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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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甩手进屋，我拄着扫帚站在原地发呆，身后有人说：“慈航，我看得出你爸爸是很关心你的。”
早上起来，我打扫院子。爸爸洗漱完毕出来，诧异地笑：“今天居然这么勤快？”
她踌躇片刻：“你太聪明，小航。没错，我是拿到你家地址特意找来的。”
陈老太太就住镇中心的一栋三层楼房，一走进她家那个院子，许可顿时呆住了。
天气寒冷，可是院门以及屋门都大开着。站在院子里，可以看到老太太就停在客厅内的一扇门板上，穿着寿衣，面孔上蒙了一张黄纸，亲属跪着大放悲声、烧纸、上香，而他们旁边就是进进出出川流不息忙碌的人。院子里有人在搭简易天棚，有人在布电线，有人不停搬运东西进来：食物、成箱的饮用水、香烟、自动麻将机、桌椅……满地狼藉。我爸爸正在院子一角指导几个妇女将黄纸折起来。大家一边忙碌，一边谈笑风生，浑然不在乎离他们几步之遥躺着一个才去世的老太太。
“我有些事情需要弄清楚，有时候只能一个人完成。”
我摇头：“你昨天问他干哪一行，他有明确回答你吗？要是医生说起来多简单。”
“本地风俗就是这样。特别是陈老太太这个年纪的老人，去世称为‘喜丧’，亲属觉得办得越热闹越能表达孝心。”
“太狠了你，我总不能让室友从英国给我寄衣服，又怕去镇上商店买会让我爸知道我跑回来了。”
镇上去年新开了一家大型超市卖场，还有几家国内运动休闲牌子的专卖店，再就是一些零散的小服装店。我指给许可看，她却说：“天气太冷，我们还是先把衣服给何伯送过去吧。”
她有点尴尬：“希望你不要觉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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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买完衣服回家的路上，许可一直沉默。
“你们有你们的风俗，我不想表现得矫情，可这场面我有点接受不了。”
“然后呢？”
“我也想跟你一样没心没肺凡事哈哈一笑，什么都放一边算了，可是我做不到。”
许可有些愣神：“什么叫不中用了？”
她大惊，问：“何伯是医生？”
“可可姐你真是好人。”
“他回省城了。”
“她哪里会自卑，”周锐哈哈大笑，“我以前在她家混饭吃，她还一直鼓动我说既然我家没钱了，功课也不行，不如当何伯的徒弟学这门手艺，总不会饿死。说真的，我还蛮动心的，可惜何伯不收我。”
“你想看真正的热闹，要等天黑过来，这里会先开流水席，然后有个戏班子过来表演，唱流行歌曲，演小品，通宵守灵开几桌麻将。”
等我到了她那个年龄，大约已经刀枪不入了。
许可插言：“这样吧，我正好想去镇上转转，可以帮你带两件厚衣服回来。”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规矩？”
这句话意外到让我默然。我当然不知道她指的到底是什么，可是我知道，就跟我的问题一样，有时候只能靠自己去找到答案。
“没什么，走吧。”
“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许可神情还是有点怔忡不定：“何伯一直就从事这一行吗？”
许可茫然：“师傅难道不是一种通称吗？”
我平时没这么热心为爸爸辩护，可现在多少是想要继续看看许可为什么会对他有这么多好奇心。我的职业价值观显然已经让许可大不以为然了，她既想表达一个不歧视的态度，又无法对我表示赞同，一脸纠结。
“当然wｗw•heｔushu.ｃom.ｃom，职业是无贵贱之分的，可是……”
他只好脱下交到我的手里，苦着脸看着我：“那我呢？”
他终于生气了：“我要真那样，也不用管你浪费时间想这些没用的事了。”
她沉默片刻：“我母亲半年前去世，登讣告后，至亲好友在家里开了一个小型追思会，她是妇产科医生，单位在殡仪馆开了追悼会，除了同事朋友，还有她以前的患者过来送行，火化之后送到陵园安葬。”
看许可取下身上风衣让周锐穿上比量身高大小，我想，她确实比我人好得多。
他一连串说下来，许可显然更加糊涂：“主持法事的不应该是和尚道士那样出家修行的人吗？”
可是真的刀枪不入又有什么可恭喜的。这么一想，我也意兴阑珊了。
我欣赏着许可脸上的表情，她好久缓不过来：“为什么会这么……热闹？”
“据我猜想，”她一字一字地说，“你的爸爸，何伯，应该也是我的父亲。”
周锐顶着一头乱发出来，笑道：“何伯是师傅。”
我爸应声出来，那人急急地说：“陈家老太太已经不中用了，你赶紧过去。”
我笑：“小时候我爸不放心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出来做事总带着我，我看得太多了。我如果是男孩，大概会顺理成章接他的班。对了，大城市里怎么办丧事？”
预报的西伯利亚寒潮如约而至，北风在窗外呼啸得铺天盖地，桑树枝头残存的枯叶被吹得发出近似呜咽的声音。冬天是我最讨厌的季节，躺在黑暗之中，盖着温暖的棉被，仍能感觉到寒意变得厚重，一点点渗透进来，空气里嗅得到严寒肃杀的气息。
“你要老这么钻牛角尖可不好。”
许可仍在发m.hetushu.com.com蒙。我问她：“你先生呢？”
我笑：“你是想看我爸到底做的是什么吧？”
“并不一直都是这么喜庆的。如果你想看庄严的画面，可以明天上午来看出殡前的路祭。老实讲，我爸在那时候还是蛮感人的。”
“你真要在这里住满一个月？”
我闷闷不乐：“你都说我是胡思乱想了，还问什么。”
“然后还要‘做七’，就是从去世那天算起，每七天一个周期，子女集中上香祭拜，师傅负责推算哪天‘犯七’，需要做一个特别的仪式，相当于化解冤孽超脱上路的意思。到第七个七天满了才算‘出七’，再就只需要第一个农历新年接受亲友吊唁，元宵节后移出灵屋，清明扫墓，七月半盂兰盆节时烧纸钱。”
我看得出她努力在调整思路，但肯定还是认为这绝对不算一份正当的、提得到台面上的职业，而且她真心实意在为我爸爸惋惜。真不知道她对他怎么会产生想象，又想从他那里找到什么。我笑眯眯地说：“不用‘可是’，坦白讲，职业当然有高下贵贱之分，起码我爸这种行当连归类都很困难。不过他说他如果当初愿意，其实也可以像张爷爷那样去弄个算命打卦批紫微斗数的摊子，好歹能混到三教九流里去，可他不喜欢对别人的命运流年信口开河，干涉人生选择，不如料理死人来得诚实。”
必须要有一颗足够柔软的心，才能如此易于伤感吧。而一个三十四岁的女人要让心保持柔软，前提就是被一直保护得很好。想必她出身于良好的家庭，从小到大被爱包围，受最好的教育，读最好的大学，毕业后有上佳的职业，然后被一个好男人追求直至结婚，所以才会放大自己的情绪。
“我https://www.hetushu.com.com不大明白这里的情况，可是，我觉得以何伯的学识，当个老师是没问题的。”
“谁让你大冬天穿个薄外套跑回来的，就这么扛着好了，几时受不了几时走人。”
到了下午，天气越来越阴冷，有要下雪的趋势，我勒令周锐脱下那件从我爸房里拿的棉军大衣：“我要给爸爸送过去。”
一阵寒风吹过，周锐冻得哆嗦着抱紧手臂，解释着：“我知道在省城里是管做体力劳动的工人叫师傅，不过在我们这里，师傅指的是会做法事的人。何伯帮人处理丧事，像布置灵堂，安排吊唁，写挽联悼词，挑黄道吉日，看墓穴风水，做路祭，下葬，做头七啊三七啊出七啊这些纪念仪式。”
我回头，许可回来了，披了一件男式黑色长风衣，头发略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肩上，有不一样的风情。不知怎的，我无明火起，冷笑：“我也看得出你先生很关心你，可你并没跟他回去嘛。”
听起来确实肃穆得多，更具备葬礼应有的仪式感。可是我从懂事起，就看着眼前这样喧闹的场景一次次上演，对于死亡，我早已经麻木。我过去把大衣递给爸爸，接受旁边大婶的打趣，谢绝留下来吃饭，走了出来。
“从我懂事起，他就是干这个的，没见他做过别的。我问过他，他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何况他连书生都算不上，干农活不行，学这个却很快上手，养家糊口可以了。”
“那倒也没有。不过我不大懂啊，看起来你先生挺关心你，你这年龄举止，大概也是职业女性，有一份工作要忙，就算放假，完全可以找舒服漂亮的地方度假，怎么有闲心一个人住这里？”
“我是不是打搅到你们了？”
我忍不住笑：“许姐姐，你多虑了，别人偏见和-图-书不偏见的我完全不在意。我并不因为我爸觉得自卑，他的职业确实跟大部分人不一样，对我来说，也就是不一样而已。”
“睡不着。”
这位许姐姐虽然年长我不少，某些方面却比我天真太多，我觉得我再胡扯下去左右她的想法，未免就不厚道了，苦笑一下：“不要想太多，他就是谋生罢了。”
“何伯的师父张爷爷以前倒真是如假包换的和尚，四岁出家，有个很厉害的法名叫释延，听着像从武打电影里走出来的大师。”周锐笑嘻嘻地说，“可他还了俗，荤素不忌，还结婚成家生了儿子，大家都叫他张师傅，何伯接他的班做这一行，就顺理成章成了何师傅。”
她肃然：“何伯真是很有想法的人，我太浅薄了。”
“可是……”她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至少把地打扫干净，弄得整洁一点比较好吧。”
“他又没读过师范，最多做个民办教师，吃粉笔灰吃到肺痛，还是转正无望，收入少得可怜，哪里比得上做这一行自在？”
我轻描淡写：“垂死，弥留，快咽气了。”
“我不想打探什么，许姐姐，所以我只问你一次，当然你可以不回答。”我在院门前站定，“你来这里，住进我家，并不是带着心事随机走到某处停下，对吗？”
“小航，请不要误会，我真的对何伯的职业没有偏见。”
她被堵得怔住。这时又有人大力推开院门，大声叫我爸：“何师傅，何师傅。”
许可一夜未归。
爸爸答应一声，转身进去，很快重新出来，已经换了那套西装，提了公文包，和那人匆匆走了。
“三天之内不可以做清洁，到送去火化才允许打扫。”
我的心再度提紧，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为什么？”
“这不是干扰亲属的哀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