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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寺钟

作者:陈峻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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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图穷匕见 3

第十四章 图穷匕见

3

元恪忽然站起身来,将围棋盘掀了个底朝天,上百枚黑白棋子“哗啦啦”地落了一地,散若晨星。
元怿说不清自己的心里是喜是恨,那个女人,那个他此生无法得到的女人,真的要为元恪生下皇储,要实现她入宫时与高皇后的约定了?
“不……防备女子干政,只需严厉约束后宫即可,何须迫死太子生母?她为大魏生下了皇嗣,却要丧失自己的性命,近百年来魏宫风行堕胎药,缘由在此!”元怿长叹道,“何况,陛下,现在朝中的最大祸患不是后宫,而是外戚!”
“陛下想必有大喜之事。”元怿随口奉承道。
此刻,他唯一能清楚知道的是,元愉之死、五个老少亲王的被斩被囚,绝不仅仅出自高肇一个人的手段,这些巨大变故的背后,实际上还有着更复杂的不为人知的原因。
而他却必须全力援救她,因为,去年的秋夜,他曾经含泪答应过胡容筝。
“陛下双目湛然有神,印堂发亮,唇边隐隐含着笑意,自然是遇见了喜事。”
“老四,你说完了吗?”良久,元恪才冷冷地问道。
位于西海池边的显阳殿,是元恪冬天住得暖阁。
“尚书令高肇!”
暖阁内,元恪和清河王兄弟二人一边喝茶和图书,一边聚精会神地弈棋。
元恪的脸色一沉,极为不悦:“四弟何出此言?皇儿有什么可怜?俟他一降生,就会成为大魏的皇太子,成为大魏一百年江山的新主人,拥有至高无上的富贵和权力!二十年后,他将会登基为大魏天子,君临四海,垂治北部九州的所有臣民!无数人渴慕一生却无法获得的皇位,他却能与生俱来,还不够幸运吗?”
“可是什么?”
见元怿长久地沉吟不语,元恪有些疑惑地问道:“四弟,难道你不为朕高兴吗?朕已经二十七岁了,才真正得了皇嗣……”
一局终了,数过棋子,清河王元怿笑道:“承让。陛下今天三战三负,是从来没有过的败绩,不知道是臣的棋艺大进,还是陛下的棋力江河日下?”
素来拘于言笑的元恪,忍不住放声大笑:“你说得对,四弟。朕要有儿子了!”
他知道元恪内御极少,除了高皇后和胡容筝外,其他嫔妃难得一见。何况早就听说魏宫中堕胎药盛行,后妃们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都热衷于饮药避孕或打胎。
元怿勉强笑道:“这是皇家祥瑞、皇上万千之喜的大事,臣怎么会不高兴?只是,臣有些可怜那个即将来到https://m•hetushu.com.com人世的孩子……”
元恪哑然地站了一会儿,才沉声说道:“四弟,你放心,朕自有分寸。三弟、五弟,他们一半是天性轻薄,易于被惑,一半是咎由自取。何况,这些年来,宗室骄纵不法、荒淫奢靡,朕早想收拾他们了!朕只剩下你一个爱弟,为宗室计,为社稷计,无论如何,不会怀疑猜忌疏离你。高家是朕的母家,朕对他们的感情,发自天性,无法可说……只要朕在位一天,朕就会好好看视他们一天!”
外面正煮着茶的宫女都吓得站起身来,元恪在宫里头一向以脾气柔和宽大著称,他从没有对任何一个内侍或宫婢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哦?”元怿双眉一扬,有些惊讶。
元恪说完这番话,一摔帘子,走出了显阳殿。
一向沉默寡言的元恪,笑着用棋子拍了拍黄梨木的围棋盘,道:“听说旧日有相士看出胡充华有大贵之相,当生育皇太子,她的父亲胡国珍还不肯信。看来,这卜相术倒也有算得准的时候。”
元恪伸手抹乱了棋局,也笑道:“实对你说,朕今天心中总想着别的事情,所以打不起精神来下棋。若在平时,老四,你哪里是朕的对手?”
“可是和图书……”元怿嗫嚅着,似乎不敢说出心里的话。
中间是一张巨大的案几,上面放着一盆漳州水仙、一副笔砚,以及一盒未开封的湖州锭墨。元恪有时会在这里批览奏折、撰写文章,但他近年越来越不喜欢文墨,所以十天半个月也不会真的提一次笔。
“陛下,我们兄弟五人,长兄废太子元恂被赐毒酒而死;三哥元愉已受迫而死,其中隐情,皇上圣明,应当知道元愉被人陷害;五弟元怀被皇上幽囚,臣听说五弟受奸人诱惑,才写下那些大逆不道的文字,而那几个奸人,却全都出自高肇府上!皇上,我们兄弟本来友爱,自从景明元年高肇入朝,便逐渐疏离……几个老亲王也被高肇谗杀,现在,元家的嫡系儿孙,除了陛下,就只剩下臣了……臣恐怕哪一天也会步兄弟们的后尘……”元怿说到这里,索性放声大哭。
“可是这孩子也注定会失去母亲,就像陛下一样……”元怿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地说道。
二十七岁的元恪,膝下凄凉,只有五岁的建德公主,能让他稍解寂寞。
她在自寻死路!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
难道,她不害怕前面有霜雪般明亮的腰刀、腥红的毒酒和屋梁上飘荡狂舞的白色长绫等候她hetushu.com.com吗?
“谁?”
元恪自登基到目前,后宫中蓄有三百多名嫔妃,子息却不蕃盛,包括高皇后生的元俞在内,前后夭折了五个小皇子。近五年来,除了高皇后生过一个女儿外,其他嫔妃竟然全无怀孕的动静。
暖阁门外的明间里,两个俏丽的宫婢正在围炉煮雪烹茗。
“何以见得?”
“是高肇和我们元氏过不去!”元怿情恳意切地劝道,“陛下,高肇虽然是陛下的嫡亲母舅,但究竟是外戚,不可不防。昔日王莽大奸若忠,终于篡汉,今日高肇貌似忠诚,内心奸诈险恶,此次元愉谋反,还有隐情……”
“陛下,”元怿一撩锦袍的下摆,恭敬地跪在地下,仰脸说道,“陛下,臣听说,当初咱们的老祖宗拓跋珪定下这条‘留犊去母’的规矩,是因为他读到了《汉书》里汉武帝杀太子之母钩弋夫人的典故。袭人故智,原本不是长策,岂能一传就成了百年的家规?自古以来,只听说母以子贵,历代汉人皇帝十分孝顺母亲,我们大魏却是儿为天子、母落黄泉!陛下情何以堪?未来的太子又情何以堪?”
这是个五开间的大殿,殿门前的廊下,有三个火道门,燃着无烟木炭,取暖火道从金砖地下直入宫室,曲曲折折,暖https://m•hetushu•com•com阁里温暖如春,却不闻一丝烟气。只有室外不时传来的狂风呼啸声,让人能感觉到季节。
这个“幸运”的女人是谁?
“陛下还记得吗?高太后被幽皇后害死之后,身为东宫太子的陛下总是坐在一边,羡慕地看着臣和元愉依偎在各自母亲的怀抱。高太后刚刚身故时,陛下悲伤得疯魔了快半年,清醒之后,有好几年时间,陛下怀念母亲,常常夜不能寐,锦被上斑斑点点,全是陛下的眼泪……陛下,魏宫一百多年‘留犊去母’的体制,是多么惨无人道……”元怿哀叹道。
“你总是和他过不去。”
元恪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的话:“朕知道,你不必再说了。”
他说得声音有点哽咽,抬眼望了望元恪,只见元恪负手站在殿柱边,侧脸上的线条坚硬而痛楚。
留下元怿一个人在暖阁中发闷,他清秀削瘦的脸上,满是疑惑和不理解。
元怿却镇静地蹲下身去,将棋子一粒粒拾进棋盘,重新放好。
涂着花椒粒和羽毛的墙壁上,挂着汉碑《石门颂》、《西岳华山碑》的拓本,东晋王献之的真书,和南朝沈约的诗卷《石塘濑听猿》。
元怿的话像锋利的长刀一样,劈在了元恪胸口最脆弱的地方。一时间他怔住了,呆呆地望住元怿,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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