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十 入海（终）
或是想回报皇帝的厚爱，张宗颇为积极地上书请命，希望能从徐闻、合浦出海，沿着交趾海岸南下。虽然交趾、九真二郡并无海港，但交州最南端的日南郡，却有几处优良的海湾。
新设的交州刺史部，已对这批人进行甄别，愿意归顺大魏的，视为编户齐民，留下继续种田。仍有不少人心怀汉室，听说刘秀在交趾九真负隅顽抗，竟试图脱离魏军监视，逃去投效……
首次运输于四月份开始，几艘大翼载着不多不少五百人，离开徐闻港南行。
魏船不远不近地包围了他们，等待投降者游过来，上百人如落汤鸡般在海里飘着，哀求魏兵伸出桨叶拉一把。
流放的地点，正是徐闻港对岸的大岛——儋耳、珠崖故郡。
风来时，扬沙走石，望楼倾覆，折林木无数，城铺粉堞颓塌十分之九，坏官私庐舍商舶民船不可胜计。接着是骤雨连宵，东海大溢，潮高四五丈，句章港内水高五尺多，稻田里甚至能行驶船舶，杀人畜，坏庐舍，漂没人口千余。
“秦时有石刻言，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北过大夏，东有东海。”
武德十七年夏，魏军一切军事行动几乎停滞，连运送遗老遗少上珠崖岛，都暂时搁置。
“岂不闻宋玉《风赋》？齐地之风，缘泰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飏熛怒。耾耾雷声，回穴错迕。蹶石伐木，梢杀林莽。”
对这些冥顽不灵之辈，有人提议杀光了事，有人觉得干脆放他们投刘，再在里面掺点内应，方便他日灭吴。
传统水战一般在百步内，才能互射弓弩，十步之内，则用钩拒你推我攮，也有依靠艨艟撞角直接冲阵，跳帮上船短兵相接的。
但这位名将为大魏立下了赫赫战功，人尽皆知，荆襄、当阳，几乎每场硬仗都有岑彭的身影，从江州奔袭蜀中，更是一着妙手，让诸将颇为称道。最难能可贵的是，岑将军并不争强好胜，荆州兵本有机会先取成都，他却宁让给马援，自己跑去堵成家残部退路，力求除恶必尽。
魏朝设五等爵，最初顶多有万和*图*书户侯，无人能跻身公爵，直到灭公孙述后，方以马援为“秦公”，岑彭为“楚公”，皆食封十万户——魏朝公名，以史记中的十二诸侯为准，对应天上的“匡卫十二星”，一般按照功臣籍贯、立下战功地点来定，并无实际疆域。
不过民间也有传闻，将这些大风的来源，指向闽中以东，那片深蓝色的海域……
汉军战船颇为英勇，常无畏地靠近，试图撞击同归于尽；汉军水兵也表现不俗，他们中多有南海采珠人，水性良好，甚至超过了训练多年的魏军水手，跳帮时嗷嗷叫着，不惧死亡。
很快，事情又来了一次大转折，岑彭病逝引发了一系列震动，中路军群龙无首，哪怕按照岑彭遗策行事，也拖延了数日才从苍梧南击合浦。
此役，双方在狭窄的海峡上遭遇，避无可避，风向还对汉军有利，除了寻常的楼船艨艟大翼外，臧宫令人多造小船，载茅草和膏脂等易燃物品，乘风纵火冲向魏船。
尽管距离“公”的爵位尚远，但靠着徐闻海战的大胜，张宗仍被第五伦拜为“伏波大将军”，俨然成了魏朝的海军上将……
现在，是时候离开近海，驶向远海了么？他们要驶向的，可是有风穴之称的东海深处啊！
臧宫倒是彬彬有礼，他面容沉静，朝张宗的旗舰拱手，又在坚持留下的士卒中，挑出一个满脸恐惧的年轻汉兵，笑着让他下海，游过来，转告了自己的遗言。
张宗最关注的，自然还是敌军首领的旗舰。
如今刘秀尚未授首，岑将军竟南征不返，实在是莫大的遗憾啊。
自汉成帝以来，朝廷放弃二郡，只剩下一个“朱卢县”。王莽时，连这个县也被岛上夷民攻没，此后三十年间，再无建制，第五伦是想重新统治此岛么？
既然是流放，也不必去什么故儋耳县、珠崖郡，采取就近原则，过了海峡，便能看到大岛北部，有一处长达十余里的平坦海岸，唯独有一岬角突出，壮观的礁石堤直伸大海，拦住了海潮。
其威力之大，张宗见所未见，只能带船队缩在句章港瑟瑟
hetushu.com.com发抖。
时代变了！
于是出航时，船民皆要祭拜海神，东海祭“禺虢”，南海则祭“不廷胡余”，以求平安。
不管舟师愿不愿意，皇帝有命，便必须执行，张宗立刻令人着手准备，好在第五伦对他们的要求，并不算高，诏书上是这么说的：
后来小耿取江东，逐刘秀，功第一，也封“齐公”。
脆弱的农业经济，怎么经得住这种折腾？但要想修筑沿海堤坝，对尚未开发的南方而言，代价又过高了。
来南方前，张宗还笑话过那些谈风色变的家伙。
“中路征南大将军、楚公岑彭，南下后病笃不治，本月初于苍梧薨逝……”
“舟师若觅得夷洲岛，不必深入内陆，惊扰岛民，且树五德旗，铭石纪之而返足矣。”
站在“琅琊台号”船舷上，魏伏波将军张宗目送眼前的敌船在炮声中沉没，旋即放目四望，寻找下一个目标。
临高角。
这座岬角在另一个时空的后世，有个很响亮的名字：
只留下五百人与滩涂上的寄居蟹为伍，他们茫然回首，看着这炎热的岛屿怔怔出神。
若有机会升爵封公，张宗希望是“晋公”，他故乡虽在南阳，却在河东打出了名堂。
在千里镜中细细观察这艘船，在百多名幸存水手中，张宗发现一位以布裹创，仍坚持在甲板上的将军，或许便是汉“横海大将军”臧宫。
运的正是残汉的“遗老遗少”，大军南征时，在苍梧等郡被俘获了万余汉兵，更有多达数万的南迁民众，滞留番禺。
但吴汉已被第五伦晾在北边十年了，能做的事，就是吃饭睡觉打匈奴，想要封公，怕是先得灭了匈奴？
考虑到岑彭逝世，岭南初定，而句町国横亘牂牁江，威胁大军后方。加上夏天快到了，交趾、九真、日南三地骆人现在很服刘秀，甘心受其驱使，一味追击恐遭不测，第五伦叫停了追击。
反而是无比的轻松！
这种大海风侵害地域非常广，北到青徐，南及交州，都闻风色变，这也是滨海地区人烟稀少的缘故——运气好的话，能过几年安生日子，但只要风ｍ•hｅｔusｈｕ•ｃｏm.com来一次，所有积蓄都会被海潮卷走，农田遭咸水侵害，也会毁于一旦。
琼海大战后，张宗连夜登陆徐闻港，这座滨海县城已为炮声所震，迅速开门投诚。数日后，海上舟师休整完毕，正准备朝合浦港进发，却惊闻陆上的噩耗。
导航手段能够跃进，但船只形制、远航经验积累，却非一朝一夕能成，就算能确定方向，一旦船只在远海遭遇风浪，仍有很大概率沉没！
“到头来，吴王秀仍是未灭。”
大概是怕海上舟师太闲，第五伦给他们安排了一趟新差事：运人。
这使得不知情况的东路军前锋孤军深入，竟在合浦北部（今广西玉林）被刘秀带着汉骆联军打了个伏击战，万余人几乎全军覆没！
感慨这一番后，第五伦在诏书中说，根据“可靠消息”，闽中以东数百里外，有一座大岛，暂且称之为“夷洲”。
皇帝不知听了哪个方术士胡说八道，竟对那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让张宗派遣南洋水师的东冶分舰队，几艘船携带足够食物，离开海岸，向东远航！去寻找夷洲。
张宗闻讯，一时间百味杂陈，他和岑彭分属不同派系，甚至没合作过，朝廷上相遇，也只有点头之交。
但这场胜利，未能挽回交州局面，合浦多为前汉流放臣民后代，对“汉”并无好感，根本没有全民战争的基础。随着小耿大军推进，张宗也从海上围困合浦，刘秀已经山穷水尽。
“启航，入海！”
“此役是张将军胜了，宫心口皆服。”
“舟师袭取日南，便能与陆师南北对进，灭刘秀于九真！”
那是一艘庞大的楼船，一看就是用南方巨木建造，高耸的桅杆，高低有序的兵楼，如今却在魏船的围攻下千疮百孔，船首倾斜向上，船尾正慢慢滑入海底……
但仍剩数十人，仍坚守船上，聚集在臧宫身边，紧紧簇拥着他。
大家纷纷猜测：“燕公的位子，莫非是留给吴子颜的？”
第五伦对张宗这条建言深以为然，但又以为时机尚未成熟，可先驻兵屯田于番禺、合浦，从长计议。
但第五伦却做了一个匪夷所和_图_书思的决定，他要将这五千人，统统流放。
张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响后只对左右感慨道：“岑将军，错过了封王的机会啊。”
事后证明，臧宫对战局还是太过悲观了。
战果却是一边倒，从日中到日昳，短短一个时辰，放眼周遭，汉军舟船开始大败退，来时顺风，如今成了逆风，魏军舟船紧追不舍……
张宗则用了雁翎阵，以南北向结队，船头对准来敌。
张宗也觉心有余悸：“海风之患，与兖冀河患颇类。”
在张宗看来，只有平原才可能诞生狂风，南边丘陵遍布，风经常被挡住，何惧之有？
“然东海之东，渺茫一片，不知何处，唯有仙岛传言，又云海神居之。”
张宗如今是侯，若他实现此事，当有机会混到公爵，而岑、耿、马三将，岂不是有机会同时封王？那北边的吴汉，不得酸死！
“惜哉。”耿弇漫不经心地应，但当张宗瞥眼看过去时，却发现耿将军的神色眉目，竟无半分遗憾……
胜负已定，张宗令人靠近喊话，让臧宫投降，但船上却用呼哨和骂声表示拒绝。
大船带着臧宫及数十名汉兵，一起沉入海底。
武德十七年秋，眼看大风季即将结束，带舟师驻扎合浦郡的张宗，也收到了第五伦的诏令，要求他们执行一项极其特殊的使命……
谁也没想到，如今西路军为句町所阻，赶不过来，中路军岑彭忽然逝世，封王的唯一人选，只剩下耿弇了！
在合浦与耿弇一同接受罢战诏令时，张宗如此感慨。
“臧宫守土有责，无陛下诏令，不敢离！”
“十年来，吾等失了淮北江陵，弃了江东荆南，离家越来越远，如今连交州也守不住了……”
张宗肃然起敬，制止了校尉们补炮轰沉的叫嚣，只敛容而立，为敌人的末路做个见证。
大翼于此停泊，将流放者们送到沙滩上，扔下奉皇命给他们的少数种子、农具、武器外，便起帆扬长而去。
太阳西坠之际，只剩下一面残破的汉旗，漂在琼崖海面之上。
这对于海上舟师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说来惭愧，成军快十年了，尽管朝廷下发了www.hetushu.com.com罗盘等物，又为每支船队配备了名为“牵星官”，依靠星盘寻找方位的导航员，但他们从琅琊到合浦，始终没出息地在能望见陆地的近海航行。
许多汉船逃不掉，只能放弃抵抗，或全船悬旗投降，或在中炮起火后，鬼哭狼嚎地跳海求生，期盼能游回十余里外的岸上。
“若汉家注定失去最后一片陆地，那本将的座船，便是炎汉最后的疆城！”
都是因为可怕的大风！
船倾斜得更严重了，汉军不再挣扎用头盔、木桶勺水，陆续有人跃入海中，试图逃离厄运。
这次却不同，远在百步开外，魏船先锋队的舰首炮便火力齐发，声震海峡！
连第五伦也评价，说诸将最顾大局者，非岑彭莫属。
时间一点点消逝，先是船身，然后是箭楼、桅杆……慢慢被湛蓝海水吞没。
但第五皇帝行事最讲究实际，耗费几万钱维持小块疆土的亏本生意，他怎么可能做！既不打算恢复建制，也不愿意派兵留驻，天天和岛民厮杀。不过是想将那些自诩“汉遗民”的人，扔过去自生自灭！
尽管这种距离发炮准头感人，但气势很足，汉军中近半船只迟疑放缓速度，剩下的则依然向前。海峡再窄也比长江宽，布置在前的火船被轻松避开，或钩住拖到一边。双方接近到五十步内，汉船只能以大黄弩及强弓击敌，对方却将楼船上黑漆漆的炮口对准了他们……
战争又一次被刘秀拖住了。
去年筹划征平岭南前，第五伦南巡荆湘，定“武昌”为南京，补全了五京制。他又召集诸将，在宴飨上，皇帝居然打破五等爵规矩，亲口对张宗等人承诺：“灭吴者，爵加一等！”
刘文叔再度施展了老刘家跑路天赋，于武德十七年（公元41年）春末，带着万余残兵，从后世的十万大山南麓，退往交趾……
“耿将军能否晋封‘齐王’？”这念头在张宗脑中一闪而过，旋即想起，韩信，汉初时也是“齐王”呢……
直到他与海上舟师驻扎会稽期间，才感受到滨海大风的威力。
第五伦对这次远航，满怀期待，但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个国家漫漫海上征途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