短毛,正啁啾缠绵不已。
如今的她,是一个满头霜雪的老妇,六十一岁了,连曹襄都有了孙儿,她已经是一个曾祖母了,却依然有着爽朗的笑声和明亮的眼睛。
说来十分奇怪,被别人要走的“晚霞”,往往会变得平庸肥胖,毫无出色之处。而只有卫府的“晚霞”,才保有那种剽悍而敏捷的劲头。
“你爬了那么高的树!”平阳公主嗔怪着,她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你的老命不要了?”
“是什么?”
卫青将她瘦削的肩膀揽住,幽幽地道:“从去年以来,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不行了,还要强撑着处理政务和家事,自己觉得一种无法克服的衰弱,在渐渐吞噬我的灵魂和力量。从前我可以举起飞奔的一百斤石锁,现在沉重得让我害怕。平阳,难道你一直都没有发现,院中那只被我的手掌打磨得光滑的石锁,半年来,落满了尘泥,甚至生出了青苔?”
平阳公主低垂着头,声音十分悲痛:“为什么要说这些不祥的语言?”
“又是他们!”平阳公主愤怒地低呼道,“那些恋栈于富贵荣华之中的女人和少年,他们有没有想hetushu.com.com过你的苍老?有没有怜惜过你的疲惫?由于太多地费神劳力,你的头发,在十年前就开始变得花白!”
“怎么这样晚回来?”平阳公主在甬道上牵过他的“晚霞”,用手轻抚两下。“晚霞”喷着鼻子,身上流出如血的汗珠,依恋地在平阳公主的衣角摩挲着。
“怎么会!”平阳公主的声音激烈起来,“我比你年长六岁,如果要长行,先走的那个也是我!你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忽然要来气我?”
“回来了。”正在灯下钉纽扣的如意,笑着站了起来,她也是一个祖母了,但她仍愿意这样守候在平阳公主的身边,她向门外张望着说道。
“汉故将军卫青,妻阳信长公主。卫青本公主骑奴,骑射冠绝天下,以战功封大将军、长平侯。卫青者,面冷情深,与阳信公主相恋十八载,终成眷属。”平阳公主缓缓地念着,“阳信公主,长卫青六岁,年龄既殊,各自罗敷有夫,使君有妇,其间百转千回,种种情恨缠绵,实不足为外人道。誉之者称为古今第一奇情,毁之者驳为悖伦毁礼。后人经此墓前,有感于怀者,请掬一捧水,代为祭酒,以慰地下。噫,漠北沙暴走匈奴,将军百战定幕南。我夫妇此情此事,不获谅于生时,亦必同情于身后。千载之下,有深情如此者,请于墓前沥酒一杯,以明知音!”
暮色渐渐落下来,府门外,传来马嘶人闹声。
“身后,我只有这一桩心事。”卫青的话音十分沉重。
“我对不起她,但即使在地下,我也无法接受三个人的感情。平阳,我只有你,也只要你。”卫青庄重地说,“我们的感情简单而强烈,容不得第三个人。就像已故的平阳侯曹寿,你愿意与他合葬吗?”
“那怎么行?”卫青的脸上浮出无可奈何的神情,“霍去病已经死了,卫家唯一的力量,就是我。虽然我有着出世之心,但为了总是悲哀哭泣的卫皇后和太子据,为了儿子们、外甥https://m.hetushu.com.com们,我必须劳碌到最后一刻。”
“渭南相思雀!”发白如雪的平阳公主在灯下惊呼起来,“真的是它!”
皇后派了太医院最好的医生来,那三个穿六百石朝服的老医生的脸色,一个比一个沉重。
“不,我错了,我在怀疑着一颗忠诚的心,在枉自猜测着一种坚定的感情。”平阳公主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卫青臃肿而长着老人斑的面颊,“少年时,人人都说你冷面无情,其实他们都错了,你的感情,比任何人都丰富而深刻,对我,对儿子,对亲人……为了这些人,你几乎要付出了生命。”
平阳公主府,仍然是一个秋天,但树叶已经又落了二十次,菊花已经再开过二十回,二十年中,无数的故事在长安城发生着,也不断被遗忘着。
“长平侯呢?”她抱着一捧颜色格外亮丽的菊花,从门外走进来,却意外地没有看见丈夫卫青。
卫青沉默了,轻轻拉开青铜丝鸟笼的门。
“别怨他们。”卫青的脸上泛出哀怜之色,“皇后他们,也是骑虎难下,如果退一步,丧失的不仅是位置,而且是生命。原谅这些红尘中的人吧,为了我。”
里面是一雄一雌两只鸟,羽毛鲜艳,状极缠绵。
“是什么?”
“为什么?”卫青有些诧异。
“那么,答应我的托付,我的老妻。”
也许是这一晚受了风凉,也许是那天去打猎时纵驰太过劳累,也许是多少年来积劳成疾,第二天早晨,卫青的额头发烫,鼻息沉重,真的生起病来了。
她低声抽泣了起来:“不要再说了,卫青。明天,我就前往未央宫,恳求皇上能免去你的职务,减少你的劳顿。”
卫青的心震颤了,他紧紧地握住老妻的手,凝视着花影间映照的那两个苍老的微微伛偻的黑色人影。这绝代风华的两个人物,都已老去,千年之后,会有人想起他们的曾经惊世骇俗的爱,并为之感伤吗?
“就是我们曾经说过的,永别……不,仍然是短和图书暂的分手,我们会在地下相见。”卫青别过了脸,笑容落下,神情落寞的脸上,浮上来的,又是从前那种冷傲表情的风骨。
“那么,赵吉儿……”平阳公主的心情渐渐变得平静,语气十分淡泊地与卫青讨论起身后之事。
“那柄刀,那柄四十年前由你在南山下亲手赐给我的刀,它曾经斩杀过自匈奴王以下的十数名大将,至今,到了夜间,刀鞘间还会传出塞北的风声。当一代将星坠落,他的刀也会失去灵魂,那么就让它在地下陪着寂寞的我们,好让我们回忆起当年的情景。”卫青从壁上取下那把已经磨薄了的长刀,爱惜地弹了一下,刀身仍旧富有弹力。
平阳公主知道,那是出于卫青的“三骑”论,仁的境界,骑手和马,必须做到人马合一,马,有着和骑者同样的灵魂和爱。而除了卫青外,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
“在地下,我随身只要带走一样东西。”卫青说。
“平阳。”因为中年发胖而显得高大魁梧的卫青,笑盈盈地走进来。
“这么多年了,你还会有这样的怀疑?”
“如果有来生,你还会嫁给我吗,平阳?”漫步在月色和菊影间,卫青轻轻问道。
“你知道吗?卫青,你交予了我一件过于重大和艰难的事情。有时候,我简直要怀疑,嫁给你到底对不对?是不是一件发自至情的选择?你是为了我的身份和我对你家族的保护,才娶我为妻吗?”平阳公主的神色十分不悦。
“怎么今天会这样舍生忘死地捉两只雀儿?”平阳公主有些讥笑地说道,“当年我那般要挟,你也不肯,还说了一番大道理给我听。这两只雀儿,谁知是当年那只雀儿的孙子、重孙子,还是灰孙子?不是原物,我不要。”
“我相信。”卫青感动地回答,“如果有来生,我也决不会放弃自己的权力,将自己激战夺得的新娘拱手让给别人。”
“不,不,不,就让他在河东郡的家族墓群里,由那些姬妾们围绕。”平阳公主的脸上露出些许难过www.hetushu•com•com的神色,却坚决地摇着头,“至少,他不会寂寞。”
月色下,两只小鸟前后相追,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菊圃上空。
卫青笑着将脸凑了过来:“你瞧瞧我脸上这些汗、泥垢和树枝划的痕迹。我实跟你说,捉那只雌鸟只不过悄悄爬树就行了,捉那只雄鸟,我费了好大的心机。我将那雌鸟捆在笼中,门没有关,那雄鸟明知笼子一进去,就会落门,再也飞不出去。它围着雌鸟回旋跳踯了一个下午,终于忍耐不住,投身入笼,像这样的痴情种子,虽然是禽兽,也令人好生感动。”
“经过了与你十八年的苦苦相思和分离,我开始敬重天下一切有情的事物。这双鸟儿的神情,与我当年醉后悲歌的神情,是多么相似。”平阳公主凝视着这对蓝绿色的鸟雀,叹息道,“它们需要自由,在明亮的林间追逐,在开满野花的溪流边,用鸟喙啄起水珠,互相沐浴,在白雪覆盖的树洞中,依偎着,用体温取暖……天长地久,世世相守。”
平阳公主昔日的美貌,已经不再被记起。
同样成为老妇的如意笑道:“他带人去打猎了。”
平阳公主这才发现了自己的疏忽和粗心,她一直以为卫青比她年轻,身体不用担心,没有想到,提前面对衰老的,竟会是只有五十五岁的卫青。
“我答应你。”平阳公主拭着眼泪。
卫青大步走进了房间,将鸟笼挂在巨大的青铜妆台之侧,注视着里面相偎相依的两只相思雀,低沉地说道:“我希望……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你也可以借助思念和回忆的慰藉,好好地生活下去。”
“这个好逞强的老头儿,现在还打什么猎。”平阳公主咕哝着,将那捧菊花插在了房中的各色瓶钵里。
“那么,卫伉他们,和皇后、太子据,我都托付给你了。”卫青的眼睛里闪烁着期待。
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
“你千辛万苦捉了它来,就是为了四十年前的那句话?”
“把它们放走吧。”平阳公主端起鸟笼,细细地打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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