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九 入海（下）
武德十六年（公元40年）腊月中旬。
他们能在年内赢得胜利，还多亏了张宗的神来之笔：率海上舟师，从闽中东冶（今福州）远航千里，入珠江口，奔袭了番禺！
这一战里，除了几千汉兵外，魏军还俘获了数量多达数万的民众。残汉迁入岭南后，官员及家眷多在苍梧行在，随刘秀而来的江东、荆州百姓则多处番禺，多数人未能逃走，如今都被圈在城中，“南洋水师”兵不过六千，可不能浪费在看守上。
原来，海、陆两军矛盾，自两年前江东之战就已埋下。当时东路军推进太快，张宗抵达会稽时，敌人竟已全部投降，整场战争中，海上舟师就拿下了一个县，一时沦为笑柄，连驻地，都是东路军奉诏让出来的，可没少受人讥讽白眼。
但东路军强攻横浦关、阳山关付出了不少伤亡，他们反认为陆军流血流汗，倒是海上舟师吹着凉风捡便宜，耿将军的麾下，哪受过这委屈？
番禺据说筑于战国之际，有五羊衔谷，萃于楚庭，由此为邑。后经秦朝兴修，城周十里，其中央为“赵佗城”，也就是南越王宫。宫里又缘山丘修筑一台，圆基千步，直峭百丈，螺道登进，顶上则有三亩土地。
海上舟师中，泰半来自青徐，他们吃不惯江东的稻米饭，而在海上长途行驶，数日不靠岸，所以囤积了许多干粮——主要是长安那边流行的黄面馒头，风干后可屯旬月，要吃时泡水即食，若不泡发，猛地一口咬下去，能磕掉门牙！
南海之美，甚于东海，但看多了也就那么一回事，而且张宗知道，他们赶在最舒适的季节南征，若是其他时候，酷暑卑热、瘴疫蛇虫，https://www.hetushu.com.com能夺走船上一半人的性命。
对面正是汉家最后的舟师，由宿将臧宫所领，他去年刚被刘秀拜为“横海大将军”。
腊月初十这天，东路军一部已至，有位偏将奉命来与张宗交接。二人是十多年前青州之战中的老熟识，遂上了“朝魏台”把酒言欢，你揖我让，十分体面。
穿越海峡之日，正好是武德十七年（公元41年）正月初一，天亮启程前，张宗举行了小小的庆祝仪式，与诸军吏遥拜北方第五皇帝所在，又以二牢献祭南海神”不廷胡余”，据说此神脸似人面，两耳缠绕着两条青蛇，脚踩着两条赤蛇，其喜怒控制着海上天气。
今日，这南海“波涛”果然在他手中归伏，张宗只觉志得意满，遂言：“番禺乃南海明珠，是吾等献予陛下的新年大礼！”
水兵们怀中多揣有硬馒头，此物之坚，堪比石砖，逼急了掏出来往对方脸上招呼，能不胜么？
那是遇敌的标志！
湛蓝的天空，满天乱飞的白海鸟落在暗黑色礁石上，五光十色的贝壳被海水冲上长滩，深绿色的红树林从中，隐约能看到猿猴飞跃的身影……
其中几艘，还悬着炎炎汉旗。
“本日天气晴朗，波浪却高。”
尽管邓禹有所预料，留民兵五千拒守，又在珠江河道沉大船、扯铁链，但他还是小觑了海上舟师的数量和决心。
如今，刚攻克名城的张宗目睹巨海之浩茫，观原薮之殷阜，不由想起前年第五伦赐新将号时说的话：“汉武时有伏波将军路博德，讨平南越，屠为九郡，望张将军，能效其功业，为予降伏波涛！”
番禺ｗｗｗ.hｅtushｕ•com•ｃoｍ虽好，但这颗“明珠”只落张宗手里几天，就要转交他人了——按照第五皇帝的旨意，海上舟师是“协助”耿弇进攻南海郡。夺取此郡后，当继续在海上追逐穷寇，番禺则须交给东路军后备师镇守。
而现在，听说刘秀娶了征贰，汉骆已如一体，回师合浦，此地的抵抗，将比南海更加剧烈。
听说架打赢了，张宗脸色一板，用最严厉的话语，给了水手们最轻的处罚：
伏波将军张宗以征服者的姿态步入番禺，他观赵佗旧治处，又来到台下仰望。
亲信们恍然大悟，纷纷道：“大胜！东路军兵痞鼻青脸肿，而我部水兵全甲而归！”
从汉成帝开始，到新莽时期，流放合浦的王公大臣，就多达十余波。交州已经够偏僻了，合浦郡更有崇山峻岭与番禺、苍梧等地隔开，转过身就是咸苦的大海，无处可逃，流放犯多半早夭。
但胜利肯定属于他们，就张宗所知，中路军的岑彭，也已攻入苍梧，耿伯昭会与他汇合，两位大将由北向南平推，逼近合浦。
整个交州的船，都集中在此了？
臧宫的话中，带着悲壮与决绝，一如那些浴血江汉、身丧两淮的袍泽们。
张宗却没这么乐观，这场战争，为避免强攻五岭伤亡太大，他们打了一个时间差：刘秀主力尚在交趾、九真平叛，汉军舟师则在日南。
“诸君。”
最初还以为是出逃的难民船，但它们且排列有序，头向东方。再近时，便能分辨出楼船、大翼、艨艟之类，小船数量更多达数百！
自家将军受了侮辱，水手们也急了，双方起了口角，进而演化为拳脚相向……
“统统罚入底仓摇桨！https://m.hetushu.com.com”
交州三大港：合浦、徐闻、番禺。徐闻县就在半岛最南端，三面环海，滩涂宽阔。汉武帝以后，南海诸国前来入贡，大多由此上岸，而来自中原的冒险者，追求海中明珠、璧流离、奇石异物，也从此南下，蛮夷贾船，往来不绝，由此造就了徐闻港的繁荣。
“自此之后，这台，就叫‘朝魏台’了！”
魏军此番南征，就是趁交趾骆人叛乱，刘秀带主力南下的当口。但南海汉军的抵抗比想象中更加坚决，哪怕携带火炮，进攻阳山关、横浦关的魏军也付出了不小伤亡。
徐闻港已遥遥在望，但就在海峡洋面上，却停泊着许许多多船只。
祭罢，客串巫师的导航吏，记录了今日的水文气候：
回到江边营垒时，张宗惊闻，海上舟师的一些水手，居然和来接收城郭的东路军士卒，打了一架！若非军法官制止及时，恐怕就要引发一场大规模械斗！
张宗勃然大怒，立刻组织军中法庭，将涉及这场内讧的几百人统一审问。
这次他们来得早，还夺了番禺城，交割城郭时，底层水手便神气了，对友军阴阳怪气了一番。
就在这时，海岸线陡然一变，从东西走向变为南北，舰队向南航行两天后，海岸又向西延伸……
“大汉，已无路可退了！”
在前数里的领航船上，忽然升起了红色的旗帜！
经过旬月鏖战，番禺城破，大本营一丢，五岭的汉军丧失了战斗意志，半数投降，剩下的跟着邓禹仓皇向西退走，撤往合浦郡。
这消息很快传到了张宗所在的旗舰“琅琊台”上，他迅速来到船舷，举起千里镜望向远处。
成军近十年，海上舟师也算攻城略地，对得起
和图书皇帝的投入，唯一的遗憾，便是水上未逢敌手。不料今日，竟将迎来海上初战！提起合浦郡，少数人会想到珍珠玳瑁等名贵贡品，多数人则脸色微变，在中原，合浦是悲苦的代名词，也是近百年来，最著名的流放圣地呢？
但他们的手下人，却不想体面。
参与斗殴的副校尉十分委屈，向张宗告起状来，但据军法官禀报，其实是海上舟师先挑衅东路军士兵。
神飨后的肉是不能浪费的，厌倦了腌肉咸鱼的船员，终于吃到新鲜猪羊。
开城投降的汉南海郡丞小心翼翼地介绍道：“前汉初，秦将赵佗割剧岭南，自立为王，汉高……刘邦派大夫陆贾携印信、诏书来番禺规劝，佗方臣服，遂剖符通使，又筑台以朝汉室，每年朔望升拜长安，故名‘朝汉台’。”
这其实是一个半岛：雷州半岛，北部与大陆项梁，东西南三面临海面洋，犹如一只探波锁海的巨爪，横伸入海！扼琼州海峡之咽喉，浅浅数十里相隔的，正是汉朝弃置多年的海南岛。
放下千里镜，张宗脸上尽是激动。
张宗的任务，还是抄后路，从海上配合中、东二路陆师，彻底将刘秀困死在这南海之滨，结束十余年的汉魏之战！
“赢了么？”张宗如此反问，让众人一愣。
一个月前，臧宫刚从日南郡回到合浦，却惊闻番禺已陷。南海的败局难以挽回，他们知道，徐闻将是敌船下一个目标，而眼前这道海峡，正是必经之路！
张宗不由赞道：“斯诚海岛膏腴之地，宜为都邑，难怪赵佗在此能立百年之业，而邓禹据番禺为基，竟能数挫魏奇兵，阻扰中、东两路大军两月之久！”
好在没动兵刃，也没出人命。
“本将军是问，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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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宗皱着眉听完前因后果，东路军那边也来通气，说偏将已经严格惩办麾下，还望伏波将军息怒，张宗也笑呵呵地回复，这不过是不懂事的“孩子”撕打，身为大人，当然明白是非，两军“情谊”不会因此受任何影响。
等他登到台上，却见番禺负山带海，博敞渺目，若在北方，这季节已是寒冬腊月，霜雪逼得人不敢出门。但番禺的气温非常舒适，张宗穿着夏天单衣，尚觉微热，而周围景致，也一副热带景象：高则森木，下则沃衍，林麓鸟兽富集，城南出了珠江口，鱼鳖鼋鼍，珍怪异物，千种万类，不可胜数。
许多军官由此产生一个推断：“既然多是流刑之人后代，合浦郡百姓，应当痛恨汉家，大魏王师一至，自然传檄而定罢？”
想到死在五岭的袍泽，顿时怒从心起，张嘴就骂：“张宗区区一杂号，乃是车骑大将军旧部，汝等也一样，见了东路军，当避道作揖，岂敢如此张狂！”
“是东路军先口出不逊！”
“去合浦的海路，可长着呢！”
只要穿过海峡，就能抵达他们的中转站：徐闻港。
“莫非是番禺糯酒喝多了？”
回过头，臧宫望向在南国被晒得漆黑的长江舟师老兄弟们。
张宗听后竟大笑：“正统汉室灭亡已久，最后一代太子刘孺子婴已为大魏‘二王三恪’，吴王秀的残汉伪朝，也已为我三路大军水陆并进，逐出南海番禺。”
等他们饱餐一顿上路，正巧是西北风，众船顶着风艰难前进，右边是浅白色的大陆海滩，左边是模模糊糊的珠崖故郡，后面是一条条船迹白线，而前方……
这时，军法官再度询问，应如何处置水手们？是从重，还是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