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幽居北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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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齐作花；
含情出户脚无力，
黯淡的黄昏中，站在船头的元怿，紧紧握住了胡容筝的手，虽然已至中年，但他觉得，心底涌动的那种惆怅甜蜜，那种又喜又悲的情绪，与少年时并无区别。
想到这一点，胡容筝心下不由得一阵迷痛。
寸心寸酒争芳夜，
宛转凄以哀。
他不明白，为什么连她红颜已老、心智俱已衰疲的形象，也能如此轻柔地打动他的心。
胡容筝震惊地回过头来，她不得不承认，元怿说的是实话。
千秋万岁同一情。
见胡容筝竟不相信自己的话，元怿心中又怒又愁。
愁的是元叉异志已萌，必然会在不久后作乱，胡容筝却蒙在鼓里，不肯削夺元叉手中雄厚的兵权，只怕终难遏止元叉。
“容筝，”元怿换用了一种更亲昵的称呼，“我问你，你有没有发现如今的朝事有一点异样？”
元叉当年虽因擅抢民女为妾，被胡容筝严加斥责，但他毕竟是胡容筝的妹夫，又是当朝亲王之子，很有武干。
她单手引着箜篌，轻轻唱起了一首随着故事广为流传的鬼诗《宛转歌》：
船渐渐靠上了岸，暮色如潮水般涌入了魏宫，景物一片模糊。
元顺是个敢于直言的人，胡容筝并不真生他的气，她只是为自己而悲哀，倾国倾城的一代佳人，就这样老去了、凋谢了、枯萎了，而并没有一个人为此怜惜？哦不，有的，她还有元怿，那唯一的对她痴情不渝的了不起的男子。
她微鼓起粉腮，有些撒娇作嗔的姿态，元怿不禁微微皱眉，觉得她常有些与年龄、身份不相衬的邻家女儿作态，看起来生硬无比，远不如她平时那种成熟|女人
和_图_书的光芒四射的气度令人欣赏佩服。然而，这些前程和功业都成了无法实现的梦，正在云游天下的同泰寺本空僧，愿他能悟得佛经中的三昧真义，真正得到超度。
“元怿，我累了。”她缓缓地回过脸来，映着此刻满池的红莲碧荷、从西天边拖过来的晚霞，她的容颜现出一种沧桑感人的美，“我已经倦于政事……现在，我已乐于将政权交回到元诩手中。一旦等他年满十八岁，生下皇嗣，能够亲政，我会撤去太极殿上的皇太后座床，在崇训宫永宁寺闭门静修，我想过了，十二年权力之争，宫廷沉浮，令我的心过早变得粗糙、生硬、冷酷、残忍……我希望余生可以在永宁寺毗卢阁闭门读经，忏悔我今生所有的过失……”
愿衔杨花入窠里。
“杨白花。”元怿的声音中饱含着悲哀和恼怒。
“元怿！”胡容筝打断了他，“醉后之话怎能当真？这些私室之语，何必到处宣扬？我实告诉你，也曾有人在我面前告发你有叛逆之谋，并且送呈了人证和物证。”
蜡黄的脸上，一双曾打动过无数人的明眸，因长年熬夜而变得色泽黯淡、密布血丝，失去了那动人的亮泽。
“你休问是谁告发了你。”胡容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扭脸去欣赏西海池上的满天晚霞和一池风荷，叹道，“我总是不信的。且不论你我有今日之情，即使无此私情，我也知道，满朝王公大臣中，论忠心，无人堪与你比。你若有反志，胡容筝母子早已不存，还用等到今天！”
愿为星与汉，
元怿并没有因她的温言抚慰而平静下来，他仰天长叹：“容筝，知我如你，也从不肯相信我的话。你既然知道满朝文武中，元怿最忠，却为什么不细想一想，元叉m.ｈeｔｕshu•ｃｏｍ.com那贼因何要诬攀我，并能凭空捏造出人证、物证呢？他无非是想先除去我，然后，就好对付失去羽翼的你了！这些年来，我早看出元叉狡诈贪婪、面谀腹诽，是个十恶不赦的小人、奸臣！因之，我屡次压制他的晋封，元叉恨我入骨，所以才会像疯狗一样咬住我不放！容筝，你不能为了怕堵塞言路，就不治元叉的诬陷之罪！”
呵，他们这些人的今生一定早就在三生石上写好了，没有一个人能够快乐，没有一个人能够与自己相爱的人白头偕老、好合百年，在他们的情爱纠葛中，充满了机谋、利用、欺骗和怨恨，最终，没有一个人不感觉到孤独。
“是不是元叉那贼？”一向态度温文尔雅、注重仪表的元怿，也禁不住怒目圆睁，咬牙询问道。
元恪最后郁郁而终，元怿呢，他虽如愿以偿地日日陪伴在胡容筝身侧，却深知自己早就永远失去了她。
元怿以手扣着羯鼓，两人在月色反复同奏一曲，不由得相视一笑，这一笑中，他们越发感觉到彼此的绵绵情意。
“谁？”胡容筝情不自禁地问道。
良久，胡容筝轻轻挣开元怿的手，叹道：“今夕何夕？元怿，点灯，我要为你弹琴一首，愿我二人永如今日这般相守……呵，下半生，只要能这样无欲无求、平淡欢愉地度过，我已心满意足。”
怒的是他深爱她十年，为她的晋升和把握朝纲鞍前马后效劳多年，痴心不改、忠诚有加，并且两人定情也已两年，她却从不曾对他言听计从。
月既明，
而此时，元怿和胡容筝无法预料的是，这已经是他们今生的最后一面，他们已无法再重拾这份历经坎坷的深情，因为，当他们错过了最好的年华后，上天不再允许这份孽情再纠缠下去。
又到了在西海池上泛舟赏
和*图*书荷的时令，偌大的凤船上，除了三四名侍役外，只有胡容筝和清河王元怿二人在舷窗前专心对弈。
“什么异样？”胡容筝走出船舱外，探手在池中摘了一枝红色的萏菡，持在手中把玩。
魏宫西海池上，夜色已经降临，这对中年情侣，在这一刻的黑暗中，才恍然醒悟，彼此，早已经情深入骨，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隔他们相爱相守。
元怿既怜惜又失望，眼看船已渐渐靠岸，他不再多说什么，只喃喃叹息道：“你还是忘不了他……”
内心深处，她甚至隐隐渴望儿子元诩早点长大，好脱下这副总令人忧心忡忡的担子，安享清福。
杨花飘荡落南家；
元怿深深凝视她微微发福、失去了往日窈窕的背影，忽然冲口说道：“容筝，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一个人疼你敬你爱你如我一样……没有了，容筝，这茫茫的世上，只有我是你最亲的人。”
“容筝，元叉多年来私交大臣，明蓄府兵，拉帮结党，其志不小！”元怿不甘放弃自己的努力，接着劝说道，“你若不早为之断，只怕终被其祸！元叉曾在酒后向来他府上赴宴的大臣们笑着骂道：牝鸡岂能司晨？胡太后怎配听政？总有一天，他会让你将皇权交回给元家，你听听，这话……”
歌宛转，
年轻时并不十分注意容貌打扮的胡容筝，在高踞大魏第一人的位置后，反而开始看重修饰，尽管每天子时才能入睡、卯时又要起床听朝，她也没有一次不是打扮得十分精致和艳丽，盛装临朝。
胡容筝似乎对这番话置若罔闻，临朝专政多年，她早习惯了独断专行、唯我独尊，听不得臣属的半点谏议。今年以来，六十七份言官进的折子，她只批过三本，其他言折，甚至有的连翻都没翻，就被丢在了一和_图_书边。
秋去春来双燕子，
连胡容筝自己也没想到，隔了几年，这个名字竟然还能让她的心底有剧痛感，她用力拉紧胸前的纱衣，闭上眼睛，感到一种无法克制的鼻酸心痛。
阳春二三月，
发现自己的败势无可挽回，元怿索性推盘而起：“我认输了。太后，你弈棋的风格如同处理政事，虽然棋风峻烈、气势逼人，但后盘不稳，胸腹空虚，易致敌可乘之机，太后当谨慎从事！”
熟悉的曲调在胡容筝心底低徘着，她的眼前迷离起来，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个英气勃勃的少年，他有一身出众的武艺，有一张单纯明净的笑脸，如果不是遇见了她，杨白花本来完全可能成为北朝的第一名将，封公开府。
饱含荷香的风从窗外吹进，令元怿想起十年前在西海池边遇见胡容筝的那个夏日。那一刻，她穿着浅绿色水靠，游鱼一般滑行在琉璃水面上，只那一瞬间凝固住的如诗如梦如幻境的美妙画图，便令元恪与元怿哥儿俩万劫不复。
胡容筝一边得意洋洋地数着棋子，一边老大地不服气：“你既如此说，今天又怎么会输在我手里？就会教训人！”
见胡容筝倚着船舷久久不语，元怿定了定心神，站在她身后说道：“领军将军元叉早就存了异志，难道你一直就没看出来？”
由于多年来临朝听政，习惯养成了一脸的威严肃穆之气，面部线条也变得十分僵硬严刻，更大大有损于那种女性的妩媚。
以至于有一次，黄门侍郎元顺竟在太极殿上跪下奏道：“陛下，按照礼法，妇人在夫殁后，自称未亡人，首去珠玉，衣不文采。太后如今母仪天下，年垂不惑，修饰过甚，何以仪型后世？”
以前，她是那么强烈地渴望着皇权，今天，当她大权在握，可以君临天下，她却渐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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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的灯火渐次亮了起来，他们却毫无下船离开的意思。
拾得杨花泪沾臆；
春风一夜入闺闼，
气得胡容筝霍地从八宝金床上站起来，当即拂袖而去。
自犯事后，他一直小心收敛，屡次在边关立功，胡容筝还未加以封赏，但对元叉的改过从善，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的教化之功，此刻听了元怿的说话，胡容筝既有些不快，又很不相信，淡淡答道：“哦？我怎么没看出来？元叉这些年也算小心了。”
渐渐进入中年的胡容筝，早就在巨大的妆台镜中发现了自己的容颜在逐年凋谢，比起身边那些正当青春年少的宫女们，她看起来如此憔悴沧桑。
除了高高耸立在崇训宫边的“天下第一寺”永宁寺，和那高达九层千尺的“天下第一塔”外，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西轩琴复清。
那首《杨白花歌》，据说已经传遍了北朝和南朝，连高句丽国、吐谷浑国等外邦，都风传着这首曲调低沉、词意婉转的《杨白花歌》，甚至，茫茫塞外，丝绸之路上的小酒店，都以此曲为客人侑酒，然而曲中之人呢？他已经不在红尘，旧日的情，旧日的爱，都化为无边的烟云，渐渐消散。
“元怿，”精明敏感的胡容筝忽然发觉了元怿的走神，趁机在盘中疾落一子，杀了一条大龙，才掩口笑道，“你在想什么？”
形影共徘徊。
这无情的可怕的充满野心的女人，她有一张嫦娥般秀丽的脸，却偏偏会为政权和国事狂热！她一生仅仅爱过那么一次，心就永远托付给了小她八岁的杨白花、如今挂单同泰寺的本空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