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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最

作者:沈七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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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燕然未勒归无计

第八章 燕然未勒归无计

这人铁甲长枪,头盔下隐见棱角分明的下颌,我透过帐篷向外望,草地上站着一列黑甲士兵,如一堵黑墙。我恍然大悟,阿白发出信号弹即是召见他们和舒达一行会合,恐怕还有些细节需要推敲。我不通政事,也知到了蓄势待发的地步了,杀刘元天不是上策,他一死,朝廷必会派人顶替,阿白仍掌握不了泽州大军。但此举能对严五常和赵东武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也能给浑浑噩噩的朝廷敲一记警钟。
莲花公子不在乎天家褒赏,但他的家族在乎,王家正堂至今仍挂了圣上御笔“剑胆琴心”,他当得起这四个字,当然。
等他回来……真相早就一目了然了。风云帮的侠客们和阿白的亲兵们纵马前行后,我仍站在原地发呆,欧阳走上前,揽一揽我的肩,我一躲,他的手仍在我肩上略一停,淡声道:“你爹是天降奇才,却不愿为天家效劳,皇上震怒,将他押入了大牢。”
今夜剑已出鞘,他们都在等一个注定惊心动魄的答案。我走过去,给他们斟满茶:“我在水壶外面加了一层棉套,再过两个时辰,水也还会是温的。”
他们在说静妃,静妃七岁的儿子康王已是太子身份了,皇帝崩后他即可即位,这是必然之事,但静妃却按捺不住,继给阿白下毒后,又对皇帝下了手。阿白离宫时,已感到皇帝的精神状态大不如前,但他在自己爹爹面前已失去了进言机会——他说的任何话,他都不听,而任何时候,他都不让静妃稍离半步,阿白只得避走草原。
身为被废太子,他手无兵权,能用的人太有限,但无论如何,这是险中求胜的一招。男人们仍在议事,我被这雷霆般的战事弄得很窒息,走出帐篷透气。
若是猎鹰国得了夏姓天下,将会屠城、镇压、归顺、血流成河;若是静妃一脉染指帝位,幼主必然误国,而猎鹰国照样会打进来,下场是一样的。阿白此时的阻扰未必能力挽狂澜,虽身处夹缝中,但看不过眼,自愿跳入漩涡中心,即便是尽人事,也得去做。这就是所谓责任的全部含义了,他想得明白:“当日结交你二人,难道是为了在今日,让你们拿血肉之躯为我排忧解难?这些话往常我是不会说的,但今非昔比。若是有酒,必当敬你。”
他对谁都很温声好语,除了对我,这真可恼。
他看定我,笑得傲然:“那又怎样,我有的是人招。”
“不苦,有你们。”阿白面色惨淡却依然肩背笔挺,然而握着椅子的指节发白,显是在忍痛,我吸吸鼻子,站起来道,“你不能喝凉的,我去烧一壶新的给你。”
天地寂静,月光如碎银,四野隐有风声,被古朴的城堡所阻隔。我跟在后头问:“都是中了暗含尘,为何我没有发作?还不到时候吗?我只有箭伤在痛,但再过几日就该好了。”
欧阳嗤一声:“冬天有什么好的,我独爱春天,诗里也说,年少春衫薄,可没说厚重的冬衣。”
“还记得。”
我激动得心砰砰跳:“大叔!你知道我爹的下落吗?他失踪了!他是什么人?我去哪儿能找到他?”
他的面容很平凡,平凡得叫人记不住他的长相,线人跟踪了他,但他竟摆脱了,三柱香的时辰就消失在集市熙攘的人群里。线人的功力深厚,绝少失手,更别说对手能在极短时间逃脱了,可见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他即飞鸽传书说:“以他的轻功和反跟踪手段来看,确系当世武林一流高手,属下对过过招或有所辨识才是,但他却面生得很,且未出手,看不出武学来历,恐是易容,属下会盯紧些。”
他说,自己人。我也是吗,我是你的自己人吗,欧阳?
我自问能耐不够,但那必是很险恶的事了……会比舒达他们还严峻吗?见问不出名堂,我也不再多问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就是了,有些高僧爱打哑谜,有些禅师长于阔论,此庙求不成,别处有山门。凡事深想都太累,我娘因此才入了邪疯了魔,他不说,和_图_书我就等他说的那一天。
猎鹰国频频来犯,静妃又很叵测,阿白连避世都不能了呢,他既姓夏,就永不能袖手旁观,因为无论是他还是我们,都不想当亡国奴。欧阳沉声道:“大丈夫在世,必当横行天下,而不是在烂泥潭中挣扎,那是在唐突生命。事已至此,推脱无益。”静了静,按住阿白的肩,不忍心,但还是说道,“只是你身染沉疴,还得挑这么重的胆子,苦了你了。”
因着莲花,阿白认识了欧阳,这是他在那个冬天最大的收获:“陈年旧事都是最好的,根本不能忘。”
“还是欠着吧。”他把棋子扔回棋盘,抬头看看天,“有风,快要下雨,这样的晚上总似曾相识,好像还在天都。”
“是。”欧阳就坐在我的手边,黑眸亮得惊人,如长河星子悉数倒映其间。今晚他这身湖蓝色的长衫让人感觉很清爽,眼睛若能吃人,我早就把他……吃干抹净,但这话不能说,吞,吞回去。
“我爹所犯何事?”呵呵,不光是严、刘和赵等人,我和阿白竟也有所牵制。欧阳找到我,是为了让我帮阿白完成一桩任务,而阿白登上帝位后,才能保得住我爹爹。
“是练眼力。”灯花爆了,他挑了一下,像在遮掩着什么,而阿白已拆穿他了,“练武还是我教你吧,他的功夫……”摇头不语,喝了一口茶,嘴角逸出谑笑。我很爱看笑着的阿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欧阳武功很糟?”
我向阿白建议过,把静妃绑到这里来,她寸步难行绝了望,就对皇位没想头了。欧阳说:“只要有皇位争,那她定会卧薪尝胆。”
我没想到他武功不好,逮着机会就痛打落水狗:“你出身武林世家,居然……”
“各有所长而已,我呀,是个厨子。欧阳没对你说过吗?”
他们下得心不在焉,我看得意兴索然,但谈话倒挺能激起我的好奇心:“还有一人是谁?莲花公子吗?”
欧阳看过这封密报,只说了四个字:“她不肯等。”
“好。待到将来,每天听风、赏月,病好以后就喝酒。”阿白露齿而笑,他笑得很暖和,像个兄长。但我竟有种想哭的冲动,因他很少笑吗?
他不愿为皇帝卖命,皇帝却不舍得要他的命,又不舍得放他去给别人卖命,成为自己的敌人,只好一关了之。我愤然道:“伴君如伴虎,换了我也不愿意。”嘿,我爹没负过我娘啊?他只是被关押起来了,不能和我娘相见,而且听欧阳的言谈,他是个颇具才华的人?我高兴了,见阿白在负手看月亮,喊道,“阿……殿下,你当了皇帝就要放我爹啊!”
欧阳看看我,忽然苦笑:“……你怕吗?把你带进了这么危险的局面里。”
他说我可笑,我登时心中感受复杂,这时听见阿白说:“母亲对我说过,不欺心,才能堂堂正正地活着,可为了这一事,累及多少无辜。”他仍在疼痛中,声音尚能自持,但越发低哑,“我知道你要说,这是为了避免累及更多无辜。是,于私,我不想我们死;于公,我不想国家死,所以得想方设法活下来,再活下去。虽然偶尔我会想,江山自有气数,自古皆然。若我等索性放手,又会怎样?”
我斜他一眼:“你爱的是骑马倚桥红袖招吧。”
都是翩翩佳公子啊,谁愿吃苦?没办法了呀……那么强悍的敌众,这么少的帮手,但他们仍不言弃,在这件事上,他们是值得敬重的男儿。
我爹犯的案大约不光彩,欧阳不肯说,舒达见欧阳不说,他也不便直言,只摸摸我的头说:“等我回来,再和小姑娘说说话。”
阿白今晚的笑容分外多些:“他只说找着了那个女孩儿,身量很娇小,眼睛很大胆,还说……”
阿白闻声看着我,我笑:“我都知道了,你们不用再瞒我了。”
莲花即使系出名门,又是探花之才,但年岁尚轻,又无政绩可言,按常理,要入阁还得奋斗多年,这本是多少文官眼中的幸进,但https://m.hetushu.com.com他却谢绝了。阿白说:“那晚他说恳请圣上给予他一点儿特权,更好地游走于天下,采诗官一职刚刚好。但位高权重人命贱,他吃不了苦头。爹爹就问,照这么说来,我就是命最贱的那个人了?他就笑道,不,圣上是天命所归,万灵护佑,如何能和草民相提并论?那年他才十五岁,对庙堂却看得通透,筵席散后,我便寻了他的文章来读,拜服于锦绣文字,起了结交之心。”
阿白眼中一闪,温言道:“你知道的都是我不知道的。”
阿白看着我笑:“明日我若安适些,你就随我练飞刀吧,日后也好自保。”
他侧过头,和我碰杯,咕哝道:“幼年顽劣,下不了苦功,武功这个事恐怕此生和我无缘了。”
阿白淡静道:“我们若还在天都,就能唤莲花出来一同吃酒了。七盏醉,只有他过了七盏还不醉,眼睛越来越清明,水汪汪的,比女子还秀美。”
莲花姓王,本不叫莲花。那年殿试中了,圣上亲点他为探花,次日入宫面圣,圣上为他的容色所惊,赞他色若春晓,赐了本是赏给静妃的红袍,命他当场披上。
我不觉太惊讶也不很怕,浮出水面来的事只是冰山一角,我只想弄清楚他们想让我做什么。可欧阳仍说:“暂时还用不上你,你待在草原上陪陪阿白就好了。”潮湿的草原气息扑面而来,他叹气,“如果能够,我希望永远用不上你。”
欧阳截住了话头:“雪天有什么好的,我只爱晴朗。”
欧阳很不习惯阿白抒情,打了个哈哈:“全天下都知道我三人要好,你若不行了,我也惨了。我们一荣俱荣,帮你就是帮自己,你又何必说这些?”
我想起前年冬天,接待过一个特殊的食客,他官至三品,享尽荣华却毅然辞官。我给他烧了几道小菜,他吃得爽口,对我说过,政治无非是上位和纂位。这些我都很费解,但我知道,谁跟阿白过不去,就要灭了他。因为别人要杀我,我也不能把脖子伸给他,反击是理所当然的。
后宫多佳丽,连阿白逝去的母亲也是绝色丽人,但莲花是异类之美,亮得耀眼。他答谢了圣上赏赐的名号,当即作得一篇《莲花赋》,圣上龙心大悦,欲封他为观文殿大学士,从二品官。但他拒绝了,只说想当个采诗官,手摇木铎奔走于市井小镇,采集来自民间或烂漫或沉郁的诗歌。
他这个外行!我笑话他:“这都是坊间附庸风雅以讹传讹了,雪水实则不大适宜酿酒,它会让酒水过于寒冽,影响酒本身的醇香。反倒是煮茶更好些,特别是春茶,雪水清洌,正好压住春茶的躁气。”
你在转移话题,可是欧阳公子,我很想知道你会怎么对别人说起我,在我们初识后的日子,在我们分离的日子……在我们以后不得不分开的日子。
阿白拼力压抑剧烈的咳嗽,但压不住,咳完了就咬着嘴唇,把自己咬成了一只兔子,欧阳看着他,忽摇头而笑:“都是自己人,你有什么可藏的?”
而他们的紧张则源于杀刘元天也意味着兵行险招,他一死,泽州则门户大开,朝廷人皆自危,无人可用,皇上必会派一个草包去镇守——南大门很可能为严五常和他身后的猎鹰国唾手可得。因此阿白此役不仅派出了舒达等数十人的暗杀队伍,更将自己为数不多的亲兵送到泽州暗中助刘元天之后的新总兵一力。
“我没你婆妈,我只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不想被流放,被圈禁,被勒令着归顺,学习陌生的语言,接受陌生的习俗。”欧阳笑了笑,“三年前,我们义结金兰时就说过要荣辱与共,到了今天,我还是这句话,但不止你我和莲花三人,还有这天下的苍生。我想他们也不希望动荡颠簸,流离失所,我们正巧有点小能力,得做点事,哪怕螳臂当车,也得做事。”
“啊,你真啰唆。”他说。
欧阳,我饿。
舒达道:“末将领命。”
这倒是,光是卒的武功就颇和_图_书惊人,他只消会骑马就行了。可是请一堆人多花钱啊,我问:“这下不心疼钱了?”
我听懂了阿白的意思,不可等到形成死环时才出击,所以斩杀刘元天势在必行。而严五常虽被猎鹰国奉为镇远将军,但阿白尚有惜才之意,暂不想动他,他的皇朝日后还须借助这些人的力量。
对手府邸有重兵云集,舒达虽然武功绝伦,也不好对付。我刚想说话,突地听到帐篷外马蹄轰轰声响,快骑如电,转瞬就行至近前。
“百年豪门的公子,见识非比寻常,来,我敬你。”我以茶代酒冲他一晃,“可你凭什么武功差啊,你家全是高手啊。”
连珠炮地问了一堆,舒达怔住了,看向欧阳的眼里充满了疑问,想来他以为欧阳早就告诉我答案了,我扑上去问:“他在哪儿?”
他揭穿了我财迷的本质,但偷鸡摸狗就要有被人看成贼的觉悟,我讪笑两声,不与之置气。只是焉知阿白不想过我这样的生活呢?若不是交心时刻,他是高傲的,我能想象他在禁宫中的日子多艰辛。他清冷的神情是他危险的起源,但他不屑改,却怎能容于他的后母静妃?
“哦,有的是人让我招。”我慢吞吞地答。见阿白有一阵没吭声了,扭过脸去看他,他双手交握,青筋迸出,额角鬓发都被冷汗湿透,也不知在苦忍着怎样的病痛,我忙抬袖为他拭去额上的汗珠,“夜风太大了,我们先回屋吧。”
想要不闻不问,就此斩断自己和那个冷漠之家的联系,但血脉相系,无从回避。阿白只剩一个空虚的头衔,虽不在意只能当个闲散王爷,但静妃视他为眼中钉,不放过他,也不放过他的父亲。以她的地位,只需等儿子顺理成章即位,没必要涉险,那就是另有主谋了,会是谁?
他的声音忽地淡若清水:“还记得?”
“他是朝廷的钦犯,被囚于天牢。”欧阳不情愿地说。
“但我从未见过像他那样标致的男子。”
“不,由奢入俭难,你多耗她些时日,她早晚断了心念。”
我又在挖苦他了,但这样的欧阳真平易近人,不再是初识时那个高高在上的贵公子。那个他令人仰望和倾慕,只能用眼睛去追随他;但这个他,却是令人可亲可近的,只想用整个人去跟随他。
我便想起莲花公子来了,无论对谁都双目含情,真有桃花之相。他是欧阳的表兄,自小就混在一起玩,花街游荡、饮酒作乐,是铁杆的酒肉兄弟,日子过得很逍遥自在。阿白将他们三人的前尘往事细说分明,声音低哑得很温存:“天家子弟情分薄,我反而和欧阳与莲花走得近些,不觉已有三年多了。”
晚来风急夜来雨骤,欧阳眯起眼,语声很渺忽:“没那么容易,石榴,是阿白耗不起时日,百姓耗不起时日。”
我瞪他:“我多少也是个女的。”
“好啊!”我转向欧阳,正好撞上那双如上古黑玉般的眼眸,心一跳,“你教我的武功很特别,数鸽子是练眼力吗?”
“还是叫我阿白吧。”他饮了口茶,道,“真是寻常百姓家倒好了,净身出户也不碍。”
我忙劝他:“到时我给你酿淡酒,满院子都香。”
你属于谁的,我恰好路过,在心底引起潮起潮落。我压下突如其来的感伤,笑笑说:“可我喜欢冬天,每到冬天,绿湖结了冰,我就把冰面凿成一个个小洞,能够钓到一筐鳖。热水烧开,就是一锅很鲜的汤,大补的,有钱人都爱来捧场,所以每到冬天我都特别高兴。”
依静妃的心智干不出大事,但更棘手的是她背后的支撑,那会是谁?其父亲是个五品文官,一生谨小慎微,借他胆子都不敢,但偏偏这个美丽而愚笨的女人一再咄咄逼人,不仅对前太子赶尽杀绝,还对皇位虎视眈眈。根据阿白派出的眼线来看,她近日来常去云福寺进香,并在寺院逗留一下午——
“是我矫情了,享受了权力,就不可再不知福了。”阿白咳了几声,不尽萧索,“老的不问朝纲,小的问不了朝纲www.hetushu.com•com,我若再罢手,夏姓江山……”
捱了大半个时辰,他们才依次走出来,我见了舒达就去问:“大叔,你见过我?你是认识我爹还是我娘?”
阿白也伸过杯子和我们碰,不无遗憾:“有酒就好了,但我和石榴都不得饮酒,将来若无事了,怕也饮不得烈酒了。”
险恶如浪头一般袭来,光是我的感受就够可怕了,更何况是他们身在局中之人?我又坐在草地上看月亮,风里带了些微的湿气,想是晚间有雨。阿白在下一盘复辟的棋,我是其中之谁?冲锋陷阵的卒?过了楚河,永不回头。但关于“色|诱刺杀”自是无稽之谈了,他们手头有武学大家,轮不到我去弑君,那——我的作用是什么?
他拿一颗白色棋子敲着桌面:“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猜我爹他老人家一定想得开,他们会打架,但我会赚钱。”
皇上放过了他,就像放过了一朵莲花。
盛名之下无虚士,那是冬天,宫中的白梅开得盛,阿白带了糕点和茶去找莲花,跟他征歌逐诗,倾盖如故。禁宫时光很孤寂,莲花的到来,为他开启了一扇窗户,当他在酷暑午后捧着史书兵法读得艰涩时,莲花在走马章台醉卧花丛,他回忆着:“皇家规矩严苛,我活得挺拘谨,但他不同,他放浪形骸,潇洒不羁,我被他的性情迷住,忍不住喝了一杯又一杯……那是我第一次喝酒。”
“再差也比你强!”他嗷的一声,差点跳起来。
云福寺是皇家寺院,皇族上香阵仗颇大,她却独来独往,摒弃了随从,独自在天王殿待着,声称是为皇上和太子祈福。但连日来的祈福未免也太频繁了些,而且她在独处的时间里,应当是会见了人的。眼线虽无法近得她身,但苦候多次,终于发现跟她接头的是个面目平凡的男子,身量非常长,但举止从容,有世家子弟的气度。
“他最恨别人说他像女子。”
簇新的锦袍上绣了殷红的莲花,他穿在身上,竟比女子更添三分风流意,是恍若天人的艳媚入骨。圣上不住地击节,将他比作绵软明丽的江南,坐拥日出江花红似火的嚣艳,便封他为莲花公子。那是阿白第一次见到莲花,朱雀门外,筵席之上,他红衣惊艳,才学精到,安坐在璀璨的明灯下,红袍似会水般流淌,晃得他睁不开眼。
在绿湖时,我最爱酿的是优昙露,是用昙花酿成的酒,烹鳜鱼时用一些,格外提鲜,净饮也好喝,入夜时咕咚咕咚灌上半坛就能睡个黑甜好觉。欧阳漆黑眼中似有火焰,灼灼问:“那怎么待我呢?”
抢人东西的人总是心虚的,得时刻提防了,生怕对方有举动,哪怕对方对她看中的东西并不稀罕。可阿白是鹰一样的人物,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静妃不会放心。她杀了他的母亲,然后来杀他,接着是他的父亲,白眼狼已亮出了獠牙,可他的父亲只信她的话。我扶着阿白的手臂,很为他发愁:“内外夹击,腹背受敌,阿白,你真辛苦。”
“最好的时光在将来。”欧阳的语气很是柔和。阔大披风,飞扬眼神,我的少年总有种春风得意的气度,像是未来无论给他什么,他都能施施然地接受,并津津有味地享受——他有这种气度。这是他令我最欢喜的所在,为此可以稍微容忍他对我的嘲弄,真的。
女人不可得罪,尤其是美貌的女人。阿白,你就这么活着,比什么都好。但他却不能够,他得痛楚而清醒地活着。内忧外患之下,无论谁得了大位,他都不会有好下场,被削爵后,或是被囚,或是被杀,总之,此生就如此了。
天朝本就风雨飘摇,人心浮动,官员们早就未雨绸缪,为自己的后路多作考量,纷纷打开门来敛财一通,哪管国家死活。局势一触即发,已到了存亡之秋,座中皆寂然,但自是各有主张,只等阿白发话:“此三人是大患,不可再留。”他转向舒达,“当这伙人互相牵制时,只要破坏其中一环,牵制也就断了,依我所见,先除刘元天。”
和_图_书数十匹快马踏起一地飞尘远去,承载了他们的焦灼和愿景,夜虽已深,但无人入睡,两人遂铺开棋盘杀上一局,阿白掂量着黑棋,对欧阳说:“无论发生何事,你都会陪在我身边共度难关,我……”
天子门生,风流探花。少年莲花是名动天下的倾城绝艳,多少王孙公子争相结交,多少名门闺秀竞相折腰,享用过漫天浮华的人,竟也懂得不可在壁垒森森的朝堂容身。
“桂花酿鲈鱼,做给你吃,不要钱。”
连我都知道这是现阶段他无法达成的心愿:“殿下,你是长子,得当家。”
“皇帝对美人的确有几分鉴赏能力,不输与在下。”欧阳鬼鬼地附和。
我看着阿白,他表情淡如薄冰,但胸口隐然藏有万壑:“我十三岁时见过严将军,那时他刚班师回朝,金甲煌煌,气势迫人。那一役也胜得漂亮,对方的兵力是我方三倍,他仍取得了胜局。就是这么个人,竟也投诚了,可见他对天朝该有多痛心。”
一室静寂里,欧阳说:“各地流民乱党此起彼伏,朝堂却纸醉金迷,忠言无法上达天听,任谁都会心生去意吧。”
莲花当开在池中,而非金銮殿上。一杯淡茶触动了阿白的记忆,他捧杯出神:“我的所见,只有他当得起御赐的‘剑胆琴心’几个字。”
残月挂于天际,繁星黯淡,起风了。阿白的发丝微有散乱,映着苍白的脸,语声有些颓:“被废太子,又是病人一个,早就被朝臣弃之如敝,那时就不该结交你二人,累你们被拖到这场混战中来。”
皇宫深似海,他自幼被教导不可饮酒,以防被那些狠毒的女人算计,得保持足够的清醒才行,可是,莲花不同,莲花是他主动走近的人。他说他从未见过像莲花那样的人,行事张狂无拘,内在却像和氏璧,虽是稀世之宝却澹泊无华,以出世的才情书写文章,以入世的智慧规避伤害——
“啊?”困扰了我多年的事实竟是——我爹是要犯?我不相信,盯着他的眼睛,他低声说,“阿白上位就大赦天下了,会还你爹清白。”
欧阳在脑门上给了我一记:“石榴,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今冬就埋上几坛雪水,来年酿酒,黑瓦罐、用红绸子封口。”
我拎着水壶过来,刚走到拐角处,正听到欧阳在说我:“等你身体好些了,就教她几招吧。懵懂纯然的一个人,却被我拉到了险境,我得让她活着。那日我们在客栈,她明明自身难保,还妄图还救我,磕得浑身青肿,她那个样子,她那个样子……”他的声音低下去,“你不晓得多……可笑。”
“真看不出来,你竟有这样的玲珑心思。”那个人喝着热茶,又来取笑我。
欧阳被人揭了短,炸了毛:“武功稀松平常怕什么,小爷有钱,请上三千铁甲给我壮胆便是!”
欧阳替他接了下去:“……毁于一旦。那个女人本一直在蛮干乱来,这几年却显得颇有章法,她背后是有人的。”
阿白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淡漠:“若真能放下那一切,就在草原上了却此生,也未必不好。”
欧阳笑了一下,若牵动嘴角也算是笑的话:“极品大红袍是很难得的。权力可以成就你的心愿,虽然它未必有必要,苦丁茶不也能喝么?”又指一指我,笑得不怀好意,“小民过的是另一种光景,比我们想象的还难过,你看看她,终日算计着每一毫子钱,可你至少不用为吃穿用度担忧。”
自小就在绿湖上混,还是见过一点风浪的,既来之,则安之。我们三个站在风里也不短了,见风大了,便回了古堡,在天井支起一张桌子,漫无目的地聊着天。
立时即有人掀帘,见了阿白就跪:“属下这就随舒达大侠出征。”
大侠的腰身挺得很直,黑衣外罩了一袭深色的披风:“你是故人之后,你爹娘我都识得。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和你爹爹在桂花树下喝酒,你娘给我们烧几个小菜,烫一壶花雕,滋味很美啊。”
欧阳猛地站起身,把我推开,架起阿白:“回去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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