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戒严
如何能让你相信；
她不知这屏风后的人是谁，可她知道她是因何而来。平日自己和福贵人过从甚密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但她不确定，自己几次去佟太妃那里，究竟有多少人知道，又知道多少。
玄烨挑了挑眉尾，半晌，却是缓步走下来，伸手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他真是看不惯她这动不动就跪的样子。
“我且问你，最近几日，你家主子与冷宫中的太妃和太嫔可有过什么来往？”
“姐姐觉得，佟太妃死得蹊跷？”景宁漫不经心地问道，眼角余光却是审视地盯着她。
符望阁被戒严了，或者说，是整个北五所都被戒严了——
景宁将软垫往上摆了摆，让她更舒服地靠着，听了那话，却是淡淡一笑，“娘娘夸奖了，一切，不过都是为了生存。”
她的声音小小的，说罢，咬着唇，扭过头去。
看着满桌子的饭菜，景宁拿筷子的手停在盘盏上方。欲明欲灭的烛火照亮了她精光内敛的清眸，那张精致的脸上，此时，漾着一抹淡淡微笑。
“娘娘刚用过药，不宜吃太多甜点。”
推开殿门，里面传来翻阅纸张的声音。
景祺阁的大火是冲着她去的，一箭双雕，还想连带着将董福兮母子除了。退居冷宫，已经是底线，总不能将命都丢了。现在明哲保身已经无用，唯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至于秋静和冬漠那边，她早已安排好说辞，就算他不信她，也总该相信自己安排过来的人吧。
循循善诱，听在耳畔，顿时后心发凉。
外人不知，她却晓得，佟太妃从来都不会吃外人带来的东西，一应膳食皆由苏嬷嬷经手。可她来探病，总不能空着手来，这才吩咐秋静准备了那些点心，不过是应景罢了。
“哦？何罪之有？”他闲闲地敲着桌角。跪来跪去，她倒是跪上瘾了，一遇到不敢回答，不想回答的事儿就跪。他算是摸透了。
平淡的语调，没有丝毫的起伏，可听在董福兮耳畔却格外的耐人寻味。握着茶盏的手一紧，另一手下意思地抚上自己的肚子，她喉头哽了哽，却是点头，再点头。
暖阁外，亦是没有一个守卫，看样子李德全早就照拂过了。
秋静脚下一滞，好半晌，才转身，满眼复杂地看着她。
粗布罩衫，墨绿色的宫婢装，这是……
不远处，是一座荒废了很久的寝殿，因着常年不修葺，败落破败，荒草丛生，到处是断壁残垣。鼻息间，漂浮着一股淡淡的野丁香的味道，她被带进去，方一进门，就被扔在了冰凉的地上。
景宁身上的水已经干了，衣服褶皱，发丝凌乱，狼狈得很。拿起巾绢擦了擦湿哒哒的头发，她轻轻地道，“只是被带过去问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后来有个人去了，又让她们将我送了回来。”
“谁？谁在那儿……”
玄烨抬头，将双手对顶到一起。看她这笃定的模样，倒像是与他杠上了，平日不知她有这么大的胆子，此番却是出奇了。他倒也不是不舍得处置皇后，所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后宫里边儿亦是如此。可这证据来的委实匪夷所思，总不能用一个香包就定了皇后的罪名，她也该有这个觉悟，可为何此刻步步紧逼，生怕他不松口似的……
景宁脸色煞白，身上的衣衫早被黑血染得浸透，那表情却是紧绷的，紧绷得吓人。
屋内，烛火摇曳，欲明欲灭的光晕投在墙壁上，满室的昏黄。
一入宫门，深似海。
失神地盯着佟佳氏芪珍扭曲的面容，盯着那双透着猩红的可怖瞳孔，她甚至能从那已无生命气息的眼底看到自己的影子……
“你这是在激朕……说朕罔顾人命，包庇护短……”唇角挑起一抹好看的弧度，他笑了，笑容恍若三月春|水桃花明媚，清寒却醉人。他明明问她三藩，她却一下子联想到了景祺阁那场大火去，该是说她心思细密，还是太过敏感了。
他抬头，拿起那荷包，细细地看。半晌，深邃的黑眸从手中荷包，辗转来到了她的脸上，“你，确定……这东西是在东厢发现的？”
皇室的疑虑，向来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且不论那宫闱争宠，杀人不见血的勾心斗角，单就是这其中讳莫如深的秘密，就让人心惊胆寒。所谓禁忌，所谓避讳，高位上的人不想听到的东西，不想看到的事情，便是永远提都不能提。
“难道不是皇上么……”董福兮眼皮一跳，心中更加忐忑惶惑。她想不出，在宫里头，除了君主有这样的权力，还有谁敢。
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他细细翻看了半晌，才放了下来。这南疆，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早几年他亲政不久，尚不具备铲除的实力，如今他已将身边的绊脚石一一除掉，为今尾大不掉的就是一直拥重兵的三藩。
佟佳氏芪珍笑笑，却是拿起第二块，放进了嘴里。
大概有一盏茶的时间，轿子就停下了。
真是个难题啊。
她的声音，越发低沉，渐渐地竟变得哽咽，景宁莫名地转身，却在看到那样的佟太妃时，仿佛是惊雷从头顶直直劈入，整个人都震颤了——
喧宾夺主，鸠占鹊巢，他一语双关的暗示，是在警告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妄想扳倒皇后么……摔了它们，摔了它们，这便是要……
昨夜，她故意让秋静将佟太妃的尸体扔进荷花池，就是要看看那边的反应，就是想验证，佟太妃与她说过的话是否当真，可，如今看来，似乎，果然实有其事了……
第一次，她离死亡，是这么的近。
宫中定制，帝后无权处置先帝留下的太妃和太嫔，如今，死了一个佟太妃，就算皇和_图_书上有意插手，也要经过太皇太后的意旨，如何又会将八旗兵丁派进宫城大内来？像这般不明不白的戒严，断绝了北五所与外界的一切联系，让本就荒僻的冷宫越发与世阻隔，恐怕，乾清宫那边，并不知情。
被衾锦缎的床榻上，佟佳氏芪珍背靠着软垫坐着，身前是伺候的嬷嬷孙蓉。端着药碗，她抿了一口，乌黑的药汁沾在唇边，景宁见状，便拿出巾绢，轻轻为她擦去。
“姐姐当年，真的很傻啊，做了好多的糕点送去乾清宫，只为了能见他一面，可后来才知道，他之所以喜欢甜点，是因为她喜欢……”
景宁轻轻咬唇，“皇上交代的事，臣妾不敢有所耽搁，只不过，景祺阁如今被烧了，臣妾等人初到符望阁，需要重新入手，尚需要时日！”
语毕，他笑意深深，看她。
风，拽落了一地花叶……景宁怔怔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纤细，伶仃，却是那般的寂寥萧索。
她的话很严厉，但这些守卫却仿佛充耳不闻，目不斜视，不管眼前究竟是何人，没有丝毫要让开的意思。
景宁有些窘迫，这些东西她也是才看见，也不知秋静从哪里弄来的，若是不好吃，着实就尴尬了。
况且，还有那句，就地正法……
那荷包，确实不是在东厢发现的。
景宁和董福兮相携走出东厢房去探看的时候，果然看见殿门外面，把守着一队大内侍卫，各个面目森严，手执兵器，看到她们出来，立即冷厉严肃地阻拦。
佟佳氏芪珍不以为意地伸出手，拿出其中一块，放入口中，细细咀嚼，仿佛是人间最美味的佳肴。
“那你还不让开，我家主子住在对面的院子，不是在这里……”秋静再一次开口，却不防话到一半，就被打断了。
“你,可是在符望阁东厢伺候的宫人？”
“都说英雄不问出身，可有几个人能真正不在乎呢，”她将身上棉被往下拉了拉，透出一口气，“哀家也曾见惯这后宫中形形色|色的女子，像你这般既有美貌，又经得起风雨磨难的，倘若过得惯这深宫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生活，想必，以后定是前途无量！”
一场，救命的梦。
抬眼望去，前面木雕竹纹裙板玻璃隔扇阻隔住了东侧的门廊，那扇抹白双鹤云纹的屏风后面，人影曈曈，透过晦涩的光，看不真切。
九月初七，北五所举行萨满祭司，为亡者超度；
董福兮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半晌，哂然地摇头，“想那佟太妃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算是其他的太妃和太嫔相邀，也是拒人于千里。像这种顾影自怜的人，如何会有什么心情去赏莲花？况且，就算是突然来了兴致，也不会去那个已经荒废了许久的臭水池吧！”
原本住在景祺阁的时候，她就时常往符望阁这边跑，此番景祺阁毁于大火，内务府的人别处不安排，将她们统统安置在了这里，她不得不怀疑是否是他的意思。之前的花前倾谈，佟太妃曾向她透露出了太多的讯息，可她不打算告知他，起码不是现在。但如今便是她有心逃避，也没有机会了，因为就在刚刚，御药房的采办白启白大人借送药之故给她带来了那边的消息。
他依然低着头，手上不停，让她起身，尔后，缓声问道：
景宁的目光越发冷了下来，“福姐姐的话在这儿说说也就罢了，若是让有心人听了去，恐怕这冷宫里的日子，就不再那么好过了……”
孙嬷嬷呢？
“主子，你可回来了，真急死奴婢了……”
“是臣妾做的吃食……”她轻声道。
粗布的罩衫，锦帛的里衣，景宁不动声色地将袖口扯紧，遮住了腕上的碧玉手串，然后，摇头，再摇头，“福主子前几日只是对膳食抱怨过，对日常用度有过……有过不满，其他的，真的没……没有了……”
寂静。
冷宫里头的婢子，都是那最低贱的人。只要是稍有品阶的妃嫔，就可以随意使唤她们，甚至，是等级相同的那些宫人。
夏末的天气是微暖的，可那水却仿佛浸了寒冰，格外的冷冽刺骨。咬着牙，景宁缓缓地睁开眼，浑身瑟缩地挣扎起身。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的过去。
思及此，玄烨眉尾微挑，定定地看着她，那样的目光，不似往日的恣意慵懒，或者调笑戏谑，格外的认真，格外的严肃。景宁心中一紧，差一点就被他看得招架不住而率先调开目光。
冰蓝的水色缎子，上面绣了蝶戏池塘芙蓉春的纹饰，收口处，坠着五色的彩线绦子，手工精巧，极是赏心悦目。一看，就知道是女儿家的用物。
牝鸡司晨，越俎代庖，向来是宫闱中最忌讳也最要不得的。上一次，她还记得自己妄议祖宗礼法的教训，怎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况且宫廷中容不下有野心而又太聪明的人，尤其是妃嫔。
“可有到过西厢……”
病，让这个一贯清冷高傲的女子柔了身段，连着性子也软了下来，半躺在床上，苍白的脸色，双颊有病态的晕红。
她在等着她的反应。
可回应她的，只有空旷寂寥的风，顺着门缝，飕飕地灌进来，显得越发诡异森然。
“主子，你这是怎么……”秋静大惊失色地跑过去，一把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符望阁这里，依然潮湿，被子晒了潮，潮了再晒，景宁索性让秋静将那棉褥都撤了，换成了凉爽干净的凉席，虽然床板硬了许多，也好过睡在一股子霉味里头。
后心一股奇寒……
他抬头，拿起那荷包，细细地看。半晌，深邃的黑眸从手中荷包，辗转来到了她的脸上，“你，确定……这ｗwｗ•hｅｔusｈｕ.ｃｏm.ｃｏm东西是在东厢发现的？”
死一般的寂静。
历朝历代，从来没有人因为冷宫宫人的死活而处罚妃嫔，也从没有谁会特地为冷宫里死去的人做法事，此番破格而为，倒是让朝野上下震动不小。据说，这是太皇太后的旨意。
片片破碎。
茶盏，“啪”的一声摔在地上。
屏风后的人诚惶诚恐地起身，刚想行礼，就被来人止住了。
事关生死。
有了身子的人最忌受到刺|激，是以至此，她何必再吓她。
他们虽然未着甲胄，但周身都散发着一股森寒凛冽的气息，这种气息，她再熟悉不过，是来自于战场上的杀气。
景祺阁大火熊熊，能逃出升天已然万幸，她竟然还能在那么混乱的情况下发现这一枚小小的荷包，还将它完好无损地带了出来。
前路，是凶险的，但总好过坐以待毙。她决定，兵行险着！
“刚搬过来，就又出事了，真是不让人消停……看来就算是住在这符望阁里头，还是得多留个心眼儿，要不，万一哪一天不明不白地没了，岂不是冤枉……”耳畔传来了董福兮沉重的叹息。
怀里的人不停地抽搐，鲜血漫染，触手一片猩红粘腻。景宁不断的呼喊，嘶哑了嗓子，也不见半个人来。是她害了她，若不是她处心积虑地试探，若不是她的逼问，也许这个佟太妃会好好地在这冷宫活下去，是她，都是她……
那个声音……
董福兮自是没什么食欲的，少吃了一点，便在冬漠的服侍下进了内堂休息。
后宫，是个险不可测的深渊；人命，在这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她该信她么？她敢信么……面前这个人，与自己朝夕相处、同患生死，她真的不愿意去想，她就是那个将佟太妃置于死地的人……
天边，晚霞似血。
漫长的夜，就这样在细细碾磨中过去了。
“大内意旨，查封景祺阁，所有人等一律不得擅自走动！”
“娘娘，太妃娘娘……”她惊恐地抱住她，不断地唤着她的名字，目光从桌上那药碗、那食盒上划过，这才想起去看那敞开的门口，可竟是空无一人！
绯然的夕照染透了远处蜿蜒绵延的大理石瓦脊，氤氲迷离的殿宇高楼，仿佛蒙上了一层殷红的迷雾。
九月初四，仁宪皇太后来北五所与太妃和太嫔讲经。
面对着她寒若刀锋般的质问，秋静有一瞬地怔忪，半晌，却是低下头，默默地接过景宁手上的食盒，然后，一声不响地朝着门外走去。
秋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离开。转身的刹那，颤抖的眼睫，凄然而悲苦。
“还……还是妹妹心思细密……”
撤藩，势在必行，可如此大的动作，即便准备万全，也不免心生忐忑，毕竟，山高皇帝远，南疆兵马势力不容小觑。况且前车可鉴，汉朝的七国之乱、明代的倾国之祸，皆是由削藩而来，他难以肯定，此番，会不会带来祸患。
因为符望阁，出事了。
其中，一个女音，低沉而威严地询问。
这时，一贯疏淡从容的笑容才又回到了他的嘴角，放下笔，他深邃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缓缓移开，仿佛方才的质问从未发生过。复又将手对顶在一起，他慢条斯理地吩咐道：“拿进来吧！”
等待，总是很难熬。
景宁微微一笑，“太妃娘娘是不愿意见到臣妾么……”
晌午，暖阁会面。
此刻，军机处递上了这样的折子，怕是和当下的局势有关。
“可有过什么异样？”
“没有……”
景宁吓坏了，使劲地尖叫呼喊，可那声音在寂静的东厢回荡，却，没有唤来一个人。
董福兮幽幽地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怕就怕，正是我们这种无权无势的人，才更加危险……”
景宁心中一动，猜想他似乎想要处理那大火的事儿了，于是，折中取一，想用央求换他的宽容，“那，有些事情，皇上暂时先不要问，好么……”
紧接着，耳畔，响起一阵极轻、极轻的脚步声。
景宁死死地抱着不断抽搐挣扎的佟太妃，死死的抱着，直到怀里的人渐渐地停止了抽搐，衰竭了，不能再动弹了，任凭那黑色的血染透了自己的衣衫……怀里的人，依然是温热的，前一刻，她还在对自己讲着过去的事情，可下一刻，却变成了一具麻木的尸体。
耳畔，除了风声，便是那 “嘎吱嘎吱”的轿子轴承碾压。
景宁目光一动，低垂的眸中划过一丝冷然。
“这杯子围绕茶壶，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可如今其中的三个，竟妄想喧宾夺主、鸠占鹊巢，朕想摔了它们，你说，可好？”
被贬谪冷宫的妃嫔，没有召唤是不得擅自离开北五所的，但此刻，门外把守的门卫都被抽走，那些负责洒扫的宫婢也都被屏退了，景宁换了一身墨绿色宫婢装，便顺利地走出了符望阁。
“不……不曾……”
佟佳氏芪珍看着她将巾绢浸了温水，然后，给自己擦拭额上的汗，三分嘲弄，两分感叹地道：“哀家这身子不中用，偶感风寒，就一病不起；倒是你，做这些伺候人的活计倒还挺熟练的！”
那人的声音带着一丝的喑哑，慢条斯理的，隐隐的让人心慌。景宁怔了怔，猜忌地抬眼，却如何都对不上屏风后那一双森然透亮的双眼。
“你是指什么？”
秋静上前一步，一把将横在景宁身前的刀鞘挡了回去，“我家主子乃是宫中妃嫔，你们胆敢无理！”
空旷寂静的外室寝殿，此时，只剩下她一个人。窗纸是新换的，窗幔帘帐也是新换的，并不像偏殿那般透着尘土味。想来，也是因为福贵人最近害喜的状况越和_图_书发严重，内务府的人不敢怠慢，特此在日常上多了些照拂。
“皇上，臣妾罪该万死……”景宁腿一软，跪在地上。
李德全只推开殿门一角，探着半个脑袋，垂着视线，并没有看殿内一站一坐的两个人。
“大内意旨，所有人等不得私自走动，否则就地正法，请两个主子速回寝殿！”守卫再一次重复，绷得紧紧的脸上不带一丝表情，身体笔直矗立，岿然不动。
夜，漆黑如墨，静得森然。
康熙十二年九月初三，皇后赫舍里氏被罚禁足一月；贵人郭络罗氏、马佳氏被罚禁足三月；
沉寂的夜中，红泥软轿被抬着，缓缓而来，却是匆匆而归，被送回到符望阁，不过用了半盏茶的功夫。秋静焦急地守在内堂，看到那轿子远远地来，又远远地走了，才急忙地迎了出来。
一方面，是相依为命的祖孙情深；一方面，是生母含恨而终的天人永隔，倘若她就此说出真相，他会如何权衡呢……
容沁有一刹那的错愕，却不敢质疑，满脸惶恐地点头哈腰，向旁边挥手示意。
他该是不想处置储秀宫的，或者说，根本不想理会景祺阁那些往生的太妃和太嫔。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执拗，非要得出个理论，大概是秋静犯险将她吓坏了，连带着生了恨意和怒意。可她毕竟只是个嫔，还是冷宫里的嫔，想要与皇后争锋，果真是太自不量力了。
三藩。
“真是不中用的东西！”来人拧起眉毛，冷然看向身前满脸讨好的沁嬷嬷，睨去一抹怒意无边，“这么一点小事都做不好，还不赶紧将人给带回去！”
景宁抿唇，沉声不语。
瘦小干枯的身影，极轻的脚步，景宁抬头去看，却只来得及捕捉到那裙角的一抹墨绿。
景宁看不懂他的深意，只得按照自己理解的，缓缓地道：“那些命丧大火中的太妃和太嫔，不过是贬谪冷宫的人而已，既无身份，也无用处，息事宁人总好过闹得满城风雨……两害相较取其轻，是臣妾错了……”
她要怎么办？
“主子满身是血的从外面回来，一路上一定惊动了别人，奴婢不能让那些人乱说……”她的声音很轻，轻的仿佛是飘渺烟雾，转眼，就散了。
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她用手撑着地，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我家主子……我家主子这两天害喜的情况严重，除了……除了对面寝殿的宁……宁主子，不曾与其他人来往……”
景宁不知，为何一向深入简出的皇太后如何会知道景祺阁大火的事，又为何在千钧一发之时，将自己带走。但她明白一点，皇太后每个月必来北五所与那些太妃和太嫔谈佛，似乎，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
“你可要想清楚……或者说，那个长和福贵人来往的宁嫔，可有什么举动，或者，可曾去过西厢么……”
可在这样漫长的煎熬中，景宁渐渐地睡着了。
昏昏沉沉地伏在桌上，景宁耳目朦胧，意识迷离恍惚中，忽然听到身后那厚重的殿门“吱呀”地一声，被缓缓推开了。
外面的月光，暗淡。
但这次，佟佳氏芪珍却出奇地想要品尝。
“来人啊，救命啊，来人啊……”
“她死了……”
景宁敛着眉目，没有说话。
景祺阁的大火，以一位皇后，两个贵人被禁足收场。后宫人心惶惶。
“人老了，就总是回想起过去的事情，哀家还记得，以前先帝爷最喜欢甜食了，姐姐就总是变着花样地吩咐御厨做……”她仿佛陷入了对往昔的回忆，凤眸眯着，迷离而悠远。
取出那螭龙玉牌，她再一次换上秋静的婢女宫装，趁着夜色，独自一人，出了东厢。
“好端端的，怎就死了呢？”董福兮错愕的抬眼，询问地看向景宁。
景宁缓缓地抬头，冰冷的目光落在秋静的脸上，“谁死了，难道你会不知道么……”
“桌上，放的是什么？”佟佳氏芪珍的目光落在案几上那红漆的食盒上，正是景宁带来的糕点。
偌大的屋苑，简陋而昏暗，到处弥漫着一股灰尘味。
幽谧的北五所，因着兵丁的森严把守，连只鸟都飞不来，整个符望阁都笼罩在一片紧张而压抑的气氛里。
景宁敛着眉目，轻轻点了点头。
她走进去，朝着他俯身揖礼。
“说说你的看法？”他看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在他手上这封奏折上流连，不由得笑了，索性淡淡地探问。
景宁抬眸，沉吟辗转，朝秋静睨去了一个眼色。
可，那又怎样！
“奴婢不敢欺瞒，更不敢妄言……宁主子虽常来探望福主子，但确实不曾有过什么不该有的举动……也不曾去过西厢……”她说罢，再次叩首，微眯的清眸中有一丝一闪而过的精光……
“太妃娘娘，您这是怎么了？”她惊慌地扑过去，紧紧地抓住她的肩膀，眼睁睁地看到从她嘴角边、耳朵里、眼睛里……不断涌出的黑色鲜血。佟佳氏芪珍面目狰狞得扭曲，整个身子佝偻成一团，死死地咬着手，直到牙齿将那皮肉咬破，露出了森森白骨。
先帝遗留的妃嫔之一，住在西厢内的太妃镶黄旗佟佳氏芪珍死了，就死在了西厢的莲花池里。
可，她毕竟没有认输。
“你要去哪儿？”
景宁步履沉重，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从北五所到东暖阁不算近，但她却足足走了一个时辰。
身后，有零落的几个字，从那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唇角，滑落——
刚拿起那菲薄的女披准备戴上，就看见秋静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抹少有的凝重。
她一个激灵，蓦地转醒，虽未睁眼，可心却陡然提到了嗓子眼。
景宁抬眸，却是不容她多看m.hetushu.com.com，就已经被架起带出了屋苑。
“哀家以为，你不会再来了……”芪珍说罢，将衣襟上的扣子解开，裹了一天棉褥，现在身上已经满是热汗。
“景祺阁的火，可有什么眉目么……”
那佟太妃，可不仅仅是纯妃娘娘的姑姑，也是当今皇上的嫡亲姑母啊，出身那么高的人，倘若果真是死于非命，那这一贯寂寞的北五所，怕是眼看就要掀起滔天巨浪了！
“是你么……”
——有人！
玄烨不置可否地睨下目光。这会儿倒是机警了，可他毕竟不想就此放过她，于是，将目光落在案上那一套红雕金龙凤呈祥的茶具上，伸出手，拿起了其中一个杯子。
“万岁爷，军机处的折子送来了……”
昨夜，秋静做得很干净。
景宁知道，她口中的姐姐，就是皇上的生母，佟佳氏孝慧。
景祺阁的那场大火，没要了她的命，可不想在这符望阁里头，又莫名其妙地出什么事。
抱着双肩，她嗫嚅着，果真是一副慌恐惊吓的样子，怯怯的小声问。
她心中一动，又是三藩。
这么晚了，会是谁？
第二日清晨，雨霁月明，红砖宫墙都仿佛焕然一新，碧色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夺目。平静的北五所亦如往日，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那药，经由的是御药房的手，由孙蓉伺候佟太妃喝下；那糕点，是秋静弄来的，然后由自己带进东厢……除此之外，佟太妃就再没吃过任何东西。像那孙嬷嬷伺候佟太妃二十余年，倘若果真存有二心，早就动手了，不是么……
见她迟迟不语，屏风后的人不耐烦了，一拍案几，出声喝道：“低贱婢子，竟敢推搪，吾乃奉命前来，还不快快从实招出！”
那之后，仁宪皇太后再也没找过她，仿佛，之前的佛堂讲经，只是她的一场梦。
“主子，那些守卫，是军营里的人……”关上寝殿大门的一刹那，秋静凑近景宁的身侧，低低地道。
景宁的目光有些冷，却是扯唇，摇头，“我也不知，不过，前几日倒是曾去探望过她。”
她指什么？
景宁见他并不怪罪，心里不由松了松，敛身而拜，“臣妾不敢……”
佟太妃的话，就如同一个梦魇。且不论真实与否，单是那话中深意就足以掀起滔天巨浪，当年的人既然已经逝去多年，那么当年的事，或许就应该这样继续寂寂沉睡下去；她不打算与他和盘托出，起码不是现在。
景宁与秋静对视一眼，两人心中，具是一沉。
闲话家常，景宁和董福兮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一个若有所思，一个焦躁难安，就这样各怀心思地坐着，一直到了申时，热茶喝了好几杯，眼看天色不早了，景宁起身告辞。
“哀家以为，你不会再来了……”芪珍说罢，将衣襟上的扣子解开，裹了一天棉褥，现在身上已经满是热汗。
“怎么了？”
景宁不以为然地笑笑，“臣妾本就是奴婢出身，这些在以前可是家常便饭呢，还望太妃娘娘不嫌弃臣妾粗手粗脚才是！”
事缓，则圆，很多东西，她需要时间去斟酌。
佟佳氏芪珍就笼罩在那片阴影里，蜷着棉被，再不是当年那个风华正好的高贵女子，如今的她，只是一个病人，一个虚弱的老者。
是那药，还是那糕点？她明知道此时是关键时期，明知道那件事情事关生死，任何的意外都可能会要命，她为何还会如此大意！
人呢，人都哪去了……谁来救救她！
想来自从搬进这符望阁，就属她与那个佟太妃走得近了。
而在那之后，景宁没有再去暖阁，他也没有来留宿。他说给她时间，看来，他真的是说话算话。
有些事，确实是不急于一时；可有些，如果现在不做，恐怕，就永远都没有机会了……依着皇室的行事作风，一旦有了那猜忌的对象，便是宁妄，勿纵，绝不留情……
谁来救救她！
偌大的寝房，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昨夜，兵士们送来的饭菜，被下了蒙害药。想来，整个北五所内外把手森严，怕是连只鸟都飞不出去，像这种内外串通的把戏，非得是宫里边极其熟稔的人不可。她心中有猜测，却更想明确知道究竟是何人。将福贵人她们安置在内堂，不过是以防万一；自己一人守在外室，也仅仅是想一探究竟。最后，居然错有错着，真的让她试探出了戒严北五所的幕后之人……
东厢。
语毕，他笑意深深，看她。
“还需要时日？”漫不经心的目光深深锁着她的眼，他玩味的笑，灿烂，真诚，几乎晃花了她的眼，“你要多久，朕便允你多久，不过，千万莫要让朕失望……”
没有丝毫的言语，来人瞟了一眼地上跪着的景宁，可仅仅是一瞬，立即愕然地再次去看她。
这么说，就只能留在这边了……
景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西厢的，只知道自己的脚步很重很重，那绣鞋鞋面上，浸染了浓黑浓黑的血，仿佛是不愿散去的孤魂，而秋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试论落魄，满身血污的人。
就这样，到了第二日的晌午，北五所的空气开始变得异样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出现了一种隐忍惶惑的神情，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就连那流动的风都变得微妙了起来——
东厢寝房。
秋静放下手中的托盘，低低地沉声道：“主子，符望阁被戒严了……”
李德全闻言，弓着腰，缓步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一个明黄洒金朱红纹饰的奏折。他打从景宁身侧走过，从她的角度，余光恰好看见那奏折上面的字：
“反正……我们都是冷宫的人了，再大的事有上面的人顶着，该是不会找到我们头上和_图_书的……”景宁的脸色有些苍白，但还是安慰地轻拍了一下抚董福兮的手。
奴婢是真心地在乎你，只是在乎你，与旁的身份地位无关……
不该说的话……
“朕说过，还是喜欢看你安然，不记得了么。”
守卫呢？
来人蹑手蹑脚地径直走到她的身前，伸手推了两下，见她毫无反应，便一左一右地将她架起，然后，缓缓地，轻轻地，拖出了东厢……
“奴婢……冬漠……”咬着唇，她道。
“还真是好看！”佟佳氏芪珍由衷地道。
景宁抿了抿唇，不曾想他会先问那件事，可还是伸出手，从袖中掏出一枚小小的荷包，递了过去，“这是当时在东厢发现的，宫廷织造的手艺，皇上只要酌情查过，便知是出自哪个宫的东西……”
九月十一的这一天，天阴欲雨。
命运，是一种很奇特的东西。既然事情皆因佟太妃的死而愈演愈烈，那么，她也同样有办法，让这死亡，成为一切偃旗息鼓的条件……
“死了人自然是要彻查的，只是不知道这戒严符望阁，会是谁的意思……”景宁的目光落在那些守卫的服饰上，是巡城校尉的统一着装，可穿在身上，尺寸却并不合适。
半晌，那人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似是失望，又仿佛不耐烦，刚想说话，这时，殿门忽然“吱呀”的一声，被缓缓地推开了，打断了屋内的问答。
“这杯子围绕茶壶，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可如今其中的三个，竟妄想喧宾夺主、鸠占鹊巢，朕想摔了它们，你说，可好？”
微凉的风，顺着稍稍敞开的衣领，径直地灌进了里衣，景宁微微一个激灵，身上汗毛都竖起来了，心中狂跳如雷，她闭着眼睛，一直被拖着带出回廊，然后，进了外面那顶红泥软轿。
“那，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么……”
景宁有些意外，却不好拂了她的意，将那食盒拿过来，一层层地展开，露出里面精致可爱的小点心。
窗纸被粘连地严丝合缝，挡住了外面晦涩的月光，梁上挂着一盏气死风灯，光亮昏暗。
景宁却微微一滞，转瞬，摇了摇头，“宫中早有定制，内子不得干政，臣妾不敢……”
“会不会，是因为佟太妃的事……”董福兮兀自心惊地扒着窗棂。想她入宫多年，也从未见过那样的阵势。
景宁静静地听着她不停呓语，只当是服药过后神智涣散，起身走到案几旁，她给她倒水。
刺眼的阳光打在明黄锦缎的案几上，泛起一层淡淡地光晕，他和她就笼在那层光晕里，一个俊美无俦深邃如潭，一个臻首清眸倔强似水……在满室馨香中，他与她互相对视。
“老了，老了，再也回不去了……”
覆巢之下无完卵，眼看十年前那讳莫如深的秘密就要被揭开，她就感觉一阵刺骨的凉意正缓缓的从脚底，慢慢蔓延至全身……回想昨日七窍而死的佟太妃，她完全可以预料到自己的结局：在皇上面前敷衍拖延，最终却给了他一个无法接受的结果；混进冷宫，却是挑唆离间太皇太后、皇太后与皇上的关系——无论哪一方，都不会放过她。
所以，不得不为佟太妃重新布置一个死法。
这原是皇后恩赏给她的，当时里面还装了满满当当的珠玉。
将那饭一口一口地吃掉，食不知味，如同嚼蜡，她却甘之如饴。
“谁死了？主子不要吓奴婢！”秋静有些慌，她何时见过她这般模样，一向从容淡定，信手化解危机如她，如今这是怎么了。
这是哪儿？
“苏……”
她是禁军参领的女儿，并非不识兵戈，却也从未见过那般冷酷慑人的气势，行事严谨，作风冷厉，不带一丝个人感情，绝对不会是一般的禁宫侍卫。
冬漠来禀报的时候，景宁刚好坐在董福兮那里喝茶，听到这个消息，她缓缓垂下眼帘，沉声不语。倒是福贵人，手一抖，那茶盏没拿住，“啪”的一声扣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一个低沉持重的声音，忽然打破了暖阁的寂静——
“若奴婢说，不是，主子会信么……”
景宁朝着他示意的目光看去。
景宁抬眸，眼底闪烁着一抹坚定，点头，“若是皇上疑问，可以传召宫婢秋静和冬漠。”
景宁屏住呼吸，细细聆听屋内的动静，过了半晌，那脚步声再次响起，转瞬，一盆凉水蓦地兜头浇下，淋了她满头满身——
晚膳，依然在酉时之前送来，只不过不是内务府的人，而是手执兵器的兵卫。
当心慌过后，当伤感过后，剩下的，唯有安身立命的问题。佟太妃死在符望阁东厢，当时，就只有景宁一个人在场，佟太妃也是在吃过她带来的东西后，才死于非命……有心也好，无心也罢，都太巧了，巧得不能不让人以为就是她动的手脚。
符望阁。
——死人了。
“符望阁已被戒严，请两位主子速回寝殿！”
半夜三更，不明不白地被带来，不知问话的是何人，不知目的为何，倘若她就这么轻易地和盘托出，岂不是太过轻率了么……
半生贞静，如今死了，却是深陷泥淖，真不知，是该替她讽刺，还是惋惜。
她们带她来又要做什么……
“那主子，可有什么发现？”
景祺阁的风波之后，福贵人受了惊吓，身子一直不太好，景宁闲暇之时，便会过来照顾一下。原本在东厢伺候的冬漠在着火时恰好去了太医院请脉，索性逃过了一劫。
“放肆！”
她的话，幽幽地飘荡在这空款的院落中，景宁咬着唇，惨白的脸上蓦地漾起了一抹苦笑。
白玉雕松鹤人物插屏后，搁置了两鼎玛瑙狮钮兽镂空铜炉，铜炉里染着上好的熏香，烟丝缭绕，宛若氤氲不散的雾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