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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最

作者:沈七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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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冰与雪,周旋久

第三章 冰与雪,周旋久

卒不听我的,长途奔袭,锐不可当。连他这种身手不凡的人都解不了我的毒,还笃定地宣称我会死,那我何必要客死他乡?不行,我要回家。我又求他:“我还只有几个时辰可活,让我见见我娘吧。”
她连劝慰之言都礼数周全一派温文,自是出身名门望族了。告别后,我向卒打听越天蓝,他又用几个字谋杀了我:“她是未来的主母。”
他不答,又把我背起,上路去。我强忍剧痛,默默地把话替他补圆了,君山上有神医或灵药,能解我毒,但事不宜迟,得赶紧。他直向东南,步法极快极迫切,如暴风骤雨,我痛傻了也心知我中的可能是某种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奇毒,多半是从“蝎子、眼镜蛇、孔雀胆”一类的大毒物里提炼得来,中毒后几个时辰就会毒发身亡。
两眼一黑,我求他:“那别去君山了,我要回家。”
说书人的故事里不都有这样的情节吗,大侠们的怀中揣着几只瓶瓶罐罐装着速效救心丸,咽下去就悠悠醒转,再过半个时辰就能活蹦乱跳吃肉喝酒。然而灯笼说话了:“你为什么不顺便学下治理绿湖?”
“那是哪里?”
连他都动容,对手是绝世高人吗?我环顾四野,茫茫荒草地,将是埋骨处?
箭上淬有毒液,止也没用,而追兵正接二连三地从水下窜出头。若是鱼虾就好了,随便撒撒网,提起来就是一大笔钱。
弯月如钩,惨呼大作。
我急得大叫:“用剑!干掉他们!”
随着卒的双足起落,暗器频发,敌众渐少渐远。我刚松了口气,想直起腰,一瞬间只听得赫赫数声,寒光闪动,水面翻腾,取我性命的铁箭,等在此处——
我若有气力,定会惊得跳起来:“我?”电光石火,心念一转,“只因我夸口说日后会母仪天下,被太子的耳目听到,派人拿我首级,株我九族?”
同样的美,我见过。某个长夜,我掌了一盏灯,划船入深水捕蟹,曾经幸会过一朵乍放的红莲。接近它时,它将开未开,我荡桨目注着它,霎时它就盛放了,映亮了暗夜的灵魂。
暗含的岂止是烟尘。后和*图*书世的皇族便沿用了太祖的私方,惩治后宫的不贞妃嫔,本该作为一桩隐秘存在,并绝不外传,但近年来,全国各地竟接连有女子死于其毒,不得不让人揣测大内必然潜藏了高人,携走了配方。它本无药可解,但隐居于君山的神医诸事宜医术昌明,或许将有妙手回春之方,这正是束手无策的卒带我直奔君山的原因所在了。
恋慕使人慌。
最要命的招术,往往发生在最掉以轻心的时刻。我只觉肩胛一痛,侧头惊骇一望,箭尖戳了我一个血窟窿,汩汩地冒出了美不胜收的大血花。看看,这就是卒的妇人之仁。我痛得咝咝直叫唤,他凌空一个筋斗,手中木屑刷刷,钉住杀我者的手腕,武器沉落水中,其人惨号着借用臂力划水而逃。
一代高手行事竟这般拖泥带水,气都要被他气死。敌多我寡,敌暗我明,若不速战速决,后果堪舆,我若有他的功夫,一剑一个,个个胸口开朵大血花,美不胜收。他倒好,只把人家弄成瘸子,一拐一扭地继续实施追杀计划,把绿湖搅得乌烟瘴气,还连累我被他背着四下逃窜,偏离故园不知几十里水路。
将军少年英武,白马银枪,要爱上这样的男子根本等闲。太祖震怒,然按捺在心,一如既往地赐绝丽无匹的绸缎给胡姬,她拿来穿戴,起舞在人间。然后,在将军和她私奔的月圆之夜,她死于剧毒,肌肤寸寸灰败萎缩,蜕变成海边礁石般斑驳凋敝,呈龟裂的灰白色,其状惨不忍睹。
竹轿近了。山风卷起,香氛渺然,我无意识地望过去,那隐没于轿中的容颜清丽得不可方物,极简的白衣黑发,像初冬的新雪。卒握剑之手更用力了,突然间我便洞悉了他的心思,他的惊窒,只怕源于近情情怯吧。
女子秀眉轻蹙,漾着轻愁:“我等才下得山来,未遇神医。”转眸望见我,低声相询,“姑娘受了伤?”
“神医是男的还是女的?为什么我不能当我?”我有好多问题想问他,“我只是小明号的主人,世间的一只小蝼蚁,我能有什么来历会激怒神医?”和图书
挑起他的好奇心,他的话会多一些,寻医之路就没那么闷了。我咂摸着他的话,好一会儿才明白他不在绿湖杀人的原由了。宁城人靠水吃水,尸体会染污了绿湖,会连累柔娘号媚儿号的生意,可我自私,想到的是自己:“你不想连累大家有口饭吃,却连累了我的性命。你们江湖人就是这么理解道义的吗?空负为国为民的远大理想,惟独不考虑身边人的死活。”
卒的后背湿透,我的血将他的蓝衫染成暗红色,好一只圆不隆冬的红灯笼。灯笼不说话,只背着我跑路,日行千里夜奔八百,连饭菜也顾不上吃,倒是给我买了两只馒头一壶茶,往我手上胡乱一塞,接着跑。
我看着我的手,手指有茧,头上长角,腿上是疤,外加肩头中箭,浑身没一块好皮,竟还敢妄想那风流少年郎。我久久不言声,卒惊异地看了看我,我没力气和他说话,昏沉沉地闭上眼。
“……我只为主公。”
天光朦胧,杀手们如恶灵退散,就冲沿途一波又一波的出没,少说也有百余人,各自受着伤爬走了。卒把我放平在草地上,蹲下身查看了一阵,我总算不再流血了,抬眸对上了他的面容,赧然了。先前逃命时我太怕死,双手紧紧抓住他不放,活生生地在他脖子上掐出了数道血痕,他不呼痛,眉也不皱,只道:“去君山。”
卒答得干脆:“会。”
他答非所问:“那些人是来杀你的。”
卒身形如电,已掠至舱内,在第二波箭势里大力拉过我。旋身飞腾间,我被他扔上后背,他带我避过凶狠箭簇,落在湖水中央,一路足尖轻点,一路反手扬起暗器袭向敌众。我这才看清,他的暗器竟是晚间搭建小明号时用剩的木屑,被削成尖尖细细的椎形,直中对方脚踝,击落沉水。
一语未毕,我便听见了一些细微的铃声,荒野中忽然隐现一束流离的金光,在我眼前倏地一绕,旋即无踪。向来沉稳的卒一震,手握住剑柄,我探头一望,他的右手青筋迸出,竟是惊窒莫名。
不就是被挑落了手筋吗,叫得比我这个濒死之人还大声,和*图*书没出息。人生最悲哀的事就是钱还没赚够,人却快死了,可卒犹在带我在水上斜掠,充分享受着打架(而不是杀人)的乐趣,我气急败坏:“快,帮我拔箭止血!”
真精彩!一位男青年和另一位男青年的故事。这条命是你的,这个人是你的,你随时要我出力,我都肝脑涂地。我以废话镇痛,沉浸在幻境里翱翔,但灯笼冷不丁又道:“若见着神医,你我以兄妹相称。”
他困惑地挑眉,我告诉他:“你说了十三个字,下次我要挑战十四个。”
诸事宜此人我也是听过的,食客们常有谈及,据说他的医术如仙法,医沉疴、除恶疾,手到擒来。总而言之,绝症患者被抬到他处的,都会起死回生,诸事皆宜。只可惜,这世外高人绝不好见,常年云游在外,连皇家悬榜重金寻访都不得,寻常人找他更是困难重重。
夜色太幽微,我瞧不真切,只听见湖水浩荡,声响哗然,显是不断有人坠水。但偷袭者心志坚强,水底从四面八方冒出数十支弩箭,一齐向船舱激射而来,我大骇,头一偏,险险地躲过两箭——
女子娥眉如黛,望着我的眼睛忧心不已:“天蓝本为救助友人而来,也无功而返,姑娘此去……”
十四岁的午后,我在路途偶遇了一位仙子,然,她是那个人的未婚妻。
天蓝姑娘真美……单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叫几多看客失了神,白是瓷白,黑是酽墨,清脆伶俐如上好的玉。连我都感到心折,何况是男人。粗人如卒,不也为之神夺么,她的美实是过目难忘。
小命捏在他手里,我怀着一线生机,不敢老发脾气,可这惜字如金的人五个字就掀翻了我的天灵盖:“箭上有剧毒。”
铃声渐近,传来几人一致的脚步,咿呀晃荡的声响,一听就知是一乘竹轿。我身子陡然一轻,卒已一掠向前,避至一旁站定。
我要回家,死在青姑眼皮下。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死是她身旁蜷起来的一块死肉。我爹于她,活不见人,而我于她,死可见尸,她会安心。我了解她,与其让她心内空落落,不如www.hetushu•com.com看着实物,归于寂寂大荒。
女子眼神一凛,由此我得知了暗含尘的典故,说起来,那得追溯到本朝太祖年间了,太祖宠幸过一位胡姬,史书称她“美姿容,善歌舞”,太祖尤喜她披红纱赤足在高楼清歌曼舞的样子,并为她写下许多言辞美丽的诗句。然而胡姬在某个觥筹交错的筵席间,爱上凯旋归来的将军,背叛了太祖。
雇这么多人来杀人,开销真大。这位幕后金主定然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我不无同情地瞧了瞧卒的后背,他的主子惹麻烦了,杀手凶猛,人人都不屈不饶一心想置之死地,八成是在替自家女儿出气。
卒微诧异,转头看着我,眼底有疑惑。我被这人折腾得发不出火了,双方交流太困难,我生死未卜,不想和他玩猜灯谜大会,直通通地说:“我还有颗鸽子蛋,用不成了,我要交给我娘,必须回去。还有,我家的银子藏在哪里只有我知道,她太糊涂,一辈子也找不着,我得……”
我循循善诱,他的话多了起来,我很高兴,他再接再厉:“切勿说出你的来历,以免神医翻脸。”
我抬起手臂,用袖子擦了擦嘴角逸出的黑血问:“是毒药名?我还有多久好活?”好容易碰着一个能说话的,定要问个仔细才行。
竹轿停在卒跟前,纤手撩开布帘,女子看向他,声音悦耳至极:“是去君山?”
我在幼时的深夜,咫尺相迎过一朵花,明明是清淡之美,在夜色中却绝艳到极致,叫人登时屏住呼吸。只这一刹那,我便足够理解了卒,他低眉垂手,恭顺答道:“是去君山。”
舞衣暗含尘,是皇帝启用的冷酷私刑。他享用了她最曼妙的年华,以偏执的爱意,毁灭了尘世间最华美的那件舞衣。
无边无际的想象里,我被自己的猜测吓破了胆,一嘴巴苦水。想问,但怕证实,不问,又于心难安:“我会死吗?”
毒液是浸透于红色绸缎里的,包裹她,贴紧她,捆绑她,摧毁她,日复一日,每时每刻,冷眼旁观,不动声色。最终,她以最丑陋的姿态死于爱人脚边,这是爱她之人给予的最大报复。
和图书头柔白而世间漆黑,欧阳公子,我一早就该明白,你是我惹不起的人。
卒可不懂我瞬时的黯然,仍向君山挺进。我伏在他的背上神伤万分,少年公子鲜衣怒马,都爱起舞弄影、歌喉宛转的玲珑女子,可我……
卒答:“她中了‘暗含尘’。”
最是狠毒帝王家,不行,我得回去,我娘有难,我要回家。怕死之人志气短缺,一惊一乍惹得卒竟笑了一下:“见着神医,还请娘娘慎言。”
沿路仍有零星的追兵,这一次卒倒不含糊,长剑在手疾如流星,当真是杀手风范,我看得眼花缭乱,喝了声彩:“你把人杀得真好看!为什么不顺便学下解毒?”
我愕住:“十三。”
卒一扫恭谨,硬生生道:“还请越姑娘放心,我必当找着此人,还会带往贵府,替您的友人治病。”
情债欠多了,难免劳民伤财祸国殃民。情海无边回头是岸啊,欧阳公子。
粗人到底是粗人,他当谁都是练家子,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血气方刚,虎虎生威。可我就这点小身板,血不够用,经不起这个流法。再不得到救助,待他一回头,会发现背后挂着一只纸片人,又薄又白,吹口气就会散成纸铜钱。
越天蓝像我自幼看熟的景致,白的、飘逸的,空灵的。嗯,我一直觉得,芦苇是有仙气的植物。
他一气说了一长串,可见因人而异,只不过不想跟我多说而已。但越姑娘只淡淡一笑:“好意我心领了,但神医性情古怪,从不出诊,也是众人皆知的。”侧脸转向我,眸中关切,“我寻隐不遇,只盼你能得偿所愿,平安归来,也算一场谋面之缘了。”
欧阳公子是他的主公,越天蓝的身份不言自明。欧阳世家和塞外越家一南一北,俱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大门大派,历来又有联姻习惯,强强联手,共御外敌,谱写了佳话连篇。我不难想象,欧阳公子和越天蓝站在一起,将是何等佳偶天成,神仙眷侣。
若不是靠着点胡思乱想撑着不让自己晕厥过去,我一定就此沉睡,与世长辞。当卒终于意识到要扶持伤员时,天已微微亮,泛着蛋壳青,百里绿湖,岸,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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