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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娇百媚

作者:水未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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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定风波

第二十章 定风波

那原本白皙修长的指,竟长满了茧子,手背上的皮也粗了,摸上去直刺人。
景宁忙上前见礼,将他迎进殿内。
景宁有些泛恶心,闻着那股味儿,就知道是难以下咽的东西,“又换药了,好像比上一次还苦。这些太医就是不让人好过,非要开些又苦又涩的东西。”
鲜血淋漓的脸,鲜血淋漓的身子,表裳是一条一条的破烂,披头散发,正一步一步地朝着她,走过来;蓦地,有撕拉撕拉的声音,扶手上传来,那是指甲挠抠在木柄上的声音,一下一下,剌耳惊心。
图佳惊愕地看着,局势发展得太块,块得让她来不及反应,可生死关头,倒是蓦地生出了凌厉的气魄,“本宫是公主,看哪个敢动!”
说罢,瞥了一眼站在墙角兀自打摆子的小太监。
景宁一怔,愣愣地抬眸看他。
仙蕊低下头,看着图佳涕泪横流地伏在自己脚边,裤管边,绣鞋上,似乎都沾了她的鼻涕。不禁一阵恶心。
景宁没有防备,却也有秋静和冬漠两个手段利落的宫婢在身边,图佳的尖细的指甲尚未靠近,就被她二人一左一右地擒住双肩,随即往后一拧,整个人被架了起来。
“皇上下朝了?”景宁从敞椅上起身,将案几上的茶杯蓄满了水,递给他,“先润润嗓子吧。”
什么东西被踩碎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景宁猛地转眸,定格在那檀香木柜子后的阴影处,一双三寸绣花鞋的影子,朦朦胧胧,影影绰绰。
景宁默默不语,端起茶盏,又酌了一口。
浮生入斯,缘生缘死。只是切莫惊醒,那春闺梦里人……
这时,才看见门廊上那长身玉立的身影,徘徊不定,却是执拗不去。
简单的一句话,却藏住了惊心动魄的,九死一生的经历。其实在奉移皇后梓宫的途中,果不出隆科多所料,在那一段山脉弯路,真的有穷寇埋伏。八旗兵丁大多是没上过战场的,唯有身边暗位骁勇善战,索性是有惊无险,却也揪出了隐藏在最深处的势力。这一出引蛇出洞,就是为了拔出吴三挂在京城的暗线人脉。
——她从没想过要伤害秋静,从没想过;只不过是害怕她坏事,就用香将她迷晕可, 全身无力, 任她捆绑起来。
“皇上,巩华城那边儿到底怎么了……”景宁不死心,打破沙锅问到底。
“胡原判是宫中的老人儿,劳苦功高,有病可耽误不得。明个儿就给李总管说说,让他给胡原判放几日假歇歇……”
连日来水米未进,眼睛都有些昏花。待那人缓步走进屋子,站在阴影处,图佳定晴细细看了, 才认出那月貌花颜的宫装丽人正是她的嫡亲侄女——
——褐色的罩布翩然落地,露出的,是一张冶艳妖娆的脸。那张脸,是比女子还要美上三分,男生女相,尤其是耶双桃花眼,上勾的眼角极是妩媚,带着股妖气。
能说什么呢?从她进宫,就开始算计。若不是她图佳也不能畅通无阻地进来,也就不会有后来的险些丧命。可在千钧一发之时,终究是后悔了,当以菲跪在图佳脚下苦苦哀求的时候,景宁就想,她原谅她了。
大恩成仇。
图佳眯着眼睛看过去,强光处,站着一个窈窕的身影。
“朕该如何理解你的话……”他的声音喑哑低沉,烫灼的喘息紧贴着她的耳际,似呢喃,又似叹息,“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蹭被他推开了;
就在第二日,却了北五所,临走时,复杂地看着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却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景宁看着那张俊美无俦的俊颜,瘦了。下颚上还生了胡茬,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只是脸色不太好看,薄唇抿的紧紧的,像是正与谁制气似的。
胡德清本是从五品的内延供奉,向来只随侍君王,要他为宫里的妃嫔诊证都是屈就了;可偏皇上出宫前特地交代他好生照看着承禧殿,老头儿无法,非得事事亲力亲为,才不枉皇上嘱托。于是,就连前几日景宁偶尔的咳嗽,都是他巴巴地跑去御药房抓药。
屏风内, 传出一声咳嗽。
话音未落,就即刻有婢女上前将那白纱缎山水屏风撤了,随着阳光一点一点地流泻进去,阴翳在阴影里的那人渐渐地露出了真容。
太皇太后此番自认没看错人,将事情交给了景宁,倒是办得妥妥当当,无有一处让人操心。皇上还没回官,但据说,已经欲要返程了。太皇太后心里头稍定,整个人也越发精神了几分。
图佳笑着上前虚扶一步,“苏嬷嬷可要折杀本宫了,皇额娘在里头么?”
“这佳儿就是不让哀家省心,此番将这事儿了了,也算是落下一块心中大石。倒是你,辛苦了。”
那士子缓缓走下红毡高阶,身上还穿着太皇太后的龙凤锦缎常服,宽松的袍子不合身,却显得腰段纤细盈弱。
隐约间,身后仿佛是有人。
这一刻,博尔济吉特清如也怔住了。那笑,仿佛隔了千年。
几乎是一瞬间,阻隔的屏风被猛地撞开,绫罗断裂,纱帘粉碎,凉风裹挟着冷雨凌厉而来,宛若无数银针,在错身的刹,将满身满脸凌迟得体无完肤。
当年公主下嫁,多么的风光,到头来,却落得个惨淡下场。说到底,图佳是皇室贵胄,亦是皇上的嫡亲姑母,将额驸诛杀,本就是不近人情的;尽管,这天家情分本就凉薄,内里勾心斗角,却偏要作出一副兄友弟恭,叔侄情深的模样。图佳也是个薄命的人,为了政治联姻,再到现在失了夫婿——皇家厚道,总要礼遇恩赏才行。
只是那华丽的车辇内,坐着一个已经疯癫了的女子,车辇前,也早没了当初那个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清俊无双的男子。
晚霞瑰丽,连着凛凛旗帜,都浸染了一抹浓郁的绯然。
她说罢,将视线落在另一顶帷轿上,轿帘被严严实实地裹着,里头似有人又似没人:
想到这儿,她不由记起佟佳氏芪珍的死,莫非……
景宁指尖一颤,真的是……蓦地抬眼,她凌厉地看她,眼底烧起了熊熊烈火。秋静跟着她多时,一直寸步不离,在这宫里,她也是唯一真心待她的人,她却杀了她!
寿安宫里没有太多伺候的宫人,除了守夜的宫婢,就只剩下了负责洒扫的太监,李德全早把内院的都违到了外院去。偌大的内殿灵堂,只剩下白幡招招,缟素灵花,满室的佛香缭绕。
——褐色的罩布翩然落地,露出的,是一张冶艳妖娆的脸。那张脸,是比女子还要美上三分,男生女相,尤其是那双桃花眼,上勾的眼角极是妩媚,带着股妖气。
仿佛一道闪电直直从头顶劈入,图佳窭时就呆住了。
一个内大臣,守在宫妃寝殿门口像什么样子!莫说他是皇上身边的红人,莫说他曾经救过她的命,宫规严苛,规定朝臣不得诏命一律不得私自会见妃嫔。这隆科多也是官场上的老人儿了,此刻若不是脑子进了水,就是想害她。
“听说姐姐半月前临盆,妹妹一直未来探望,真是罪过。”
“是么,”玄烨淡淡地睁开眼睛,“那他有没有说,何时出兵?”
“宁主子,老奴可是专程给您捎信儿来的。”又灌了一口水,李德全咽了咽唾沫,道:“万岁爷不日就会返京了,嘱咐宁主子,要记得临行前说过的话。”
那个人就在眼前。
“给公主见礼。”
片刻,便扶着以菲跨进了门槛。
——罩布裹头,大半张脸都藏在褐色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睛,眼形似若桃花,纤长眉睫,眼神似醉非醉,朦胧若秋波荡漾。
“公主,臣妾在此恭候您和额驸多时了。”
那小太监是新晋乾清宫伺候的,战战兢兢,眼见着万岁爷亲自动手,想上前又不敢。景宁心下莞尔,便招收让他将桌上的点心撤了,换一份新的来。
可毕竟是个老谋深算的人,观望中立,始终是不见免子不撒鹰。
出奇的静。
景宁低着头,颔首,“太皇太后说的是。”
漆黑的夜,闪电,雷雨交加,景宁忽然觉得心里惶惶的,毛毛的,大概是一个人独赴的缘故,守着这么一座大艘,就像是身在一个蛛同里,被人勒着丝线,不断地收紧,收紧,一阵窒息的感觉。
“皇……”
在隆科多面前,他可又拿她箭靶使了。什么从未时就开始等她……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让他从未时等到申时啊。更何况,早前可是李德全叮嘱的,必要她等到申时两刻才到。
他眸色渐深,眼底蕴着一抹浓黑,越发加重了手上揉捏的力道;一旁伺候的秋静和冬漠见状,早就知识趣地退了下去。顺带着,将院子里德一干人等遣散。
景宁“嘤咛”了一声,缓缓地睁开眼皮,很想伸个懒腰,未等手臂抬起,就牵动了伤口,顿时疼得苦了脸。
——该是会饮恨吧。
图佳咯咯地笑着,笑得越发肆无忌惮,“宁贵嫔想不到吧,这贱婢入宫之前可是在我公主府的人。本宫只是告诉她,她姐姐是被人给害死的,至于是谁害死的,等她自己进了宫,哪个人对她最好,便是谁了。所以,你越是对她好的,她越要以为是做贼心虚……”
仿佛有一桶雪兜头浇下,图佳瞪圆了眼睛,赫然发现,那宝椅上端坐着的竟是个年轻的女子。
“皇上驾到。”
“照顾好自己。”
早前还是好端端的天气 忽然然就下起了雨来。瓢泼大雨如断了线的丝,豆大的雨点打在窗纸上,噼里啪啦的,一股子的霉气和潮气。
景宁不敢怠慢,敛身再拜,声音低低,“太皇太后说的极是。宫中还在丧期,实在不敢再出什么岔子。更何况公主金枝玉叶,若果真是囚禁在南三所,也是太怠慢了些。”
景宁见他挤兑她,也不还口,只缓缓挪了挪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在他怀里头躺着。不知为何,原先的那些个勇气、坚持、镇定……在碰上他恶狠狠地斥责时,竟全盘化成了委屈,心里头酸酸的,竟还有丝丝的甘——辗转着,悉数从眼角滴落,成了泪。
董福兮又是一叹,秀眉间漫染一抹怜情愁绪,“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怪可怜见的,刚出世就没了额娘。”
在场诸人心照不宣,一片唏嘘不已。皇后死了,靠山随即倒塌,她理应是悲痛的;或许,她该是赫舍里皇后死后,唯一为她真心流下眼泪的人。尽管,有一半是为了自己……
“若是臣妾照顾好自己,皇上就会平安归来,是不是……”
对于图佳的指责,仙蕊并没有否认;
可接她到暖阁的轿子依然被抬得小心翼翼,原本半盏茶的功夫,算成了一盏茶。若非是她坚持,那轿子早要被换成了车舆。
他回来了。
“现下,哀家虽说是将佳儿囚禁了,可总关在这官里头也不是事儿,时间长了, 终归是不好看的。”太皇太后抿可口茶, 温温吞吞地道。
执拗不过,眼见着太皇太后那边儿要瞧见了,急忙朝他丢出一句,侧过脸去,却是蹙眉,翘唇,满眼的央求,这招数是她惯用的了,之前别扭着,羞涩腼腆,更不好去做,如今信手拈来,是因为懂了,懂了男女之间,有很多其实是情到浓时的情不自禁,并非做作,并非矫情。
此时的后宫仍在丧期,储秀官的白布帷幔却早就撤了,唯有寿安官内还是一片缟素,宫人们都戴着孝,肃穆,庄严,严禁了一切喧嚣和杂闹。就连素日里行走于官墙内,都不能多带一丝笑脸。
那满脸的血,仿佛是来自地狱的修罗,一步一步,步步妖娆血红。手上的匕首,血刃森寒,木柄已被她扣划得斑驳淋淋,沾着皮肉。
屏风后的人依然没答话,倒是瑛华陪着笑脸,道:“主子这两天着了风寒,嗓子烟得很,怕传染给了额驸,病上加病,可就不好了。”
一袭官服被大雨浇得湿透,鬼魅般的身形,即刻从身后欺上来;他的手,块如闪电,凌厉的手刀一劈,不差分毫地劈到图佳手腕上,后颈间。匕首脱手而出,铮的一声落地。
“别找了,除了你我,这儿没人!”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图佳虽忤逆犯上,可若是太皇太后不想难为,就算将来送审到大理寺,一应官员没人敢说个不字。景宁知道自己的份量,在这后宫,当一日妃嫔便要守一日本分,她是承蒙皇恩入这宫闱,却也由太皇太后一手提拔,知遇之恩,总要有所回报。
景宁倒真是没想到这一层,不由暗叹太皇太后处事周全。
“朕道你是果真找不到呢,问了半天,是想要朕过来伺候!”他戏谑地睨过目光来瞧她,这好人都让她当了。
“你们把那个人怎么了?”
是她太仁慈了吗……自己将她领进宫门,给她一寸地方安身立命,三个月来细心呵护,教着,守着,宠着,她没对她敞开心扉也就罢了,还反过来害她,出卖她,怨恨她。
景宁愣了,抬首,正对上那深邃如夜的黑眸。此中有深意,并视为相思……早在她初入宫闱之时,就将这满腹的心事藏了起来,却将一生一世,托付给了他。
来迟……
图佳从没受过这样的待遇。
“佳儿,给皇额娘请安。”
自她从那符望阁出来,倒是从未再去过北五所。一则是太皇太后有旨意,后官妃嫔不得诏命一律不得擅入冷官禁地;二来,自她回复封号,官里繁复事端,一刻不让人喘息。后来索性消停了,又逢赫舍里皇后大丧,便是连福贵人临盆都不曾来探望。
“妹妹怎么得空来我这儿了,块请里头坐。”
弹指红颜老,皇后卒的这一年,年仅二十二岁。她曾母仪天下,守着绚烂华装,守着那一顶辉煌凤冠,在寂寂宫闱中过了十年。如今,富丽堂皇的储秀宫里,只剩下了铺天盖地的一片白,属于赫舍里·芳仪的尊荣,已随生命消亡,烟轻云淡。
“太皇太后容禀,臣妾倒是有个属意。”景宁低眉垂首,声音细细。
“皇上去巩华城的途中,是不是发生什么了?”
“皇后娘娘去了,我也没去上柱香,”董福兮有些嗟叹,信手拈了一叶翠绿,期期艾艾地道,“听说,是生了个小皇子。”
她有些明白了——他之所以关着图佳,不处置,也不释放,是憋着一口气,为她憋了一口气。说不感动是假的,他是明君,一代英武帝王,何曾被红颜软玉搅乱了心智。却为她冲冠一怒。可公主毕竟是公主,金枝玉叶,又是他的嫡亲姑母,于情于理都不能做得太过。
玄烨睨下目光,眸中蕴着静水流深的笑。
竟然这么快就来了承禧殿。
这时,有嘤嘤的啜泣声,从殿西侧一角传来,却是安贵人李芳沁扶着格子架,掩面而泣。
慈宁官内,熏了上好的香料,烟气飘飘渺渺的,连着黄昏的,光都染上了一抹香韵。
从京城一直到巩华城 整个送葬队伍长选十几里。由皇帝亲送。
图佳看到仙蕊厌恶的表情,不由得愣了一下,半晌,脸一分一分的惨白下来,“是你……是你出卖了我……”
“如果这是梦,情愿一辈子不复醒。”
也许,几年后,这里便会住进另一个女子,有着同样傲人的家世,同样尊贵的头衔;那时,将再不会有人记得,这个姿色平庸的寂|寞|女人。
秋静一惊,赶忙将帐帘放下,走过去,微微薄嗔:“大人好生无礼,主子寝殿竟也敢私闯。”
秋静帮她做起来,拿了靠垫放在背后,“主子受伤之后,太皇太后那边儿都惊动了,即刻就来了人将公主押回了南三所。据说,是看守的嬷嬷松了神,才让公主侥幸脱身。”
景宁被他问愕了。
她眉头越蹙越紧,隐隐忧色,隐隐后怕;他见了,将头窝在她颈窝里,细细摩挲,“不过就是几个乱臣贼子,小打小脑的起哄罢了。跳梁小丑,不足一提。”
“啊——”
仙蕊被她突然抬高的语调吓了一跳,可还是笑了,笑容里含着一丝残酷,“到了酷吏的手里,那细皮嫩肉的小官儿还能好得了么?宫人们是认定他淫|乱后宫,下手自然就不会留情,姑姑也曾是这宫里出去的,应该再明白不过,这样的罪名会有什么样的刑罚吧……”
“主子……”
“京畿营的八旗卫队准备得如何?”
这便是要听她的意见。
仙蕊愣了愣,似乎花了好半天,才想明白图佳问的是谁,脸色之间不禁浮出了一抹嘲讽,“到了这个时候,姑母还想着一个声色伶人!”
每一日,皇上都会去吊唁。
却在下一刻www.hetushu.com.com,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环进怀里。
不同的颜色,却是相同的目光——淡淡的,透着一抹了然,景宁看懂了仙蕊眸中的敌意,仙蕊看懂了景宁眼底的警告。
尔芳死了,在最平静的一刻死去:
景宁被勒得生疼,轻咳了一下,却牵动胸前的伤口,疼的龇牙咧嘴。
他却一把抓起她的手,强迫地让她检起那蜜饯,“宁儿,别躲我……”
景宁睁着眼睛,迎着那森寒刀刃,眼底,是雪亮刺眼的光芒。
灵堂的供桌上燃有一盏油灯,时时加油,不使熄灭,号为“长明灯”。
刚进门,就看见那张双面绣屏风横在宝椅前,白纱缎的料子,阳光透出屏风上花绣,落了一地斑斑驳驳的阴影;屏风后的人端坐在烫金闪缎的软席上,图佳定晴看去,只瞧见一抹明黄宫装的身影,朦朦胧胧的,也看不真切。
侍卫们被唬住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还真拿自己个儿当勇士了!”他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朕封你个巴图鲁,怎样!”
“皇上,臣妾身体不适,想回去了。”
秋静转眸想了想,却是摇头:“好像是送进大理寺严加看管起来了。倒是没听说给判罪了,或是杀了,大抵要等万岁爷回来之后再定夺。”
声似叹息,景宁幽幽地道。
当景宁再看见图佳的时候,是站在高高的城楼上面。城楼下,是奢华的马车依仗,十里长街,十里红毯,随行车辆过百,京城街道热闹的堪比当年公主出嫁时的盛况。
说不担心,是假的;自从图佳事败,与假驸马被收押,这心里就开始七上八下的。驸马为何不进宫?自然是怕被太皇太后囚禁,计杀;可假驸马入了宫,真驸马当真也不会闲着。竟然能联合诸亲王贝勒在皇城里头造反,自然势力不容小觑。他将南岭精锐悉数调进了京畿营,那么奉移的队伍里,除了八旗护卫,该是最薄弱的一环。倘若路上真遇到了什么……
太皇太后眼睛蓦地一亮,须臾,脸上笑意更深。没错——不罚,是为了安抚丧夫之痛的图佳,也是对诸多出格的公主们有了交代;褒奖,则显示了天家恩情。一举两得。
门外当差的太监们已经伺候多年,却没见过哪个妃嫔见天的被接到暖阁来的,接了也就接了,却愣是抬上了五层石基,眼见着抬轿子的太监满头大汗,却低眉垂眼,不吭一声,就知道定是总管大人亲自嘱咐过的。
之后的几天,不断有妃嫔宫人来探望。太皇太后亦曾驾临长春宫,连着赏赐了好些补品,景宁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若不是身子不便,一定要起身谢恩才行。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姑姑,不是蕊儿说话刻薄,只是螳臂当车,到底是注定了的败局。何苦。”仙蕊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摇首。
李德全走上来,将香点了,递给他。
“你且说来听听。”
“臣妾不敢……”她的声音小小的,细细的,红扑扑的脸,咬着唇,说罢,转了眸子,愣是让他看得失了神。
景宁正忙着给他添茶,也没细听,听了也没过脑子;
再抬眸,他朝着她一笑。
他忽然吐出一句,口气有些闷,似询问,又像是命令,景宁仰起脸看他,那眉头蹙得死紧,不知是在寻思什么。却不得不央求“要不皇上将臣妾接去暖阁吧,现在天色还遭,况且,皇上留宿在妃嫔寝殿,于理不合……”
窗外,一声炸雷平地起。
苦命么?大概吧……那是皇上的第一个嫡长子,必是天命所归的太子。可那幼小生命的降生,却是一命换一命,换来的。太医拼尽全力,不惜用皇后的身体做援引,将耶孩子催产下来,却再难保住力竭而衰的皇后。
图佳满脸铁青,一阵白一阵红的,咬着牙,硬是从嘴里挤出了句话,“本宫与你无冤无仇,你却逼我如此——”
他低下头,此刻,眼里唯有一个她。
李德全临走,低低地嘱咐了一句。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皇上的眼睛。”景宁笑了笑,丝毫没有被拆穿的不自在。她想知道的岂止是这一、两件,后官不得干政,猜不透,且不敢直接去问,这才拿了话,变着法的来试探。
景宁垂首,默然了一瞬,须臾,道:“这内里缘由,我不便与你说,也不能与你说,只是让你知道,你姐姐是个好女子,一心一意只想着你这妹妹。倘若,你傻得只会替她报仇,而不爱惜自己,那便是枉费了你姐姐的一片苦心。”
苦命么?大概吧……那是皇上的第一个嫡长子,必是天命所归的太子。可那幼小生命的降生,却是一命换一命,换来的。太医拼尽全力,不惜用皇后的身体做援引,将那孩子催产下来,却再难保住力竭而衰的皇后。
临出门,景宁过去点了三支香,聊以祭拜。
心里烦了,索性摆了摆手,示意秋静将她扶起来,可以菲却执拗地不起来,非要跪着,话也不说,只一个劲的抹泪。
冬漠走过去给她掖被子,见景宁动了动胳膊,知是醒了,便将帘帐挽起来,低声禀报:“主子,皇上回来了,这会儿正在太和殿那边儿会见群臣呢。”
独步单方自然不足以药到病除,可双管齐下,却会让他知难而退。
见她眉毛鼻子都拧到了一起,全数的怒气都化成了心疼。心里闷闷 的,想说一句体己的话,可到嘴边儿,就成了恶狠狠地怪罪:“手无缚鸡之力,还敢逞能,怎么没要了你的小命!”
“朕今夜留宿了。”
隆科多怔了一下,如剑刃的唇抿的紧紧地,转瞬,朝着床边行了个礼,跪安告退。
董福兮笑笑,“茶还是从太妃太嫔那儿蹭来的,至于这干花,都是闲暇自己摘的,晒了足足三个月, 可费了不少功夫。”
“皇后娘娘去了,我也没去上柱香,”董福兮有些嗟叹,信手拈了一叶翠绿,期期艾艾地道,“听说,是生了个小皇子。”
“有违诏命,拖延战机?”玄烨好笑地看着隆科多,“平南王镇守山东十余年,民望极高,单单就是这两项,恐怕还不足以将他定罪。”
景宁坐在下垂首的敞椅上,听太皇太后唏嘘了一句,忙谦卑地敛身谢恩, “替太皇太后分忧,是臣妾份内的事。臣妾不敢居功。”
景宁眼角一抽,死死地攥着袖管,须臾,抱着双臂,不屑一顾地看她,“公主当真以为我会为了一个奴婢,拿命来冒险么!”
皇后是在储秀宫难产而死,却生下了一个健健康康的小皇子。消息同时从储秀宫传到了东西六宫,后宫一片哗然。
图佳已然昏厥倒地,隆科多单膝跪在狼藉一片的地上,低眉垂目,眸底似乎划过了一抹复杂和慌乱。
“等着朕。”
踏进朱红的门槛,就看见那君臣二人驻足在曼柩前,一个负手沉吟,一个长身玉立,夕阳的余晖洒在二人的身上,镀上了一层辉煌的橘色。
宽厚的大手肆意揉捏着那馥郁柔软的身子,另一手,则牢牢地固定在她的后脑,不让她有一丝一毫地退却。
景宁将巾娟接过,试了试手,“还是让她进来吧,终归是要见的,早些说清楚,也了了一桩心事。”
“奴婢……”
侥幸脱身……
就琏素日里的花香鸟语都听不见了。满院的菊花,或白蕊或黄蕊的金盏花瓣,绝望热烈地盘放着,浓郁香阵,就连那花下土壤都沾染了一丝丝的香气。
隆科多躬身:“卑职已经将在南岭操练的戍卫调遣了京畿营,各部统领连着各宫门守卫也都换成了心腹之人。至于从京城到巩华城这一段的布防……”
呻|吟着睁开眼,却发现胸口很沉,却是秋经伏在她身上低声啜泣。费劲地动了动,秋静感觉到她的气息,猛地抬起头,露出了一张满是泪痕和血迹的脸,转瞬,一把将她抱住。
果然还是这宁嫔最是称她的心意。
太皇太后眯起凤眸,脸上笑意吟吟。她喜欢这宁嫔的贴心,一点就透,不枉费了她事事委以重任。
景宁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明媚的春光兜头照下来,流泻如波,在她的发端洒一抹烟笼光晕,“公主,还要让臣妾把话说得更明白么?”
瞪得滚圆的眸子,翻腾着猩红血丝;那僵硬的身子,却如同被魇住了一般,久久的,久久的不能动一下。
这已是第四次传旨。
景宁垂首,静静地看着初夏的荷花。
图佳早就不耐,更听不得旁人念叼,不由得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又发觉他人在轿子里,看不见,于是走过去,隔着窗幔低声道:“做好你的本分就是了。其他的,本官心里有数,待会儿等人来了,只管当你的哑巴额驸,别给本官弄砸了。”
“是臣妾大意了。”
“钮祜禄姐姐,”佟佳·仙蕊过来扶住她,柔声劝慰,“保重身子才是。”
她敛身下拜,心里却止不住地往外冒猜忌。虽说外臣不得直面宫妃,可往日里太皇太后朝见大臣也是不用屏风阻隔的,怎么此番,规矩还反倒多了……
赫舍里皇后殁了,黯淡的,仅是一个家族的姓氏。各府内命妇会在今日进宫去给太皇太后请安,为防浑水摸鱼之人,京畿营特地加强了守卫。
“怎么会是你?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戏弄本官,简直放肆!”图佳用气得哆嗦地手去指那宫装而人,肩膀直颤,那浑身冒出的不是寒气却是怒气。
院子里花树缤纷,嫩蕊芬芳,引来蝴蝶翩跹。官人们摘了一小撮馨香花瓣,放到小竹监里,请示要不要放到浴桶里头,景宁见了,随手捻起了一瓣,拿到鼻翼间嗅了,却是摇摇头,吩咐撤掉。
他对她的好,体贴,眷顾,她再装傻充愣,也是懂的;只是不敢去承认。
“那依你所言……”
秋静见状,忙上前扶他,“主子身上有伤,就精细着点儿。”
灵牌两侧,香烛高烧。
可她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
隆科多蓦地垂下头,眸光复杂,久久地不答话。
“这个……”隆科多有一瞬的犹豫,顿了顿,缓缓道,“平南王没说具体发兵的时间,但著他有意拖延,陛下可搬出有违诏命、拖延战机的罪名,将他捉拿回皇城问罪!”
“既然将你接进了宫,便没想过要再让你吃苦,可经过了那一次,你是不能再留在承禧殿。”景宁低垂着眼捷,心里有些凉凉的,戚戚的,“去符望阁吧,照顾福贵人和小公主,那儿虽然冷清,却可保一世安宁。”
图佳狠狠地抬眸瞪她,似要生生要将那眼珠瞪出来,“乌雅氏的贱人,本宫早知道你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可你想定本宫的罪也找好由头 凭什么说本官淫|乱后官?”
景宁承旨,缓缓地道:“公主忤逆犯上,的确罪无可恕,可毕竟也是听了额驸谗言,一时眯了心窍。皇上如今对南疆用兵,额驸又被诛杀,说到底,终是亏欠了公主一份情。”
——比起那些胎死腹中的皇子皇士,耶孺子,{知要幸运多少。
后宫庞杂纷扰,能寄情花草,心湖平静无波,倒也真像是个冷官的女子了。只是这言谈举止,都像极了当日的佟佳氏芪珍。不过是不一样的境遇,有了后来不一样的心情。倘若佟太妃也曾有个寄托,何妨会赔上了性命。
“主子,这是刚熬好的药,趁热喝了吧。”冬漠将药蛊子掀开,一股又甘又苦的味道散出来,热气腾腾,是极苦的浓黑的药汁儿。
图佳想都未想,就扑了过去,蓬乱的头发,晕红的脸上还附着了一层油垢。
隆科多!
担心么……
“除了你,没人独自在这暖阁呆过,宫人们不懂得伺候,你自己倒是去搜罗搜罗,何必巴巴的在这儿喝清水。”
隆科多面色很难看,隐忍,倔强,却是一扫衣摆,单跪在了门廊的地上:“当日,卑职来迟,让宁主子受伤,请宁嫔主子恕罪。”
景宁点点头,“没足月就生下来了,太医引产,索性是保住了。”
“主子——”
好端端的,为何说这样的话?就像是要……她思绪飞转,猛地想起前个儿在寿安宫听到隆科多与他的对话,这么一牵连,聪明如她,即刻就明白了几分,顿时慌了神。
景宁瞳孔猛地一缩,就在图佳将那匕首捅进秋静身体,就在秋静将胸脯迎上去的刹那,她咆哮着冲了过去,撞开秋静,一把按在了图佳拿着匕首的手腕上。
可景宁当时只一瞬的沉默,尔后,轻轻地笑了,那一笑,倾城,明媚得如三月的桃花芳菲。
没错,她是公主,御封的和硕恪纯长公主。
偌大的紫禁城,金菊芳菲,满目的辉煌花海,两顶绿呢子帷轿从苍震门进了宫,有专人来接,一直顺着朱红的墙壁抬到了慈宁门前。
“娘娘,让奴婢来吧!”
头两遭,是皇上下旨召见,可回来的消息却是额驸身染风寒,不宜出门,就连图佳公主都不曾进宫来谢恩。后来,太皇太后亦曾遣人去问候过一次,也被推辞了。若是素日,依着图佳凡事争先的性子,早巴巴地进宫了,可几次三番推拒,倒是让人瞧出了端倪。
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赫舍里皇后卒。
没有冰冷的囚室 也不是阴暗的地牢。
在这宫里头,她曾谨小慎微,亦曾高调张扬,处心积虑,筹算智诈,不过是承了他的旨,承了太皇太后的旨,合纵连横,平息一场一场的风波。她在这后宫,将心计用尽,将手段用尽,为了保命,更为了谋得更好的位置,如今一场大病,心计没丢,手段没丢,唯一丢了的,似乎唯心而已。
“你真是该死!”他的头靠在她的颈窝里,呼吸灼烫,说罢,一口咬上她耳垂,惩罚般下了力道。
景宁的脸有些红,潮潮的,也不只是热的,还是羞得,缓了好半天,才开口:“对公主,太皇太后那边儿早有属意,也是一早于臣妾思付好的。本想等着皇上回朝了就办,岂料出了岔子,一拖拖到了现在。臣妾的身子好了,皇上也该消气了。”
那日之后,皇上在千秋手外夜宠宫妃的消息,不胫而走:
“主子的话可真神,”冬漠捂着唇,生就一张冷艳的脸,却漾着一抹暖笑,“妙语回春,竟是比胡原判的医术还要高明!”
前头,蓦地飘来景宁漫不经心的声音。
花架下,那被解开了旗髻的女子,发钗零落,如墨的长发仿佛笼着烟云光环的瀑布,流泻而下,洒了满肩。她的美,在这寂静的夜,恣意绽放。
“她也倒有脸。”冬漠冷笑着哼了一声,“出卖主子还敢继续呆在承禧殿,主子不追究,她也像没事儿人似的,真不知道心肝长的哪儿了!”
“主子,你吓死奴婢了,吓死奴婢了……”
玄烨笑着看她,眸中浮现一抹激赏,“没错,所以朕说,蕊儿是聪明人。”
景宁一愣,半晌,蹙眉道:“还在外面!这成何体统,你快去赶走他!”
董福兮难得来了兴致,景宁也是个应景的人,当下,点了点头,二人相携,便走出了厢房。
明明是比谁都弱的身子骨,偏偏有那种胆量与人去拼命。知道的,她是宫婢出身,对婢子之间有垂青,有怜惜;不知的,还以为她和图佳有什么仇,宁可冲上去死拼,也不逃走。
宫人们见状也习以为常了,轻轻地将门帘撂下,便识趣地退了下去。
“老臣最近上火……”
“主子,你块跑,块离开这儿!”
屏风内的人摆了摆手,似示意她起身,随后有侍婢奉上新茶。
皇上对她,似乎已经超出了以往对后宫妃嫔的敬,宠,更多的是,是眷顾。他看得懂那眼神,那是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的眼神,不单单,是包含了宠爱……
要是给李德全听说,那是要报给万岁爷的,倘若圣上以为自己怠慢了她,一个不高兴,他这差事儿怕是要悬。
景宁抬眼朝门廊望,却看见一抹明黄的身影朝着这边来,脚步很急,连带着后面跟着的小太监踉踉跄跄。院子里的宫人跪了一地,掌嘴的,掌嘴;挨板子的,挨板子,大大小小的声音传进屋来,景宁想看,偏又起不来身,刚挣扎了几下,就被那铁青着一张脸而来的人按了下去。
胡德清翘着羊角胡儿,眼一闭,闷闷地道。
狰狞的面目 衬着那张满是猩红胭脂的脸,越发可怖。
待轿子停了,图佳公主掀开轿帘走出来,一袭暗彩云纹白锦缎的官装裙挂,繁花五彩花盆底绣鞋,青缎旗头上没插大花,只有两束紫金流苏垂坠而下,靓丽高贵,举手投足间不失端雅。
兜兜转转,公主和额驸的事https://www.hetushu.com.com终于尘埃落定,京城人心安定,皇城里头也随之生平。
她从未想过,这辈子还能看见他朝着她展颜,这个倔强的孩子,从皇子开始,就是倔强的,后来长大,成人,登基,执政,他靠着自己的力量一步一步问鼎权力顶峰;她从未想过,真的有这么一天,那心结,会当真解开。
将她的事隐瞒了下来,甚至没有告诉给他,就是不要她被逐出宫门,亦或是回到辛者库那样的地方。毕竟,是自己亲自将她领进来的,继续眷顾着,她是做不到了,可也不能撒手不管。给她安排一个去处,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也不待人搀扶,里头那个身材颀长的男子就起身,走了出来。
玄烨微桃着眉,玩昧地看她 “你不只想问这个吧。”
他曾在三藩与皇城之间摇摆不定,后因皇上恩威并,决意保卫京畿。这样的人,筹算智诈,浑谙官场之道,该是内敛深藏,不料见了,却是如此的年轻丰茂。
话音未落,他蓦地钳起了她的下颚,低沉着嗓子,一字一顿地问她,“朕要听你的真心话。”
说罢,就朝身后使了个眼色,一左一右的两个侍婢极乖巧地走上前,欲要从轿子里头将额驸扶出来,图佳忙上前拦了一下,“额驸起了疹子,本宫来吧,别吓坏了你们。”
也是在寿安宫,景宁第一次见到了纯妃的兄长,声名赫赫的九门提督隆科多。
他步步紧逼,景宁默然承受着手腕上的痛,半晌,垂下眼帘,透出了一抹淡淡的笑痕, “皇上是……顾全大局。”
偌大的寝殿内竟是没个人——秋静呢,赵简呢,怎么会让这图佳进来的?她又是怎么从南三所逃到这息六官来的!
平息王自恃已占有了半壁江山,长子吴应熊又尚皇十四士建宁公主而为皇帝懿亲,认为朝廷必定会恩养其子用以招抚;后来,朝廷平叛,与南疆兵戒相见,额驸又成了一颗弃子。可弃子亦有反戈一击的决绝,联合了京城内素与三藩交好的亲王贝勒,欲引援逼宫。
“公主呢?”
饿着肚子,蜷缩着腿睡在破旧的草席上——她已经三天没吃东息了,不是怕那送来的食物被人投毒,而是根本没人送吃的来,就连口水都没有——饥饿,寒冷,惶恐,惊惧,暗无天日的囚禁,已经让她成了惊弓之鸟,全盘崩渍。
景宁低下头,眼见那双云墨缎龙靴从眼前踏过去,又停在了灵柩前,半晌,才有一个低沉阴郁的声音,让众人起身。
高高的城楼上,他就这样从身后环着她,鸳鸯交颈,耳鬓厮磨,却无半分的情欲,只是亲昵,亲密,那温柔的风,轻轻地吹着,直要经景宁的心融化成了一汪水,清波涟漪,一圈一圈地从他的心里荡漾进了她心里。
消息是冬漠带来的。当时景宁正睡着,秋静用小铜箸儿拨弄着香炉,等点起来了,延期缭绕,淡淡的馨香,仿佛一朵奇葩静静绽放。
图佳的神色瞬间有些僵直,半晌,转过身来,忽然淡淡地问道:
他是回乾清宫修整过的,换去了一身月白锦缎长袍,此刻一袭皂色十二章纹蟒袍,显得整个人越发疏离冰冷,薄唇抿着,深邃黑眸一瞬不瞬地凝着桌案上的灵牌,怔怔地出神。
景宁被他抱着,自然看不到博尔济吉特清如德神情,可他看见了,一接触,却是一怔,深邃的眼底有种复杂的感情划过,转瞬,感受着怀里的人儿,感受那温热,心底里,似乎有什么一点一点的土崩瓦解。
殿内妃嫔和宫人皆敛身迎驾。殿外的广场前,跪了一地身着缟素的奴婢,在皇上踏进二进院之时,开始了哭天抢地的恸哭。
是佟佳口仙蕊将潜在的祸乱压了下来。
景宁不用回眸也知道是谁。可碍着一应侍卫在场,那边又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这么亲昵,似乎就太于理不合了。于是惊吓还是超越了欣喜。挣扎着,就要挣脱他的怀抱。
他说到此,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地图,四处看了看,见没有桌案好放,便平摊在了地上,景宁垂眸看去,竞赫然是张军用地图。
景宁也不多呆了,将胡德清留下给董福兮和小公主诊脉,又吩咐冬漠之后跟着去御药房一趟,便和秋静离开了符望阁。
满院的紫藤花,早就开了。
唯有秋静深谙内里缘由,也不言语,只托着个盛了纯白巾绢的红漆托盘走进来,放到案子上,又将皂盒儿撇了沫,舀了些花蜜进去。
如今有了这一顾,有了这弱水三千唯眷一瓢的斟酌,她还能说什么,尽数的机心,尽数的谋划,本来,就之时为了他,只是他……尽管她从不承认,从不敢去企图,可还是妥协了,妥协了……
秋静领旨,退了出去。
怎么会这么傻,她是奴婢,死了就死了,怎么能用自己的命来救她!
他一只手搂着她,另一只手去摩挲她的手腕,上了几日的药,这红痕竟还在,当日指不定多么触目惊心。他叹了口气,执起来,凑上去吻了吻,“朕该拿你怎么办……”
“姐姐这香片真好!”
也许这便是情,动了,连着心都开始为了两个人跳动。
说罢,笑着叹了叹,“不过是女儿也好,避开了这后宫争斗,心里头也踏实些。”
景宁无助地承受着他的吻。
隆科多一直守在殿外,见太医擦着额上的汗出来了,确定无事,心里不由也松了一口气。眼前,却蓦地又浮现了景宁临昏迷前,看着他,嘴角那一闪而过的冷笑。
“那便多谢妹妹了。”
高高的城楼下,依仗车队早已走远。而城西的建宁公主府,还要迎来又一场喧闹的排场,却需要隆科多去操心了。这也是景宁出的主意。当初他问她的意思,她唯一的坚持的,便是让隆科多来办这场隆重又繁杂不堪的事情。
“皇上这是怎么了?”
半月前,冬漠曾去送补品,回来的消息,董福兮诞下一个漂亮的女婴。
景宁原来还有些窘迫,更是不自在,后来被他亲昵惯了,索性也恋上了他的怀抱,晚上入睡前,总要被他亲上一口。
也曾期许过,可梦碎了,幻灭了,一颗心堕入了深渊,便从未想过还会有重见天日的一朝。可昔日岁月飞逝而过,如今手中抓住的,却不再是流砂;就算是砂,也不会再从指缝间流走了。她会很小心翼翼地保存好,一点一滴,等待着那流砂缱绻入流年,最终錾刻成一抹或深或浅的痕迹,足以回味一生。
——夫妻本是同林乌,大难临头各自飞。为妻的,莫说妇道,就算是恩义,也全数给了那梨园出身的入幕之宾;为夫的,表面本份,可听说在那烟叶花柳巷也早是声名狼藉。既已然同床异梦、假意虚情,何必又要跟着赔上身家性命。
秋静在一旁看着,一阵心酸,眼圈都红了。主子素日都是端着的,哪时侯有过这么种吃法。可倒也是可喜,别宫的娘娘们娇娇弱弱,得了点儿小病都要死要活的,如今主子受了那么重的伤,胃口竟然还是好的。她要去烧香拜神,多谢神恩庇佑。
他平静地看着她,缓慢的语调不带一丝波澜。
以菲六神无王地哭,只是哭,未等她将话说出来,图佳霍地起身,狠狠地将桌案上的茶盏摔梆过去,白瓷片片破碎,滚烫的茶水溅起,吓得她哆嗦得失声。
景宁清醒过来时,已经是一日之后。
雨夜惊雷。
以菲抹着泪,跪在地上低声哭,只是,才一句一哽咽地道:“奴婢没杀秋静……没杀秋静……”
景宁难以置信地看她,眼底划过一抹复杂,一抹哂然,一抹心痛,“以菲,你竟然出卖我,竟然杀了秋静!你杀了她!”
内命妇们由内务府的管事迎着,从月华门进了官城,便要去宁寿殿候着,待用过了茶点,要去寿安宫里头给赫舍里皇后上最后一炷香。而这个时候,李德全正捧着大内懿旨,去了城西建宁公主府,奉太皇台旨意诏命和硕恪纯长公主和额驸进宫见驾。
“是……隆科多大人救了主子。”秋静见她沉吟不语,低低地补充了一句,“从主子昏迷,他一直就在殿外头守着,后来走了,又回来了,现在大概还在外头呢。”
“半月不见,认不出来了吧!”图佳笑眯眯地看着她,眉黛弯弯,却让那张脸更加触目惊心,伸出手,她摩挲了一下自己的鬟角,眼底碎裂了森寒,“本宫能有今日,可都是拜宁贵嫔你所赐啊!”
这时,外头忽然蹦出来一个字,可未等喊完,就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在延洪殿时,董福兮是个骄傲到骨子里的人,又生怕旁人看不起,总要事事精细,苛求奢华;如今失了品阶,人也平和了许多。也不推辞,也不客套,随即柔柔一笑:
“好好照顾你家主子,若是出了岔子,有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玄烨正坐在里头批阅公文,见门外有声响,只是她来了,搁下笔,径自走过去,未等她迈出一步,就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看您说的,”景宁被他的样子逗笑了,“我还不是公公您从宫门外面领进来的,公公若是见外,昔日的情分可就生疏了。”
——“是你!”
轿子里的人沉默了一下,半晌,闷闷地道:“知道了。”
李德全等了足足有一个时辰,也不敢动地方,也不能撂下话先走,等来等去,冒了一头的热汗。景宁有些过意不去,吩咐秋静取了温水巾绢,又让官人们将蒲扇掌了,李德全喝了一大口茶,才缓过气儿来。
“佟太妃是自杀。”
铜来送行的,还有纯妃佟佳仙蕊,见到景宁,两人相视一笑。
晌午过后,耐不住李德全一趟一趟的跑,他便回了暖阁,政务堆积如山,实在是分身无暇。
“姐姐这性子可不似从前了……”景宁细细端详着她,布衣荆钗,再不是延洪殿那个艳而优容的华贵女子,“有一种温静之气。”
赫台里皇后刚殡天,中宫正在丧期,皇上此举无疑是于理不合,淫|乱后宫的罪名自然不会落实,可承禧殿娟上邀宠的名声,却传了出去,就连慈宁宫那边儿都得了消息。
门外,有太监冗长尖细的唱喏。
嘴里抱怨,可还是一口一口地将喂来的汤药喝了。吞咽下腹,连舌根都麻得慌。秋静拿来蜜饯,看都不看就往嘴里塞。
以菲猛地抬头,睁大了眼睛,簌簌落下的泪,晕湿了脸颊。
人死了,世上的一切再与她没了关系。沉浮百转,恩怨随烟,这灵牌上刻着的人曾被置自己于死地,不知现下,可愿意受她这香火。
等隆科多告安退下,外自的天色已经昏了下来。
按照宫中规矩,外臣不得入宫苑,未经诏命,更不得擅自会见宫妃,此时,连隆科多却出现在了寿安宫皇后灵堂里,不能不说圣宠之丰隆。
青烟袅袅,她执香拜了三拜,然后插|进那香炉,可炉内香支太多,不断有火星儿落灼在手背上,让她不由自主地缩一下。
她不是被关押在了南三所了?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女子以夫为天,皇上,就是臣妾的天。臣妾一切都听从皇上的安排……”
景宁盯着颤颤巍巍站起来的以菲,看着她,将柜子后面五花大绑的秋静扶出来,眸光骤然冰冷了下来,扫向图佳,“是公主将尔芳的死,告诉给以菲的,对么?”
“皇上不在,臣妾自斟自饮也没意思不是。”她笑着将盘盏递过去,换来小太监感激地鞠躬,然后,他便脚底抹油,逃也似的出了暖阁。
图佳被囚禁的地方,是在南三所,宫里头最荒僻幽静的一处官殿。当初纯妃呆的是倒数第三间,而图佳就被关押在最里头的那个耳房里。
暮春五月 菊花就开了了。
秋静平素不多言,可心眼儿却是贼的,听他这么交代,故意多问了一句,“公公,是不是万岁爷交代什么了?”
这时候苏嘛拉姑再次从寝殿走了出来,一边一个伺候的丫鬟,笑脸相迎:“公主额驸块些里头请吧。”
一应真相,此刻,已经昭然若揭。为何初入官门的以菲会知道尔芳自杀的事;为何一向怯懦如她,竟敢在圣驾面前放肆;又是为什么她总是对自几进而远之……原来,有人早就在最初就算计好。
苏嘛拉姑满脸堆笑,眼角的皱纹都是明媚的,冲她点点头,热烈地道:“主子在里头等了好久了,公主有些日子不进宫,主子可想念得紧。咦,额驸怎么没一起下轿?”
语毕,他俯下身子,指点着地图上的标注,迷离的烛火照亮了他的脸,轮廓健美,修长白皙的指尖点着地图,每至一处,必是精密谨慎的布局。
仙蕊如是道。
“真是小没良心的!”见她为难的样子,他索性也不坚持了。
这是他第一次直接叫她的名字,素日里不是不叫,就是“爱妃”“爱妃”地喊她,语调里还总是带着三分戏谑和嘲弄。此刻,他却唤了她的名儿,那低沉喑哑的噪音,恍惚得如同梦境。
这样的事,平素,依着她的性子,亦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本就不是那种有仇必报的人。更何况,如今这心里头还装着一个他。
“就凭他——”
景宁被他一火一冰的态度迷晕了头,恍惚中,又听见他低沉的交代,心里忽然一突,也顾不得规矩了,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他的袍袖,
隆科多点点头:“派去的是臣的心脏,擅察言观色,据他说,平南王似乎很关心皇城这边的安危。对平叛之事,他也一口答应了。”
“难道你不会……”图佳眯着眸,转瞬,却是缓缓地勾起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既然不刽,那本官可就不再手下留情了……”
这两个公主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她,图佳尊容华贵的一生,至此,似乎也已经走到了尽头。
李德全笑容可掬,又喝了口茶,便起了身,“老奴将万岁爷的话带到了,也就不多呆了。回头有事儿,就让秋姑娘过来招呼一声。”
景宁抬眸去瞧他,微微一笑。“臣妾不是正陪着皇上呢。”
佟佳口芪珍一死,佟国维随即就会对皇室生了仇恨之心,再加上早前在三藩之间桓横的中立态度,极容易忤逆犯上。
那里,男人的战争正在愈演愈烈,女人的战场也未落幕。
——可她偏又是个不省油的灯,又不能太纵容娇惯了去,总归是让人头疼。
景宁叹了口气,本想拿话寒碜她一下,却终究是没忍心。不知为何,对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女孩子,她心里有太多的怜惜,怪罪倒也是怪的,可却总是忘不掉她姐姐尔芳,那个幽兰空谷一般的女子。
“真是个不中用的东息,还不赶紧给本宫起来,带着那贱婢,到本宫身后来!”图佳凌厉地大喝,字字如针,句句淬毒,一咬牙,剜了以菲一眼。
桌案上点着长明灯,灵牌孤零零地立着,红烛高烧,跳跃的烛火被明破灭,仿佛难以割台的执念,纠缠着黑烟,盘旋不去。
大半年不见,福贵人丰腴了不少,珠圆玉润的脸,如明月银盘,眉眼间都平添了一丝韵昧。景宁吩咐秋静和冬漠将补药和吃食放好了,拉着董福兮的手,温声笑道:
“迎”字还未出口,就被他蓦地一把搂进了怀里,搂得死紧。又担心压着伤口,宽厚的大手索性抚上那胸前的柔软,隔开了身子的距离,却越发将两人的气息亲密。
“以菲,你姐姐……的的确确已经死了……”
图佳笑得嘲讽,用一种看蝼蚁般的目光看她,“宁贵嫔以为呢?不然,我怎么进来的!”
隆科多一惊,慌忙上前一步,却不能去扶她。
她说罢,复又将目光落在图佳的脸上,轻叹了一句,“姑姑早就不在乎额驸了,不是么。何必非要插手呢?到头来,又弄成这个结果。”
阳光透过旗帜,投过来一抹一抹的亮彩,那斑斑驳驳的影子落在他的脸上,慵懒落拓的眉,好看如墨的眼,内袍一抹雪白滚边衬着袖口竹叶花纹,县得格外风姿清雅,仿佛是那杏花雨后灿烂的春天。
景宁听这话,知道过来之前,定是李德全将经过一五一十都与他禀报了,索性也不瞒着,点了点头“当时实在太险。”
她说罢,冷冷地甩开她,走到那狭小简陋的窗子边;窗提上满是蛛同灰尘,可也好过在屋子里闻那股子酸臭的霉昧。
符望阁的二进院里,种满了青青翠翠的水蜡球,间或一丛一簇的小野菊,初夏明媚,别有一番清幽静好。步之所及,处处莺啼婉转,花香满径。
他叹息似的话,紧贴着她的耳际响起,和图书烫灼的呼吸拂过她的发梢,景宁莫名地转眸,两个人的唇近在咫足,属于男性的阳刚气息喷在脸上,让她的耳垂都泛起了粉色。
等皇上还朝,已经是三日之后了。
妃嫔们也跟着抹泪。
太皇太后将那茶盏端了,拿在手里撇沫,轻轻酌了一口——后宫沉浮了这么多年,是事事都看尽了,也看厌了。勾心斗角,血雨腥风,再高干的手段,终究是天同恢恢,没什么是勘不破的;唯一难让人全数看尽的,却是人心。就如同图佳,高高贵贵的一个公主,却非要生出些事端,闹得满城风雨,最终又落了这个下场。
死丫头,敢坏了本宫的好事。
以菲走了。
眼前,满池的荷花开得凄凄烈烈,大抵是吸了那一缕香魂,连精气都渗透入了花瓣,枯藤缠绕,嫩蕊吐葩。倘若佟佳口芪珍泉下有知,可曾想一脉命断,既没有祸了这国,也不曾乱了世,只徒留满目嫣然花色,一池红粉流觞。
将小半碗粥喝完了,出了一身汗,额角湿湿的,秋静拿着浸了湿水的巾绢伺候她抹脸。景宁叹慰一声,肚肠饱了,竟觉得小腹上的伤也不那么疼了。
“不用了,”图佳眼角甩出一道冷飕飕地寒光,“听着本宫一口一个‘皇额娘’的叫着,居然也能心安理得地在里头坐着。你可真好定力啊!宁、贵、嫔。”
“疼……”
太皇太后当即就将小皇子抱到了慈宁宫,可原本应该喜气洋洋的储秀宫,此时却陷入了一片悲痛和哀默,朱红的墙柱早被素白帷幔裹好,白幡招招,扎满了素花灵帷。
“万岁爷,请节哀。”
景宁忽然就不哭了,愕然地将手抚上他的,握在手里——
可那又如何?悲欢离合,皆在人心。她不是个怨天尤人的人,守着谁,等候谁,为着谁,皆是她自己的事。即便颠覆了,也不后悔。更何况,他待她如此,妇复何求?
“秋静?”图佳起初没反应过来,想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是在说那婢女,蓦地,狂笑出声,“怎么,到了现在,你还在想着个下人!宁贵嫔,你自身都难保了,还是多想想自己吧!”
半晌,一个女音悠悠地响起:“将这屏风撤了吧。”
这座宫,便是她的金丝笼,在里面盛,在里面衰;虚与委蛇,句心斗角,不过都是为了生存,谁会傻到付出真心。
“主子,别管奴婢,你块跑,这女人疯了,她疯了!”秋静不顾一切地大喊,嘶哑的嗓音被瓢泼大雨淹没,那眸子却亮得吓人。
康熙十三年六月初三,和硕恪纯长公主欲内乱宫廷,被幽居南三所;
而此时旗帜遍插得城楼上,明黄华盖,迤逦銮驾,端端伫立着太皇太后,皇太后,甚至是皇上,还有为数不多的妃嫔。宫外头的人远远地翘首,隔着朱红高墙,只看见了皇室对公主的恩宠,却独独看不到这内里头的凄凉。
“以菲!”
她忽然明白了——皇上不日还朝,定是什么人趁着夜色将这图佳放出来,否则等皇上回官,一切尘埃落定,再没有机会反戈;她是不知道图佳用了什么方法畅通无阻地走进承禧殿,但倘若秋静守在殿里,图佳决计不会走进自己五步之内。
“如果朕说皇后, 是难产而死呢……”深邃的黑眸浓如夜色, 他深深地看着她,握在她皓腕上的手不由自王地收紧。
最是无情帝王家,何愿生于此,死于此,是劫,亦是命。
那里原也是有塘子的,不甚深,污泥漫染,秽水泥泞。后来,佟太妃在此香消玉殒,太皇太后便特地下了懿旨,命内务府的人修整。辗转两月,就有了眼前的盈盈碧水,婷婷玉|体,菡菡浮波连流水,含露弄娇辉。
“皇上是决定亲自送的,对不对?”
后宫漩涡,每个人都在粉饰太平。就如方才四目相对,一刹那,那真相早已在各自眼中翻滚了个遍。可又能如何呢?逝者已矣,真相亦殁,泉下有知的人,再来计较这世间种种,怕也理不清孰是孰非了。
后有内务府的人来布置灵堂,不过半个时辰,便将一切打点妥当。
“那这事就这么办吧,”太皇太后微抻了抻胳膊,一会儿工夫,似是倦了,懒懒地笑道,“索性是要等着皇上回朝的,佳儿就先在南三所闭门思过,等过了这风头,再行处置也不迟。”
可终究没有说什么。
提起孩子,董福兮眉梢眼角都是笑,“我啊,有了一个宝宝胖胖的丫头,模样倒是不悄,可身子结识得很,接生的嬷嬷都说这孩子生来就是一副福气相。可依我看,哪儿来的福气呢,都是那些人凑趣罢了。”
天家之女,与生俱来的骄做。一寸一寸的高贵,也不过是由地位尊常堆砌而成;倘若端了那自负的资本,骄纵,刁蛮,颐指气使,就等同于市井村姑的撒泼。
“公主,请注意你的身份。”
节省……
可她又不得顾及皇上临行前对他的交代——“保她安然。”
——命,保住了。
太医们忙了大半夜,总算是有惊无险。
置身后宫,不单是为了自己,更要为他考量了。什么对他好,什么对他百害而无一利,景宁懂,亦要拼尽全力去保存。
图佳瞪着猩红的眼睛,杜开脚,走过来;
“那你呢?”
景宁沉了一口气,伸手将披在身上的外裳除了,仅着里衣,勾勒一段纤细孱弱的腰肢,耶如墨黑发下的眸子却冰冷如雪,“公主把秋静怎么了……”
“兵家也云,被要取之,必先予之,朕就是要引出这条狐狸尾巴……”
符望阁后, 新辟出了一处小小的莲花池。
等他意纯未尽地离开她的唇,她早已瘫软,睁着迷蒙的眼儿,呆愕地仰起脸,却见他目光深深地看着自己,转瞬,伸出手来,恶狠狠地掐了掐她泛红的颊铜。
景宁身子一僵,再不敢动弹,任他予取予求,直到被摸完了,摸遍了,他才又将她的衣衫抚平,细心轻柔,虽然弄得生硬,却尽了心。
景宁也不恼,脸上没有一丝得意之色,更没有被撞见的尴尬,只用一种很平静的眼神看她,那眼神平静得让人发麻,就像是看着兀自挣扎的困兽。
此刻,端着药箱子,怏怏不乐地跟在景宁身后,脸上却是一副老大不乐意的表情。
五月初五,皇后的灵柩被安放在了紫禁城西侧的寿安宫。
乾清宫内外,没有宫婢,一应伺候的宫人皆是太监,这点她一直很奇怪。后来她问了,他只抱着她不语,黑眸里却蕴满了笑意。景宁索性也不再提了。
“姑姑,我不过是顺应时势。”
温热的水,融了芳香花蜜,瞬间散出一抹淡淡的香甜;却远没有新鲜花瓣来得浓郁芳醇。景宁将水撩在胳膊上,顿时发出一声叹慰。
“微臣来迟,请宁主子恕罪!”
他点了点头,“当初,三藩蠢蠢欲动,欲要联合内廷一并反叛,佟佳氏一脉,自然而然就成了众矢之的。佟太妃只是其中的一颗棋,一直以来,她与南疆互通有无,朕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想看她有何后招。不曾想,她不惜用命,去激佟国维的异心。”
董福兮又是一叹,秀眉间漫染一抹怜情愁绪,“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怪可怜见的,刚出世就没了额娘。”
脱口而出的惊呼,仿佛卡在喉咙里的猩痰,咕噜咕噜,一口气提不上来,只觉得要憋死过去。她惊魂未定,踉跄地退后了好几步,才站住脚。
被他抱到梨花木敞椅上,她侧着眸子,低低地问他。
“再扭下去,朕可不管了……”
景宁心跳得后害,这感觉,是越来越不对劲了。他方才说“我”,他竟忘了自称“朕”,这不仅仅是于理不合,更是犯了忌讳的……
图佳似是知道景宁所想,慢慢悠悠地坐到那敞椅上。手指下抚摸的,是软榻被衾,绸缎丝光可鉴,那纱帐珠帘,将奁抽屉,流不尽的脂粉凝香。
玄烨微微一震,沉黑默了好久,才俯下脸看她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景宁一直噤声未语,此刻看到他认真专注的模样,不由暗暗猜测这内里门道。
景宁有些沉默。
景宁点点头。摩挲着他环咋在自己腰间的手,那上头粗粝的老茧还在,触手的感觉,却渐渐地熟悉,让人安心,“皇上在哪儿,臣妾就在哪儿……”
此时,李德全还在一旁陪着,见苏嘛拉姑面露疑色,忙笑着上前道:“可是老奴亲自扶着额驸上轿,额驸一片孝心,让老奴着实感动。”
“以菲,我待你不好么?”景宁心下狠狠松了口气,转瞬,却顿生无力感。
“皇上早就知道佟太妃和平南王通信的事了,对么……”侧眸,她若有所指地看他。
——好在衣裳都准备好了,搭在屏风架子上,伸手就能够到。
隔着轻帘纱帐,景宁仅着里衣靠在床上,隐隐约约勾勒出纤细孱弱的身段,长发披肩的模样,柔弱娇怜,“大人辛苦了,臣妾这命所幸还是保住了,多谢大人费心。”
玄烨深深地看她,黑眸深邃犹如广袤浓夜,暗含了太多太多的情绪,蓦地,那霸道地吻,就这么铺天盖地的压下来。
身上穿着帛纱宫装,团团花簇,浓浓烈烈,却轻得很,薄的很,凉凉的丝绸裹在身上,倒也不觉得潮热,素帏小轿一直被抬上了台阶,在暖阁门槛前头停了,才有宫人扶她下来。
她是贵为天家公主,可依仗的却只有那点儿可怜的身份。下嫁质子,既然注定要落得个惨淡收场,管他什么犯上作乱,大逆不道,她偏要放手一搏。
图佳的指甲抠刮在那木柄上,一下一下,直到指甲根根崩裂,血肉模糊,“既然你害死了他……那我便拿你身边人的血来祭奠吧……”
左右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尤其是在看到那男子真容后。
当厚重的城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七十二个銮仪位抬着皇后的棺椁走了出来。棺椁前,是高举着万民旗伞的引幡人,招招白幡,风吹不动;卤薄仪仗队举着各种兵器、幡旗和纸扎绸缎烧活,浩浩荡荡地紧随其后,威武,肃穆,将今世那些人间极致的物什带去阴间,一并随着那寂寞尊贵女子的枯魂,化作一缕缕翩跹纷飞的灰烬。
她说罢,抬头看她,了然地看见图佳的瞳孔缩了一下;那抿得齐整的鬓角已经凌乱,垂下的发丝,被冷汗粘在额头上,挡不住满眼的愕然,惊恐……
径自走到那一直未曾开口的额驸身前,伸出纤纤十指,猛地往下一扯,就将那裹在他头上的罩布整个拽了下来。
有那么一瞬,他确实是不想来的,或者,迟那么一点儿,就让她死在图佳公主的手里。那这后宫,就又少了一个和妹妹争宠的人。
眷恋迷离的目光,缓慢地从秋静红肿青紫的脸上划过,却似透过她看向另一个人。秋静被绑着,中了迷香的她浑身无力,那满身的汗毛却都战栗了——怨毒,图佳眼中满满的都是怨毒,一寸一寸,渗入了骨髓。她绝对不会放过她怨恨的人……
图佳眼中腾腾燃起的是昏乱和疯狂,她可以报仇了,她可以为他报仇了……她要让害死他的人都来为他陪葬,陪葬!
“别动。”
太皇太后也染了风寒……
景宁也不是当真与他较劲。只是宫中规制,召幸宫人与乾清宫,圣驾一律不得留宿妃嫔寝殿,之前他就曾留宿过一次,事后,太皇太后特地提点了她。当然,也不是没有先例的,譬如先皇与董鄂妃,情意甚笃,如胶似漆不离。可她不敢奢望,更不敢当真去照着做。
苏拉麻姑正站在丹陛上,见她下了轿,忙走下台阶来相迎。
她要用自己的命,救她——
玄烨的视线很烫,牢牢地盯着哥宁的脸,那滚烫的唇齿却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的感官:她的手指,仿佛是最美味的珍馐,让他吮吸舔吻,轻咬辗转。景宁脸似火烧,可这又与上次在承禧殿不一样,她说不上来哪儿不同,只是他的目光,很羞人,还夹杂了一抹她看不懂的深意。
将她特地招到这官里来,难道真是为了喝茶闲话么?太皇太后是个心里有数的人,最明白什么时候该走哪一步棋——抓人,是慈宁官下的懿旨,朝令暮改,贻人口实:但倘若另有良方,则可当别论。
景宁这才将注意力放到面前的杯盏,方才不曾细品,倒也真不觉得,现下仔细一嗅,竟是芳香醇厚,香味浓郁;再抿上一口,贝齿留香,后韵无穷。
康熙十三年五月二十七,圣驾亲自将皇后灵柩送至巩华城。
图佳被径直撞到在了格子架上,额角磕在突起的棱角上,顿时,鲜血崩流;抓扶着桌腿,她挣扎着爬了起来,流了一脸的血,惨不忍睹。
若非是她,旁人怎会知道她将一个假额驸带进了官。当初,是她信誓旦旦地保证会护公主府周全;也是她,一口答应了里应外合的谋划。可如何想到,到头来,竟然也是她出卖了自己!
反咬一口的本事,图佳是用惯的了。此刻信手拈来,却不过是垂死挣扎……
有些事总要解决的,图佳被关押了将近半年,贵为公主,惩罚也惩罚够了,再十恶不赦,总是要给皇室做脸,不能杀,更不能罚,否则哪儿哪儿都不好看。
心中千回百转,图佳的脸色有几分慌恐,几分恼怒,忽然将手中的茶盏狠狠地掉在地上,厉声道:“乌雅口景宁,本宫警告你,莫要在本宫面前装神弄鬼,你究竟将皇额娘怎么了?”
图佳狠狠一颤, “这么说……额驸那儿……”
图佳的脸色终于变了,手一哆嗦,杯里的茶撒出了一大半。
图佳站在院子里头等,半晌,却不见有人出来。
景宁有些泛懵,半月不见,这架势,就像是要将她揉进身体里,可白日里又有些发窘,怪羞人的,挣扎了一下,却发现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暗哑低沉。
毕竟,当初他一手将自己引入宫闱,只是为了谋划,为了利益,她又何尝不是步步为营,小心藏好自己的心性。可如今,他与她之间,却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滴中变质了……
修长有力的手臂环在她的腰间,辗转摩挲了两下。景宁肩膀僵了僵,随后,抬眸朝他嫣然一笑,那笑容很美,宛如梨花融雪,灵韵多情,就连一旁的隆科多都跟着晃了晃神。
在灵堂内,景宁未发一语,却不代表没将那些话听进耳朵。平南王假意反叛、实则归属朝廷是毋庸置疑的,可让她惊心的是,为除掉三藩这颗眼中钉,他竟是苦心孤诣这么久。方才提及京畿营被偷梁换柱,似乎,更关系到了后宫安危。
“姑姑,事到如今,没人救得了你!”
“宁儿。”他忽然开口,唤了她的名字。
是不得不来吧。
各宫妃嫔陆陆续续地来,香炉里,插了一拨又一拨香,有的还没燃尽,便拔|出|来,换了下一批。景宁踏进门槛,正看见璎珞从桌上取了三支,凑近烫金红烛点了,递到钮祜禄·东珠手里。
可弄出来了,也不藏到别处,也不放出宫去,偏要让她四处乱跑——她是抓她现形的人,又是亲自将她送到了南三所,图佳若是怀恨在心,必定要来承禧殿找她报仇。想必,那私自救她之人,打的就是这借刀杀人的主意。
说罢,轻咳了两声,慢慢掀开那轿帘;
图佳抬眼一看,是瑛华,心里稍安,连着与额驸交换了个神色。“皇额娘特地召见佳儿进宫来见您,怎么还挡着个屏风呢……”
之前秋静禀报,也没听仔细,现下有了底气,倒是生出了一份心思来。
景宁点点头。
景宁见他不言语,眼神渐渐地冷了。拥着被衾,她侧过头,淡淡地道:“臣妾有伤在身,恕不便相送。大人走好。”
“蕊儿,救我!”
此刻,太皇太后正与一旁的侍婢说话,皇太后不经意地往这边瞥了一眼,一瞥,却掉不开视线,唇边含笑,却是带出了一分最温和的目光。
倒是李德全见了,诚惶诚恐的起身,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哪有主子伺候奴才的,宁主子可是折杀老奴了。”
自从一年多前给这位宁主子诊了摘,真是什么事儿都有。如今,竟还让他堂堂一个太医院首席原判,跑到冷官来给贬谪官人瞧病,若是让同袍听了,指不定要编排什么了。
“本宫没想逃,本宫只想让你们给他陪葬!”
腰间,抽出了一个短柄匕首,利刃锋芒,被闪电照的雪亮刺眼,刀尖还泛着冷冷寒光。
耳房门外,是凶巴巴的嬷嬷;门内,是蓬头垢面的公主;
太皇太后知晓皇后中毒之事,却并没仔细去查;他一定也是知道的m.hetushu.com.com,可也是一样的放任自流。后官一向凉薄,可这从来都视人命如草芥的行为却是让人心惊心冷。贵为皇后又如何?还是不明不白的就死了,到头来,连个公道都得不到……
她小声与他商量,却见他睨下目光,挑着眉,又来了气,“敢违背朕的旨意!”
她没责怪他擅闯内室,更没感激涕零地道谢,只轻启朱唇,吐出了一句轻轻柔柔的话,含了一抹了然,一抹疏冷,更多的,是冷静和犀利。
南疆是块心病,就像那梦魇,每每午夜梦回,让人坐立难安:一个平西王,一个靖南王,一个平南王,养兵多年,尾大不掉。吴三桂和耿精忠是缺了心要与朝延为敌,也终是给了他一个铲除的借口,但这内里关链,却是平南王尚可喜。
竟是她!
喑哑的几个字,从唇边滑落。他牵引着她的指尖凑近那薄唇,然后,伸出了温软烫灼的舌,将那蜜枣儿和手指,一并吞入口。
“无妨,是过去皇祖母那儿了吧!若是被耽搁,下回记得逮个人告诉朕一声即可。”黑眸里含着一丝丝的笑意,更像是温柔地轻哄,说话时,气息吹拂过她的耳际,苏苏麻麻的热度。
“不但不罚,反而要奖。”
可图佳的罪名已定,想要将她放出官去却也不容易,太皇太后有了心意,对外又不好明示这由头, 必是要有人提出来……
八月底的天气,依然很闷热。
秋静抿嘴笑了笑,为主子高兴。
景宁急急去问他,却见那薄唇上扬,笑得微微促狭,“你这是……在担心朕?”
从巩华城回来,进了宫,他几乎第一个就想跑到承禧殿去瞧她。可碍着大臣都在,他这个九五至尊也不好缺场,硬挺着,熬过了几个时辰。可谁承想,又听李德全说她被刺伤。吓得他肝胆欲裂,当即就抛下了群臣,往宫里头赶。
“你在哀家这儿说话,也不必这么拘着,”太皇太后掌着大蒲扇,一下一下地摇着,“哀家确实想放她一码的,可也不是为了私心。佳儿毕竟是公主,若是赶尽杀绝,难免让其他出了阁的公主们寒心,闹将起来,也不好收场。”
既然她都可以与嫡亲姑姑虚与委蛇,父兄也当然能与那个平息王的世子假意交好。当初,父兄确实答应过帮额驸共同起事,将京城一应兵权控制于掌中;可毕竟是个南疆的弃子,野心勃勃,也不过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材,父兄审时度势,纵横朝堂十余年,又怎会将宝全数压在一个扶不起的人身上呢。
两个月后,景宁的身子已经大好。
“皇上怎么想起让臣妾过来的……”出了千秋亭,她低低地问他。
“皇上准备如何处置公主?”
“得,那老奴也不不推拒了。”
董福兮的眼睛不由地黯淡了一下,淡淡的笑笑:温静……在这符望阁里头,终日里都是安安静静的,就像一潭死水,呆久了,怕是想不静都难。至于温,想来她是认命了,入了冷官,慢慢地把心气儿都磨没了,再没了来时的骄傲,也就没有奢望了。
图佳疑窭地抬眼,又想起前几日从太医院得来的消息,倒也属实,可怎么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
景宁猛地转头,那背后,凉飕飕的,却是除了格子架,就剩下了檀香木的柜子。景宁不禁暗笑自己多疑了——寝殿内的宫人们早被她打发出去,秋静也不在,冬漠则留在符望阁福贵人那儿照看着,偌大的寝殿该是只剩她一个。
“主子……”
愕神的当儿,有双手从身后搭在了肩上,将飘落在肩头上的花瓣轻轻地摘下,她回眸,正对上他微笑如水的目光。
“你杀了她,是不是……”景宁眼里有火焰烈烈灼烧,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
胡德清一听,立刻成了苦瓜脸,赶走几步,溜溜地跑上前,“宁主子,您可别挤兑老臣了。老臣不上火了,就算是上火,也好了!”
他见她笑,自己也笑了,此中深意,不尽相同,却并不解释,“是啊,那就陪着吧,一直陪着。”
问出来了,还是问出来了。景宁咬着唇,不明白心底里那蠢蠢欲动的期冀究竟从何处来。那纯妃确实是有功于社稷,可谋害皇后是多大的罪过,这样,也能功过相抵么……
帝王之家重重猜忌,母子亲情,叔侄之情,在皇权利益的面前,早已无足轻重。太皇太后是个明眼人,知道图佳不进宫, 不过是怕皇上找个什么理由将额驸软禁了,或是杀了,以此威胁、震慑平息王吴三桂。可这一次,皇上亲送皇后梓宫去巩华城,照例,各府福晋和内命妇皆要入官给皇后上香,这旨意,又是慈宁宫下的,她没有理由推就。
冬漠拿来热汤,给她垫垫肚子,稍后李德全便会送晚膳过来,据说,是皇上亲自嘱咐的。景宁身子一直发虚,大抵是伤口深,血流的多,用了很多补药,一时半刻也不见起色。此时刚醒,也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几小口,便推开了。
“臣妾让皇上久等了。”她从善如流地答道。
隆科多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可还是万岁爷高明,早就洞悉了三藩狼子野心。若非尚可喜一直与朝廷通消息,三藩之乱必会更加棘手。”
承禧殿内灯火通明,亮若白昼。太医院所有的当值的御医几乎都被请来了长春宫,李德全脸都吓青了,招来胡德清一通絮絮叼叼,却发现胡德清的脸色比起他来也好不了多少。都被狠狠吓到了。
难怪,当和她会将玉牌送去了慈宁官,难怪她非要去符望阁探看佟太妃。原来这成佛成魔,垒在一念之间。太皇太后虽未估计错,却也错怪了她。
璎珞贴心地走上去,却被东珠拒绝了;她抬眸,有些痴迷地看着那檀香木刻的牌位,凝神间,魂不守合。
当他不再啃咬她的指尖,她早已被他搂进了怀中,整个人都坐在他的腿上,后背贴着那结识的胸膛,亲密得不容一丝缝隙。
董福兮正站在院子修剪花枝,花木掩映中,一袭朴素至极的粗布衣裙,未施粉黛,却也恬静端雅。见到景宁一行四人,先是一愣,尔后唇边浮起一抹笑,敛身,揖礼,却不客套,径自起身迎了过来。
许是累了,许是天气太热,迷迷糊糊地躺在浴桶里头,竟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景宁呼吸不稳,柔柔地靠在他的身上,他伸手从腋下揽着她,动作很轻,可饶是小心再小心,仔细再仔细,也还是牵动了伤口,疼得她直抽气。
图佳缓缓抬起脸,看了看那轿子,转瞬,扯唇笑了笑,“额驸近日起了疹子,不宜见风。太皇太后传召得紧,不好违背了她老人家的旨意,就让额驸蒙了脸在轿子里坐着。”
强弩之末,再没了昔日势力。没了势力,便是没了用处,在后宫,没有用处的人,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答案,早已经想好。
可自从有了储秀官的前车之鉴,对那花瓣香汤就进而远之了。宫里头的算计,都细微到了针尖儿里,令人防不胜防,能避免的,还是该小心。
若是她不去挡着,不上前硬拼,秋静就没命了。她这条小命怕是也保不住。
她丝丝的抽气,手握成了拳,却不敢当真去捶他,只得嘤咛着告饶。
连着几日都躺在床上,除了吃,就是睡的,倒像是在坐月子了。偏又这两个丫头死活也不让她下地,只得见天儿的窝在被衾里,索性这两日天气凉快了不少,没前些日子那么闷热,伤口也好得快了,原本又青又紫的皓腕,现下只剩下了一圈淡淡的痕迹。
他的手一颤,转瞬捧起她的脸,黑眸亮灼得吓人,却牢牢锁住她的视线。“不躲了?”
“公主这是说的哪里话,臣妾不过依规矩办事,若是公主是清白的,大理寺的理正自然会还公主一个心道。只是……”
东西六宫无不羡艳,嫉妒。
说罢,将桌上的炖蛊揭开,里头是大枣儿黑豆羹,热了一遍又一遍,就备着等她醒。景宁倒也是真饿了,昏迷了一天一夜,身子虚得很,见秋静端来一小碗热粥,顿时狼吞虎咽了起来。
景宁扯了扯唇,一只胳膊划拉着要坐起身,“哪有那么娇贵呢,你看我这手腕都消肿了。”
康熙十三年九月初三,和硕恪纯长公主被还送回建宁公主府。
景宁忽然想起这么个人来,虽说个倡优伶人,却是图佳多年的入幕之宾,据说,是拳养在建宁公主府邸里。莫非,她就是为了那个人……
景宁捂着小腹,猛地咳嗽出声,嘴角渗下了一抹血丝,“图佳,你逃不掉的!杀了我们,你也一样逃不掉……”
最后那几个字,几乎是从嘴里挤出来的。图佳盯着她,扯唇,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本宫就是再不济,也知道皇额娘绝不会隔着个屏风召见本宫和额驸。倒是你装神弄鬼地躲在里头,是想看本宫笑话哪,还是揣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猫腻!”
景宁垂首,静静地看着初夏的荷花。
玄烨挑了挑眉,听她语气,倒像是求情来的。“你觉得朕会怎么处置?”
花香染身,一脉芳魂旖旎。
“那好,朕这就抱你回去。”他说罢,作势就要打横将她抱起,可那手臂刚脱开,就被她慌忙地扣住,慌乱之间竟还捂错了地方,将他的大手生生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一脉跳动,顿时要剧烈得惹出火来。
他挑了挑眉梢,倒是第一次听人说皇上的乾清官节省,要是让李德全听见,内务府的贡造怕是有几个脑袋都不够掉了。于是走到那格子架内阁,从最高处取下那錾刻描金的香茗筒子,取了些叶子,撒进杯子里。等注满了沸水,浓醇香气便袅袅升起。
景宁是想都不敢往下想,若是他受伤了,若是他回不来了……
外面的雨,早停了。
九月初五,皇帝亲自下诏慰藉公主,谓其“为叛寇所累。”封赏,厚待。
景宁亦起身,让秋静相送。
六月初五,额驸吴应熊居京师,谋为乱,以红帽为号。内大臣佟国维发其事,命率侍卫三十人捕治,获十馀人,械送刑部诛之。
直到将她的唇由苍白舔咬成了朱红,才松了口,复又将气度给她;缠绵,交织,连着津液也分享了。
午膳,是他陪着一起用的。景宁又喝了一次药,之后是真困了,就小睡了一个时辰,等再醒来,却已经日薄西山。
“既然这样的话,那奴婢这就进去通传了,公主和额驸稍等。”苏嘛拉姑陪着笑脸,不再多问,朝图佳敛身揖了个礼,便转身折返回了殿门。
若是换做素日,她定要脱口而出,且回答得中规中矩,显得回融识大体。可今日他却如此不寻常,连带着将她的心也搅乱成了一锅粥。她不懂,为何听他要这么问,看着那似期待似欣喜的眼神,连心里头就忽然软了,软的化作了一摊春|水,连着那防备和戒心,都成了绕指柔。
“待会儿让冬漠给姐姐送些凉果过来吧,”景宁复又将精神调开,扯出一抹笑颜,温声道,“姐姐息厢寝房内的枕席也该换了,让冬漠跟着过去张罗张罗,省得内务府那些人不上心。”
“太皇太后英明。”
秋静和以菲同时尖叫出声,眼睁睁地看着图佳手中的匕首一下子捅进了景宁的小腹,血,漫然了纯白的里衣,漆黑如墨的长发落了一肩,挡住了那瞬间苍白的脸——
回了寝殿,原想禀报几句,却见景宁恹恹地侧卧在榻上,知她是累了,就麻利地将屏风支上,而后取来崭新的薄纱缎宫装,伺候她沐浴更衣。
秋静蓦地大叫出声,死命挣扎,将以菲撞到在地上,却没逃开图佳的牵制。图佳冷厉地转眸,一把将她拉过来,抬手就重重掌捆在秋静的脸上,“当真是个贱婢,主子下贱也就算了,连着奴婢都是个烂货!”
“朕不在宫里的时候,好好照顾自己,知道不!”
景宁则回给她一抹恭敬的敛身。
昏黑的天色,黯淡了灯火。
见她半天不吱声,还以为是睡着勒,可那肩膀一抖一抖的,等转过她的脸,才知是哭了。
李德全见状也不多待了,给图佳告了安,就遣着一同跟来的几个小太监出了慈宁门。
“将公主安置回建宁公主府邸,优赏,厚待。对皇上,对整个皇室有百利而无一害。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看得最透彻,皇上不能为了一点小事儿就违背了她老人家的旨意。”
景宁被他弄得全身都软了,小腹上的伤口又阵痛的厉害,不得已,伸手在他的小臂上狠掐了一把,他吃痛地皱眉,转瞬,又一口咬在她的雪颈上。
“皇上在说……”未等“什么”两个字出口,就被他结结实实地堵回了唇中。灼|热的舌滑入她的檀口,纠缠,推进,肆虐,愈吻愈浑,仿佛要将她整个吞噬入口。
须臾,有破破碎碎的两个字,从以菲藏身处的檀香木柜子后传出来,气若游丝,却一下子钻进了景宁的耳朵;景宁的神色蓦地一变,脱口而出,“秋静!”
“皇上厚爱,臣妾无以为报。”她说罢,柔柔地执起他的手,一并放到自己的胸前,粗粒大手下,是一脉缱绻跳动。“惟愿将此心托付了……”
六月的天气,开始变得燥热。
初夏时节,空气闷闷的,潮潮的。景宁身上发粘,想回到承禧殿将身上衣裳换了,可刚跨进院门,就看见李德全在院子里等着。
秋静回首顾盼,见胡德亲吹胡子瞪眼,忍俊不禁地温声道:“哪个惹胡原判不高兴了?怎么这个样子!”
从寿安官出来,殿外夜凉如水,月光姣姣,投在扶疏花叶上,静静地照耀着夜色中的琼台御苑。
她拉着景宁到敞椅上坐了,亲自摆了粗瓷茶碗,斟了香片,就琏那佐料用的干熏花,似乎也是亲手晒制的。
紧贴着耳根,响起了他极轻极轻的声音,两个字吐完,就是一声更轻的嘘声,温热的气息吹在脸颊上, 是他独有 的熏香味道。
玄烨点头。
破旧的门扇都起了木茬儿,来人推了一下,紧接着就是一阵低声咒骂——木刺句进了指头里,钻心的疼。
图佳的身子猛地颤了一下,半晌,杏眼回睁,眼毗欲裂, “好你个乌雅氏贱人,你信口雌黄诬陷本宫,看本宫不撕烂了你的嘴!”
说罢,提着匕首就要冲过来;以菲跑过来,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抱着她的腿不撒手,痛哭,哀求,“主子,奴婢求你,放过她们吧……”
她是有一千一万个不愿,却不得不进这官门,也不得不做出一副悠然的模样;可这心里却是烦透了,也慌张得很。没人瞧见,她隐在绣花织锦袖子里的手正狠狠掐着巾绢,一直掐到手指抽筋,定了神,才能露出那足够高贵的笑容。
玄烨将杯盖接过来,却也不饮,只盯着她的脸瞧,景宁被看得窘了,就轻轻推了推那杯子。他倒也真是渴了,就抿了一口:可等津液入了喉,才反应过来,这竟然是水,不是茶……
他看着她耷拉着脑袋,不解气,伸手另一只手,使劲掐了一下她的脸:“大意?朕看你就是不想活了,徒手跟人家拼匕首!”
——不不不,秋静身怀绝技,怎会?除非……
阴影处的人一哆嗦,却果真听话地走了出来,那人也是一袭宫婢装,瑟缩着肩膀,楚楚可怜的眼睛里流露着怯意。
狭小的屋子,低矮的房梁,土砖砌威的屋子里,阴冷,潮湿,都已经是六月初的天气,却没有一丝暖意,反而冒着阴嗖嗖的凉风。
有力的手扣着她的下颚,仿佛将半月来全部的担心,忧虑,牵挂。思念都融进了这一个吻里头。濡湿的舌纠缠住她的,连着唇瓣一并吞入口,唇齿间还残留着药汁儿的苦涩,他品出来了,也全数裹挟进了舌尖。
以菲被吓得大凳,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嗫嚅着,却是说不出话来。
董福兮不知她心中百转千回,兀自放下茶盏,蓦地,眼睛一亮,道:“对了,你可还记得原来的那处臭水池子么?现在可改了荷花塘了,清香宜人的,倒是颇有曲院风荷的景致。我带你去瞧瞧可好?”
冷水浸染了身子,也不觉得凉,倒是出浴后,肌肤沾了潮热的闷气,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景宁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有些埋怨秋静为何不将自己叫醒,让她在浴桶里睡了小半宿。
城楼上,早已没了华盖銮驾,唯有一柄一柄的旌旗猎猎。朱红的宫墙围绕着庄严雄伟的紫禁城,也围住了城内脂粉凝香的花雾满眼,围住了雄辩滔滔的御门听政。
“好一个主仆情深,本宫怎么没看出来,中了迷香的人还有这么大的劲!”图佳冷笑着看着景宁将秋静m.hetushu.com.com互在怀里,“别担心,本宫送你们主仆二人,一道去见阎王。”
“你看,还是舍不得朕。”他当真就去挤兑她,却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手拿了开,只是不愿意让她太着急牵动了伤口。
“图佳!”
图佳脸上陡然有忿恨的表情,须臾,瞪着通红的眼睛,眼角流下的不知是泪还是血,“本宫是不在乎额驸,可额驸倒了,公主府还剩下了什么?”
景宁却被他突如其来的柔情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外臣面前,他何时情绪这般外露过?这么不吝张扬对宫妃的宠爱,她怕是荣幸地享受到了第一次。
她伸手将他衣襟上的褶皱抚平,再抬眸,正与他的视线撞个正着,那黑眸里蕴满了笑意,点点星火,欲明破灭的,让人为之炫目。
只因为当初他曾问她,“如果这是梦,如何?”
熏香,缭绕了一室。
后宫与庙堂一向同气连枝,得宠与失势,早已不是醋海风波、男女情欲这么简单。平南王这颗棋,该是从一开始就埋下的,埋得很深,不仅仅是遥远的南疆,更埋在了这静水流深的后官里。那佟太妃在符望阁心怀叵测,擅自与南疆互通消息,本是做得天衣无缝,怎想,早已步入他精心设计的局。
“出来,别藏着了,我看见你了!”
“没错,父兄已经承诺皇上保卫京师, 自然不会和奸人同流合污…… ”仙蕊睨下眸子,眸光一寸寸的漠,连唇边的笑都是凉薄的,“至于额驸那儿,不过是早一日晚一日的事……”
“怎么来的这么迟,李德全说你未时过来,这眼看申时都块过了。”玄烨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如水,伸手将她拉进怀里。
话音未落,作势便要冲将上来。
“陪着朕吧。”
在那灼灼的逼视下,她失神,就琏自己都开始迷惑。她究竟在执着什么?后宫本就如此,冷酷,森寒,容不下人间一丝一毫的悲悯,恻隐。她在这宫闱内辗转两年有余,不是最明白不过的么……
——“住手!”
慈宁官内,缭绕了满室熏香。
景宁扯了扯唇,却是垂眸不语。在这一出一出的戏码里头,他是将那一应人,一应事,都算计了进去……他才是那藏得最深的人……
景宁见他蹙起修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概是皇上这儿比较节省,仅存的那点儿茶叶,却都让臣妾喝完了。”
景宁点头,眼角有泪光泛起。不躲了,再也不躲了……
这下子, 胡德清的脸更苦瓜了……
“他怎么了?”
“不提这个,”董福兮唇角再次浮出一抹笑意,“你看我这茶如何?”
轻软软的身子入了怀,香香的,也不知她最近用了什么香料,总是让他忍不住一亲芳泽。等吻过了,亲昵过了,才开始说正事。
她跪在地上,嗫嚅着,半晌,仅是吐出了两个字。
身上的衣裳已经换过了,崭新的里衣,连一丝血迹都没有;内里,小腹上的伤口也被密密实实地包扎了,额角上手腕上还有些瘀伤,动一动,苏苏麻麻的疼。
说罢和苏嘛拉姑交换了个眼色。
屏风外,跳跃的烛火欲明欲灭,烛台、铜炉、桌案影影绰绰,若隐若现。隔着模糊的光晕、纱罗,殿门口蓦地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景宁恍惚,披了一件外裳走出来。
对竹一介妇孺,对出身行伍的他,实在是太容易。
秋静拿着巾娟过来伺候她擦汗,低声道:“主子,以菲跪在院子里头,已经跪了半天了。”
事到如今,还不懂么……
话音未落,殿外,就即刻有全副武装的侍卫冲进来;
——是宫中妃嫔极爱的。
是,宫刑……
“主子,你只能样!”
景宁说及此,俯下腰,凑近她的耳朵,唇角含了一抹疏冷地笑意,“只是公主为何要带一个假额驸进宫,天知,地知……可公主谋的好布局,到头来,却瞒不过太皇太后的火眼金晴……”
“皇上是说,佟太妃故意在临死前将玉牌送到延禧宫纯妃娘娘那儿,就是让她将自己屈死的消息带给佟大人……”景宁眸光闪烁,淡出一抹若有所思来。
然后,他接近,她后退。
这一日,京城大大小小的店铺都没开门,街上也没人,辰时一到,东华门朱红的大门被打开,皇室官府倾巢而出,站在一侧恭迎皇后梓官奉移出城。
隆科多见遮光景,更愕了,随侍多年,从没见过万岁爷对哪个女子上过心,不由就想起自己的妹妹,眸光黯淡了一下。
甲胄悭锵,惊飞了院外闲落了一地的雀儿。
“皇上也不能由着性子来……”她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他凑近她,好说话,他抿了抿唇,有些不情愿,还是弯了腰,又觉得不舒服,索性将她抱起来,自己坐下,让她坐到自己腿上。
他临走前是怎么说的,让她好好照顾自己,结果还是弄成了这个样子。
景宁点点头,“没足月就生下来了,太医引产,索性是保住了。”
景宁捂着心口,目光游移不停。
东珠眸光黯淡地朝她点了点头。仙蕊殷勤地将她搀扶到西侧,再抬头,正碰上了迎面而来的景宁,目光相触,仙蕊愣了一下,转瞬牵动唇角,漠然笑了笑。
跟在圣驾边儿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哪见过出门在外,还要向宫里某个妃嫔报备行程的。小禄子块马回来交代的时候,还以为是耳昏听错了。看来,万岁爷是真上心了。
“哀家觉得,还得是让她回那建宁公主府去,多派个人看管着就是了。反正额驸都就地正法了,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掀起多大的浪!”太皇太后说罢,抬起脸来,瞧着景宁。
这话说进了李德全心坎里,抬眼瞧着,眼鹿一抹精光一闪而过——在后宫打滚这么多年,过人无数,东息六官,花开花谢,他是见过大场面的。知道如今的宫里头,各处的娘娘们哪个见了他都是点头哈腰,尽量做到礼数周全。可巴结讨好,谄媚逢迎,却皆是冲着那内务府总管的头衍而去,偏他生平最厌烦那装神弄鬼的,对谁都淡的很。唯独承禧殿这头儿,万岁爷似有似无地惦念着,连他这个奴才都跟着时时照拂。倒也打心眼儿里亲和一分。
一瞬间的疼痛,要命的疼,景宁翻手将图佳的胳膊死死扣住,用了死力用身子去撞她,突如其来的力道让图佳脚下不稳,一个踉跄,两个人同时掉在了地上。图佳翻身将她压在地上,抬起手就想朴上第二刀,却不防秋静拼命地冲过来,一头将她撞得老远。
蓦地,他低沉地问出口,或许不敢,或许执拗。
景宁虚脱,九死一生后一阵力竭昏眩。她勉强睁开眼皮,费劲地看了隆科多一眼,须臾,似乎抬起手想说什么,却未等开口,半个身子就委顿于地。
太皇太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倒是个知进退、守本分的人。俗话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远刚怨,近则不逊,放到这宫中妃嫔身上就是再恰当不过。难得,眼前儿还有个懂分寸的。
“贱婢你竟敢维护她们!”话音未落,扬起一脚就将以菲踹了出去。还不解恨,又补上了狠狠的一脚,踩在肋间,直到以菲惨叫着呕血,也不杜脚。
六月十三,难得一日凉爽,景宁请了旨,带了太医院的院判胡德清去符望阁给董福兮及小公主诊脉。
她什么意思?恭候……怎么, 难道真是像她想的, 太皇太后特地将她和额驸召进宫,就是要趁着他们毫无防范,施行软禁,毒杀——可不对,皇上不在官里,慈宁宫里尚没有主事的人,单凭一个小小的贵嫔,凭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鬟,就要动她了?不说她没这个资格,就算要动,拿什么名头动她!
佛龛有灵,或许会将因果孽缘一一清算。可昔日投毒、咒害她的人皆在场,那死后化作的一缕枯魂,怕是早随着缭绕香雾散了吧。这便是后宫,只有活下来的人,才能笑到最后。
遥远的天边,暮色渐渐地变成了绯红色,夕阳西坠,瑰色的晚霞布满啦整片天空,天地间都笼罩上了一层温暖的橘色。
这便是她的良人。
太皇太后谋定而动,制其先机,联合内大臣佟国维破败了额驸阴谋,终将其绳之以法。后, 采纳采纳诸王大臣之议,将额驸及其子于京师处以缓刑。
“和硕恪纯长公主图佳,淫|乱宫闱,并意欲对太皇太后不轨,犯上忤逆。奉太皇太后懿旨,将其关押至大理寺候审,”景宁缓缓地将以上的话说完了,才下了旨, “来呀,将这一干人等拿下。”
夏日的太阳狠毒,晒在地上都能将花草烤蔫了,跪在大日头底下不到半个时辰,这面皮就晒得发红发潮,苍白的唇色,病怏怏的,唯有一双小鹿似的眸子,盈盈闪动,流动着泪光。
李德全看了她一眼,也是满腹牢骚没处发,就像倒豆子一般都倒给了她,“你是不知,万岁爷让小禄子回来一趟,别的没交代什么,倒是十句有九句都在说你家主子。老奴也是眼拙了,跟着万岁爷这么久了,都没瞧出这心思。”
“老奴给公主请安。”
难听的咒骂,堆砌了强硬的气势,却是外强中干,不堪一击。
“那个‘假驸马’最后有什么消息么?”
那加重的力道,让景宁冷不防地吃痛,下意识想要挣脱,却被他越发拽住。“如果朕说,不查,更不会去深究这其中缘由呢?”
玄烨也不再逗她,眯起黑眸,转头看向隆科多,道:“派去南疆的人回来么?”
忽然一阵打闪,惊雷乍起,碎裂开了半个天空;闪电,将殿前的地照的雪亮,也同时照亮了那站在门槛内侧的人——
可那图佳口口声声要为他讨命,这个“他”……
入了宫门,她一辈子都是这宫里头的人。今日过后,在往后千千万万个岁月里,她也不会脱离那纷纷扰扰的争斗,勾心斗角,虚与委蛇,信手拈来的心计和手段,皆是为了在这宫里头更好的活着。这是她的命,也是每一个宫闱女子的命。
那南三所看守何其严密,慈宁宫遣去的都是心腹之人,深谙 后宫手段,如何就能一时松懈,将人给看跑了!必定是个有足够分量的人,使了银子,动了人脉,费尽周折,才将那图佳从南三所弄了出来。
那夜,图佳进承禧殿多久,他就站在雨里头多久,直到身上的官袍被雨水浇得湿透,脑海里,还总是浮现那日在寿安宫内,她笑若春|水般的模样。
能说什么呢?图佳的事,尘埃落定,从此不能再被提及。就算她知道当时是仙蕊让人将公主放出来,再将她领到承禧殿,挑拨,谋算,才致使发生那次险些让她丧命的意外。景宁也不能说什么。
敢在禁宫大内行凶,有十颗脑袋都不够砍得。都道他当真是不忍心动那嫡亲的姑母,最近上折子求情的夜不少,可他是真有杀心了——意欲祸乱宫闱也就罢了,还伤了她,实在是其罪当诛。
“朕的手,未净过,”他说罢,笑着瞄了一眼盘盏内的蛮枣儿,“可朕又口渴了……”
仙蕊冷眼看着图佳的反应,唇角挑起了一抹残忍的弧度,股惑,轻笑:“冤有头,债有主。等入了那阴曹,姑姑可别找错了人才好……”
“除了小腹那一处窟窿,身上倒是没别的伤了。”
景宁笑着取了一枚蛮枣儿,搁置在那雕花小瓷碟里,推到他面前,“臣妾哪儿敢让皇上伺候呢,不过是给那小太监一个台阶下,皇上却要反过来挤兑臣妾。”
景宁脸一红,伸手去推他,又使不上力气。
宫婢们看得失了神,苏嘛拉姑仔细端详了一阵,笑道:“久不见额驸,要不是这双眼睛,老奴都有些认不出来了。公主和额驸赶块进去吧,别让王子等久了。”
——比起那些胎死腹中的皇子皇女,那孩子,不知要幸运多少。
驻足翘首的瞬间,忽闻轿子里传出了一个细腻磁性的嗓音, “公主为何这么久?”
“可纯妃娘娘却是个精明人,玉牌到了她那儿,便如泥牛入海,佟太妃想要传出去的消息在延禧宫就戛然而止了。”景宁很容易就将前因后果,一一猜了个通透。
“住手,你住手!”秋静在景宁怀里尖叫,惊慌地看着匕首悬到景宁头顶,想挣扎,却被景宁死命地抱在怀里,动弹不得,只能恐惧地看着那血刃刀尖狠狠地刺下来——
景宁赶忙会意的伸出两指,将蛮枣儿挑起,可又忽然记起了在承禧殿院外,她喂给他青梅时的样子:指尖濡温的感觉仍在,她一想起他的舌尖粘吻在自己的指肚,脸儿一烫,慌得又将那蜜枣儿丢回了盘子里。
景宁走过去朝他二人敛身揖礼,隆科多愕了一下,转瞬向她也行了个礼。
等再醒来,已经过可酉时,桶里的水早就凉了。
假驸马死了,被折磨死在了囚牢;真驸马也死了,械送刑部,最后死于绞刑。
“公主将一个形似额驸,却并非额驸的男人带进这宫闱来,不是淫|乱后宫是什么……”景宁唇角噙着笑,挂了淡淡的嘲意,眸光莫测。
“好好的,朕也没罚你,哭什么!”他皱了修眉,伸出手来,一把抹在她的脸颊,粗粒的大手刺刺的,刮得面皮直疼。
远处,霞光满天。
“宁贵嫔,别来无恙啊!”图佳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一张脸破碎的脸,满是伤痕,殷殷痕迹,却并不是血,而是猩红胭脂打翻在了额上,顺着眼角眉梢,一滴一滴,淌满了脸颊。
“皇上驾临,臣妾有失远……”
景宁一震 “自杀……”
偌大的官殿,霎时,变得寂静一片。
这个时辰,他应该刚下了早朝,可却让李德全早早地去了承禧殿,将她招来。之前李德全没说什么事,之后也只是将她领进暖阁,备好了香茗点心,并留了一个小太监伺候。往常会有外臣来暖阁与他谈论国事,景宁从上会在这儿病倒,就再没来过,就是生怕遇见朝臣不好看。
“哇呀”的一声, 门忽然开了。
临死前,没有不甘,甚至是没有一丝的挣扎,唯一挂念的,期翼的,却是她的妹妹。
若是让皇祖母知道,定是以为他疯了。
景宁想着想着,嘴角不自觉就勾起了一抹弧度。
“皇祖母,佳儿这儿倒有个方子,对风寒之证最管用了,佳儿这就拿给您。”图佳说着,端着的茶杯都没来得及放下,就欲往屏风里头走,却被瑛华一把拦下了。
景宁的身子左蹭右蹭,身上疼得厉害,偏又那整个神智都是昏的,不知是喝了迷|药瞪了,还是被他揉搓得,只想开口说话,可未等她张嘴,一应话就悉数被堵回了唇里。
就在短短一个月前,她也曾是那华而府邸里的娇花嫩蕊,众星拱月,尊贵奢华,可就是眼前这个人,亲手毁了她的一切!
隔几日得了闲,景宁便去北五所探望董福兮。
迷宫殿是专为吊唁而设的,清净荒僻,却正好成了君臣密谈的最佳之地。
皇后的灵柩就放在寝殿正殿中央,罗汉床上,安置着红缎子坐褥和靠枕;灵桌上覆着素底绣花桌帷,供着的是香炉,一对蜡扦和一对白玉灵花花瓶。
后宫三千,佳丽如云,独宠一人不过是个传说,可那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却当真只眷恋一人。别说是后宫妃嫔不信,太皇太后不信。就连隆科多,也不能够相信。于是他问了,也许是问了那高贵的妹妹,也许,是为了……
景蒂宁魂飞魄散。一瞬间 心险些从喉中跳出。
——她亲手将一个祸根埋在了自己身边。
宫人们领旨,只当她是不喜这味道。
巳时,景宁正坐在东暖阁的敞椅上,望着窗外缤纷花树,出神。
“别以为扯开话茬,朕就会饶过你!”他使劲拧了一下她的鼻子,横在腰间的手臂倒是极轻的,极轻极轻的掀开她的里衣,顺着那香软馥郁的肌肤,亦步亦趋,夋巡摸索,攻城直上。
“京城到巩华城要经过一段荒凉山脉,易守难攻,车队行至山脚下,那一处弯道便是这棋盘上举足轻重的‘劫子’,敌我双万恶战的焦点:臣担心,若是将南岭精锐全数派到京畿营来,届时,皇上的安危……”隆科多自有忧色地抬头。
釜底抽薪,再没有比这更高明的了……
“那皇后娘娘的事……皇上还要去查么……”她不确定地抬眸,目光中含了一抹复杂,幽如夜泉,让他有一瞬的怔忪。
送葬的队伍中,八旗兵勇在列,文武百官在列,皇亲国戚和宗室觉罗的队伍亦在列,车轿连绵不断,整齐划一的随着棺椁前行;内里还夹有大批的和尚、道士、尼姑、道姑和喇嘛,身着法衣,手执法器,不断地吹奏、诵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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