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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娇百媚

作者:水未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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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意外

第十一章 意外

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现在就算想管,恐怕也是有心无力、爱莫能助了。佟太妃说的对,现下,安身立命才是关键。
她有些自暴自弃,自顾自地补衣裳,却没有注意到秋静更加担忧的神色。
低着的头微微抬了抬,她伸出手,轻轻地攥住秋静的裙角,“你的宫装也破了,我来给你补一补吧!”
“今日召你来,不过是参禅说佛,且随哀家来……”沉静半晌,博尔济吉特·清如才缓缓地开了口。
她感受着他似火的欲望,却是缓缓抿唇,牵起了一抹无奈的苦笑。
耳畔,那嘈杂的叫喊声音依旧喧嚣,她兀自莫名,恍惚间,竟是心慌得厉害。步步逡巡着往前走,忽然心绪一转,整个人都震颤了。
“要不先脱下来吧,待会人来了,再穿上!”景宁有些不忍地劝道。
偌大的景祺阁,烧了。
赫舍里皇后这招一石二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手段,果真狠毒。
唇齿间,不分彼此的亲密。
方才被人撞破,也许,正是他想要的。
赫舍里·芳仪眯着的眼缓缓睁开,挥了挥手,让身侧打团扇的宫婢退下,然后,睨着目光看向身前的老太监,慢条斯理地道:“可有什么人发现么?”
环上他精瘦的腰,她仰起脸,主动献上香吻。
母慈子孝,膝下承欢,本是天伦之乐,可惜,慈和皇太后红颜命薄,仅仅在先帝爷山陵崩之后的四个月,便撒手人寰,含恨而终。
兔死狗烹,她绝不会让事情演变到那种地步,绝不会。
“可问出什么来么?”
耳畔,低低地响起秋静清淡温吞的声音,景宁怔怔地看她,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皇上痛心遗憾,始终不能介怀,因此除了逢生辰去请安,都很少去慈仁宫。而这个尊贵的皇太后也似乎有心避讳,除了每个月必来北五所与那些太妃和太嫔谈佛甚少出来走动,除了祭奠大事,几乎都会呆在慈宁宫偏殿的大佛堂诵经礼佛。
随身之物一概不剩,都在那场大火中烧为了灰烬,景祺阁中幸存下来的人,被内务府的宫人照应着,迁到了符望阁。
可偏偏先帝是个情种,舍弃后宫,只为一人。他的第一任皇后,是出自蒙古科尔沁部的女儿,博尔济吉特氏,也是当今太皇太后的嫡亲之女,被先帝贬谪为静妃;而那第二任皇后,便是如今的仁宪皇太后。
空气格外清新盎然,她刚踏进门廊,就看见董福兮穿着一身雪白里衣,片刻不宁地在地上来回踱步,那微微隆起的小腹使她步履蹒跚,略显笨拙。
景宁轻轻抬眸,正对上一双漆黑如墨的黑眸,闲淡优容,端的是薄唇浅笑,俊美无俦的模样。奢华的锦缎衣料,经过风雨,却不沾半点的潮湿,纤尘不染。
白皙纤细的手,缓缓地抚上自己已经滚圆的肚子,那精致尖细的指甲,剔透晶莹,套了缤纷彩绘的水晶护甲,格外华丽精美。
周身热浪浓烟,呛得她喘不上气,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红彤彤,一片焦灼浓黑,正待她要大声呼喊,烟火滚滚的浓雾中,忽然走出了三个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人。
一块温热的玉牌,就静静地躺在秋静满是伤痕的掌心里。
玉宁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却是笑了,“我倒是谁呢,原来是宫正司典正的沅颐啊。怎么,内务府很闲么,值得你特地跑腿过来带人!”
因为佟太妃说,她不能,否则,会惹来杀身之祸。
景宁心绪烦乱地跟着玉宁的脚步,却不防脚下不稳,绊倒一块石子,身子一侧歪,险些摔倒。
“找她做什么,朕的火,还等着你来降……”
因为,前方,忽然出现了另一群宫婢。
冬漠敛着手,静立在她身侧,道:“奴婢也不晓得,只知道是个年纪不大的婢子,传旨说是皇太后要来景祺阁探望福贵人,福贵人欣喜了好久,一直叨念着等主子醒了就去她那儿,帮她参谋参谋呢!”
这时,远处脚步声急促,匆匆而来,打破了这一片静好的时光。
康熙十二年八月二十七的这一天,云淡风轻。
“是……尚功局的宫婢……?”她气息不稳,轻喘的声音竟似娇柔呻|吟。
她说罢,当真朝她躬身揖礼,白启受宠若惊,赶忙起身虚扶一把,“宁主子严重了。”
当群臣口诛笔伐,甚至都不知道北五所那个默默无闻的宫人究竟姓甚名谁的时候,景宁却丝毫不知情,也不关心。
李德过来伸手将景宁扶起,“是啊,保住了命是最要紧的,况且主子吉人天相,大火之时竟不在景祺阁,奴才真是为您捏了把汗啊。”
“朕会等着,也相信,你会给朕一个很好的答复,对么?”
景宁轻轻地笑了,“好吧,既然如此,劳烦嬷嬷前方带路了……”
脚步虚浮,景宁不知自己究竟是何时离开符望阁的,只记得,那日头晒得刺眼,晒得人头晕,可脚底手心却是凉的,刺骨的凉。
她不愿留她一个人,又怎能留她一个人……
“主子的手艺真好!”
那个一直默默在自己伺候身边的女子,安静,淡然得几乎没有存在感,却是贴心地记得她的每一个喜好,记得她的所有事情,自己甚至从来不曾问过她原来的名字!
这是有史以来,北五所起的最大的一场火。
红肿焦灼。
人声嘈杂,呼救声充斥在耳,乱走一团的北五所变得昏黑而朦胧,热浪滚滚而来,扑鼻的焦灼味道,浓烟滚滚之中,不断有人往外跑,来不及穿戴整齐的妃嫔连滚带爬,容妆都被烟给熏花了。
一夜春意缠绵,景祺阁内也无风雨也无晴,可那偌大的东西六宫,却是乱套了。
照佟太妃的一番话推算下来,当年一系列事情的真相,不是就要呼之欲出了……
“春秋左传……”
身体贴合,酝酿出了缱绻依偎。
“主子……”
博尔济吉特·清如侧过目光,含笑地凝着她,“还说你不懂佛,这番话,便是哀家这般常伴青灯的人,都不曾看破,你小小年纪,却是难得……”
她局促地摆手,下意识地后退,却又被景宁给扯了回来。
简单纹饰的屏风后,放着一个红漆云纹的花梨木木箱,董福兮吩咐夏竹打开,入目的,竟是五彩缤纷的华丽衣裙,流光溢彩,让人目不暇接。
他轻笑着将她扶起,修长的手指白皙干净,指节突出,似有似无地在她的手肘处摩挲了两下,可片刻不到就松开了手,快得让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景宁很早就起来了,简单的梳洗装扮,便打算再去符望阁,却未等她出门,就被另一件事情给耽搁了下来。
“暂且饶过你这次,若是再有下次,别怪宫规无情!”玉嬷嬷说罢,看都不看她一眼,就从从容容地将景宁给带走了。
连这几日,皇上都留宿在了景祺阁,第五日,天气开始一扫阴翳,风轻云淡,碧空如洗。
“宁主子,您跟着奴婢一去便知。”
秋静有些慌了,心绪飞转,却是下意识地将手攥紧。想她们一介冷宫中的人,与人无尤,平白无故的,怎会招惹是非,莫不是东西六宫那边过来,特地寻事的……
当奏折,请书,像雪花片一样铺天盖地而来,皇上却出奇地平静了,压了数月,一直都没有给出个明确的答复。
“太妃娘娘所说的,可否属实……”一字一顿,景宁咬着牙,低声问她。
景祺阁东厢传来消息,两宫皇太后之一的仁宪皇太后,要来探望福贵人。
从袖中取出那枚小小的玛瑙指环,她攥在手心中,死死地攥着,任那坚硬的边缘生生硌痛了她的手指。
那是庙堂上的权谋纵横,是男人的战场,她有她自己的战场,寂寂后宫没有硝烟的,女人的战场。
她需要时间考虑。
“还管这些做什么,反正皇太后来看我,还能是假的不成,”她看出她眉间疑窦,笑着为她解惑,“皇太后怜惜我,挂念我腹中胎儿,才会亲自过来,别瞎操心!”
景宁轻轻点头。
他在她胸前咬下濡湿地一个吻,恰到好处的温柔,恰到好处的热情,深邃的黑眸锁着她精致的锁骨,宛若春|水融冰,寒凉中夹在了无限温存。
“这还是我当年入宫时,穿过的第一件旗装,虽然破了,却是一直舍得不扔。”景宁抿唇,微微有些陷的眼窝里,透着一抹勉强的笑意m.hetushu•com.com
景宁一边将发髻盘起,一边随意地问道。
门外,矗立着皇城角楼,角楼的东面,坐落着一处孤静清幽的佛堂,平日里少有人烟,不曾修葺,已经荒废了许久。
凉风如雾,徐徐地送来野丁香的味道。
她心里一紧,面上却极是从容淡然,低眉浅笑,轻轻勾了勾唇,“这书在臣妾看,就是些平常无奇的琐事记述,可皇上却能看出这书中暗藏的乾坤,臣妾着实惭愧……”
拿着香,博尔济吉特·清如端然朝着高座上的菩萨神像揖礼三下。烛泪肆意,高高在上的神像笼罩在一抹香雾轻烟中,宝相庄严,含了大悲悯,大智慧,静静地,守望着人世间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过客。
笑意顿时有些僵,她错愕地看着他。难道他忘了遣她来北五所的目不成,如何还会明目张胆地宠幸她?留宿冷宫,这不仅于理不合,更是荒唐至极。
未等她说完,玉宁轻步走上来,张手,狠狠地给了沅颐一巴掌。
景宁也是一颤。
这宫中有太多的女子,然而,如秋静这般默默扶持,默默守望,实在是太少太少。在后宫能做到无愧于心已是难上加难,更遑论是善良美好,可她却做到了。
但她不知道,在她离去的刹那,背后,佟佳氏芪珍微不可知地勾起唇角,透出,一抹淡若轻烟的笑靥。
当景祺阁,已然黑烟撩撩,火光冲天的时候,储秀宫那边的天气,却依然明媚晴好,万里无云。
景宁走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千言万语,到嘴边,只剩下了长长叹出的一口气,此刻情势紧急,她不得多问,只得帮忙扶住福贵人,共同扶持着往景祺阁外跑。
如今,在慈仁宫的仁宪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同样是科尔沁部的女儿,同样,是太皇太后的嫡亲之女;而皇上的生母佟佳氏,原来不过是镶白旗将领的女儿,尔后母以子贵,整个佟佳氏的宗族才推恩为了镶黄旗的地位。
“琐碎小事?朕看不见得吧,”他将书翻到庄公三十二年的起始页,正好是她看到的地方,“这书记录详细,事无巨细,繁杂却不笼统,可是暗含了很深的帝王之术……”
妃嫔翘楚,姿容婉约,当年那董鄂氏的女子一入宫,立即就夺得了三千的宠爱。酒不醉人人自醉,皇上终日留宿承乾宫,流连忘返,将后宫八百烟娇弃如敝屣,美人一恼,便是牵动得那本就不稳固的朝堂越发混乱。
《战国策》正好是《春秋左传》的下一本,承接了春秋时代的征战杀伐,更多的记述了纵横捭的七国风云,战争绵延和政权更迭,与谋士献策、智士论辩有关,含了很丰富的雄辩和运筹机智。
“福主子吸入了太多浓烟,身子恐怕扛不住,还得等太医院的人来了,方能下药。”
“当年,太皇太后铁腕平川,雷令风行地铲除一切潜在的阻力,只为确保皇权。而太皇太后为先帝爷打理出来的后宫,每一个女子的存在,都有其用处,都是为了稳固庙堂上的斡旋……”佟佳氏芪珍眯着眸,缓缓地摩挲着那朵团簇的花,没有用力,随手一碾,那看似结识的花团,就碎了。
“盛情相邀,岂有推辞之理,只是不知,你家主子是哪位?”
来人清一色的墨绿色宫婢装,旗髻,平底的绣鞋,为首的那个,是个中等年纪的嬷嬷,满脸端肃,持着手,恭敬地朝她行了个礼。
福贵人。
所谓人在俗世外,不动即亡;人在莲台上,不动,即佛。
她说,让自己最好考虑清楚,是否已经做好了了解真相的准备。
景宁有半晌的错愕,心里沉着一口气,步履缓缓,走了过去。
“奴婢们,给宁嫔主子请安!”
可正当她的这种想法冒出来,却立即被否决了。
上路?
说罢,她放下手中的铜壶,拿出巾绢,试了试额角的汗,“但你可知,当年先帝爷的第一个皇后,是太皇太后的侄女?”
而她,则成了他最好的借口。
“同样的道理,一宫之中可以容得下多个妃嫔,却难以容下那专宠的一人;能够容得下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并存,却容不下地位相等的两个太后……”芪珍说罢,转过身来,眸若碎星璀璨,闪烁着厉厉微芒。
博尔济吉特·清如扶着危栏,敛着神色,仿佛正在沉吟什么,听见声音,才转过身,视线逡巡摸索,渐渐地落到景宁未施粉黛的脸上。
她喜欢这种感觉。
“你小心些,都是有身子的人了,还这么毛毛躁躁的……”她埋怨了两句,尔后,温声问道,“究竟是谁来宣的旨,你认识么?可有皇太后的印信?”
这个意思刚一透出来,朝廷上下顿时是人心惶惶。所有人都知道,这南疆三路人马表面臣服,暗地里却是蠢蠢欲动,内外两股势力交横相错,直逼皇庭。故此,大多数朝臣反对撤藩,也有很多人保持中立,支持的人确实寥寥无几。
有的人,聪明一世,有的人,糊涂一世。福贵人在后宫时日不断,可谓是步步为营,隐忍多年,可一朝入冷宫,从云端坠入泥淖,终究还是逃不过浮华虚名。倘若换作以前,精明如她怎会看不清形势,那仁宪皇太后是何等身份,如何会来探看一个冷宫犯妇!即便是破例垂青,可召见是极严肃的事,需谨慎对待,怎会随便派遣一个宫婢来传话……
“主子,天气凉,奴婢给您拿一碗热茶来!”
“啊……”蓦地,门外响起了一声惊呼,然后,就是托盘落地的清脆声响。
“北五所里头那么多宫人,知道哀家为何单单挑中了你么?”
冷宫中那些未遭劫难的太妃和太嫔,仿佛都是些见惯了大场面的人,从最开始的窃窃私语,到后来的过目即忘,仅仅,是几天的时间。
残阳如血,猩红的霞光铺面了天幕,纵横如裂纹,似要破碎了整个天。那是一种让人触目惊心的异彩,预示着她此番的冷宫之行,并不如预料中那样顺利。
天塌下来与她何干呢?
“贱妾乌雅氏,参见皇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种如是因,结如是果,唯心而已。你且去吧,记得,万事当心……”清如将香插|进香炉内,再不看她一眼。
景宁点头。
微凉的风顺着微微敞开的门,吹进简陋的寝房,那棉褥纠缠的榻上,是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身体,被翻红浪,春意浓浓,芙蓉帐内度良宵。
若是她看了,可真就是在窥探帝王之术了。
“你知道什么,是因为昨日太医来为福贵人诊脉,说她肚子里怀的很有可能是男胎,皇太后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才特地想来看看吧!”冬漠不以为然地反驳。
佟佳·芪珍看她叹气,哼了一声,“别怪我这个老人家说风凉话,这宫里头,谁能保得住谁,谁又是真心想保住谁呢?更何况你已经自顾不暇了,怎么还有闲情去管别人!”
尚功局隶属于内务府,想来,她和争典彩的约定,她的一举一动,定是逃不过总管大太监李德全的耳目,更遑论是手眼通天的皇上。
“这东西是皇上赐的,关键时刻可安身保命,主子要随时戴着才好……”
景宁静静地看着站在熏香的雕镂铜炉前的皇太后,青烟缭绕,在烛焰飘渺中,仿佛是那羽化欲去的仙,只因舍不得凡尘俗世的债与孽,辗转徘徊,不得超脱。
难道,这风,这么快就要刮到北五所来了么……
没错,她真的是吉人天相。
低着头,她手上不停,可那针却渐渐地偏离了滚边,不知缝到了哪里,原本细密的针脚也乱了。可,那双原本混沌的眼眸,却渐渐地由迷离,转到了清明——
“妾不懂佛,却粗识世俗的道理。这人生在世,若是不能从内心去原谅别人,那就永远不会心安理得;同样的,若是不宽恕,不放下,苦了别人,亦是苦了自己……皇太后如此平和心善的人,定会福祚绵长,还是要宽心才是……”
外人只看到他宠她,爱她,却从来不曾察觉,他与她之间,那无所不在的试探。
主子,等着奴婢……
沅颐说罢,身后那些宫人越发朝着她围拢而来,气势强硬,丝毫不允许她拒绝。
一宫,难容两位太后……
“上一次,哀家与你说容你考虑,你今日来,可是想好了?”佟佳氏芪珍望着身和*图*书前的花木,目光辽远。
皇家手段,从来都是缜密布局下的血雨腥风,宁枉,勿纵,对待绊脚石,永远是除之尔后快——董鄂妃的红颜薄命,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修长的指,轻轻划过她蹙得紧紧的眉梢,恍若落花拂水,他嘴边噙着一抹温柔的笑,静静地凝着她,潋滟如春|水。
目之所及,是那杂草蔓延的井亭回廊,回廊上,静静的站着一个明黄宫装的女子,花信之年已过,却依然端庄静婉,风华依旧。
秋静目光一滞,眸光闪烁着,微微侧目,用余光去瞥门廊外那一片荒草萋萋的空地,果然,在朱红的门槛处,人影曈曈,几抹墨绿色的衣裙,随风摇曳,时隐时现。
“你去符望阁了?”
种如是因,结如是果。
景宁微微抬首,看了她一眼,却是调开视线,不动,亦不语。
看着她飞扬的眉目、熠熠的神采,景宁扯了扯嘴角,拿她没办法,“好好好,来,我帮你挑衣服吧!”
沅颐的脸色白了白,硬着头皮道,“都是奴才命,主子有吩咐,奴婢不敢抗命啊……还望玉嬷嬷通融,不要让奴婢为难……”
夏竹微微迟疑,“可,若是皇太后来了……”
三藩皆是肱骨之臣,这道命令无疑是不近人情的,无论对那些曾经跟随先祖打江山的老臣,还是对地方都无法交代。倘若是圣主明君,自然是要体恤照拂,可若是色令智昏,做出什么出格的决定,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历朝历代的红颜祸水,也不过如斯。
“皇太后去了么?”
磁性的嗓音中透着一股寒凉恣意的清寒,宛若金玉叩响。景宁莫名地看他,却见他的目光正落在梨花木案几上的那本摊开的书上。
十年前,他也不过是十岁稚龄,双亲相继辞世,成了心中永远的痛。早年,宫廷斗争,庙堂风云,纷争不断,让他无暇分身,后来趋近海晏河清,才决定不再隐忍,着手彻查当年过往。
她从未来过这里,跟着宫婢一道走,曲曲绕绕,甚至认不清前方的路。
“主子,那个时候火势着的太大,奴婢只来得及进去拿出这个……”秋静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物件,竟是那块螭龙玉牌。
浅灰色宫装,料子是上好的云锦,统一的旗髻,清一色花盆底的旗鞋,端庄从容,无论从装束还是气势上看,都明显高出了身边这些墨绿宫装的宫婢很多。
御药房的白启,便是其中一个,皆由为福贵人送药之便,与她传递消息。本以为这仅仅是一条暗线,却不想,关键时刻,倒是起到了救命的作用,他救得虽不是她的命,她却万分感激。
消息,是冬漠来禀报的。她这段日子一直随侍东厢耳房,寸步不离福贵人,这次前来,是被福贵人打发来请她过去。
打破了这一室旖旎的缠绵。
秋静。
景宁微微扯唇,“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用的……”
回到景祺阁的时候,天已经开始下起了绵绵小雨。
景宁轻轻扯了扯唇角,透出了一抹冷意。
那场大火之后,夏竹,这个曾一直随侍福贵人的奴婢,消失了。
子欲养,而亲不待。
“哀家可是什么都没说……”佟佳氏芪珍笑眼弯弯,深陷的眼窝处隐隐泛青,精光内敛,亮得吓人,“不过是你所问,哀家好心为你解惑罢了……”
而景宁却庆幸,福贵人平安,秋静平安,其他的人,她已无心无力去管。
“宁主子,李公公,太医院的人过来了,下官先行告退了。”白启朝着景宁行了个礼,便匆匆告退。
景宁下意识地攥紧衣袖,不顾扑面而来的热浪,朝着人流的方向拼命地冲。旁人有识她的,有不识的,却忙着各自逃命,无人去管。偶有提着水桶的太监宫人,拦住她,却又被她狠狠甩开。
果真,是仁宪皇太后……
沉下口气,她咬咬牙,还是低低地开了口,“主子,白大人那边,多次询问那包药草的药效……”
树欲静,而风不止。
撤藩与否的奏折。
景宁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旁边为福贵人诊脉的,是那个从火中将她们救出的中年男子,七品官服,此刻灰头土脸的,满身的熏烟,正是御药房内廷采办白启。他一接到秋静的消息,便遣人去通知了李德全。
“是我让夏竹吩咐尚服局连夜赶制的!”董福兮一脸得意地看着她,“昨天晚上我听说皇太后要来,就让夏竹去内务府传话了,早前她们那么怠慢我,如今倒是不敢耽搁,连夜赶制了这些……”
自从在景祺阁东厢内看见南星草,景宁就一直在猜测夏竹的主子,此番一场大火,她的身份,却是不攻自破。
熊熊的大火。
“好像是个姓苏的太医。”
本以为,这个玉嬷嬷会将自己送回景祺阁,或是,果真如她所说,将她带到慈仁宫。可左思右想,她都不明白,为何那个高高在上的仁宪皇太后会想帮她。
“皇上……臣妾慌恐……”
景宁眼捷一动,错愕地转身。
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其间却是藏了血雨腥风。藤椅上的人“嗯”了一声,慵懒地侧身换个躺姿,“你做得很好,且回去继续给本宫盯着,有什么事,记得速来回报……”
从景祺阁蔓延而来的火烧得熊熊,浓烟冲天,北五所东厢那边已经烧得一片通红。
一入宫门身不由己,她没得选择。
潮湿的地方,平日里就连那日用的被褥都浸着一股子湿气,如何会起这么大的火!
他明明早就设计好了。
两地相隔不远,没走多一会儿,就到了西厢。
“是哪个太医说的?”
若是自己未被皇太后招去贞顺门外的佛堂,真的很难想象,此刻,是否,也就凶多吉少了。
佟佳·芪珍凤眸一闪,笑了笑,“你倒是通透!”
内务府的人知道了,不就意味着,整个后宫都知道了么……
满室的香艳。
上次为福贵人绣过那幅吉祥福禄的绣品,她已经许久都不动针黹了,如今再拿起针线,不免有些生疏。
玄烨望着她臻首婉转的样子,轻笑不语,虽明知道她言过其实,故意岔开话茬,可这讨好之语却依然很受用。
说罢,她轻轻推了推她,然后,故意大了声音,道,“你这丫头,平日里看着细心,怎的裙子破成了这样,我这儿白线不够了,你快去福姐姐那儿取一些来!”
他却没有丝毫的在意,更没有被撞破后的慌张,反而轻笑地用手指描绘着她的唇形,“朕只知道你针黹功夫了得,没想到,还擅长珠翠簪环的手艺……”
皇后犹在,妃嫔病死,却追封为皇后,这对每一个女人来说,都是不能忍受的。可当初的博尔济吉特皇后却选择沉默,选择了顺从,足见这个女子安静深沉,隐忍而耐得住寂寞。
等董福兮换好衣裳,已经过了辰时,看着她盛装出席的样子,臃肿的腰身,裹着一团软绵,额上细密的汗,恐怕那背后早就被汗打湿了。
终究被冲昏了头脑,天真的以为能一步登天。
为首的也是个嬷嬷,却已然上了年纪,一副慈和的面孔,可深陷的眼窝中总透着威严,说罢,便朝着身后的宫人挥了挥手。
没有任何波澜的回答,换来的,是他轻轻挑起了她尖俏的下颚,深邃的黑眸如墨,似笑非笑地细细打量着她精致的眉眼。
缱绻;
手,已然皮开肉绽。
若是单就宫闱之内的风流艳史,当然不足以让朝臣群情激奋,只是因为早前的奏折——
“皇上这样……似乎于理不合……”
前路坎坷……
“大胆贱婢,简直是放肆,看在你是宫正司典正给你几分薄面,竟还蹬鼻子上脸了,你家主子是哪位,敢和太后娘娘并称!若不是看在你们司正尔清的份上,定不饶你!”
磁性的嗓音中透着一股寒凉恣意的清寒,宛若金玉叩响。景宁莫名地看他,却见他的目光正落在梨花木案几上的那本摊开的书上。
来得可真是时候!她缓然起身,朝他见礼,“拜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卑躬屈膝的太监一脸谄媚,深陷的眼窝,透着一抹精光内敛,“回禀娘娘,并无人知晓,那个放火的奴婢,老奴也打典过了,娘娘请放心。”
景宁挽着手,越发的卑微:“皇太后谬赞了,贱妾戴罪之身,当一心静思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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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藩。
直到昨日,朝臣按捺不住再次上表,他终于下了意旨——
“别动,外面有人看着呢……”
原本破旧的地方,绣了一方锦簇繁花,针脚细密,淡雅精致,或明或暗的五彩绣线,勾勒在淡墨宫装的裙摆上,仿佛花香如梦,栩栩如生,绽开了一抹明媚的春天。
景宁的声音轻轻的,未抬头,那眸中,已然带了一抹内敛的精光。
她走到东厢廊坊的时候,佟佳氏芪珍就站在院子里,悠闲地修剪那些花木。
可怎么办?她要怎么办?倘若真相果真如她所想,那么,当初贬谪北五所前,那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言,不是会一语成谶!
“主子放心,东厢那边一切安好。”秋静说着,将凉果端进屋内,然后走出来,静静地站在门廊上,看她一针一线地穿引如梭。
景宁略微惊讶,敛身再拜,“臣妾已是冷宫中的人,皇太后折杀了……”
“内务府……知道皇太后要来景祺阁的消息了?”
李德全见状,也不再多话,招呼身旁的人,将奄奄一息的福贵人扶到北五所西面的符望阁。
她埋头在被褥中,声似叹息。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当年,先帝最宠爱的妃子董鄂氏病逝,先帝力排众议,以皇后之礼葬之,并追封为孝献皇后。
宫里头就是这样,不仅是妃嫔之间有品阶之分,就连奴才也要分三六九等。跟了哪个主子,在哪个宫伺候,都是分辨的依据。
耳目轰隆,她心中悔恨,恨自己为何要小题大做,非要遣派秋静去福贵人那里,此刻若是她被困在里面,若是她来不及……
孩子,做娘的,可是为了你,煞费苦心。你也一定要争气,一定要争气……
想她们在进冷宫之前,原来的东西早就被内务府的人查没一空,可这……
门廊内,已然火光冲天。
“帮她把那些衣裳都脱了吧……”景宁低垂着眼捷,吩咐道。
里头的人,有一些,逃出来了;但大多的,并没有幸,逃出生天:逃出来的人,长吁短叹,感慨惊心;没逃出来的那些,没有人敢去想,敢去了解,那死在里头的人,究竟是哪些。
景宁低着头,听着她一语双关的问句,思绪微转,缓缓地道:“臣妾被贬谪景祺阁,定力不够,心思尚浮,皇太后心慈眷顾,是贱妾的福气。”
这话是事实。景宁又叹:“与娘娘想比,贱妾实在是庸人自扰了。”
博尔济吉特·清如点了点头,“人生在世,就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定会伤其身、痛其骨。宫里的头的人,安于平庸的太少,痴心妄想的却太过。你能这么想,很对……”
“不过就是些过去发生的琐碎小事,臣妾大略看过一遍,也就忘了……”敛眉垂目,余光中,她看到他越发温和的微笑,即刻开始小心地提防。
“今日多亏了白大人,景宁在这儿叩谢了……”
佟佳氏芪珍低着头,一边将多余的花枝折断,一边轻轻笑道:“不过就是个意旨,她却弄得满城风雨,唯恐人家不知道似的。哀家又不是老糊涂,怎么会没听说呢!”
他的声音渐渐地转凉,一如他此刻辗转在她颈侧的吻,只有啃咬和发泄,仿佛是竭力想要把某种情绪宣泄在这香艳缱绻的迷蒙里。
贞顺门内,是最为荒僻的北五所。
黄泉路么……
宫里头,是有皇太后的,只不过不是皇上的生母,而是前朝册立的皇后。先帝驾崩、新帝继位之时,照规矩,朝廷晋封了皇上的生母佟佳氏为慈和太后,与仁宪太后并称两宫皇太后,同住慈仁宫。
仿佛隔世的轻烟,景宁蓦然回首,却看见,衣衫褴褛的秋静,扶着已然奄奄一息的董福兮,从大火中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七品官服的中年男子。
几个月前,平南王尚可喜上疏朝廷,请求归老辽东,经户、兵两部商议,皇上决定下旨撤藩,将南疆平西王吴三桂、靖南王耿精忠和平南王尚可喜三藩撤除,命其军权收归中央,结束其自雄一方,尾大不掉的局面。
若有所思地转动腕上的碧玺手串,景宁缓缓起身,跨出了门槛。微凉的风扑面而来,院中花树摇曳婆娑,弥漫着青草独有的芳香。
连着几天闷在屋子里,景宁的脸色都逐渐变得阴郁晦暗了起来,今日起得微早,眼见外面的天色不错,索性开了房门,搬了个小扎,坐到门口的回廊上,缝补衣裳。
“宁主子都好吧,可吓坏奴才了,这事儿闹得,好端端的,怎的就起火了呢!”
她还说,东风无力百花残,遣自己来的人,真的能做到无论到何时都能保她万全么?
“朕是皇上,哪个敢说三道四?”
他轻吻着她的发际,温热的唇划过她小巧的耳垂,辗转来到那裸|露在外的香肩,轻轻舔吻,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秋静……
秋静拿来外裳伺候景宁穿戴,轻轻道:“这就奇了,想来皇太后身份那么尊贵,怎么忽然想要来冷宫了呢?”
她说着,便牵过秋静的裙摆,膝上的针线笸箩缤纷多彩,装着满满的绣线,取出那浅绯色的一种,配了配色,便开始穿起了针。
她不曾抬头,一边走针飞线,一边轻声问道:“福贵人那边都还好么?”
景宁听言,抬起眼,正对上李德全若有所思的目光。
这时,外头忽然有嘈杂地喊叫声传来,瞬间打破了佛堂片刻的宁静。
远远地,秋静从院门外进来,手里,还拖着一盘精致的凉果。
“臣妾定不负皇上厚望……”
这是个寂寞的女人,凄苦半生,守着贞静,在那一处小小的慈仁宫,度过了寂寂年华,如今,芳韵不再,便是那身华丽尊贵的宫装,都染上了一层黯淡幽然。
先帝以幼龄登基,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觊觎王庭,为了稳固皇权,太皇太后不得不用那最稳固也最保靠的方式——联姻。
“托皇上的福,佟太妃一见那玛瑙指环,便亲自召见了臣妾……”她脸颊微醺,点了点头。
时值正午,阳光开始变得焦灼,景宁敛着眉目,见秋静安然无恙地消失在视线中,才复又安然地坐回到小扎上,眼睛微微眯着,挽着手臂,悠悠然抚弄腕上的碧玉手串。
景宁拉过忙碌布置的秋静,满眼歉疚,轻声道:“若不是我的疑心,也不会遣你去福贵人那里,此番,你幸免于难,我这心里总算是落下一块大石。”
夏竹和冬漠急忙将她扶到内堂,为了透气,解开了她身上繁复的衣裳。
“你真的很聪明……”懂得见好就收,更懂得,以退为进……
景宁心神一晃,顿时有种眩晕的感觉。
“机敏睿智,灵透善谋,难怪,皇上会倾心于你……”
火。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
句句佛理,字字珠玑,这般平和的心境,在深宫内苑却是难找,只是这一褒一贬的话,却不似在夸她。景宁耳畔听着,依稀感觉出了一抹若有深意的味道。
玉珠晶莹,颗颗寒凉,她极有耐心地一颗一颗数着,方才数到第五颗,那隐在门廊外的几个人,才轻轻然,踏进了院内来。
脚下虚浮,她动作太大,险些摔倒,好在景宁一把拉住了她。
冷宫中,她识人不多,能有这种本事遣人来“请”她的,更是罕有,想来跑不出东西六宫的人,可对付一个已然贬谪的妃嫔,何须这般阵仗:是为了争宠?她被贬谪久已,什么争宠会争到这景祺阁来;是寻衅?事隔多时,单单挑这个时候寻衅……
花树下,放置了一张镂空雕花的藤椅,椅上佳人小憩,悠然如画。
在宫里头,弱者,坐待时机;强者,制造时机。如今,景宁坐困北五所,便是坐待时机都是一种奢求,更遑论与那些位高者耍心思,玩手段,可,她总有一些机敏巧思,为自己铺路搭桥,化险为夷。
这不是要闹得满城风雨么!
景宁轻轻扯唇,牵起一抹苦笑。
当她匆匆赶到东厢福贵人那里,心里惶惶不安,没等到酉时,就去了御药房,去找那个叫白启的人,可等他们返回,正巧赶上了东厢偏殿着起大火。
对了,她昨日与郑典彩约好,今日取那些金线和银饰,所以方才她才会拿着托盘过来,却不想,和*图*书正撞见自己和皇上……
当浓烟散去,原来的红墙小院,都被烧得一片焦黑,就如同曾在那里住着的太妃和太嫔,如花美眷,如今,都化作了断壁残垣。
“宫女里头的女子,无一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争奇斗艳,而你却淡妆素服,不饰环佩,倒是难得!”温温静静的声音,平淡似水,仿佛那过了时辰的香茗,虽不再温热,却依然沁人心脾。
景宁也拿过一支香,朝着堂上神像,深深叩首。
听见脚步声,她尚未抬头,就先淡淡地开了口。
宛若罂粟花开。
这时,有脚步声从背后响起,缓缓地走了过来,明黄锦缎的长袍下露出一双玄墨锦靴,精巧的流云纹饰,就停在了她的身前。
临走出西厢的刹那,她留下了一句淡若轻烟的话。
景宁气息微喘,轻轻地摇头。
秋静。
仿佛是大梦一场,景祺阁的一场大火,很快就成了过眼烟云,被风一吹,就散了。
她回味着她的话,不由暗自叹了口气。前路,果真是坎坷得很。
清如却摇头,淡笑,“如何能静,如何能常?唯我而已;如何多苦,如何多怨,只因不识我……若是心中有我,再多的错都是情;若是心中无我,再多的情,都是错……”
一路走来,太皇太后经历过太多的血雨腥风,倘若当年果真是她所为,那么,多年辅佐的祖孙情意,便会在她的禀报之后,化为乌有。可,即便她去禀报,太皇太后会承认么?皇上回信么?
秋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攥得紧紧的手握成了拳,半晌,转头就走。
景宁身子一僵,下意识地挣扎,却是被他箍住腰身,动弹不得,因惊愕而瞪大的眼,被那宽厚的掌捂住,只能凭借感官去承受他似水的温柔。
那佝偻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视线中,赫舍里·芳仪眯着凤眸,看着看着,半晌,那原本端和的面容,陡然冷了下来。
亲密;
“主子的手艺真好!”
“传皇太后意旨,召景祺阁犯妇人乌雅氏,速去慈仁宫觐见!”
黑眸深邃,他玩味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她的脸上,烛火摇曳,映衬着那淡妆素服,不饰环佩,有一种说不出的迷离清韵,更胜后宫粉黛,八百烟娇。
没人愿意趟这浑水。
“玉嬷嬷有礼……”
这书,是她从阅是楼借来的,掌管这些宫廷藏书的太监以前受过她的恩惠,因此允了很多方便,不想,竟被他看到了。
窗外的雨,早就停了。
老太监听言,敛身揖礼,奴颜屈膝地道:“老奴谨遵皇后娘娘意旨,老奴告退。”
在那样严肃的探问下,她退却了。
午后的暖风微醺,带来一室燥热。
阴雨天气,让本就潮湿的寝房越发泛着霉味。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窗棂上,仿佛是飘渺幽怨的哭泣,带来了丝丝阴郁的寒凉。
平直温吞的语调,却是一字一顿,命令般不可回绝。
没事,她没事……
她以为她是为监视自己而来,武断地否定了她一切,不信任,不关心,甚至是处处提防,可此刻,她恍然明白了她的好,却已经……
那宽敞华丽的庭院中,花开欲然的紫薇,高高低低,丛丛簇簇,还是一如既往的锦绣艳丽,生气盎然。午后的阳光炙热耀眼,透过浓密的花叶,静静地筛下斑斑驳驳的疏影。
在经历了一系列不大不小的变故之后,很多事情已经超出了她的力行范围,此行与刚来时的设想也已然大相径庭。终究是宫廷的秘密啊,就像是那深不见底的隧洞,幽暗,深邃,藏了无数未知的凶险。
甚至,不仅仅是东西六宫。
熊熊的大火一直持续了两个时辰。
“福姐姐,怎么会有这箱东西的?”景宁惊愕地看着这一整箱锦绣繁复的衣衫。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请玉嬷嬷饶了奴婢吧……”
董福兮焦躁地起身,来来回回踱步,不断地探头去看门廊,却依然没等来一个人。可终究是孕妇,经不起太大的折腾,一直等了将近两个时辰,她晕倒了。
身体紧贴挤压点燃的滚烫,让她的所有神智越发迷失,感受着他抵在她柔软处那坚硬而火热的欲望,她不由自主地拱起腰,娇喘出声。
笑意顿时有些僵,她错愕地看着他。难道他忘了遣她来北五所的目不成,如何还会明目张胆地宠幸她?留宿冷宫,这不仅于理不合,更是荒唐至极。
她的疑问,正是景宁心中所想。
“皇上,臣妾去把她找回来……”她急急挣脱,欲要去将她郑典彩找回来解释,却再一次被他一把拉回怀中。
地上丛生着凄凄艾艾的芳草,拓瓦方砖早已残破不堪,那残垣连天的缝隙,一直蜿蜒到不远处那方小小的井亭。
宫正司是内务府六局之一,负责纠察宫闱、戒令谪罪之事。这个沅颐是宫正司的典正,正六品的女官,在后宫中的地位已然不算低,可尚不及眼前的这个玉宁——隶属慈仁宫,专侍皇太后身侧的宫婢。
秋静一愣,却是忙不迭卑微地摇头,“这怎么使得,主子金枝玉叶,如何能屈尊降贵,主子折杀奴婢了……”
“快帮我拿拿主意,待会儿皇太后来,我该穿哪件衣裳好?”
她不提,她也不便多问,只当是碰巧遇上了。
“下次,朕让李德全给你带本《战国策》!”
看见她,她急忙迎了上来。
种因,结果……
“夜雨阑珊知冷暖,朕可是许久都没有这般惬意了……”清泠若雾的声音,透着慵懒恣意的疏冷,自头顶上方淡淡地响起。
景宁睁开迷离的眸,红唇肿胀,绯然欲滴,如同刚被采撷过的樱红胭脂。
景宁一个激灵,即刻清醒了大半。
掸了掸裙摆上落花的芳尘幽香,临出门的一刻,她幽然回眸,望了一眼身后的寝房,然后,便施施然,跟着来人,走出了偏殿。
“待会儿,你拿着这笸箩去东厢福贵人那里,若是我酉时还没去,你就到御药房,找那个叫白启的人……”景宁拉着她的手,悄然私语,叮咛嘱咐。
视若无睹,倨傲哂然,沅颐见她这般样子,却依然恭敬端和,丝毫不以为忤逆,反而朝着身后那些年轻的宫婢挥了挥手,让她们让开一条道路,复道:“宁主子,我家主人有请,请宁主子随奴婢们上路!”
景宁心下微叹,只好拿起团扇为她扇凉。
景宁的心,已然呼啸欲出,双手握得死死地,她疾步飞驰,急匆匆地往景祺阁的方向跑。
他单手环着她,臂似烙铁禁锢,不容许她有任何的退却,身体紧贴的摩挲,带来滚烫的热度,他索性拿下捂在她眼睛上的手,越发将她搂紧,唇舌肆无忌惮地攻城略地,席卷着她的甜美芳香。
明媚的阳光,暖暖地晒在屋前那一片油绿油绿的蔓草上,泛着微微光晕。此时,空中的风已经开始变凉了,清爽宜人的天气,带走了景祺阁常年浓重的潮气和霉味。
“前路坎坷,宁主子当心……”玉宁及时扶住了她,瘦弱老迈的胳膊,却是格外有劲力,丝毫不像个年迈的老者。
“主子,这火,是从我们的寝房那里烧起来的!”秋静的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
经过今夜,恐怕,明日的后宫便要掀起轩然大|波了。皇上贵为九五至尊,临幸一个待罪贬谪冷宫的宫人不说,竟然还留宿在了北五所,这在平常,简直是闻所未闻。
“主子,这火,并不是从东厢烧起来的……”此刻房内无人,秋静压低了声音,低低地道出始末。
“是啊……”
景宁此刻却是傻了眼,额角盗汗,背脊上一阵阵的发凉。
等到雨收云散,锦衾棉被中,他拥着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前,手碾转在她光裸的腰间,点燃了一路滚烫的烛火。
莫要怪她狠心,要怪,就能怪那个乌雅氏的婢子,若不是她自诩聪明,偷梁换柱,为保惠贵人,栽赃嫁祸给了董福兮,她如何能这般轻易地下手!既然,绥寿殿那纳喇氏的贱人暂时不能动,那么,一个被贬谪的女人,动了,应该没什么了吧。
最后的几个字,从那嘴角边零落滑出,温热的唇瓣便吻上了她。
“别怀疑,朕是认真的……”
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额头抵着她的,薄唇轻磨蹭着她尖俏的鼻尖,轻轻问道。
自从搬进符望阁,景宁和福贵人住的更近了,原来隔着两道院墙,如今,依旧是东厢的二和_图_书进院,却是面对着面,一人住一间。
景宁一愣,半晌,抿唇苦笑:“原来太妃娘娘也知道了……”
“当年的事情很复杂,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够说得清楚的,你与其来问哀家,为何不去问太皇太后,或者是仁宪皇太后呢……”芪珍尚未替她解惑,反倒先问出口。
景宁脚下一滞,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场景,整颗心都凉了。
景宁满目复杂,半晌,却是笑了,些许苦,些许无奈,“你倒是不妨让他来亲自看看我的情况,到时候不用问,也知道效果了……”
坐到案几前,她气息微喘,回想方才,宛若梦境。
秋静……
就如同这深宫,血雨腥风也好,斗得你死我活也罢,看上去,却总是那样的端庄从容,不失妩媚妖娆之态,是在香艳风流中,暗藏的利刃锋芒。
到底是低估了她的心计和手段——能为一国之母,能在过去几年内,连续除掉那些怀了龙种的宫人,除掉那些年幼的皇子皇女,怎会是一般的人!自己知道她那么多的事,以往有用处,她才会姑息她、留着她,现在,入了冷宫,没用了,何妨除掉。
景宁莫名地看着那缓步走进佛堂的背影,却是不敢耽搁,快步跟了上去。
可,显然他已经等不及了,不是么!今夜的侍寝,她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是他对自己难以割舍,相思成灾,因为她明白,一件一件的事情,勾连串起,不过,就是一个完美的布局。
“皇太后是不会来的……”
院中随处可听见蝉鸣,叫的人头脑发昏。
福贵人怀孕才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这么快便能诊断出胎儿的性别了?
花盆底儿的旗鞋踏过那些残破的方砖,磕磕绊绊的,可那些宫人却丝毫没有给她缓步的机会,看着她们冷厉的面孔,她禁不住猜测,是不是要将她带到什么隐秘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处决。
景宁不以为然地扯了扯唇角,“哪里是什么金枝玉叶,我也是曾内务府出身的奴婢啊,况且,如今身在冷宫,就更不是什么主子了!”
天际,昏昏欲沉。夕阳西下的那一抹云霞却是变化多姿,诡秘莫测,初来冷宫时的笃定,也随着这多变的风云,开始变得无法预料。
不等她反映,他再次欺身上前,俯下脸吻上了她的唇,灵巧的手顺着衣襟游走,轻巧地解开了那上面的扣子……
太皇太后是何等人,历经四朝,有最卓绝的政治手腕,最狠辣凌厉的心计手段,从最初作为政治联姻的纽带嫁给崛起于白山黑水的太祖爷,到后来,力排众议,斡旋纵横,终于在两大势力的制衡下,将幼子推上帝位。
是侧殿,竟是她的住所!
看那架势,是有备而来。
“况且,既然都被看见了,现在避险也晚了,不是么……”
“娘娘,那边来人禀报说,事情都办妥了……”
“朕如何不知,北五所还有这样的书?”他走过去将那本书拿起,随意翻看了两页,“都已经看了这么多了……可有什么感悟么……”
“主子,这……”
宫中的女人是冤家,但也只有女人才最了解女人。旁观者清的东西,当局者总是弥足深陷,可就算是作壁上观,可这冷眼中又充斥了多少兔死狐悲的无可奈何。
景宁微微一怔,“臣妾已经被贬谪冷宫了,如何敢越矩?更何况,冷宫中的宫人是不能接受任何外来之物的……”
自从那日从符望阁佟太妃那里回来,主子的精神就越发低落萎靡,从来都是个淡定从容的人,却不知为何变得如此消沉,就连福贵人请她过去谈心,都被拒绝了。
那般认真的样子,纤纤素手,缓缓勾引在自己的裙摆上,秋静怔忪地看着她,震惊之余,心底里,蓦地浮起了一抹动容。
景宁却断然起身,将怀中的针线笸箩塞到她手上,发狠地,推了她一把,“快走,若是迟了,我的手就算再巧,也补不好你的裙子了……”
沅颐见状,却上前一步,径直挡在了景宁身前。
自从过了上次的风波,福贵人整个人明显都消瘦了,满腔的欢喜最后化为了泡影,那种从最高处跌落最底层的痛苦,是常人无法理解的。索性冷宫里鲜有人知,除了那些内务府的宫人,没有其他的人会故意来嘲讽,为她省了不少闲气。
劫后余生,每个人都疲惫不堪,满身的狼狈。
于是,这个出身不高,对后宫制衡只有弊而没有半点好处的女子,就成了整个后宫的一块心病,成了太皇太后的一块心病。
“春秋左传……”
秋静心疼地看着她,却不知如何宽慰。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他微微一怔,转瞬胸臆震动,漫笑出声,温热的呼吸就吐在她精致白皙的脸上,“你说,若是朕今晚留宿在这景祺阁……”
等她走出佛堂,才过了未时,外面的天气依然很闷。
景宁莫名,敛身揖礼,“多谢皇太后恩赏,妾告退。”
景宁抿唇,“贱妾何尝不想,只是,太皇太后不管后宫多年,仁宪皇太后又深居简出,一心礼佛,贱妾一介冷宫犯妇,纵然想问,却也没资格去叨扰。况且这宫里头的人,对慈和太后的死一直讳莫如深,怕是并非不知,而是受了什么人的属意,不能说罢了。”
发了疯似的往里闯,火势凶猛,甚至烧到了屋外的院墙。
沅颐被打得跪在地上,嘴角渗出血痕,她身后那些宫婢却没一个敢上前来扶她,捂着脸,她早已吓得面如土色,不复方才的威严气势。
她语带谦卑,却是不动声色地绕过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自那日离开,景宁再也没有去过符望阁。
“主子,这使不得的……”
纤长的眼捷微微颤动,她轻轻抬眸,对上他精光内敛的眼,轻笑,“再聪明,也逃不过皇上的眼睛……”
景祺阁东厢这边望穿秋水的盼,其他妃嫔则是翘首以待地观望,然而,在符望阁这边,却显然平静许多。同样的一件事,佟太妃显然要犀利得多,也透彻得多。
日子,就这样平淡如水地过去了几日。
董福兮的意识微微迷离,隐约有中暑的迹象,却是强打着精神,“无妨的,我一定要让皇太后看到我最好的模样……”
景宁惊讶地抬首,想这禁宫大内,向来是庄严肃穆,一律不允许任何人胆敢喧嚣声势,像这般混乱的叫声,倒是第一次听到。
说完,她示意她离开,可秋静却踟蹰地看着她,梗着脖子,迟迟不动。
倘若那时没有被皇太后召去,即便被宫正司的人带走,能够侥幸逃过大火,恐怕,也会被冠上那放火的罪名。
在符望阁,她虽未必使出了浑身解数,却也处心积虑地想要让佟太妃开口。用那指环座饵,不过是打开她的防线,步步紧逼,也不过是要她将当年一切和盘托出,可,就在她恰好谈及先太后之时,却是,戛然而止了。
地处潮湿,这火烧得委实蹊跷,可看到景祺阁内一片火海,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东厢的福贵人。可,竟不是那里……
内务府的人清点被毁的景祺阁,发现了一些太妃和太嫔的尸首,虽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仅存尸骨,但从位置从身上首饰,依然能够分辨出身份。唯有夏竹,从大火开始着的时候,就已经不见了。
“主子,让奴婢伺候您喝药吧……”
母仪天下,地位尊贵如先太后,并非只有皇帝才有权力处置过。更何况十年前皇上年幼,尚未亲政,当年的宫里头有太皇太后,有另一位皇太后,天大的事,要被隐瞒,并不是件难事。
做善后的,是内务府的人,火势尚被熄灭,李德全就急匆匆地来了,满脸大汗,整个人仿佛浸了水,浑身都湿哒哒的。
春秋左传,的确是记载了很多历史大事件,在那些看似稀松平常的琐碎小事中,隐藏了很多文采斐然的辞令、委婉巧妙的处事作风,即使是最残酷的战争,血腥的皇权更迭,也是援引典章,以礼而论。
东厢。
朝野之上,群臣听闻皇上留宿北五所,临行一个贬谪宫人,立即上书,劝诫他克己复礼,以江山社稷为重。
药效?
“知道是哪个宫人来传旨的么?”
“吱呀”的一声,佛堂的门,在身后关上了,那些随时的宫人均守在门外,景宁走过去点燃蜡烛,取过来一支香,燎了,递给皇太后。
景宁一愣,“不是东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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