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战事
绿呢子轿帘挡得严严实实，里头的人未下轿子，只有两个伶俐乖巧的侍婢站在外面，看到李德全朝这边走过来，才掀开帘子一角，轻声禀报。
姜珥淡淡地笑了笑，“不受宠的你人，往往会活得更长久。”
“主子，喜公公来通传，皇上待会儿过来。”这时，秋静捧着一叠锦棉彩缎走了进来。
“看姐姐的样子，似乎很关心这赵侍卫……”景宁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眸中笑意渐渐深了。
眼前女子，满眼哀戚，那是一种任人欺凌的软弱；景宁微蹙了眉，忽然觉得气闷，抿唇，索性进一步道：“相知相许，只能相望，却不能长相守……姐姐就这么甘心？”
姜珥微微怔忪，凝滞了目光，片刻，咬唇，话到嘴边，只剩下了摇头，“我愿意等。”
宫里，品阶低的妃嫔没资格坐轿子，唯有嫔以上的宫人才有内务府专配的软轿，她亦有一顶，虽是素帷小轿，在寒冷的天气却格外受用。换做平时，她定是要坐的，否则踩着旗鞋走在这湿滑的路上，只会刻薄了自己，旁人还会说她故作姿态。
景宁紧了紧身上的貂裘鹤氅，雪白的镶滚蹭在脸上，熨帖得很温暖。风吹来一片梅花瓣，落在她的如墨的鬓间，她摘下，揉捏在掌中，如丝绸般的菲薄。
景宁果断地扬手，止住了她的话，弯弯唇角，滑落了三分了然，“姐姐莫急，妹妹对姐姐并无恶意。只是看姐姐终日为情所苦，想渡姐姐与那有人缘到被岸罢了。”
他哪里用得上谁来宽慰呢？他早有了必胜的信心，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看得远，看得透彻。足下江山，秀丽如画，倾尽了三代帝王毕生的心血，他只会让它更加繁华。
身后，留下了一雾的花海，一地的白雪；
景宁一袭紫貂裘鹤氅，姜珥穿的依然是那件凫靥裘斗篷，风吹起镶滚绒毛，一白一褐，绒绒的荡漾过去，如同搔在人心上。
禀报的嬷嬷低着头，语调平静，仿佛在叙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景宁拿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抖，滚烫的香茗洒在手上，烫起了一片红肿。
半晌，轿帘被一双柔软纤细的手撩开，从里面蛙步走出了一位宫装而人。
景宁松开手，任那瓣菲薄的花瓣随风轻轻地飞落，目光随之辗转，正望见桥下，相偎依的两个人。
冻得微微泛红的手指揉捏在那花枝上，轻轻一折，枝干立即发出了脆裂的断响。枝亡，花亡。
窗棂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被太阳一晒，尚未消融就被冻成了冰挂，晶晶莹莹，煞是好看。
入宫一年多，这样安静的赏雪倒是第一次。想她也是在寒冬腊月入宫，现下过了整整一个年头，倒不曾想，自己会从最初一个小小的宫婢，晋封为嫔。这宫里头，未经过选秀而得封号的，唯她一人；树大招风，若非后宫嫔妃倾轧，东西六宫各自为政，她也未必能在夹缝中求得生存。
景宁笑意浅浅，姜珥的脸却是白了一分又一分，“妾不懂宁贵嫔的意思。”
百花齐放固然好，一枝独秀却才是每个后宫女子最大的期冀。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谁人不想三千宠爱于一身呢？可宠冠后宫又怎样，唯一顶凰冠难求得，这品阶，这地位，并不是“宠”之一字就能决定了的。
景宁闻言，放下手中的书，笑道：“你怎知她有意躲着？”
景宁走到窗边，将窗前的支窗木杆撤去，“纯妃最近总是闭门不出，延禧宫的人也没有与宫外之人有过接触。只是前几日，纯妃的父兄让人捎了些书简来，也是经过内务府查核过的。”
前面不远，是绛雪轩。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这宫里头的女子谁不渴望得到那宠爱？为得宠，什么都能放弃，什么都可以牺牲。姜姐姐觉得？”景宁凝着她的脸，眸光辗转，眼底一抹探究闪过。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倒是应景！”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抬首去看那一株梅花傲雪，下颚微微扬着，勾勒出了尖悄的轮廓，映着明媚的阳光，花光满眼，人面迷醉。
李德全笑容可掬地走上前，双袖一掸，恭恭敬敬地单膝跪在她身前，单手撑地行礼：
“留下来的积弊，总要规制的。”扶着窗棂，他摩挲了几下那严丝合缝的窗纸，眼中笑意敛了，却多了几分深邃幽远，“三藩功高兵强，长年来不断做大，势压朝廷，长此以往，朝廷就真的还不如一个封国了。既然祸根早晚要除，与其拖下去，不如快刀斩乱麻……”
他到底还是来了。
那平西王是前朝降将，如今再次兴兵作乱，且看出是个反复无常之人，敢颠覆朝廷，又不会引颈就戮。想来，皇上早在决议撤藩之时，便做好了逼狗跳墙的准备。
她忙快走几步，进了门，还未将手中食盒放下，就朝着景宁躬身揖礼，却被她给轻轻扶了起来，“姜姐姐无须多礼，我来得突然，事先也没有知会姐姐一声，倒是唐突了。姐姐方才去了钟粹宫？”
可也正因如此，各宫的娘娘们又无一不是出身上三旗的高贵女子，家世显赫，家底殷实，父兄又有禄位、居高官的不计其数，宫闱内势力相较，才会如这般残酷。受宠与失宠之间，尚且要依照朝局权力更迭，太和殿上有什么风吹草动，自然也落不下这寂寂宫闱。可只有她，出身实在低得很，就算硬是提拔，也没什么资本与其他妃嫔一争高下。
“上次，我还与赵侍卫说起，要调他去京畿营来着！”景宁帮姜珥脱下身上厚重的斗篷，端了热气腾腾的茶盏给她。
“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姐姐也要等？”景宁看不透。
琉璃门微启，一身蟒袍补卦的李德全从门中走出，身后跟了十余内务府的管事太监，众人见了，纷纷行礼，道一声“总管大人百福”。
姜珥窘迫地移开目光，纤长的眼睫微微翘着，盈盈颤动，宛若惊蝶，牵着人心随之悸动，“宁嫔取笑，贱妾与赵侍卫……并不相识……”
刚翻了两页，有宫人来通报，姜常在稍后过来拜见。
不想承认么……
“主子，李公公来了。”
“朕确实有心事，你……愿为朕分忧么？”
玄烨负手站在窗前，深邃的目光落在外面的桔树上，闻言，微hｔtｐs://ｗwｗ•ｈｅtｕsｈｕ.ｃｏm•ｃom微侧眸，“你倒是通透。”
“姐姐想让他答应吗？”
见她满眼莫名地看着自己，姜珥平静地笑了一下，清澈的眸中映出了一蓑烟雨蒙蒙，“宁贵嫔大概从未动过真情吧？”
“皇上……有心事么？”景宁微低着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了出来。
用过午膳，景宁靠着软席，手里拿着前日未看完的书。
腊月，冰梅花开。
雪越下越大，铺天盖地的，落了满满一院子。
“回禀宁贵嫔，我家主子刚去了钟粹宫，大概半个时辰就回来了，宁贵嫔请屋里坐！”往日过来走动的宫人极少，姜常在喜静，又不擅长与其他妃嫔拉关系，久而久之，就越发冷清了；却不想，今日来了位贵嫔。
眼前，花吐红蕊；耳畔，落雪静谧。
“那他答应了吗？”姜珥脱口而出，须臾，又觉问得突兀，忙补了一句，“京畿营可是个好地方，大抵宫中侍卫都想去吧。”
她与他的故事很老套，老套得几乎让人耳熟能详；
庙堂之事哪里是她能置喙的，况且，能让他为之忧思，定是家国大事，后宫妃嫔决不可僭越身份……她略微自嘲地笑笑，再抬首，眸中再次满含恭顺婉转，却正对上了他目光深深，那如墨的黑眸更甚雾霭寒潭，片刻让她晃神。
景宁轻笑不语，随即起身，将案几上的书一一码放好。
“太皇太后的意思是，南疆的战事会打很久吗？”景宁从那话里听出些端倪。
姜珥不自觉向外望了一眼，回身，递给她一抹浅浅的笑，“贱妾精神不济，有些头疼，就不打扰宁嫔和皇上的雅兴了。贱妾先行告退。”
绛雪轩外，穿过红墙碧瓦的前院敞殿，就是一片绯色如雾的梅花海。
是不是在躲，躲谁，她不知道，可最近姜珥时常来承禧殿，是为了见谁，却是难逃她的眼睛。
“要来的，迟早都会来，脓包捅破了，倒也让人心里消停了。不过仔细想想，倒是好险……”太皇太后欷歔不已。
过了腊月二十三的祭灶，内务府开始准备过年事宜。早有李德全奏明了太皇太后，得旨按宫中旧例后，便传告了各府第的福晋、命妇、格格，及一二品大员的女儿于腊月二十五入官。
“朕早就做好了准备。”兵祸起，必然焦土蔓延，可他既有心撤藩，便定要将藩王的势力牢牢钉死在南疆；不打碎那些瓶瓶罐罐，何来盛世升平……
只这么望着，见了面，连句体己话都不成说，有什么意思呢……虽说在这官里对待红杏出墙的宫人是绝不姑息，可发乎情止乎礼的感情，谁人能去置喙，有什么证据置喙？她就不想百足竿头，更进一步么……
“若是家国大事，臣妾可不懂，”她说罢，微微顿了一下，须臾，笑意潺潺地抬眸，眸中几分清亮，几许柔光，，“可若是皇上心中有愁绪难平，妾愿作一朵解语花。”
皇上……
景宁怔了怔，须臾，扯唇笑笑，“也许吧……”
早朝整整持续了两个时辰，待到辰时，刑部官员觐见东暖阁。
火盆一侧，摆了酒樽和珍馐，景宁将烫好的酒盛了一杯在荷叶樽里，淳厚酒香，涩涩青梅，勾人津液，“这青梅酒烫的火候正好，皇上喝一口暖暖身子吧！”
紫禁城的寒冬，总是来得很早。
红漆云脚桌上摆了两个银盘、四个小盏，珍馐佳肴，格外精致。粉彩方花底茶杯里是上好的香茗，袅袅余味，沁人心脾。
“是臣妾无状了。”景宁凑到唇边吮了吮，齿颊间仍留有香茗的清甜，味入腹肠，却食不甘味，再品不出什么味道来。
第二天清晨，雪后初霁，碧空如洗，天气寒了几分，呼入肺里，彻骨的凉。
寝殿内镇着四方铜鼎，火炭灼|热，熏得整个大殿很温暖。苏麻喇姑将火盆端了来，径自放到太皇太后脚边。太皇太后将双腿放下来，揉捏了两下，搭在火盆边。
不相识？
来过多次，依然是这般客气，景宁上前一步扶着她，路过门廊，不忘朝着伫立得笔直的侍卫吩咐道：“赵侍卫，我与姜姐姐有体己话要说，这儿没你的事了。”
“短不了！”太皇太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三藩久来尾大不掉，可是皇上的一块心病，如今反了，却需倾国之力来平叛。且不说三藩势力惊人，那平西王就不是个善茬，还有靖南王、平南王、云贵等地的那些个官员。”
回到承禧殿，秋静已经备好了午膳。
秋静走上前，帮她将木桶提了上来。
姜珥入官四年，赵简就在城门口窝了四年，其间并不是无升迁，却被他一口拒绝，旁人以为他一根筋，不思进取，却不知，他一直在用生命守着一个人。
大雪封门，她以为他定会留宿在乾清宫，所以才会打发了秋静冬漠她们去歇着，就连正殿内的火炉都熄了，只留两个火盆在寝殿内熏着。谁知，他还是来了。
“京畿营可是八旗子弟梦寐以求的地方，多少人想进都进不去呢，主子好心，却偏偏被他拒绝了，生生是个无趣的人。”冬漠不是个藏不住事的人，此时，却将喜怒都摆在了脸上。姜珥不识她的性子，只当是心直口快，心底却恍然一松。
景宁莞尔不语，却见姜珥的目光片刻不离赵简身侧。
对纯妃，既不能像震慑惠贵人那样，也不能如对福贵人一般，只能小心翼翼地守着，仔仔细细地探着，否则一个不留神，怕会引起大祸乱。太皇太后是个明白人，深知佟佳氏一脉在京畿脉络的广布，甚至也蔓延进了皇城，不能不慎之又慎。
“姜主子有所不知，他啊，是皇上派过来专门给我家主子看门的，倔强得很，一心想着回去守城门。”冬漠将姜珥臂弯里的食盒接过来，脸上笑意盈盈。
喑哑的声音带了几分性感，被他灼灼的视线直直地凝视，景宁霎时脸颊一热，抿了下唇，垂首，轻语，“不知皇上被何事所扰，家国大事，还是心结愁绪？”
车辙滚滚，舆鼙一路顺着朱红的官墙，经过隆宗门，便停在了慈荫搂前。图佳由李德全扶着，下了车，缓步走进了慈宁官正殿。
妇人不懂政事，自然不知在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的三藩之乱，只看那图佳ｗwｗ.ｈｅｔushu.coｍ•cｏｍ公主出入排场气派，又有内务府总管亲自迎接，不禁又羡又妒。
静怡轩里只有一个伺候的婢子，名唤珠儿，景宁和秋静走进去的时候，她正在天井边提水。
“大概是人各有志吧……”
内院的路面上，覆了一层薄薄的冰，景宁刚迈进门槛，花盆底儿的旗鞋踏在石阶上，脚下就是一滑，好在秋静眼尖手快，从后面扶住了她。
景宁静静地望着他，那黑眸，潋如雪，深如海，眼底碎芒离合，难掩风华。
卯时未到，兵部和户部的官员便早早地赶来了太和殿，从午门入，经太和门，顺着雪白的大理石石阶，拾级而上，眼前巍峨庄严的宫殿，较之往日格外的肃穆。
这么大冷的天，谁会一大早跑那么远去探望呢？想她当初特地交代那些宫人不准找姜珥的茬，这沅颐居然不买她的面子，不知是否受了那李雅的挑唆。
半个月前，平西王吴三桂杀云南巡抚朱国治，拘捕了按察使以下一应不顺从官员，并发布檄文，自称“原镇守山海关总兵官，今奉旨总统天下水陆大元帅，兴明讨虏大将军”。十日前，平西王连同平南王拥立“先皇三太子”，兴明讨清，蓄发，易衣冠，传檄远近。
心头，苏苏麻麻地震了一下，她从未动过情？那对他，又 什么呢……
“听说，你最近在搜罗各宫的布料？”抿了口茶，太皇太后问得看似无心。
景宁着手添了第二杯，又将盘中的精致小菜一一夹了，布到他面前的盏中，“古人青梅煮酒，是帷幄天下；臣妾煮酒，却是红炉点雪，化解漫天寒气。皇上踏雪走了一路，要小心身子才是。”
“后宫不得干政。家国大事属于金銮殿，是皇上的事，是众位肱骨大臣的事，并不需要女子来筹谋。”眉黛弯弯，她说得细语轻声。
延禧宫和长春宫隔着一座交泰殿，需绕过御花园，过景和门，从最西侧走到最东头。如此远的距离，坐轿子都嫌颠簸，更遑论踩着花盆底的旗鞋一步一步地走，可延禧宫的姜常在却时常会来承禧殿，探望，串门，甚是亲和。若果真是纯妃的意思，也不会真的派个自个儿宫里的人来，倒是自己在进北五所之前，曾帮过姜珥，此番，像是真的要与她交好。
“那，皇上决定招安？”
“庙堂与后宫焦不离孟，你倒是忙着将自己摘干净！”
姜珥垂下眼捷，颔首，声音越发的轻，仿佛雾霭流云，“能远远地望着他，看他安好，对我来说，已经是福气……我愿意就这么等着，等一辈子。”
“臣妾明白。”
“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说，一旦兵戎相见，便是持久之战。届时繁华不再，怕是连南疆的百姓都会被祸及。”
“妹妹闲暇无事，便来了姐姐这儿，不知姐姐可否赏脸，与妹妹一同去御花园赏梅？”缓下神色，景宁不再往深处问，以免勾起她苦闷的情绪。
“不是吗？要不为何要事先通报呢！”
走出慈宁宫，已经过了晌午。
其实有可以等的人，也是种福气。
“就这么不待见朕？”微挑的眉，带了三分戏谑。他不来，她倒是一点都不紧张，反而自得其乐。这后宫妃嫔，她可算是出奇的了。
她永远记得在如意馆外初遇时，也是这样一个雪后初霁的晌午，他踏雪而来，惊鸿一瞥的惶雅恣意，和他微笑如水的模样；可她也同样记得，在乾清宫的第一次侍寝，他自手伫立在窗前，冷漠疏离的笑，眉梢眼底都是凉薄。
短袄蟒袍，狐裘的镶滚，缎面上的金银绣线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夺目。他负手而立的样子，像极了那江南石板路走来的俊雅书生。
那为何，自从将这赵简调入承禧殿，她紧跟着就来频频串门子呢……
三十有二的年纪，因保养得极好，看上去依然桃李芳菲，姿韵犹存。一袭大红缎五爪金龙绣的吉服褂，四合如意行龙云肩，金线滚边，袖口和裙摆是石青妆缎，绣了团团莲瓣；胸前带了由九颗大东珠串成的朝珠，熏貂朝冠上街孔雀石，金瓒玉珥，而雪红妆，举手头足间极尽端庄。
“看来，皇上是势在必得。”
“是不是平叛的事情不顺利？”望着他笼在迷离光晕中的侧脸，景宁还是轻轻问了出来。
初八的这一天，黑云压城，天阴欲雪，整个皇城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书简，”太皇太后摇首，笑得三分了然，“倒是个适宜传递信息的东西。你让人仔细盯着点儿，若有什么不对，立即来向哀家说。这个时候，宫里头不能再出什么事了，京畿重地，更是不容小觑。但切记，不可惊动太广。”
静怡轩内殿放了三个火盆，炭火是刚烧的，姜珥从储秀宫回来，踏进院子，就看见景宁坐在暖席上，双手缩在手操里，一张脸冻得嫣红。
李德全行了礼，就将图佳迎进了苍震门，其他福晋内命妇等皆由内务府管事太监领着，从西华门鱼贯而入，至慈宁宫宁寿殿候着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请安。
“姐姐去吧，花海的尽头，他在等着你。”
镂空铜鼎里，噼里啪啦烧着火炭，热气灼灼，熏得她脸颊微微泛红。他喝罢青梅酒，身上渐暖，便将衣襟上的盘扣解开，松了松箍在脖子周围的狐裘绒毛。
所谓知己知彼。
沾了宠，便不怕没有势，若能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就是扶摇直上，步步高升。她既无家世，也并非名花倾国，若要得宠，便是看那时间，那机缘……
值得么？赔上一世的情，赔上所有的前程，唯有相望而已……
姜珥轻轻笑了笑，“贱妾亦是身在红尘中，不能免俗，岂会从未想过？只是现在不想了。这辈子，得了，便是得了；不得，就是妾的命，与人无尤，与天无尤，再不想与旁人争什么 ……”
冬漠小心翼翼地用夹子拨了拨炉内烧得通红的炭火，头也没回地问道：“谁啊？”
在这宫里，没有哪个妃嫔是特别的，品阶与家世出身，相得益彰，他给的宠爱也是恰到好处的亲密、恰到好处的疏离，雨露均占，赏罚公允，很好的维持了宫闱表面上的升平。可这后宫女子，最大的依仗便是恩宠，雨露均占固然好，谁不想博得情有独钟？
足下，踩https://m.hetushu.com.com着月白锻绣花石花盆鹿旗鞋，她双手轻挽，看见李德全，随即露出了一个足够高贵的笑容，“李公公，别来无恙。”
后面的话，他没说。
修眉微挑，他唇角勾起了一抹好看的弧度，“家国大事如何，心结愁绪又如何？”
“贱妾姜氏，拜见宁嫔，宁嫔万福金安。”
延禧宫那边的消息，是冬漠打探来的。她与佟佳·仙蕊的近身侍婢是表姐妹，入宫前就很亲近，后来各为其主，也一直没断联系。如今允了很多好处过去，一并搭上了这条线。
来延禧宫她没坐轿子，是不想带多余的官人。昨日，他便与赵简交代好了，今日巳时在绛雪轩的梅林外等着，只是她并未告诉他姜珥会来。如今，他在这漫天花海中看见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子，是否会感激她这个红娘呢？
“主子小心，”揽住她的胳膊，秋静的目光落在景宁的绣鞋上，尖巧的鞋头上沾了黑泥雪屑，连红锦缎面上都湿了，“路这么远，主子为何不坐轿子呢？”
申时不到，天空中开始飘起了雪。
她煞有介事地将手交挽在身前，欲见礼，柔荑却被他一把握住。黑眸眯了眯，眼底碎波荡漾，“还知道迟，朕真应该罚你。”
“大冷的天，不在屋子里窝着，跑出来赏梅？”
景宁看着，越发觉得她就像那空谷风岚，清幽静好，让人看上一眼便再难掉开视线。
等？
不}懂情，却是因未识情之一字。
景宁知道，她是指惠贵人的那件事。
她柔柔的目光漾过去，迎着光，似水般缱绻。
景宁放下手中酒盏，跟着他，亦步亦趋地走到窗棂边，随手将支窗木杆搭起，撬开了窗户一角，透进来几许凉意。
目光有几分烫意地望过来，他黑眸深邃，却只是看着她，半晌不语；片刻，景宁转眸一笑，“是臣妾多言了。”
可今日，却不适合……
轿子里，传出一声端雅的应答。
“姜姐姐留下吧，皇上过来了，也好说说话。”
但，她可不是出于好心哪……
院中的雪被打扫得干净，只剩下堆砌在墙角的寸许残雪，回廊外，青灰色的方砖地被太阳一照，微微地泛白。角落里有口天井，旁边的树干早就枯了，偶尔飘下来几片黄灰色的残叶，又干又脆，未落地，就被风刮得没了踪影。
未时三刻，南疆信官到。
外面的天色逐渐昏了下来。
地上的雪被扫得大半，青灰色的方砖从雪里冒了头，露出斑斑驳驳的痕迹。越往延禧宫走，道两边堆积的残雪越厚，姜珥就住在延禧宫西侧殿的静怡轩，地方不算大，也是两进院的规制，同往的还有一个常在方氏。
此番用荣贵人震慑了惠贵人，接下来，就该轮到纯妃了。
二十五的这天，辰时未到，各府福晋和内命妇便早早地到了苍震门前。苍震门外，是东筒子长街，街道干净宽敞，不时地有四台小轿被抬着，顺着长街徐徐而来，在影壁一侧停了，掀开轿帘，却是一个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妙龄女子，皆是朝中要员的闰阁千金，应太皇太后的邀请，进宫来过年。
皇后娘娘怀孕期间，为了不松散后宫规制，也提防着钟粹官那帮秀女不老实，特地将宫正司典正沅颐卓拔了上来。手段倒是有的，只是新官上任，排挤，盘剥，尽做些个欺负宫人的勾当，入钟粹官时日不长，刻薄的名声倒是传得很远。
姜珥一怔，随即，垂首，掩去脸上表情，“宁嫔开玩笑了，赵侍卫答不答应，贱妾如何晓得。”
低沉磁性的声音在她的身边响起。
这情况被封得很死，传到后宫，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可当天晌午，太皇太后便收到了线报，那时景宁刚好在慈宁宫。
她在景宁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此时，难得抬了眸，柔柔地道：“姐姐的这个侍卫倒是难得，这么冷的天竟然还在风里头站着。”
更何况，如今的延禧宫，已成了众矢之的，她身在静怡轩，怎能够置身事外……
吱呀一声，寝殿门被推开，是苏嬷嬷端着火盆走了进来。
不是负心汉，而是薄情女，攀了高枝，嫁入天家，从此宫门深似海，萧郎是路人。
“是储秀宫新提拔上来的沅嬷嬷吧！”景宁了然地调开目光，眸中笑意却冷了几分。
两相缱绻的恋人，分开一会儿，便是抓心侥肝的思念，恨不能日日腻在一处，日日相好。倘若，她当真与那赵简互有真情，又岂会甘愿眼见萧郎，不得亲近……
皎皎如月的脸，浅浅笑靥，眼鹿柔光几许，宛若荡漾起的涟掎，姜珥抬眸看她，一时竟有些失神。
姜珥踏进门槛，臂弯里挂了一个红漆双层食盒，一袭凫靥裘斗篷，帽子边缘抿了一圈褐色的裘毛，遮住了大半张脸，未抬头，先躬身行礼。
“姐姐不在乎自己，难道也不在乎他么？”景宁上前一步，眸光犀利如刀，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堪堪一个八旗子弟，却一辈子当个守城卒。姐姐还说自己福薄，依妹妹看，姐姐何其幸甚，遇到了这么一个死心塌地的男人！可姐姐进了宫门，封了常在，却要旁人为姐姐守定终身么？”
承禧殿内，炭火熏暖。
景宁会意，颔首噤声。
“是不是料想朕不来，就连晚膳都不给准备了？”他修眉微挑，将伞接到手里，严严实实地裹住她的肩。
“昨日，若是换做旁人，一定会借机亲近皇上，而不是仓促逃走，姜姐姐真是出乎妹妹的预料了！”景宁随手折下一枝红蕊梅花，未开的花苞是胭脂红，绽放却是一抹雪瓣红蕊，衬着落雪，相映成趣。
长春宫离慈宁宫甚远，坐红呢软轿尚要半盏茶的时间，若是顺着朱红的宫墙徒步走，大概需走上小半个时辰，却仍比不上东六宫的延禧宫。
料想到他大概不会来了，景宁批了件羽毛缎鹤氅，撑着一把伞，踏着满地落雪，走出了寝殿。
“奴才给公主请安！”
“主子，这姜常在实在有趣得紧，每一次来，都要事先知会一声，也不知是为了躲谁！”冬漠走过来将炕上散乱的被褥整理好。
景宁腮边染了一抹笑靥，抬脸，眸亮如星，“臣妾岂敢。臣妾满心的牵挂，可都是皇上的……”
菲薄的白雪绵软如絮，簌簌地落了一https://www.hetushu.com.com院子，天地间，被染成了一片温暖的橘色，越发的静谧。
所以，太皇太后会对她青睐有加，事事委以重任；乾清宫那边儿，本不能与妃嫔谈及的事，他反倒方便与她来讲。
众人远远的看着，都识得，这是皇十四女，当今皇上的姑母，和颐纯长公主图佳。住在西城的建宁公主府，额驸正是平西王之子吴应熊。
这时，一袭墨色锦缎闯入了眼帘：
明黄色祥云纹饰的奏事折被递上来，封口处火漆封缄。帝亲启，入目铁画银钩的寥寥数字，盖了总督大印，却足以让在场众亲王贝勒脸色大变。
“青梅煮酒，你这是要与朕论英雄？”他接过来，黑眸中染了恣意的笑，微微仰起脸，一饮而尽，口中回味无穷。
“入宫四年，姐姐就从未想过为自己争一个位置么？”景宁低声问她，心里却是越发好奇了起来。
呼入的气很凉，吐出的却是温热的：她未走远，徐徐几步，便停住在了后院回廊外的空地上，院中几株冰梅芳菲，未开的花苞如胭脂锦绣，堆了浅浅的雪，煞是可爱。
方才走进前殿，里头竟然连个接驾的人都没有，更遑论是晚膳吃食，还是让小禄子去招呼承禧殿的宫人，在铜鼎内加了火炭，又备了热酒羹汤。这会儿大概都齐全了。
雪，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衬得腊梅嫣红，愈发娇艳。
整个南疆危如累卵。
景宁回首，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笑。
站在桥上风掀动鹤氅，裙摆如云飞扬。
“贱妾命贱福薄，不敢奢望平步青云，只求安身立命，在静怡轩度此残生……”
可大家都是这宫里的人，谁都比谁看得明白，姜珥的心思，她自问压得准、猜得透，但换成佟佳·仙蕊，却有些吃不太准了。
“卑职遵旨。”
“嗯。”
她最近确实是在搜罗各宫的布料，却没有经过尚服局的手。动用了尚服局，就等于知会了储秀宫，冬漠和秋静做得小心，她也甚是谨慎，可也没逃过慈宁宫的眼线。
隐在鹤氅内的手缓缓收紧，捏成了拳，她看着姜珥满眸缱绻的波光，目光却是淡了，半晌，垂下眼捷，笑得哂然。东西六宫满庭芳，尔虞我诈，虚与委蛇，不过是争那一个位置，夺那一份尊荣，谁会傻到付出真心？她是这万紫千红中的一朵，身为棋子，是不需要动情的。
低眉垂目的姜珥，整个人都裹在斗篷里，显得格外娇小纤柔。
景宁将怀中的手炉递到姜珥手上，说罢，再不去看她，裙角一旋，便翩然离开了梅林。
“宁嫔也是如此么？”
从一进门，她就见他的眉头蹙着，此时几杯烈酒入腹，那鬓间的寒气散了，可眉头还是微微锁着的。
冬日的御花园，少了往日姹紫嫣红的绚烂，多了一分寂静萧索，步之所及，一片白雪皑皑。枯枝上挂满了晶莹的冰挂，被阳光一晃，闪耀着动人的光泽。 景宁和姜珥一前一后，从藤木石桥上过，在厚厚的积雪里踩出了深深浅浅的脚印。
姜珥满脸复杂地抬眼，却仿佛散尽了浑身的力气，虚扶的步子，单薄，伶仃，在寒风中簌簌颤抖。
心有所属！姜珥只觉心头被狠狠一撞，惊愕地转眸看她，“宁贵嫔 ……”
姜珥不答反问，静慈的目光，波澜恒华，静水如泉。
“承蒙宁贵嫔赏识，贱妾恭敬不如从命……”
“姐姐既然入了宫，何必再执着过往呢？前路漫漫，为自己争取一个更好的位置，不是好过如先下这般屈居人下，任人欺凌？”
“不是这样的……”姜珥急急抬头，眼捷上沾了盈盈一泪珠，簌簌颤动。
景宁眼角一动，垂首，点了点头，“回禀太皇太后，臣妾近日见皇上忧心国事，整日睡不安稳，便想做一条舒适点儿的被褥。”
景宁缓步走过去，一步一个脚印，每走一步，眸光便淡下来一分，等走到姜珥身畔，本不带一丝感情的脸上，却蓦地绽开一抹笑颜，“依妹妹看，姐姐怕不是不能免俗，而是这满满的心思早就都落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心有所属，才}会在这宫里头当真动真情！”
说罢，将那伞移到他的头顶。
“宁……宁贵嫔……奴婢拜见宁贵嫔……”小丫头吓了一跳，片刻，才蓦地想起来见礼。景宁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让她起身。
京畿营戍卫皇城，由皇亲贵戚的八旗子弟组建而成，更胜昔日的羽林郎，颇得皇上器重。守卫京师的八旗兵丁们，无一不以调入京畿营为荣。可一旦入了，便不再是这宫城中的人，也不能再靠近宫苑……
“是小禄子该死，明知道雪天路滑，也不拦着万岁爷。”
原来，这么快就要开战了……
未等她开口，他复又望向窗外，“现下朝廷分成了两派。强硬的几个贝勒亲王纷纷请战出兵，荡除祸乱；可兵部和户部的官员，皆是一味上书要朕遵从组训，安抚南疆诸王为主，动用武力为辅。说好听了，是萧规曹随，朕看来却是贪生怕死，苟且偷安。”
景宁自问不是个有野心的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步步走得如履薄冰，却，并不仅仅是为了生存……
雪整整下了一夜。
近在咫尺的脸，嫣然如花；他黑眸转深，看着看着，眼底渐渐浓郁出了一丝玩味，“是不懂，还是不敢……”
等一辈子……
雪地上的女子，青黛色的斗篷，婷婷静立，望眼欲穿地看过来，却是满眼的怔松和复杂。
凝碧涵翠的荷叶樽，精致通透，是前段日子他才赏的；她这儿也实在没有太好的器具，为了不委屈自己，只好将平日惯用的器物都照样子赏赐过来，倒与这宽敞却简单的寝殿格格不入。
“哀家老了，身子虚寒，连点儿小风都受不住。蕊儿那边，你打探得怎样？”
平西王反。
“绥寿殿那边已经不再送信出去，惠姐姐这几日倒是常与臣妾叨念着南疆的形势，就等着纳兰大人凯旋还朝了。”
“无须多礼，快屋里坐！”
景宁愕然，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她要等什么呢，若是宫士，还可以等到二十五岁出宫；可她是妃嫔啊，莫说已经侍过寝，即便还是冰清玉洁之身，也是一辈子献身皇帝。进了官，她就是皇上的女人，是这宫里的女人。
寒风里，赵简目光直视前方wwｗ.heｔｕsｈu•cｏm.ｃoｍ，仿佛一座泥雕。听言，他微微颔首，目光从景宁的身边荡过去，只一瞬，便移开了视线。
昨日，是姜珥来长春宫看她。今日，景宁早早地就起了，梳了旗髻，带了青缎面的旗头，便穿着紫貂裘鹤氅出了门，取道千秋亭，去了延禧宫。
景宁回首，顺着她如水的目光望过去。只见那回廊外的天井边，赵简侧着身子，站得八风不动。冷风嗖嗖地吹，剑刃一般的薄唇，抿得紧紧的，使整个侧脸显得越发坚毅。
这样的女子，倘若果真是存了争夺之心，今日在宫中的地位怕是远不至此吧。可，真的不想争么，真的就甘心一生卑贱？既入这宫门，注定了与阴谋诡计为伍，如何能做到独善其身……她不争，世事偏由不得她来做主；不沉沧，被拉着也要沉沧；不去算计旁人，旁人也不会手下留情。
四周瞬间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注视着甫从轿中走出的宫装女子。
仿佛当胸一撞，景宁怔怔地定住。梅林里的风早就停了，阳光淡淡地照下来，满地的雪尘如烟。
她虽不懂兵法，却有自己的巧思，姜珥这步棋，原是为了钮祜禄皇贵妃，可今日一看却实在是走对了。
檀香木骨的伞抬起，露出了一张笑脸，皎皎月颜，脸颊冻得嫣红，更显剔透。“皇上怎么冒雪来了，若是受了凉，臣妾可是担当不起。”
外面的天开始放晴，风凉得刺骨，吹在脸上刀割一般地疼。景宁搓了搓手，呵出的气都化作了白雾。景宁将身上的紫貂裘披风紧了紧，慢慢踱步往长春宫走。
“我家主子来看姜常在，怎就你一个人？”
他却笑了，笑得恣意优容，放下流连在她脸颊上的手，又实在看不得她这一本假正经的模样，使劲捏了一下她微翘的鼻尖。直到捏红了，才放开手。
晌午的阳光，很明媚。
再过几日便是除夕。
顺应人心总不会有错，起码不会在开战之前，就在内朝引起内讧。
回去的路，还是从那藤木石桥上过。
“宁贵嫔驾临，有失远迎，贱妾知罪。”
不甚宽敞的小院，院子里栽了两株松树，虬枝苍劲，落满了残雪，孤零零的立在寒风里。墙角还有一块已经荒芜了的苗圃，残留着水腊球的根，灰褐色的一团，光秃秃的。
太皇太后眯着眼，一贯慈和的面容也沉了几分，看景宁心事重重的样子，道：“怎的这么不小心？”
目送着姜珥缓缓而去的身影，景宁望了一眼站在回廊外的赵简，转身，对着正往铜炉内添加火炭的冬漠道：“现在知道她在躲谁了吧。”
李德全笑咪|咪地回礼，伸着脖子张望了一下，才从一顶顶的软轿中认出了那银舆顶绿帷轿，忙走上前。
“皇上睡不安稳，是因为心绪不好，岂是什么被褥的关系。”太皇太后不以为意地笑笑，而后，轻轻叹了口气，“精兵虽多，一将难求，皇上如今需要的是必胜的信心，不是几匹帛、一床被子。你的关怀与体贴才是最重要的，你要为皇上分担其他人不能分担的痛苦。”
太皇太后的目光落在那冰坠子上，轻哼了一下，“明珠常年在南疆屏藩，确实是劳苦功高。他是个将才，可他妹妹却是个目光短浅的主儿，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的分量，就指望问鼎东宫。这也罢了，可这仗还没开始打，她就先想到凯旋，可是有得盼了。”
驿站快马连日不停，路上仅耽搁半个月，消息未到京城，形势就已急转直下。
“臣妾谨遵太皇太后之训。”
对那些主和的朝臣，她倒也能理解几分，贪生怕死也罢，苟且偷安也罢，这后面牵扯了多少人家的身家利益。三藩远在边疆，势力却渗入朝廷各处，否则，岂敢犯上作乱？朝廷不出兵则罢，动，则有断臂之痛，那脉络各处连着的人，绝不会坐视不理。萧规曹随是轻的，怕就怕，是内外勾结……
将厚重的殿门关上，隔了外面漫天的风雪，满室温暖似春。
当年，她家中突逢变故，父亲便想将她送进宫，想着若能飞上枝头，就可帮家中化险为夷。于是，退了婚，绝了情意；再后来，侍过寝，家中人连着被封荫，灾劫不解自化。如今，她能守着一份心思过那寥寥余生，已知足。可这宁贵嫔为何要苦苦相逼……
南疆战事，一触即发。
是她做得太明显了……她不该那么频繁地去承禧殿，不该时时刻刻都想着他……如令这心思被她看穿看透，不仅是会害了自己，更会害了他！
但景宁明白，长痛，不如短痛，就像太皇太后说的，脓包捅破了，心里也就消停了。可出兵毕竟不是小事，就如南疆诸王造反，说到底，也是被撤藩所逼；早先决定撤藩的大臣们，如今人人自危，生怕成为安抚南疆的牺牲品。可他们毕竟都想错了，皇上想撤藩久矣，动手与否，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是时机问题，如今南疆反了，是正中下怀。
姜珥见景宁盯着自己手上的食盒瞧，心里直怪珠儿多嘴，手忙脚乱地将盒子用红泥子布料遮了，扯唇笑了一下，掩饰眸中几许尴尬，“我去探望一个亲近的嬷嬷，最近她身子不好，便想说送些东西过去。”
“臣妾接驾来迟，还望皇上恕罪。”
后，平西王致书平南、靖南二藩及各地故旧将吏，并移会台湾郑经，邀约响应。牵一发而动全身，至此不到数日，云南提督、贵州巡抚连同提督等随平西王吴三桂反。云贵总督在贵州闻变，驰书告川湖总督，急走至镇远，被副将以兵包围，云贵总督自杀。
姜珥蓦地回神，却是起身朝景宁道：“既然皇上要来，那贱妾就此告辞了。”说罢，她便取来雪白的鹤氅，可未等穿戴好，就被景宁轻轻地拦了下来。
“你家主子呢？”
庙堂上再紧张，也波及不到宫闱。重重帷幕遮掩的背后，照例是脂粉凝香，奢华细致，哪里用得上谁来粉饰太平。
景宁扯了扯唇角，不理会她复杂懊悔地神色，却是漫声轻语，娓娓道来，“姐姐与那赵侍卫，曾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恋人，两家家世相当，本来是顶了亲的。可后来，姐姐入官当了秀女，辗转被晋封为了常在；赵侍卫也放弃了前程，放弃了入京畿营的资格，在第二年也进了官，当了一个小小的守城兵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