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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主任点点头：“他昨天的飞机，去新德里。”

“印度首都。”

“他何必——”伏苓一时哽咽，话也说不下去。她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她不要他补偿，不要他赎罪，所以他只能自赎其罪，用他所受的惩罚，换她心甘情愿上手术台。

“新德里？”

伏苓被她吓住，低声解释：“我就是问问。”

裘安结婚前，伏苓曾问裘安：“你这样迁就他，让他得寸进尺，你到底图什么呢？”

“不是，我朋友生孩子。”

“如果你真对我这么好，为什么不自己留在我身边！”

“没什么，你不用放在心上。”邰明明很洒脱地挥挥手，“如果医院不能给医生做主，那就太令人心寒了。”聊了两句又有人找邰明明，伏苓只好转回探视区，正听到裘安和赵启明在产房里说话。

“一码归一码，你记不记得，伏苓刚查出来心脏有问题的时候，我陪你来医院做过一次产检？”

“我听说他哥哥后来没有做医生。”

“你男朋友手术的事，我不想为他辩解，也没法为他辩解。他做错，他爸爸处理错。他是个心思很深的孩子，什么事都埋在心里，你可能看着觉得他没什么，其实他心理压力非常重。每年实习生进来，最怕就是分到他名下，为什么？因为他最苛刻，因为他知道错不起。

抖开来一看，又是一根手机链。

伏苓点点头，她虽对赵启明腹诽甚多，但住在赵家这些天，赵启明尚算尽责。裘安的饮食起居，赵启明都很在意，他也关心裘安的情绪——只是关心，但不保证一切让裘安顺心。对裘安的父母，赵启明逢年过节也是礼数周全；自家父母这边，更是帮裘安做足门面。就连这回生孩子，裘安检查一切顺遂，赵启明仍坚持给她登记特需病房，但凡花钱能搞定的事，赵启明没有不尽心尽力的。

以前每次见到邰明明，伏苓总怀着一点歉意——好像是她抢了邰明明什么东西似的，现在想起来，她有什么资格对m•ｈｅtusｈｕ•com•cｏｍ邰明明歉疚呢？

“没，没事。”伏苓只是摇头，愣愣打开卧室房门，“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你们别管我。”

“当时我就碰到裴医生来找邰医生，原来他们俩以前是男女朋友。我听到邰医生问裴医生，为什么选在这时候跟伏苓结婚？裴医生说，伏苓心理压力太大，结婚是一剂安慰剂，可以减轻她对未来的惶恐。”

他们的合照。

伏苓也存着自己的心思，便跟着谢主任去胸心外科，她一路都在揣测谢主任是否知道这其中层层牵连，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谢主任已说：“你们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伏苓无法回答，更不敢回答。

伏苓简述复查结果，谢主任见她已无大碍，便说要把手术的时间定下来。正商量时，赵启明的父母也赶来医院，观察室里顿显拥挤，谢主任问：“你现在方不方便去我办公室，我们把要注意的问题都先捋一下。”

“不，我不是逼你原谅他。”谢主任话锋一转，“我认识他爸爸很多年，可能在外人眼里看起来，他很幸福而且优秀，至少在医学院的时候，他的成绩就非常好。但是，他有一个比他更优秀的哥哥。”

一月七日，叶扬、伏苓。

谢主任摇摇头，很勉强地笑笑：“病人不只是不让他做手术，还有很多干脆转院了。名头再响的百年老店，一旦传出质量问题，也会让人望而却步，更何况我们这种资历比较浅的医院。”

“那你问心外干吗？”

“是，邰主任帮他做保。但是，这里已经没有病人愿意让他做手术。”

伏苓欲言又止，良久后说：“如果您是想劝我什么的话，我想我没有权利决定什么，叶扬已经死了，最受伤害的是他父母，我无权替他们做任何决定。”

老太太走后，邰明明扶着栏杆抚着额头喘气。伏苓犹豫良久，终于鼓起勇气开口：“我听说医院要给他停职的时候，是你站出来帮他——”

谢主任无奈叹一声和_图_书：“我想跟你聊一下七年前的事。”

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叶扬的衬衣上，渍染出大朵大朵的湿润。伏苓把头埋在叶扬的衬衣里，哭了好一阵，才觉得衬衣里好像有块硬硬的东西硌着手。

“我是，看病的。”

裘安点点头。

谢主任微微一笑，声音也柔和了许多：“我原来也有个儿子，也准备读医学院，可惜高中游泳……就夭折了。不说这么远，小裴的父母精力都放在大儿子身上，他没有人教，总跑到我这里来，特别卖力，刻苦。”

“如果你恰好是失败那一例患者的家属，你就未必能这么想。如果这个医生恰好被媒体揭穿有问题，你更加会认为，你的亲人本来可以活下来。如果这个医生还不苟言笑，甚至态度恶劣，那么你几乎会百分百认为问题出在医生身上。”

“他最早在医院推广改良术前准备，有好的经验方法从不藏私，甚至每次手术前他会偷偷复查准备措施——他怕年轻医生们出错，但又怕别的医生知道他会检查，就降低警惕。我今年六十六，按道理该退休了，为什么不走？我不是倚老卖老，也不是要霸住这个位子，是我不放心，怕他弦绷得太紧，哪天突然断了，没法收拾。”

她不是沉湎于和叶扬的感情无法自拔，也不是不想走出阴影寻找一段新的感情，只是，那个人怎么可以是裴知味？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到最后还在替我着想？为什么——为什么你走了这么久，到现在查出来我心脏有问题，都有人因为亏欠你，而来照顾我？”

因为要防止交叉感染，产房一天只许进去探视两次，时间也有限制。伏苓进去跟他们贺喜，怕人多添乱，很快又出来，走廊里碰到邰明明正教育一个老太太，要给她儿媳的产房勤通风，老太太几次抗议，说原来坐月子都不能开窗。邰明明费了老大一顿唇舌，终于说服老太太。

裘安所图不过是一个安稳的小家，而她呢？

“我，”伏苓ｈｔtｐs://m•ｈeｔusｈu•coｍ.com顿一顿，改问，“我刚才听说他在放长假。”

那是她和裴知味去香港时在海洋公园买的手机链，不知什么时候竟遗落在箱子里——也许是从香港回来收拾这个箱子时掉进去的，因为放了一段时间，香水扣里的香水早挥发掉，箱子里充满淡淡而引人沉醉的味道。

伏苓轻声道：“看得出来他跟您很亲。”

“怎么会？我，”伏苓喃喃道，“我刚刚听人说，妇产科的邰主任——”

“叶扬跟你是室友哦！”

“你说伏苓这样，以后怎么办呢？好不容易她跟裴医生说要结婚，我以为她真的守得云开见月明了，结果搞成这样！”

“我……以前在裴医生那里看过病，刚听人说起他，所以问问。”

“权威权威，我也只在这一行能称个权威，出了这个圈子，没人会认你是谁。我想给他放个大假——他也确实该休息休息，等风头过去，再想办法把他弄回来。”

“这怎么能怪到他头上？”

“你什么人？”那护士目光顿时警觉起来。

“你是说——裴医生知道伏苓生病所以决定跟她结婚？”

中年护士神色这才缓和下来，给她指了一条路：“产房那边。”

伏苓一时回不过神来：“他为什么要去印度？”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伏苓不自觉地为裴知味辩解，“他放错X光片，检查的人也有责任，而且手术也不是在这家医院做的。说他仗着爸爸的权力，私自帮病人开刀，这根本都是没影的事，你是他爸爸的好朋友，就不能帮他澄清吗？”

伏苓一口气跑出医院，在门口叫了辆出租车回家，父母刚得到裘安生产的消息，正在收拾礼物。见伏苓匆匆回家，伏妈妈忙问：“出什么事了？”

从视频里看，裘安的情况还不错，医生说顺产没问题，但阵势看着也挺吓人。赵启明掏出手机打开记事本给她看：“我们想了好几个名字，第一排是男孩，第二排是女孩，这下面的偏中性，男女皆宜，但是实在挑花眼了wｗw•hｅtｕshu•ｃoｍ•ｃom，你给帮忙看看吧？”

“医院是最不能出错的地方，但是人就会出错，ICU病房一个病人一天要做178项常规检查，你想一个人有没有可能连做一百件事都完全不出错呢？这句话说起来很残酷，但是，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

伏苓赶到产房外的家属探视区时，赵启明也已在里等候，他紧张得跟什么似的，看到伏苓过来，也只点点头，老半天才想起来裘安今天是陪她过来复查，问她结果如何。

现在，伏苓想，自己又图些什么呢？

抬头再看赵启明，他紧握双拳，正通过视频电话给裘安加油，滑稽模样竟让伏苓忍不住笑出来。病房门上忽轻叩两下，赵启明以为出什么事，忙不迭开门，进来的却是谢主任，问伏苓：“听说你今天来检查，我过来看看。”

伏苓咬着唇不知该说什么，正在此时手机响了，是赵启明的报喜电话，说裘安生了个女儿，足有七斤重。赵启明在电话那头激动得跟什么似的，要伏苓赶快过去看她的干女儿。谢主任好像还有些什么话想说，却最终没有说出口，只说让伏苓尽早决定何时手术。

“你挂的号呢？你是来检查吗？”

裘安怀里的女儿忽然哭起来，哭声惊醒伏苓，逃一般跑出探视区，生恐被他们一家人发现。

裴知味那些不同寻常的关怀、超出常规的示好，如今回想起来，都不是没有缘由的。

那时接受裴知味，不问过往，不期未来，又为的是什么？

“为什么你要丢下我一个人？”

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局外人。

伏苓不知道自己在卫生间里蹲了多久，后来好似是清洁阿姨敲门，问到底有没有人，伏苓这才猛醒过来，扶着墙出来，医院里白的墙，白的天花板，白衣服的护士医生……满眼望过去，全是触目惊心的白。她随手拦住过路的护士：“请问一下，胸心外科的裴医生……”

中年护士显然不信，声色俱厉道：“病人——病人你会没有裴医生的电话吗？就ｈtｔｐs://m•hｅtｕshｕ.coｍ•ｃoｍ算他有什么事，心外那边也会安排人交接，你问你现在的主治医生就可以了！”

谢主任和裴知味的父亲同龄，六十出头，原本身形就偏瘦削，上了年纪后更变得如同枯枝一般，但双目炯炯，精神矍铄，最有力的是一双手——十指修长，骨节嶙峋。这双手让伏苓想起裴知味，他曾说过外科医生一身的力气都在一双手上。谢主任和赵启明握手时，伏苓心里想的却是，等裴知味老了，也会有一双这样的手。

谢主任笑容疲惫：“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一路跑到走廊上，正见楼下邰明明和另一个男医生并肩而行——邰明明身量颇高，一身白袍在萧瑟秋风里显得越加潇洒，伏苓回想起方才和邰明明的对话，只觉羞愤欲死。

她搬出放叶扬遗物的箱子，叶扬的衬衣，她送叶扬的打火机，叶扬送她的梳子，叶扬打游戏的手柄，他们在街边小店买的手机链，叶扬的日记本……

赵启明也叹了一声：“其实裴医生人真不错，是个厚道人。”

却不是她和叶扬一起时买的。

“忽略？”伏苓想起袁锋的话，如今谢主任也这么说，可见裴知味的父母偏心，已经到了令外人都侧目的程度。

谢主任指着椅子让她坐下：“没有人会听我们说。最早为他做专访的周刊，因为将事件的前因后果都刊登出来，被很多人在网上骂，说他们是收了钱给无良医生洗白。”

因为孩子还没出来，不知男女，伏苓只好一排挑出一个。赵启明因为即将晋升新爹，心情十分兴奋，很想跟伏苓分享一下，但想到伏苓的病情，只好忍着：“到时候，认你当干妈吧？”

“为什么？他的手术成功率不是一向很高吗？而且，没有他，其他人忙得过来吗？”

谢主任苦笑：“可能老裴给儿子压力太大，他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大儿子身上，结果压垮了大儿子，又忽略了小儿子。”

伏苓默然半晌，问：“谢主任你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谁在前谁在后就不清楚了。”赵启明慨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