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二十年没见面，平阳公主有时候竟会忘记了她。那个当年跟着外祖母，怀着少女的春梦，来到繁华的长安城，想觅一个佳婿的清秀女郎。

像大雪，像秋芦，平阳公主觉得，更像是三月时灞河烟柳那无边无际的飞絮，从前每个春天，她都和卫青在飞絮中骑着“晚霞马”漫步，而这个春天，将只有她一个人在灞河上看着年年生发的新柳了。

卫伉恭谨地点了点头，扭脸吩咐道：“请老夫人进来。”

平阳公主的脸上毫无悲戚之色，既然早已经准备面对这一天，那么当他离开的时候，自己应该以最美的姿势出现。

灵堂里的人全都束手无策，他们看着绝望的平阳公主，也不禁泪下。

她将自己的脸贴在冰冷的棺椁上：“在二十年前的春宴上，我曾经怨恨过平阳公主，怨她不该将我引至你的身边。可是现在，我不恨她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卫青？”

赵吉儿取出一面雪白的丝帕，将卫青花白的头发小心地捆扎好，用手帕裹了两层，藏于胸前。

平阳公主怔了好久，才用哑哑的声音道：“你怎么不早说？那么停灵一刻，让赵吉儿来看看他，也好将这一生的事情，在这里最后做个了断。”

偏偏赵吉儿自二十五岁出府之后，虽然一直未出嫁，但经常在长安的贵妇丛中参加宴游和聚会，往往会迎面碰见平阳公主ｈtｔｐs://www.ｈetusｈｕ.ｃｏｍ.cｏｍ。

她闭住眼睛，拭去了腮边大片潮湿的眼泪，再睁开眼时，平阳公主果然脸上微微泛起笑容，平静而不容置疑地吩咐道：“合盖，起棺，杠夫准备！”

曹襄走上前去，想阻止住母亲失态的悲痛，却被平阳公主用力推开。

卫伉的脸上有些犹疑的神色，他似乎有什么心事：“差不多了……棺椁还没有合上。”

“她……是我的母亲，赵吉儿。”卫伉垂下了头，他的声音渐渐变低。

赵吉儿搀住平阳公主的手，两个女人一同走向熟睡般卧在里面的卫青。

“府里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吧？”昨天，平阳公主直忙到半夜，才回自己的公主府，在这三天哭灵吊丧之后，今天是正式出殡的日子，她一早就起来将车辆和路上的事情安排妥当，才赶来长平侯府。

是同样的灵魂和人生理想，是二十年的风雨人生，才令他们这么多年来互相倚为支柱，互相视为人生最大的慰藉。

“卫青！”赵吉儿忽然再也抑制不了自己的悲哀和痛楚，抚棺大恸，“你还这么年轻，你才五十六岁，为什么会离开人世？”

从前，她曾经以为赵吉儿不再适人，是因为想保有长平侯夫人这个高贵的头衔，现在她才相信，赵吉儿真的爱他，虽然这是无法回报的爱情。

当盛装的平阳m.ｈeｔｕsｈｕ.ｃoｍ•cｏm公主步入灵堂，堂中响起了一片唏嘘之声。

门前忽然一暗，一个同样浑身雪白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

平阳公主暗自叹息着，看着那穿着孝服的赵吉儿，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走至棺椁前面。

她们相视着，二十多年的仇怨，就在这深沉理解的对视中，烟消云散。

一旁站着的如意，含泪走了上来，扶住平阳公主道：“公主，您节哀顺变。大将军生前说过，他离去时，会脸含着微笑，因为他要在地下等你，公主也应该含笑将大将军送至大将军墓，因为总有一天，你们会在那里相聚。”

她俯身，深深地看了一眼卫青，硕大的眼泪落在卫青微微臃肿的脸上，像珍珠一样滚落下来。

而年轻的赵吉儿，她什么都没有，除了她的美丽。

赵吉儿说得对，她企望的，本不是卫青这样了不起的人物，她只想要一个深爱她的年轻健美的羽林郎，是平阳公主微带煽惑的语言，令她铸成这一生的大错，令她肩负着过高的荣耀，承担着无人知道的寂寞。

穿着一身洁白孝服的她，每个衣角都有精致的丝绣，雪白的发髻上，横插着珍珠长簪，面上化了淡妆，越发显得清秀，虽然是个六十二岁的龙钟老妇，但她的那种超越年龄的秀逸高贵的风度，还是令所有人震动。

长平侯府的门外，是一种漫heｔushｕ•ｃoｍ.coｍ天的白色。

眼睛红肿的卫伉迎了上来，他刚刚袭了父亲的侯爵和封邑。

平阳公主无法再保持平静，她的泪水滚滚而下。

平阳公主侧过身来，打量着赵吉儿。

所幸后来平阳公主淡出长安城的交际圈，两个人见面的机会才变少了。

大颗的泪水从赵吉儿的眼睛里滚落出来，在这一刹那，平阳公主忽然决定不再挑剔赵吉儿逾礼为卫青服丧的事情，既然心中有爱，赵吉儿便具备这个资格。

这番话令平阳公主渐渐收泪，她啜泣着站了起来，点头道：“如意，你说的是，我答应过，将平静欢欣地生活到最后，完成他的托付。”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有再嫁吗，卫青？那是因为找遍整个大汉王庭，没有一个人及得上你，你的肝胆、心胸、感情、魅力，世间没有第二个，即使能成为你为时短暂的妻子，也令我永生欣喜。”赵吉儿从袖中取出剪刀，一边自卫青的鬓边剪去一绺头发，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平阳公主没有阻止她。

平阳公主目送着赵吉儿出门远去，当着众人的面俯下身来，在卫青的脸上轻轻一吻，那冰凉的肌肤，紧闭的眼睛，令她第一次绝望地大恸起来：“卫青，卫青，你为什么先我离去？让我独自承受这无法承受的悲哀？”

赵吉儿脸上露出少女般羞涩的笑容：“我深知自己是个平凡的女人，m.hetushu.com.com能遇见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何况，我们曾经共有过美好的新婚岁月，共有过三个孩子，共有六年的婚姻……卫青，我永远记得，寒冷的冬夜，你在书房里读兵书，我为你送去煮好的茶茗，你仰起头来，温柔而儒雅地问道：还没睡吗？别冻着了……那是你对我最大的关怀和感情，可是仅仅这些，就能让我感谢上苍，因为我有了你……”

她很宁静很镇定地接受了这一切。

没有人能够明白，为什么卫青会抛弃年轻的赵吉儿，对面容苍老的平阳公主一往情深。

“你这孩子，”平阳公主嗔道，“最后一个吊唁的人走后，就该将香料全倒进去，叫木匠把棺椁严丝合封地盖起来，这样才能保护好大将军的肉身。”

卫青在病榻上缠绵了四五个月时间，终于在这个春天来临前，因痰涌而死，是平阳公主亲手合上了他的眼睛，抹去了在他脸上袅袅散去的微笑和依恋，因此，平阳公主没有像别人揣度的那样悲伤过度。

而她，会为卫青而骄傲。

平阳侯曹襄也跟着进了府，他和卫伉是朋友，交情一直很好，三十九岁的曹襄，自十六岁到长安开始，因为战功卓著、政声斐然，仕途很是发达，早已是朝中的二千石大员了，去年刚刚拜为太子少傅。

堂中挤满了人，似乎成心要看看这对老去的情敌相见，他们的眼中，流露出期待和好奇的神hｔｔps://ｗwｗ•ｈｅｔushu.coｍ.cｏm色。

赵吉儿虽然与卫青离异多年，但一直保有长平侯夫人的头衔，这种不尴不尬的事情，令平阳公主和卫青向来和她警惕地保持着距离。

赵吉儿沉浸在自己的沉痛之中：“我知道，终我一生，无法得到你的感情。可是卫青，你无法拒绝我遥远而绝望地爱着你，你活一天，我就有一天的慰藉，保留长平侯夫人的名誉，不是为了虚荣，而是为了那份虚幻的感情。你死了，我将绝口不再称自己为长平侯夫人。我的青春和生命，都葬送在无望的爱里，可是我不后悔，你知道吗？”

“我……”卫伉说得很艰难，“外面还有一个人想来吊唁，没有得到你的准许，我没有答应她。”

四十八岁的赵吉儿，长期以来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肌肤仍然莹白细腻，看起来似乎比平阳公主年轻二十岁，她仍然保留着年轻时的美貌。

月亮和柳色、河水永存，流逝的，只是河边的少年人。

曹襄扶持住同样悲伤过度的母亲，用衣袖拭去她苍老面容上的泪水。

平阳公主泣不成声，走上前去，双手将赵吉儿扶了起来。

“什么？”平阳公主有些生气，“这人不通礼节，真正胡闹，叫他路祭！快合盖。”

“拜见长公主。”尽管平阳公主成为他的后母已经二十多年，但性格看似柔和的卫伉，就是不愿意改口称她为母亲，平阳公主也从不勉强他，因为曹襄也有同样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