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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只有在暮色中，在洛阳城千寺钟磬的合奏声中，胡容筝才能感到仅有的一点宁静。

这几天，元怿的王妃尔朱秀容病亡，元怿料理丧事，数日没有入宫。

一个帝王的真正个性，要在他掌握到皇权之后，才能最后显现出来。

在死前三天，当着儿子元亶的面，这个性格倔强而内敛的北方女人，要求身后归葬六镇旁尔朱川的祖墓，将来不与元怿合葬。

深夜的崇训宫，阒静无人，面对案上摊开的《华严经》，胡容筝却心不在焉。

在元诩表面唯唯诺诺的顺从和恭敬下，是否也埋伏着与宣武帝一样的重大心机呢？

但另一方面，胡容筝也在害怕，是否自己交出权力之日，就会是自己失意被囚之时？

本来她曾打算自己百年之后，与已故的宣武帝合葬，但这些年来的经历，似乎让胡容筝有些愧于面对地下的宣武帝——他待她是这样的纵容和宠溺，而她却总回报以冷漠和背叛。

虽说元诩批过的折子，最后还是要经胡容筝核准，但毕竟，一直以傀儡身份出现在朝廷上的元诩，能够贴近皇权，和_图_书能够尝到发号施令的滋味，他似乎也很满足。

自那个秋日下午以后，胡容筝果然风雨无阻，每天一次，前往西林园显阳殿探视自己的儿子，她语气和蔼、态度温文，尽可能以一种母亲的体贴姿态出现在元诩的面前，母子俩在显阳殿从不谈论政事，而只是说说家常。

临终前，她不肯注视元怿的眼睛，背对着房中众人，一个人静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元怿用手轻轻为她合上那双不肯闭紧的眼睛，对着名义上的妻子，最后生出一点负疚之情……然而他又有何办法？世间孽情牵扯，本来让人身不由己。

生前，出身北方藩王的她一直郁郁地守候在元怿的清河王府里，每天吃斋念佛，从未对元怿的薄情和背叛有半句怨言。

尔朱秀容虽然从来没有得到过元怿的感情，但毕竟是他世子元亶的母亲。

她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来那个夏日，年轻的自己如何在西海池边诱惑了宣武帝元恪，如何令他为自己废去施行了一百多年的魏宫“留犊去母”祖制，想起元怿多年来一直默默站在自己背和_图_书后，想起杨白花与自己那无奈而绝望的情感纠缠……

她的心里一直很矛盾，一方面，她害怕失去权力，另一方面，她又希望儿子能够快点长大亲政，自己索性与元怿携手同游天下，过起平常百姓般的安宁生活。

上天的安排是多么微妙而富有机巧，尔朱氏拒绝与元怿合葬，这恰好成全了她。

其实，年近四十岁的胡容筝，再也没有从前那种对政事的热衷了。

考虑到尔朱秀容的家族背景，也许还出于别的什么心理，胡容筝给尔朱秀容赐了一个“静”字谥号，并命人送去了一千匹绫绢、一百万钱，让尔朱氏以皇妃的礼节下葬，大约这也是她对自己侵犯了尔朱秀容的家庭、夺走元怿所做的一点补偿。

暮色中，胡容筝捻着手里长长的佛珠，心思烦乱。

只有元怿。

为了培养元诩处理内外政事的能力，胡容筝命他每天下午前往桂殿批半个时辰的折子。

这三个男子中，宣武帝令她觉得压抑，杨百花令她觉得痛楚，唯有元怿，能让她感到一种至大而包容、静美、安乐的境界，就像近和*图*书年来，不少下午，他们都会并肩坐在永宁寺里读佛经，一种老年将至的宁静，一种灵历尽沧桑的平和，让他们心心相通，然而这并非是爱，更不是情欲，只是一种应共同经历过风雨而无法分割的患难之情。

表面上看，元诩对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充满敌意，胡容筝为了和他缓和关系，几个月后，还特地赦免了潘彤云母女的罪名，令她二人每月从瑶光寺回宫与元诩相伴，元诩对此感激不尽。

洛阳城外的龙门一带，胡容筝又命人开凿了许多佛像和藏经壁洞，言官们认为这都是浪费民力，徒劳无益。他们哪里知道她心底的无限抑郁、惆怅，需要通过这数不清的石刻经书、壁画和庙宇，来寄托抒发？

可惜，尔朱秀容以一个女人的本能，早已觉察到了她的这番心意，坚决拒绝了这种虚假的荣耀。

前天，她已向崔光和元怿分别示意，叫他们各进奏章，奏请将高太后葬在瑶光寺后的棺木起出来，与宣武帝合葬在景陵。

一念至此，她将经书抛在旁边，一边沉思，一边自己磨好一池浓浓的墨汁，接着写和*图*书起那份自前天开始亲自草拟的诏书。

但她还是觉得，相貌神态都与其父亲元恪一模一样的元诩，连性格也像元恪一样沉静，城府甚深，不过十一岁的年纪，其深沉和冷静却不在她之下。

她始终弄不清元诩的真心，也许在他心里，李嬷嬷和潘彤云才是真正的亲人，而胡容筝，她不过是一个华丽无比的神像木偶，威严、遥远、令人畏惧，却毫不亲切。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失去了皇权，她也就失去了自己最后的力量。

她打算在一个月后向元怿提出来，将来，他们二人就在北邙山下选一处林深木茂的地方，合棺并冢，让两个孤魂野鬼葬在一起，坟前分别树立起两面最简朴的石碑。

这些年，朝野一直批评她过于崇尚佛教，在北朝各地，修建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寺院，以至于洛阳城里的百姓，有四分之一都已落发出家，而整个大魏国中，据元顺奏章，已有僧侣两百多万人，寺庙三万多所。

元诩以一种令人畏惧的速度成长起来了。

但胡容筝听说，尔朱秀容的小弟弟，也是当今北方最强大的部落酋长、大魏和-图-书的讨虏大部都督尔朱荣对此似乎心存不满，认为皇家虐待了尔朱家的女儿，既没有给她一个荣耀的名分，也没有给她应有的尊严。

身后与谁合葬呢？杨百花？呵，他飘游天下，早不知浪迹到了哪里。这么多年了，她连他的一点消息都没有，更不曾见过他的片言只字。如果他愿意，她是宁愿不顾天下人的讥嘲，也要和他在一起同棺共枕，一如汉武帝朝的窦太主和董偃，然而，是他不愿意，他摇身一变，成了南朝僧人。

管他们说什么合不合礼法，说什么叔嫂情悖理灭法，生前既是孽情纠葛，将来，就在地下偿了这一段宿缘罢……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如此，即使这样天天见面、交谈，胡容筝还是有些担心。

元诩越来越朝气蓬勃、成熟能干，而她却在渐渐老去……

满怀凄楚情思的胡容筝，忽然发现自己的眼前模糊一片，有什么潮湿的东西，一颗颗滴落在刚写下的字行上，墨迹洇了开来。

殿中虽已半黑，但她仍不许点灯，只独自坐在黑暗的殿角，想着这些理不清的关系和种种微妙的关节，深有身心俱疲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