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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了，我不能奢求你什么，我只是告诉你，我那样爱过你。”

方进忙又转身下去。

香墨垂眸，望向手中红丸，天水碧色薄衣如燕翅般飞舞，裹进了雪肌肤上，惊起一丝颤抖。

可是，对别人来讲那么简单的事，却对她格外的难。

她继续笑着，面上被晃得尽是虹彩：“因为，能够为他如此的人，只有我……”

熏香绕着竹帘，缥缈地流散开，迷朦模糊，恍惚时几乎以为置身黄泉地的陌生客。

这时，宫婢进来在她耳畔耳语了片刻。待含泪的宫婢退下，殿内就又只剩下香墨和杜子溪两人。

那么孩子的侧颜，专注，干净。有时，他会感觉到她的目光，微偏过头来，笑得悄然无声。

阖宫上下，一应换上白纱黑蒙，举国哀悼。

封旭临风而立，衣袂翻飞：“封荣毒鸩阁老跟我有何关系。”

拟立谥号时，昭帝，德帝，安帝……群臣又是争论不休。

钦安殿总是疏于打理，推开沉重的殿门，风雪挟著寒气扑面卷来，冲尽身上每一寸暖意，冰冷无比。然而随着一阵阵上朝的鼓声，不消片刻功夫，凤翅明灯挑起来，燃上白脂的蜡，清烟无凭。

上元夜，人约黄昏后，她放下河灯：“我愿封荣一生平安。”

杜子溪也望住香墨，她的手掌下，包扎后的伤口不住渗出血，已经打透了白布。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所爱的人……如果他被人刺杀时候，我一定会冲过去保护他，他一定会……”

人生朝为红颜，夕成白骨，幸福总是短暂的措手不及，可是她终究是抓住了。

封荣仍旧睡得平稳，呼吸浅得几乎听不见。

却逼得香墨后退一步。

雪落得疯了，纷乱卷起夹着她的哽咽嘶喊。

香墨突地想起，杜子溪最喜欢的天水碧色，就如她的性子，藤萝一样柔顺，磐石一样坚硬。

杜子溪收敛了笑意：“杜江死了，李原雍死了，李太后也死了……可是青王和你还没有……我到底是小看了你们……”

“瞧，是蝴蝶……”

殿上，封旭站在龙椅旁，长袖垂地。

人人都只当她是一枚弃子，生死不过股掌之间。人人都想要她死，她想要活下去那么难，她那么难才能活下来……对于一个如此轻易就放弃自己性命的人，若同情了杜子溪，她情何以堪？

封旭不曾回头，身躯有一瞬间的僵硬，他闭上眼眸，良久，再睁开时，所有的情感皆埋在雪下：“世上本没有蓝青。”

慢慢地躺下，慢慢地将头倚在龙凤合卺枕上，慢慢地合上双和_图_书眸。

遮天的白绸，覆了天地，玉阶飞檐。疾风澎湃回响，犹忆得，她一身半旧胡服，几瓣落耶飘在长长的浓墨里，立在熏然欲醉的夏风中，浓丽的眸子几近是嘲讽地钩住他，如一把的青锋，刺得人生疼。

“并不是他不如你，而是你远远不如他！只是，他生不逢时……”

她想，已是一副帝王面相了。

胸口内浸透了刀刃翻剐的尖锐。

所以，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便注定如此。

天光大亮，钦勤殿外，树木冰霜冻结，变成了巨大的蜡台。香墨进了殿，方进恭谨戒惧地拦住，低声道：“夫人，万岁睡了。”

他记得，香墨说过，那样聪慧绝伦的人，不过是生不逢时。

殿外风雪漫天，飞檐犹如雪雕，悬挂着无数由小小的铃，响得淡淡漫漫。

痛。

只是那抹半旧的影，已成了他心上最柔软的一滴泪。。

“他没有做错什么，我爱他，自然希望可以为他遮风挡雨，甚至是驱除风雨！我可以成为他的棋，去完成他自己所作不到的事情……哪怕是弃子，我便觉得很幸福了……”

所以，她不知道。

一瞬间，瞳眸浮起了一层薄薄往事。恍惚就望见一双似曾相识的身影，几乎在看清那容颜的那一刹那，她脸上浮现出细细的笑意，带着一份怨毒的，不易察觉。

陈启一双手，修长的，供奉起长剑，一抽佩剑，泠然作响，剑长不盈尺，柄鞘上皆镶满猫眼与金刚石——正是尚方宝剑。

封旭只是静静看着她，最后伸出手绘有金翅鸟的宽袖中伸出了一双修长的手。风雪大作，刹那铺满了两人之间。他蔚蓝的眸子似笑非笑地：“这两粒药，红色一颗是假死，黑色是剧毒。你可以选一颗，另一颗就是封荣服用。”

眼底就像一小簇燃烧的火，然而，这火毕竟已烧得久了，前尘烧尽了。

面上仍旧微笑，用一种小小的温柔，是飞蛾扑火，倾尽最后一丝气息，哪怕就这样死去，甘然赴死。

宣完旨意，一阵窃窃，封旭站起身来，将其渊送到正中坐下，扫过一眼，道：“请诸位参拜新君！”

“天高水远，且陈瑞对杜江向来忠心耿耿，听到杜江死了，如何不怀疑你？”

“你就这么自信自己赢定了他？”

伤重不治，杜子溪的眼丧失了大半光线，朦朦胧胧的一角，刺眼的光亮毫无章法地射了进来。她眨了下眼，不自觉的，一抹微笑浮上来，未经世事的清浅天真：“如此而已。”

远远处一声轻咳，香墨陡地惊醒。

浸透和*图*书雪光的夜晚，做着雪一样的梦。

恍惚中，知道有一双冰冷的手抚上自己的面颊，温柔地没有任何温度。

“而我的目的也很简单，只是活下去。”

香墨走到床边：“你爱他吗？”

香墨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堵，转过头去，说：“蝴蝶于白天飞行，蛾子则爱夜间出没，尤其喜欢扑火。它们虽然很像，但是蛾子更丑，更低劣，也更愚蠢。”

杜子溪微微的笑：“我不知道，从没人告诉过我。”

“蓝青！我爱过你！”

“祭天时，你求皇后保我性命，待到我真的未死时，又明知露中有毒，让我喝下。”

杜子溪呼吸始终是急促的，腮边渐渐殷红，似是刚刚润开的胭脂：“他会毫不犹豫的用刀剑把我的胸口刺穿，然后刺进敌人的身体。”

微微抬首，像一尊冷淡的白瓷。

广庭华柱下，黑压压得站着一片，大臣们脸上各有心思，精彩纷呈。陈启站於高阶之上，取出圣旨，宣读起来。

杜子溪勉力支起身，不解问道：“蛾子？”

那只飞蛾终于冲进了灯火中，黛色翅膀，眨眼间簌簌烧成灰烬。

封旭止住脚步喃喃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看到这个场景，杜子溪立刻笑开了。香墨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笑，跟封荣如此相似，稚子一样。

穿着孝服的杜钧梁第一个跪在丹陛下，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正宫嫡子其渊登位，青王为摄政王，辅政。

封旭眼风微微一扫，青蓝影影绰绰，带着几丝阴厉。

她是一只熬干了烛，惨白得怕人，早就没了生气。随时会黯然熄灭，挣扎得无比辛苦只是在等待着什么，强自支撑着。

最深处，有一捧小小的橘色，融化几许暗晕，替床上一点生气也没有的女子，指了个归处。

山峦之巅，眺远宫门，钟声遥遥，聆之庄重而悠远，是新帝君临了天下，众生跪拜尘埃。

香墨站在那里，漫不经心的，夜宴时散乱开的发未来得及挽起，不过是随意束在身后，浓偶有那么几络，顺着天水碧色的衣衫，垂落于绣着金翅鸟的迭迭裙纹中。

只是要活下去，为了燕脂，代替燕脂活下去。哪怕路再艰难，也要活出两个人的人生。这个念头占据填满她，再容不得半点其它。

香墨点了点头，无声地走近内殿，屏退众人，自己搬了张靠椅置於床前。

香墨欲开口，却仿佛被人扼住喉咙，说不出话来，也挣扎不开。最后，还是垂眸轻语：“我一直觉得皇后很像当年的太后，杜子溪又那么爱https://m.hetushu.com.com你，你却偏偏冷着她……就仿佛当年的太后对你……”

诸臣不敢迟疑，陆续跪下去，山呼万岁。

皇后重伤，回坤泰宫救治，封荣打发人来问询，医药等物什，体贴仔细从却始终不见人影。

众臣们有陆陆续续跪在杜钧梁身旁的，也还有满面犹豫怀疑的。

封旭提笔沾墨，却是久久落不下笔去，啪哒一声，白纸上绽开了墨花。随侍一旁的安泰忙给换上新纸，轻声道：“王爷……”

她一笑，低下头抓过那颗红色药丸，又慢慢抬起来，眼中一片水光，道：“人算不如天算，最后他弃了杜子溪，她杜子溪心甘情愿的被他弃。谁又能想到，她临死前自以为聪明的下毒，以为是帮封荣解决了所有祸害，却打乱了所有封荣精心布下的棋局，反把他逼到了末路。这算不算天报？”

那年也是冬日，漫天大雪中他们分离，就象永别，他以为今生今世再也不会见到她，所以就也不会去怨恨。

封荣身子背对着她，明亮旭日用细腻的笔触描了一个冬晨中的晕影，长长的发绢一般，顺着倾流满榻。雪白的内衫，绣着嫩椿的织红腰带松散地垂落下来。

可她，到死都是一身正红。

可是，另一些事，她早就知晓了。

可她，绝不会死！

然后，封旭只是乏乏一笑：“你每每如此，必有所求，怎么，舍不得封荣死？可你知道他必须死！”

那个扑火的女人已经死了，而她绝不会像杜子溪一样，心甘情愿的任由人摆布自己的性命。

香墨眉细细地皱起，藏不住的倦乏，还未开口，柱后就传来一声轻咳，方进抬头，沐浴着雪光的柱子，活像是白骨似的，将德保掩得只余下浅浅淡淡的浮影。

他们之间最近的一个距离，只是一个拥抱，除此再无其他。

“……那么爱他吗……”颤抖的声音中几乎带着那么一丝恶意。

“反反复复，多少次……你不舍得我死，又必须死！”

跨出钦勤殿时，天极不好，乌云掩日，风雪盈门，嘶吼的仿佛能掀了屋顶去。

封旭缓慢起身，红袖由他们中间飘忽而过，无睹地离开了。

香墨看着金绣红卷，映着满天大雪飞龙暗凤，团团繁复，绮丽异常。他仍是昨日的一身团龙朱红长袍，眉目间的冷清，将眼神都催得磅礴。

然而，他偏偏想了起来，前尘往事呼啸而来，搅得往日爱恋分崩离析。陈王府的碧液池中，翻涌起迭迭血雾，栀子花似的少女含笑注视着她的哀嚎。他将这一切悉数看在眼里，和图书烙在心上，这样的仇恨，深入骨髓，痛不可忍，时光和岁月都不能消蚀，似是茂盛的藤将他束缚。

待无人了，香墨方开口道：“他都知道了？”

就当圆了那人最后的梦境。

眼前半拢的床帐上，丝线抹挑，绣出千百只蝴蝶。香墨有点恍惚，不由偏了神，蝴蝶锦绣的翅舒展，攀向枝梢高高的红椿。

再一眨眼，无碍是青天白日的一梦，不再觅得。

她的耳畔似乎只余下了宫人的低泣声。

香墨淡淡扫了一眼：“那是蛾子。”

静到了极处时，纷纷落雪深深覆盖在宫殿的飞檐，琉璃瓦上，一阵近，一阵远，清晰听在耳中。

陈朝的法制，见剑如见君。

琉璃朱鸟莲花灯，烛光映出仿佛一层层霓色的波浪蔓延在冰冷的湖水，一波一波蔓延开去，雕梁，画栋，窗纹，长廊，不放每一个角落。

当日，当时，她以飨客之身，献於陈瑞随兴玩物，从那时，她便是一颗棋子，可有可无。

那时她的窗上挂了一枚风铃，铃下红锦结成的流苏，无风犹颤。他总会偷偷溜来找她，执意拿起染笔，一笔一划，勾出那一朵的嫩红椿。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我与他始终不过是一枚弃子。卒子过了河，便再也有去无回。”

御医匆匆而来，又匆匆去钦勤殿回禀。

香墨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似在借由此积攒着力量，终于，她拭净了泪，嫣然一笑：“你的皇后，只有丹叶！”

她是天下的国母，她是杜氏的长女千金，她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她自幼便被督导谋略心计，却从没有人告诉她这最普通的一切。

“为求让他们喝下无色无味且验不出的剧毒，我也随着饮了。现在不过是和我日常服的毒，毒性相抵，硬撑一阵罢了。也就是说，我被他推出去前，已经是死人了。这么说你会不会少可怜、同情我一点？”

她本也是美丽的，笑时，就像有花细细开，只是风霜严逼，便成了急催而败的枯花。

雪地上迤逦出了长长的一道影，封旭似乎已经站在那里许久。见了香墨出来一笑，自袖内拿出一明黄布包，展开竟是一道圣旨，笑道：“其他不要紧的，我也不读了，你可知道最后一条就是鸩毒墨国夫人。”

“我清楚知道，自己从不是例外。”

“我快死了。”

世间那么多人，她独独不会同情杜子溪。

重重叠叠的宫阙，无数垂幔在香墨眸前打开，下一刻在身后合拢，一幅又一幅，不知尽头。

“他毒鸩三朝元老杜江，毒鸩自己亲母李太后，毒鸩自己舅舅李原雍和图书，天怒人怨。他虽有京畿三卫，但杜钧梁调了其余两卫，加上陈瑞的两千精骑，逼宫已是天时地利人和，如何赢不了？”

这一声好像让封旭如梦初醒，落下笔去，“逢帝”。

躺在床上的杜子溪缓缓张开眼，琉璃朱鸟莲花灯燃着，莲花琉璃重瓣十色，灯光层层染染，第一重苏木红，第二重上是鹅黄，最后晕于佛青。一只蝴蝶，为光所引，拼命的扑过来，撞在琉璃上，滑落下来却仍不肯放弃，再撞过去。

“娘娘!”

不过是短短一刹那的顾盼，却偏偏就失掉心神。

往事总是不期然的浮在眼前，但并不是他们在大陈宫内耳鬓厮磨的两千多个日夜。偏偏是陈王府时，她还只是一个仰人鼻息的奴婢。风清的日子，习惯采摘晨晓时的指甲桃，研成丹寇，慢慢地在甲上描摹。

凝红长带，嫩椿羽锦，他躺卧穆燕织锦茵褥上，静静地沉眠。只能望见他手中紧紧攥这一枝殷红的展翅凤簪——按规制，那是只有皇后才能佩戴的饰物。

往事如同茧一般，缠得她渐渐恍惚。

封荣望住她轻柔地笑：“我望香墨快乐无忧。”

长可及地的赤红流苏飞舞在陈启右腕上，他皱了皱眉，冷声道：“先皇尸骨未寒，如若有人敢抗旨，立斩不赦！”

香墨惊得心上大乱：“杜子溪，谁同情你！”

一定要活下去！！！

玉阶已积得厚厚，雪靴踏上去，几乎埋到了脚踝。

“其实，你是个可怜人。自幼便没有可以亲近可以信任的人，于是你只会对着镜子说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渐渐，你除了自己，谁也不再相信。”

他语似呢喃，如一朵飞雪轻轻地拂过香墨心头，她到底忍不住，眼角沁出两颗泪珠，方欲拭去又听他道：“或者说，当日你明知道陈瑞反心已起，故意把蓝青交给陈瑞时，蓝青便死了……”

窗半开，风寒飒飒侵入肌肤，几片雪花从斜探入内，还未来得及落在地上，便悄然细碎。

如此，大定。

德保整个人都隐在柱影中，神色模糊：“太后、皇后薨天；阁老、李大人的病故，万岁都知道了。东西我已交给方进，让他呈给青王。”

有根极细的针在心口刺了几下，几乎又滚下泪来。朦胧视线里，阶下火红的人影也似笼上了雾，模糊得那么遥远，仿佛永不可触及。

心狂跳如急鼓，她无声的喘着气。

香墨仿佛是错愕，又仿佛是惊诧，沉默了半晌，勾起一抹笑意。

遥遥的，万斤钟，一声声雷击，浑厚悠远响彻云霄。

云清风淡的几个字，没有一点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