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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娇百媚

作者:水未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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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顺水推舟

第十九章 顺水推舟

“尔芳,为了一个旁人,值得么……”
今年选核的时辰晚了些,往常总要赶在上元节之前,等尚仪局和尚功局的嬷嬷们教习完毕了,已经到了四月初。
她是尔芳拼尽生命也要眷顾的妹妹,所以她本是希望给她一个最简单的身份,或许,在这宫里头,就可以过得平凡些。可正如荣贵人说过的,进了这宫,便没有不相干的人……
佟国维是内大臣,太皇太后可以恩威并施;隆科多是理藩院重臣,自有皇上游刃有余。却还仍不及一个纯妃,父子之情,兄妹之情,体己情深,但说无妨。可皇上和太皇太后许下的,却不仅仅是加官进爵而已,尤其,是对佟佳·仙蕊……
细腻瓷片,触手一片温润;景宁品味着她的话,不由轻轻笑了。
再见尔芳的时候,是在承禧殿后的梅园里。雪依然下得很大,满天满地的鹅毛大雪,飘飘洒洒,落在那胭脂花苞上,落在红蕊花芯里,薄薄的一层雪白。
“作何用?”
身侧有清亮的女音响起,如珠落玉盘,清零脆响。不用回头,就能听出是马佳·芸珍那冷嘲热讽的怪异调子。
太皇太后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这女子,模样周正,倒是有几分面熟。
原本唏嘘不已的心绪被他这么一搅和,如红炉点雪,彻底烟消云散了;景宁笑了笑,又想起上一次他问同样的话的时候,脸不禁就红了红,耸肩,打趣,“那就以身相许呗!”
以菲泪眼朦胧地点头,复又磕了个头,怯懦泣诉:“求皇上救救奴婢的姐姐……”
赫舍里皇后性子不好,不喜欢那些冶艳妖娆的花草,唯独对紫薇花情有独钟。
“太皇太后,臣妾……认罪。”
“尔芳,你是本宫身边最贴心的丫头,或许今日是受了什么人的挑唆,才一时糊涂……本官,不会怪你……”
景宁叹了口气,颔首,几分无奈,几分落寞,“我亦是包衣出身……”
太医们平素给皇后娘娘诊脉都极是保守,生怕出了什么岔子,可有太皇太后的属意在前,如今又有皇上的交代,放开手脚,倒也敢下针,敢用药引了。
“可你今日又欠了朕一份人情,”他敛着黑眸,笑眯眯地看她,“要怎的谢朕?”
“是……公主与娘娘说,太皇太后可能怀疑是钮祜禄皇贵妃所为……才让奴婢将那娃娃径自送到了承乾官去……”
景宁咬着唇,摇头。
打开门拴,唯有她一人进去。秋静在外头等着,顺带手,将带来的暖酒和香酥鸭孝敬给宫正司的这两位官人。
就算不吃了,她不敢让内务府总管等啊……
景宁也笑,暗里惊心她心思之深沉:“娘娘看得如此透彻,那臣妾就不拐弯抹角了。倘若,娘娘能施以援手,莫说是出着南三所,就算是将来晋封升迁,亦不是难事……”
等他津津有味地品味完了,景宁的双颊已经红得滴血。
外面的天还是亮的,微微迷蒙,连下来很微弱的阳光;东面的天空中阴翳着一团乌云,笼着高楼殿宇,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下雪。
这佟国维和隆科多便是纯妃的父兄。佟佳·仙蕊被贬谪进南三所的一刻,太皇太后就即时召见了佟国维;他是两代老臣,又是孝康章皇后亲弟,与皇室关系自是比旁人更近一层。太皇太后许久不理政事,能得她亲见,算是最高的恩宠。
“宁贵嫔这消息可真灵通呢,”芸珍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姐姐也听说,那婢子原和妹妹是在一个宫里头当差的,可这眉眼高低,就远没有妹妹会看了。要不,也不能惹得我不高兴。如今死了,倒是干净!”
以菲颤了一下,泪眼婆娑地去看她,只一瞬,便失声痛哭。
角亭内没有多余伺候的宫人,以菲跟着秋静从寝殿内走出来,远远地就看见了那抹明黄清俊的身影,坐在方圆石凳上,恣意,温雅,迷离得仿佛融进了风里。
“奴婢已经入宫五年了,也从钟粹宫出来的,先是去了储秀宫伺候皇后娘娘,后来,又被派到了怀恩殿。”入宫这五年,看惯了那形形色|色的争,五花八门的斗,从一个主子那儿,被遣到另一个主子身边。她早已倦了。
“怎么了……”
天空中,开始飘起了浙淅沥沥的小雨,院子里的方砖,都被浸湿成了一片暗灰色。
“还敢提上次,这回给你留个痕迹,下回再敢坏朕好事,可不轻饶你!”他说罢,煞有介事地捏了捏她的鼻子。
她小声地讨饶。不知为何,他很在意她是包衣出身的事,以前尚没有,后来却越发明显了;在他跟前说说便罢,偏不能去和别人讲,更不准旁人提起。尽管,自己本就是旗下人的包衣。
暖阁内,升了炭火。
“你说,要朕为你做主?”
景宁见他慌慌张张地往这儿跑,心里就是咯噔一下。能让一贯镇定的李德全都着了慌,定是什么要紧事儿,形势严重的要紧事儿……
“尔芳,这儿虽然是怀恩殿,却有太皇太后为你做主,且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与太皇太后说出来吧。”章佳口阿敏温着声音,低低地催促
更没人在意。
景宁这下算是知道得罪他的下场了,偷眼看了看身侧的秋静,依然是垂首静立,可那上扬的嘴角,透露了一抹忍俊不禁;身后,以菲早已羞红了脸,刘海儿遮住了眸光,不似在笑。
接生嬷嬷满手的血,鬓角凌乱,额上汗水粘着发丝,也不修整,只将胳膊胡乱在衣裙上擦了,就欣喜若狂地跑了出来报喜;在场诸人听言,无不松了一口气。
“宁嫔为何如此笃定 本官一定会插手?”
故而转眸,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皇上不是信不过臣妾吧,臣妾好歹也是钟粹宫调|教出来的,对宫中规矩是轻车熟路哪!”
这样的天气,乾清宫那边一般是不会召妃嫔侍寝的。可后宫发生了如此大的事儿,自然将皇上都惊动了。不消半日,宫里头就已经传了个沸沸扬扬,不需李德全特地去打听,早有好事的小太监,一五一十地通报了,李德全再禀报给他,于是,今夜又轮到了她侍寝。
唯有景宁轻笑不语,只走上前,将地上那素纹暗彩的绸缎捡了,然后,轻轻交到了低垂着臻首的婢子手上。
“不就是个镶白旗的包衣!”芸珍不以为意地冷嘲。
桌上原封未动的红漆食盒,隔了半个时辰有余,里头的晚膳该是早就凉透了。
早膳过后,景宁坐在那小亭里纳凉。
尔芳颔首,又拜:“奴婢知道。”
明明让秋静去敬事房报了备,说她天葵来潮,不宜侍寝,怎么还是她?真是怪了……
成福宫里的确有一个叫冬纯的宫婢投井自杀了,据说是不堪辱骂责打,寻了短见。
他陷入了沉吟,半晌不语;景宁却当他是一时难以接受。毕竟,佟佳,仙蕊一贯摆出的,是醇厚和善的样子,体贴,懒言,谁不愿意去亲近,不会去喜欢呢。
景宁操着手炉,踏着满地积雪,亦步亦趋地走进二进院。眼见那窗纸破烂,冷风嗖嗖的往里灌,看样子,是够冻人的了。
那冬纯何其无辜,几经易主,却没一处好呆,到头来,还是被折磨死了。
待两人又落了座,早有冬漠呈上一盏粉底茶杯,里头沏了新茶。他端起,凑到唇边,轻抿了一口,“余香袅袅,这茶倒是很好。”
景宁心里咯噔一下,有一瞬的惊疑;可看那神色,却又不像是在诳她。
李雅是吃过她苦头的,上次因为姜珥挨过的一耳光,记忆犹新,此刻听她问起,也不敢置喙,无不战战兢兢地回答。
此话一出,在场诸人一片哗然。
寝殿内,精致的琉璃盏璀璨明亮,摇曳的烛火,照亮了女孩儿怯生生的脸,一双如小鹿般动人的眸子,晶亮,慌恐,生生的叫人怜惜。
纤细的指尖,被那滚烫濡温的舌一寸寸的包裹,吮吸着,轻咬着,仿佛要将酸甜的味道一点一点尽情品尝。
太皇太后甚是了解这位公主,叹了口气,也不忙着责备,反而将视线转到兆雅身上。
瑛华点点头,用眼神指了指她手里的绸缎,“这布料,是从何处得来?”
赫合里皇后要临盆了,算算日子,也刚好是这个月。
——原带着的银针早被拔去,娃娃身上的衣裳也被扒得散乱,内里露出稻草肚肠来,破破烂烂,倒是腰间系着的素纹暗彩的缎带,虽被磨出了线头,却还算周正。
“朕忽然不想去了…… ”他一本正经地板起脸, 见她偷瞄过来目光,心下莞尔,面上却愈发正经,“朕要爱妃出谋划策,爱妃左右推搪,也不给个意见;就算朕去了, 也拿老祖宗的懿旨没辙不是!”
宫里头的人,公认纯妃与皇后最是交好,可谁能想到,这里头竟藏着虚与委蛇、笑里含刀的猫腻……
尔芳低垂下眉睫,笑得淡若烟云,风一吹,便散了,“奴婢的妹妹也是苦命的人,若是以奴婢一条命,换妹妹一世安然,足矣。”
“耶你是想说,皇后呕血,是本官自己的事!”
太皇太后辅佐四朝,有着最高的政治手腕,可对待这位内大臣,却仍谨慎上心——京畿重地之防,关乎大清百年基业,而这佟佳氏的父子,就是那极关键的人物。
“嗯,”景宁顿时松了口气,走上去,将那灯盏点的更亮些,“是太皇太后的旨意。”
出尘往死里挣扎,却抱着,往台阶下带;正好经由景宁身侧,蓦地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死命地攥着,那尖细的指甲抠进她的肉里,死也不撒手。
“奴婢卫氏·以菲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难得画了宫妆的她。今日竟是格外的脱俗。
“不,”景宁转身,微徽摇了摇头,“皇上看得比臣妾更透彻。”
太皇太后洞悉之时,皇后就已病入了膏肓,于是,两害相较,取其轻。
“劳烦李公公了!”
窗外,又下起了雪。
尔芳很平静,唇角含着一抹笑,如水,如烟,如尘,淡淡的,轻轻的,迷离了如百年的寂寞,不答,反问道:“主子也是从钟粹宫出来的吧……”
入目的,是一袭翡翠碧绿:
无功不受禄,更何况还是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到底是自己疏忽了。
黑眸有一瞬的凝滞,转瞬,他整个人都冷了下来,薄唇轻启,一字比一字让人冰寒彻骨,“务必保住皇后的命;同样的,要不惜一切代价,保住皇后肚子里的孩子。”
“万岁爷,出和_图_书大事儿了,出大事儿了!”
景宁听言,心底就是一突。
小太监不管她是不是储秀宫的红人儿,只管李德全的命令,见她顽固,索性下了狠手,左右一扭她的胳膊,“咔吧”一声脆响,出尘“啊”的一声惨叫,便软趴趴地松了手。
李德全满脸堆笑,也不推辞,进了寝殿,才笑呵呵地道:“万岁爷可说了,若是晚一些,怕宁主子又不知道去哪儿了,特地让奴才早早就来接您。索性,奴才没扑个空。”
这时,回廓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顺着声源看去,竟是李德全满头大汗地跑过来。
景宁哞光一眯,将手中的檀香木骨小伞杵到地上,转瞬,轻轻一笑:“荣姐姐可知,那冬纯的出身么?”
她故在最后那几个字上,加了重音。仙蕊挑了挑眉睫,却是神清气闲:“那你当真是有心了,也替我多谢皇上,多谢太皇太后。”
佟佳口仙蕊正跪在地上,等了个把个时辰,此时,膝盖以下麻木得仿佛有一千只蚂蚁再咬。
“先带下去上药吧,身子伤成了这样,也是不能沾水的;秋静,你去准备一套干净的衣裳来。”
“太皇太后……”
景宁看了一眼桌上未动的盘盏,吩咐秋静一并撤了,“那这就走吧。我准备准备,李公公稍等片刻。”
进来那人,穿的是一身墨绿色宫婢装。
阿敏心上着急,猛朝着景宁使眼色。景宁却恍若未闻一般,却是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右侧的瑛华。
四月初十那日,钟粹宫里的气氛不同寻常。
这么说来,她入宫两月有余,一直就在内务府通铺那儿……
她不好多言,只能顺着他的意思来,却殊不知,这话听在旁人耳朵,就如那喝了酸醋的小媳妇,自怨自艾,却偏要违拗了心思,将夫婿往外头推。
“蕊儿,你可有什么话说?”
也不知上次她使了什么狠劲,就那么一掐,竟留下一大块又青又紫的印子,半个月都没下去。
她早已从他怀中起身,而他也没栏着,只一并站了起来,走到石阶前,扶着朱红亭枉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那女子。
“这是……”
景宁笑语晏晏,那话,却如一柄利刃,一直戳进了马佳·芸珍的心窝里;
那储秀官的二进院里,栽满了郁郁葱葱的紫薇花树,夏秋时节,皇后最喜欢拿紫薇花泡澡,每次撒下不多的花瓣,香汤沐洛,极是畅然。可在那角落缝隙里,却参杂进了不多的夹竹桃,一样的颜色,相似的花朵,却是一种杀人的毒药。
可……
景宁缓缓地转身,逆着光,正对上他深邃的黑眸,复杂,落寞,狠辣,决绝……一霎那,她在那眸中看到了穷尽一生都难以眼见的情绪。
尔芳,以菲……
景宁不动声色,朝身侧的郑玉微微示意,郑玉便从她手中接过那布料,一并递给了瑛华,再由瑛华转呈给了太皇太后。
若是在沐浴时,参杂进了稍许的夹竹桃花瓣,一时三刻,不足以要人命,可日子久了,就会让那身子愈渐衰弱,直至衰亡。
“不是旁人,”尔芳抬起头,清眸绻绻,平静而恬淡,“她是奴婢的妹妹。”
话未说完,不妨腰间猛地一阵剌痛,她“啊”的叫了一声,才发现,是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她笑着从盘盏里挑了一颗蜜饯儿,喂到他嘴里,“皇上还是吃梅子吧!”
“纯妃娘娘,臣妾来,是代表皇上,代表太皇太后来探望您的!”
景宁有些无辜,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更猜不透他缘何如此反常。他竟然和自己打趣……好端端的,还注意起她的衣裳了,往常,他可从不关心妃嫔花枝招展的衣着的。
储秀宫寝殿内,响起了一声一声凄厉的女子惨叫;
珠润脸庞,温着一抹浅淡,如脂般温醇;
嘴角勾起了一抹好看的弧度,他的唇紧贴着她的耳际,仿佛情人间窃窃私语的呢喃,却又在她的腰间,恨掐了一把,嘀咕,“又提!为了一个下人,就敢落朕的面子。”
芸珍咬咬牙,始终是不甘心,却,还是小声地,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若是宁嫔愿意帮衬,妾以后,定以宁贵嫔马首是瞻……”
“当初,尔芳之所以一力将所有罪名承担了下来,便是因为太皇太后答应她,让以菲进宫来当侍婢。”景宁低下头,缓缓道出始末,“她该是在慈宁宫的,可收一个没经过教习的婢子,又太唐突了。”
景宁从善如流,也抿了一口,笑道:“皇上说的是。”
此刻, 不仅是佟佳口仙蕊就连坐在花梨木敞椅上的图佳亦是一震,隐在绣花衣袖下的手攥成拳,她惊愕地瞪着那婢子,整个人都懵了。
“很甜。”他煞有介事地咂咂嘴,黑眸流彩亮灼,伸手也捡了一颗梅子,凑近她的唇瓣,“要不你也尝尝?”
以菲呆了一下;
吴玉是慈宁宫派去照料小公主的,专管日常膳食;本来大家相安无事,可马佳·芸珍非要嫉恨自己当日将小公主强行抱走的事,就算后来又抱回去了,依然是不依不饶的。想她无故折磨冬纯,也是因自己的关系而迁怒。
又招来内务府的宫人,在那小册子上一一查过了,不由微微蹙了眉头。
本来,宫里头死个人就不算什么,更遑论是个卑贱的奴婢;可她死了,很多事情,也跟着烟消云散了。就比如,诅咒皇后娘娘的那一对巫蛊娃娃。
这便是后宫的女人,百般手段,千种算计,步步花开妖娆,步步暗藏玄机。这识人与认事的本领,早已淬进了骨子,修炼成精。谁说恼羞成怒之后,就该横眉冷对,撒泼怒骂的呢?那是市井泼妇;宫里头的士子,深谙的是筹算智诈之道,讲究的是斯文雅致之举。就算果真光火了,亦要做出一股从容淡定的皇家味道。
还未等太皇太后开言,图佳腿一软,慌不择路地跪在了地上,“皇额娘,是佳儿糊涂,可佳儿也是听宣贵人说的……”
初夏的时节,池塘里的荷花都开了,满园阳光明媚,却不刺眼,柔柔的洒在那翠碧的荷叶上;暖风拂过,晶莹剔透的水殊轻颤,滴入水面,揉碎了一池粼粼的金色。
“你是哪个宫的……”
近在咫尺的梅子,都快贴在她唇瓣上了,景宁违逆不过,只得张开小嘴,飞快地将那梅咬了下来,吞入腹,连嚼都没嚼。
以菲该是从入宫就在杂役房,两个月,是被打怕了……
杂役通铺那样的地方,本就不是人呆的;尤其,从辛者库出来的罪籍,比起宫里头一般的宫女都要低贱一等。那里的婢子素日除了挑水砍柴,做针线活计,还要伺候那些年长的嬷嬷——洗脸、梳头、洗脚、洗身子……一天要拎十几桶热水。通常从晨熹做到深夜,还要时时受责打,受辱骂。
“是纯妃娘娘让奴婢从官外找回来的。”
话毕,众人又是一阵惊愕。
“其实,皇上不妨多等上几日……”
昏暗烛火,照亮了那张珠玉婉约的面庞,饱满额角,皎皎如月。一双纤度和侬的柔荑,交挽在双膝上,也就是这双手,亲自扎制了那骇人的巫蛊娃娃。
太皇太后顿时沉下了脸,一甩手,将那料子仍在仙蕊身前,似十分失望,又有三分的难以置信。
明明是救衍威胁的话,从那喉中发出,却宛若杏花春雨,丝丝入耳,迷诱股惑出了牵动人心的体贴和宽容。
景宁点了点头。
奔过来的出尘,储秀宫最得宠的一个宫婢,她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朝他磕头。
卯时一过,穿戴整齐的宫女们,经由李嬷嬷领着,规规矩矩地站在二进院的后院;内务府的管事则怀揣着小册子,候着各宫的主子来挑人。
酉时,他正好在暖阁内批阁奏折。
尔芳没直接回答,却沉声道出了一件事情来:
马佳·芸珍本就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再加上性子骄横跋扈,竟生生将那冬纯折磨死了;但,却不仅仅是因为厌恶而已……
仙蕊哼笑了一声 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在这儿?”他故意暧昧地看着她。
当天地间都静止的时候,忽然,一阵婴孩的啼哭,打破了这样的死寂——
以菲的头垂得低低的,攥着衣角,手心里潮湿一片。
尔芳没有一瞬的犹豫,只轻轻地颔首,敛身再拜,“奴婢心意已决。请宁主子成全。”
太皇太后也曾说,太医确诊,皇后身上的毒该是被什么东西刺|激诱发,长年累月,毒蔓延在了血液里,一点一点累积成了不治之症。尽管,钮祜禄皇贵妃也对赫舍里皇后投了毒的,可那计量药性,远不及夹竹桃来得凶猛毒辣。
仙蕊也不拒绝,将那大氅紧紧裹在身上,又喝一口景宁递过来的香茗,暖气入怀,驱散了透骨的寒意。
景宁见他日光怪异地盯着自己的身上瞧,顿时就心虚了,下意识地往自己身着上瞄,左看古看,却都瞅不出一点儿不妥来。
瑛华还算镇定,轻咳了两声,等妃嫔们安静了,才又道:“那巫蛊娃娃,可是你放到承乾官的?”
她是宫妃,入了后宫,讲究的是肃穆妇容、静恭女德,除了床第之事,御奉君主,从不敢媚上邀宽、以色侍君。因在先帝时期,董鄂一妃专宠后宫,结果酿成祸患,太皇太后慎以宫人美于色,便是薄于德;皇后素来也不喜冶艳女子,以至于后宫争宠,一向不敢在情欲淫乐上面太过放肆。
景宁的小腹挤在桌子上,想挣脱,可碍于旁人在场,只得硬挺着;半晌,实在撑不住了,挤给他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皇上,臣妾知错……”
外面的雪渐渐地停了。
她若有所指地笑道。
“不好了,皇后娘娘血崩了……”
她是怕了这宁嫔了,眼看着人证就要临阵倒戈,还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要知道若真被这纯妃脱了身去,往后,可就要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了。
可她习惯了维持那懒言敦厚的性情,再难忍,也会忍着;因料定了那宁嫔查不出什么,就算其他妃嫔落井下石,总有太皇太后心明眼亮。只要忍过这一段,往后,便是各凭本事,走着瞻了。
可终是不放心,顿了一下,她轻声道:“皇上,那婢子未经过钟粹宫的教习,又在杂役房吃了不少苦。等再过段日子,她熟悉了宫中规矩,臣妾就会将她送到慈宁宫去伺候太皇太后了。”
“你到底还是来了。”
“不相干https://m.hetushu.com.com?宁贵嫔这话说得可真动听!”芸珍瞪着通红的眼眸,半是委屈,半是愤恨,咬牙道,“进了这宫,就没有不相干的人;容宪才多大,她又招谁惹谁了?不也一样被算计被谋害!是我招子没放亮,若是知道那贱婢竟和吴玉有亲戚,会让她去投了井!”
熟悉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仙蕊瞳孔猛地一缩,整个人如坠冰窖。
这时,寝殿门再次被拉开,却是一个中年模样的太医惶惶地跑了出来,奔到轿子前,如丧考妣一般跪倒在地——
景宁低着头,没看到他的目光,兀自规劝道:“那皇上可要与太皇太后好好说呢,在怀巴殿,众妃嫔都看见了,证据确凿,若是贸贸然就被放了,传了出去,怕是不好……”
“爱妃这是在挤兑朕!”
景宁明白他指什么,心里千回百转,想开口,却无言以对。
瑛华早前就得了太皇太后的属意,细节脉络,摸得门清,又见景宁点头,知道该她上场了,于是,即刻走将过去,一句一句,审得极是干脆:
未等他开口,寝殿内,蓦地,传出了一阵恸哭声。
景宁笑着往那杯盏里添了些茶,“可皇上说的那婢子,却是太皇太后派人送过来的呢……”
他修眉挑了挑,转瞬,玩味地瞥了她一眼,“也不知道是谁,先巴巴地去钟粹宫寻人;没找着,又打发了人,见天的往浣衣局那边儿跑……”
深邃的黑眸冷冽而幽晦,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地上的女子,仿佛在看一只卑微的蝼蚁,眼底,没有一丝感情。明媚的阳光洒在那白衣锦缎上,泛起一抹刺眼的白,景宁却感觉那是冷的,让人生生地寒颤。
“可都定妥了?”
瑛华将小姑娘送进承禧殿的寝殿,冲景宁欠了欠身子,便转身离开。
院子里,轻悄悄的,静得只剩下了脸红心跳。
“所以,你认定本官必要将视线引到旁处,这才将钮祜禄皇贵妃推出来,给本官当箭靶!”仙蕊眯着眸,眼底含笑,却是阴森冰冷,没有一丝的感情。
见她无所适从的窘迫样儿,他越发开怀,黑眸如星,晕出一抹亮灼的华彩,“下次别穿绿的了,不适合……”
康熙十三年二月初八,钟粹宫迎来了新一批进宫的宫女。
“你叫什么名字,抬起头来说话。”
“朕的手可举半天了,爱妃也不捧捧场……”
肩膀微微颤抖,额上亦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景宁冷眼看着马佳·芸珍惶惶不安的样子,轻轻一叹:“所以呢,何必要做得这么绝?姐姐就算想撒气,也没必要迁怒旁人,更何况,还是个不相干的……”
这宣贵人倒是十分镇定,明媚娇颜,几分靓丽,己分无辜。待行了礼,才轻声道来:
“皇上,下人们都看着……”
景宁眸光一滞,果然,凡事只要经过了内务府,就绝对瞒不住他。
南三所不是个好地方。太皇太后也不过是想压制拿纯妃几日 不会当真一直关着她的。再等几日,或许,就会放她出来了……
“尔芳,纯妃娘娘是有这个本事,可你最了解你家主子,你觉得,她会帮你么……”
——她是想帮她,帮她处理掉吴玉。
周尔清和郑玉面面相觑,都听出这话中有话,却无一人敢去接口。
尚服局掌管后官服用采章之数,一应布料,皆有尚服局女史登记造册,从局里派送给东西六宫的料子,每一匹都有详细记录。而宫外流入的就不同了,芜芜杂杂的,难以查核到十分精细。各官妃嫔惯赁好东西,哪里肯动外头的凡品,倒是有些个婢子,不守规矩,将官外的东西带进来,躲过了尚服局和宫正司嬷嬷的眼睛,却净做些个见不得人的物件。譬如,那诅咒人的射偶人。
可她如何那么肯定,自己就一定会动心思……
景宁的手臂骤然一痛,竟是连着心,也跟着闷闷疼了起来。
秋静将以菲带走了,再没有任何挣扎;景宁抚着廊柱,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由得想起两月前,她刚到这儿来时,那惊慌怯懦的样子。
酸得倒牙。
景宁的脸瞬间垮了半边儿,垂了眸,却犯了嘀咕,“皇上怜香惜玉,却要臣妾来担罪名。这次是, 赏赐赏灯时候也是……”
那一日,延禧宫一个叫卫氏·尔芳的宫婢上吊了;
景宁笑容有些僵,这准是他故意拿上次先去慈宁宫的事情寒碜她呢;
仙蕊太了解身边这婢子,外冷内热,向来是个软弱可欺的王儿。倘若没了她的帮衬,凭那块料子,就想定她的罪?她仙蕊在官里头几年了,还没见过这么便宜的事儿……
芸珍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她,“你想帮我?”
角亭外,那些站在院中央的,都是八旗包衣人里刚满十三岁的女子。能被选进这钟粹宫,又能留到最后,无不是心思细腻、手脚利落的姑娘,五官模样倒在其次,周正即可。
景宁顿时垮了脸,五官都挤到了一起,“酸的……”
——这样,被挑走的,才会感恩戴德;到了殿里头伺候,也会更听话。
南三所很荒僻。
就吊在了怀恩殿后殿的梅林里。当时,菲薄的花瓣洒了一地,翩然如胭脂,落在了她的眉黛上,鬓间,衣襟上,寂寞,凄凉,却也悄无声息。
宫里边儿死个宫女原是极平常,但死在马佳·芸珍手里的那个,却是储秀宫派过去的……
“娘娘是明眼人,更是聪明如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一直相信,娘娘会做出最明智的决定。”
她的话没说完,却是再清楚不过。
景宁忙起身去接驾。
“启禀太皇太后,这块料子,该是从宫外流入官里来的,并非尚服局所有。”说话的是郑玉, 尚服局的司衣,正六品的女官。
不远处的宫婢早已羞红脸藏了起来,折退回来的秋静见状,羞涩地转过了身去。
这邓玉是宫中的老人儿,一向深得赫舍里皇后青睐,说话极有分量。太皇太后闻言,目光不由得落在手中那巫蛊娃娃上。
景宁一怔。
“皇上,求您救救皇后娘娘,求您救救皇后娘娘!再这么下去,娘娘的命就要保不住了……”
“你怕了?”
仙蕊的脸色冻得发白,蜷着身子,模样虽然狼狈,却不见一丝的憔悴黯然,眸光晶亮, 笑得极是从容。
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了半月有余,因景宁宠着她,承禧殿里的人爱屋及乌,也都极护着,一点一滴的,终是让这个柔弱可怜的女孩子渐渐地恢复,性子也开朗了一些。
“什么罪名?”
暗彩绸缎,触手是温的,软的,却不润。不像宫里头的料子,可以轻薄如蝉翼,腻滑盈手;亦可绸光可鉴,堪比金玉。
皇上特赐乾清宫召见。
四月芳菲尽,长恨春归:
“荣姐姐的成福宫里,不是有个老嬷嬷么,就是太皇太后亲派去照顾小公主的那个,”景宁若有所指地看着她,脸上笑意渐深,“那吴嬷嬷,可是冬纯的嫡亲姑姑呢……”
原本保持中立的亲王和辅政大臣,纷纷请战;皇上有意御驾亲征,京畿重地的把守重任自然落到了理藩院尚书兼九门提督隆科多的身上。其父佟国维官居辅命内大臣,随驾左右。
“皇上这又要试探谁了……”
“你还真当朕不知道你的鬼主意!”他睨下目光,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
倦了。
“若是宁嫔肯帮衬着,妾……”
下意识地,想要转身,就这么落荒而逃;
逆着光,他整个人就笼在一层辉煌里,周身泛着蒙蒙光晕,遥远而不真实。
据说,是那名叫尔芳的婢子,为了陷害皇贵妃娘娘,才故意从宫外找了料子、故意放到承禧殿,一切的一切,均与纯妃无关。后来,慈宁宫下了懿旨,将那名宫婢的尸身扔到护城河里去,任何人不许拜祭;隔日,纯妃佟佳·仙蕊便从南三所被释放了。众妃嫔唏嘘不已,纷纷嗟叹不该养虎为患,收留了那么一个居心叵测的婢子。
她没将话说完,却足矣。
院中,偶然刮过了一阵清风,花树婆娑。以菲睁着一双小鹿般的眸子,含着泪,眸光盈盈闪动;她没跑上流亭,却跪在了那满是石子的小路上,膝盖咯得生疼,硬是给忍住了。
“妹妹不过是应个景,来凑数的,”景宁微微一笑,笑里有锋芒若隐若现,“倒是荣姐姐,听说前儿个姐姐身边有个没眼色的宫婢投了井,要不,也不至于让姐姐特地跑到钟粹宫来。”
早在佟佳·仙蕊做巫蛊娃娃的时候,自己就已经知道了。也事先通知了承乾宫那边儿的人。
景宁微微一笑。她要的便是这句话。
蓦地,景宁厉声呵斥住了她。
辰时刚过,就有乾清宫的奴才来通报,万岁爷驾临。
景宁原是想给她换个新名儿的,可后来发现再去叫她,却似幽魂一般,无动于衷。索性作罢。
“可为什么是皇贵妃?”仙蕊转眸,忽然问得嘲弄。
尔芳原是包衣出身,家中极为体面;可入宫几年后,父兄获罪被革了职,家眷一律入辛者库,成了罪籍。她因选宫多年,又是从储秀宫选怀恩殿的,索性才没丢了差事。
妃嫔们都在亭里坐着,那些备选的宫女却要一直站在雨里等;半盏茶的功夫,溶溶的小雨就落了一头一脸,没人伸手去擦,只垂首静立,妆花了,衣裳湿了,也没一个敢动。而角亭里的人,却是乐见她们受苦,更甚者,故意延长了挑选的时间,就让那些年仅十三岁的女孩子们在雨里头浇着。
景宁眸光闪了闪,忍不住再问:“你真的……想好了?”
可,她能丢开她吗……那个有着小鹿般动人眸子的女孩子。何况,这里头,还有一个尔芳……
“甜么?”他促狭地看着她,深深黑眸,像是融进了春暖花开的潋滟。
景宁看着身前女子,眼神黯了一下,就在方才,她还在想她是不是不来了、是不是已经改变了主意。“你可想好了么……”
“这样……”李雅有一丝犹豫,顿了片刻,尔后道,“旗下人的包衣能进钟粹宫来受教习的,本就不多,更何况还是辛者库罪籍的贱种儿;主子要找的话,非是去杂役房、织染局那样的地儿不可。”
他眸光微闪,“哦”了一声,“就是在梅林里上吊的那个?”
在场诸人,除了图佳公主,皆是宫里头的妃嫔,哪个不是深谙这后宫之道。看眼下这光景,大抵是要来一出大义灭亲了。于是,和_图_书纷纷将看热闹一般的目光投向这宫婢身上,但见她从容镇定,脸上无表情,眼底亦无表情,仿佛一切于已无关。
五月,熏风初入弦。
她可知,若此时此地,换做了旁人,定不会如她这般:换了旁人,怕是死拉着他人,也要保住自己的命……
后来,秋静果就去了广储司,冬漠也找去了浣衣局,却都没寻到人;还是晚膳时分,慈宁宫的瑛嬷嬷来了,身边,跟着一个瘦小枯干的女孩子。
端庄的花盆底儿旗鞋,一步一步,缓缓地从阴翳的垂花门外走进来,迎着殿内摇曳灯盏,一张脸甚是清秀。
仙蕊漫不经心地摇头:“没胃口。”
他眼睛黯了一下,蓦地,那黑眸变得阴鸷,一把檎住她的皓腕,让她整个贴近自己,“朕不会放开,就算你怕,朕也不会放开!”
“李公公,怎的这么早?”
可脚下,却犹如生了根,生生地动弹不得;
“你没与她讲过前因后果?”他轻抚了抚她的发顶。
仙蕊轻笑,将掌中茶盏递还给她,“恼你又如何?此地,只有你我二人,难道要我用这茶杯,划了你的脸来泄愤么……”
冬漠眼圈一红,生生忍住了打转的泪珠。
“下五旗,辛者库。”
捂着腰肢,她哪里还敢再提,只得低声告饶,“臣妾不敢额。”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皇上不是要去太皇太后那儿,天色不早了,再不去,太皇太后可就要就寝了……”
宫中手段,从来不是明刀明枪的。手段高明的会借刀杀人;手腕逊色的,也懂得离间挑唆。尔芳确实有这么一个妹妹,临终托孤,她也信她的真诚,可她们姐妹毕竟多年未见,这期间,以菲发生过什么事,见过谁,没人知道。倘若,她并不像表面那般单纯,怕真是要引狼入室了……
“皇上,恭喜皇上,皇后娘娘诞下麟儿,是个小皇子!”
“臣妾岂敢,那主意,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一早就下了的……”她小声道。
景宁有些腹诽他谨慎过了头,却还是转眸,递给了秋静一抹眼色,秋静立刻会意,退下去寻以菲来见驾。
轻声细气的话,犹言在耳。
尔芳低着头,也不看旁人,只跪在地上行叩拜大礼。
她低头把玩着腕上的碧玺手串,极轻极轻的声音,只有他能听见。
她旁的不行,见风使舵的本事却是一流的。
“咦,这不是宁贵嫔么,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儿来了?不是来缅怀的吧……”
他又是一愣,转瞬,笑得越发恣意 “若朕非要你想呢?”
这儿并不是冷官,却也简陋之极,可比起北五所来却不知道要好多少。
血腥味,从里面丝丝缕缕地透出来,负责接生的嬷嬷们满头大汗,手上,衣襟上,裙面上,被血污染得浸透,还不断催促着宫婢端热水来。
李德全捋了捋削尖的下颚,笑眯了眼睛,“宁主子哪儿的话……那是等您用完膳了,奴才们在这儿等您;还是先到乾清官,和万岁爷一块儿用?”
她没与她说过始末。也不会说。
两人一言一语,见招拆招,可旁人见了,却是暧昧得不行。
李德全厉声呵斥,转身递给左右一个眼色,立即有小太监上前将出尘强行拉开。
“看来还是爱妃教导有方,怎想这辛者库出来的,也能如此知礼。”他黑眸深深,目光掠过景宁,落在以菲的脸上,辗转出一抹嘲讽的笑。
“尔芳……”
她顿了顿,见仙蕊的脸色好奇似的挑起眉,才又道,“只要事后,纯妃娘娘不要记恨于臣妾,更不要记恨尔芳,那臣妾自然就会守口如瓶了……”
景宁一阵错愕。转瞬,忙起身,招呼他进屋坐。
佟佳口仙蕊就被关在里头倒数第三间, 门外有两个年长的老婚婚守着, 满脸的凶相。
他半晌不语,景宁知道,他是在等着她的意思。
景宁扯了扯唇,任命地走过去,轻轻坐到了他的膝上,未等坐稳,就被他搂近怀里;索性是初夏,风里夹杂着一丝凉,两人这样抱在一起,还是挺暖和的。
地上的人儿兀自垂泪,根本听不进她的话去,唇齿微启,那一字一句,颤若哭泣,“皇上,请为奴婢做主……”
要知道,在这宫里头,让一个人不声不响的消失,是再容易不过的了……
“主子,”尔芳柔声打断了她,笑着摇头,“宁主子,奴婢……奴婢已经知足。”
厚重的帘子被撩开,一阵冷风呼啸,打着旋儿地将外头漫天的雪屑卷进来,沁寒刺骨。地上的雪已经盈尺厚,堆积在门口,将朱红的门槛都染成了斑斑驳驳的白。
那满身的伤痕被藏在裙子里,脏兮兮的补丁褂子,莲头垢面,一张瘦削的小脸儿,苍白,憔悴,就像从市井捡回来的乞儿。
景宁失神地望着出尘消失的方向;
可等定晴一看,这缎带,不就和手中的这块,是同一种料子么……
他眸中闪过一抹犀利,转瞬,笑着睨她,“你又知道!”
“娘娘就不恼我么?”景宁忽然有些好奇。
绕过满是灰尘的屏风,走进内堂,就看见那鬓角微乱的女子正坐在破席上。数九寒天,这南三所里头还是春夏时候的用度,竟连床保暖的棉褥都没有。
景宁听他有此一问,更落实了心中想法,于是,索性点头,“还没,明日便要去纯妃娘娘那儿了。”
“树大,好乘凉。尔芳,你总要为你自己,为你妹妹,留条后路……”
“若妹妹有个主意,姐姐想要么?”
宫外的料子……亏这些人想得出来。偌大的一座官殿,八百烟娇,成千的官婢奴才,布料开销极大,从哪儿还找不到一块市?就如那官缎,再寻常不过的东西,就算损失一块,尚服局的人再精明,也断查不出来,何必要从宫外找?既然找了, 还要留下证据,难道是生怕不被别人发现么?
“没错,姐姐可想要?”她抬首,眸光盈盈闪动,似毒似蛊,晕出一抹一抹的诱惑来。
景宁打着檀香木骨小伞,静静地站在花树下,看着那宫婢装的女子,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她此刻是后悔极了,恨不得即刻就回成福宫去将那吴玉赶走;可有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那吴嬷嬷是慈宁宫派来的,她动不得,更没能耐不让她照顾容宪。
他黑眸一眯,忽然将她搂进怀里,两人之间本隔了个圆桌,他长臂这么一揽,硬是让她整个前倾。桌子虽是圆的,可也生生咯得慌。
众人群情激奋,有幸灾,有乐祸,有唏嘘,也有嗟叹,斥责的斥责,暗骂的暗骂,谁都没注意到,跪在地上的仙蕊,唇角微不可知地句起了一抹冷笑。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将目光重新落到仙蕊身上。
“你认为朕太过了?”
尔芳敛身,揖礼,“宁主子安好。”
风,曳落了一地梅花。
那时日子虽苦些,却简单清净;那时,身边还有一个映坠……
“大胆贱婢,竟敢冲撞圣言,还不快退下!”
“臣妾明白。”她轻叹了口气,垂下眸,往杯里又添了些茶。
她怎么也想不到,身后那渐行渐近的女子,竟是给她送来了一道催命符:
景宁撑起小伞,走了过去,将那些女孩子从前至后都细细打量个遍,却未动声色,仿佛没有一个能入了她的眼。
“你这贱婢,快放手!”
景宁坐在炕上,询问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冬漠走过来将云腿桌上的油灯盏点得亮些,一并将西窗的木杵子支上,透进来一丝沁寒。
——烫灼的肌肤,早已红肿一片,手腕上,肘处,小臂内侧,满是紫红的伤疤,有的还化了脓;再扒开衣裳看那锁骨,一寸一寸,竟没一处完好。
景宁来得晚了点儿,上了角亭,里头已经站了好几位贵人和答应。嫔以上等级的宫妃是不需亲自来选人,打发个近侍婢子,亦是率先去挑,没人敢争。就如同出尘和璎珞,一个是储秀宫的老人儿,一个从承乾宫来,堪堪往哪儿一立,即刻有宫人上前见礼。
“皇后娘娘呕血,不见得是夹竹桃直接诱发的,却一定是推波助澜后的结果。娘娘您不会担心旁的,只担心,一旦太皇太后彻查下去,免不得要将储秀宫挖地三尺,到时候,若从那诸多紫薇花中揪出一两朵异数来,恐怕未等皇后毒发,娘娘您就要先身首异处了。”
这是丢东西了,还是掉了魂儿了!
他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须臾,将玩味的目光落到景宁的脸上。
他唇角微挑,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既然是你想要,那就带过来吧,朕倒是要瞧瞧,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景宁垂着眸子,平静的语调,更像是说一件再平常的事。
“因为贵妃娘娘是太皇太后身边的红人。”景宁如是道。
外面的风势依日猛烈,屋里却渐渐暖了起来。
她声如蛀蚋,若有所指地道。
他懒懒地拄着石桌一角,抿了一口粉底杯盏内的香茗,云淡风轻。
“巫蛊……”他眯了眯黑眸,眼底辗转出了一抹迷思 “怎么会?”
“太皇太后容禀,是贱妾多事,那日去了宁姐姐那儿,一时好奇,便问起了。后来,与姑母闲话,可能是被听到了些端倪。不成想,姑母竟透给了纯妃娘娘……”
李德全来承禧殿接她的时候,才过申时。晚膳刚刚摆上桌,景宁连筷子都没拿起来,敬事房的奴才后脚就到了,后面,跟着笑容可掬的李德全。
众人见太皇太后动了气,纷纷起身,谢罪。
离晌午还有几刻钟,微暖的阳光,明媚地洒了一院子。
孙平是宫里头的老人儿,深谙其道,听了他的话,瞳孔却猛地缩了缩,颤抖着双肩下拜,“老臣遵旨。”
“或许,换个地方,你会……”
“蕊儿,是以至此,你还有什么话说?”
早有内务府的人拿来粗料绢帛,从外头将窗提密密匝匝地罩了两层,虽透不进光来,却极是保暖。想来,她还得在这儿关上个三四天,待太皇太后将事情“查清”了,才会放她出来。可有宫人们照料着,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说吧,究竟想让本官做什么?”仙蕊眉目含笑,定定地看向她。
太皇太后有些泄气,凤眸从在场诸人的脸上一一扫过,蹙了眉,怒其不争地呵斥:
行了礼,即刻有宫人伺候她将身上的雪貂裘大氅脱了,露出了里头的一袭浅碧竹叶云纹的宫装。
仙蕊这时才抬眸,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温醇https://m.hetushu.com.com和善,哪有半分被拆穿识破的慌张模样。
那如花瓣般纤弱的女子,就站在枝叶芳菲的梅树下,笑靥如水,清眸善睐,仿佛随时都可能随着寒风消逝……
大概是怕什么人趁机浑水摸鱼,在这吃食里下毒吧。景宁了然地笑了笑。
若是素日,就算这天塌下来砸到头顶上,这马佳·芸珍也不会来求她;可今日不同了,那小公主就是她的命|根|子,若是命|根|子没了,还拿什么来傲气,来自负。
尔芳敛了敛身,再拜,“回禀太皇太后,奴婢是怀巴殿近侍宫婢,卫氏尔芳。”
景宁被吓了一跳,脱口而出,“臣妾愚钝,没主意……”
景宁点了点头,示意冬漠先将她扶起来;冬漠会意,上前伸手去拉她,可刚碰到那纤细的胳膊,以菲就吃痛地“啊”了一下,冬漠一惊,下意识将她的袖子拉了起来。
他是说一不二的九五至尊,在妃嫔面前一向保持着最优雅从容的气度,恰到好处的宠,恰到好处的敬,从不曾做出如此让人脸红心跳的举动。此刻,却是浪荡极了,就连素日清淡俊雅的笑,都带了丝丝的魅惑风流。
本是针对她设的一出捉贼拿脏,众人这么一搅和,她倒好,竟成了那看戏的人。
“宁主子,人给您带到了,老奴也告辞了。”
“娘娘,这儿的饭莱不好么?”
景宁不以为意,转瞬,唇齿微启,吐出了三个极轻极轻的字,顿时就让仙蕊的脸色一片煞白:
“诅咒谋害皇后娘娘。”景宁老老实实地回答。
短短的五年,却如一生一世那么长,她真的倦了……
设局,拿脏,先是一闷棍,接下来再晓之以情,施舍恩惠;让她明知是计,却偏偏没辙。太皇太后这一招, 果真是高啊。
一张皱皱的小脸儿,眼睛还没睁开,手就开始乱抓乱摸了。太皇太后喜笑颜开地接过来抱着,凤眸弯弯,就连眼角上的皱纹都染上了三分喜气。
景宁也没料到这图佳公主是这么个不经事的人,转眸看了一眼佟佳,仙蕊,竟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似乎在意料之中。
“太皇太后息怒。”
半晌,他清了清喉咙,才又道:“听说,蕊儿被送到南三所去了……”
“老奴且问你,具要老实交代,若有半句虚言,可不轻饶!”
景宁先是愣了一下,转瞬,眸光淡淡,轻声道:“以菲,圣驾面前,不得冲撞。”
“听说,小公主最近染了风寒,身子不爽。姐姐要当心啊,这三四月的天气,最是容易寒邪入体,就像以前的那些皇子皇女们,只得了一点几小病,就不明不白的……当然了,吴嬷嬷可是太皇太后派去的,一定会尽心尽力照顾小公主,不会出差池的。”
景宁是这么想的,所以她没找旁人:佟佳·仙蕊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也没嫁祸给旁人。
手腕被攥得生疼,她怔怔地抬眸,从近在咫尺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一张慌乱的脸。
可还未等将小皇子抱出来,就听寝殿里头忽然响起了一声尖叫:
“依哀家看,都是在官里头过安生日子过腻歪了,什么都敢无中生有,以讹传讹。往后,哪个再敢造谣生事,寝殿就要不要呆了,都到那北五所清净去!”
景宁摇头,“没有。”
章佳口阿敏很兴奋,自等着事后的封赏,却因不见了景宁,一时无法,只得先怏怏地回了寝殿。
她走进去的时候,一股暖香扑面而来;香雾迷离中,他就坐在那明黄案几前,手里头还拿着一封奏折,剑眉微蹙,纠结了一抹深思。
景宁未语,点了点头。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进了这南三所,哪里还是什么娘娘,宁贵嫉真是太客气了!”
第三日,纯妃的父兄入宫探问;
指尖相触的刹那,她微不可知地捏了她一下——
“朕一向都很心明眼亮。”如墨黑眸睨过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阳光透过树叶筛下安静的花影,落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斑斑驳驳的,缱绻出一抹悠然静好。
康熙十二年二月初三,朝廷正式对三藩宣战。
尔芳犹豫了一下,微微咬唇,声如蛀蚋:“奴婢 起初不知。后来,奴婢亲眼看见……看见娘娘用那布料扎了一对巫蛊娃娃……”
到底还有一个厚道的人。
须臾,被秋静轻轻推了推,这才回过神来,蹑步走上亭子,肩膀微颤地下拜。
景宁坐到那廊凳上,笑着摇头,“若她仅是个包衣也就罢了,死了便死了,不过是贱命一条;可这宫里头,却偏偏还有人记挂着她。”
怨毒,森然,忿恨……出尘冷笑着,再不挣扎,只死死地盯着景宁,一直到被拖出殿去。
锦缎螭龙吻白袍,在那乍暖还寒的阳光下,盛雪妖娩,他一步一步,踏着那雪白石阶走下来,渐渐逼近她的身前。
景宁叹了口气,素日里他是不会这么和妃嫔亲近的,起码她从未见过他与其他宫妃这般。可此刻院子里除了秋静,就只剩下了个以菲;她知道,他是在给她排除威胁,可实在想不出,这么做,究竟要让以菲看什么。
堪堪立在那儿,像极了一盆滴翠的……蟹爪兰。
果然,李德全蹬蹬蹬上了井亭,草草行了个礼,一手擦着汗道:“万岁爷,皇后娘娘要临盆了!”
他先是愣了一下,转瞬,就忍俊不禁地笑了。
马佳·芸珍打着油毡纸伞走了,留给了景宁一个摇曳多姿的背影;那些本想看热闹的宫人,见其中一个先行离开,纷纷无趣地看向别处。
这时太皇太后看向景宁。
景宁叹了口气,透过这女孩儿的眼睛,仿佛能看见另一张恬淡安静的笑脸,“既入这宫门,便是这宫里头的人了,我给你改个名字,如何?”
“在钟粹宫的那段日子,是奴婢最开心的,宁主子呢?”尔芳侧眸看她,眼中流转着月华般的光辉,似水流年。
“就因为是妹妹,所以要以命相搏,也无怨无悔?”景宁难以置信。
半晌,听不到头顶上有任何回应,她心慌得厉害,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说,“皇上容禀,奴婢的姐姐原是宫里头的侍婢,可自从奴婢进了宫,她就一直至今下落不明。奴婢怕她已经……”
“李嬷嬷,在这新进宫的婢子里边儿,怎么没有一个卫姓的?”
他“扑哧”一声笑了,信手搓了搓她的发顶。他拿的,可是汁水最丰的那种青梅,不酸才怪。
那手,就在唇齿前横着,景宁退也不是进也不是,面上尴尬,一着急,攥住了他的手腕:
那女孩子低着头,声如蚊蚋,字字含了颤音:“回主子的话,奴婢卫氏·以菲。”
以菲怯懦地起身,径自静立在景宁身后边儿。景宁笑着牵了牵她的手,转眸看向他,道:“皇上,这便是臣妾提过的那婢子。”
将来等佟佳·仙蕊出了这南三所,自然要将今日之恨找补回来:她就此拆穿了她,便是要她知道,怀恩殿与承禧殿,就像是坐在了同一条船上,一荣俱荣,倘若她对她有何损害,便是玉石俱焚的下场。
太皇太后究竟是没想真心处置她,否则,单就巫蛊诅咒这一条罪状,就足以将她废到符望阁;可又不想让她太有恃无恐了,索性因禁至此,去去那满身的自负和傲气。
她低声央求,他却一本正经地抿着唇,手指又凑近了些:
听她这话,玄烨轻轻地将手中杯盏放下,也不喝茶了,转而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目光看她,“闹了半天还是想好退路了。可那婢子,果真稳妥么?”
撕心裂肺地哭号,在储秀宫偌大的寝殿内回荡,外头的太医一听急忙往殿内跑;不时地有宫人端着满是血污的铜盆走出来,再换来热水,一盆一盆,触目惊心。
他的声音极轻极冷,淡得仿佛融进了那风里,周身的气息却是凛冽森寒的,薄唇抿着,如一头嗜血的兽。
微微叹气,她轻步走下亭子,跪在以菲身侧,“皇上恕罪,这婢子初来乍到,未经过教习便被臣妾带进了承禧殿,冲撞圣言,是臣妾的罪过。”
秋静不想打扰,便拉着以菲,这就要告安退下;可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以菲忽然挣开秋静的手,提着裙子,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这时,寝殿门被猛地推开,一个篷头垢面的婢子从里头跑了出来。她满身满脸都沾了血,一双通红的眼睛,脸上的妆都被哭花了。
景宁淡淡地看着她,宫里头的妃嫔,一向视奴婢的命如草芥,马佳·芸珍此刻并不是后悔将冬纯折磨死,而是悔恨太轻易地让旁人抓了错处。倘若她知道吴玉和冬纯的关系,自然不会让她投井,只会借刀杀人……
“夹、竹、桃……”
在宫里边儿,谁抓不住谁一星半点儿的秘密,单看如何利用,如何不伤其身。这夹竹桃的暗线,是早就埋下的,可也是纯妃谋害在先,否则,也就没了接下来一出一出的布局。
孙院判颤颤巍巍,花白的胡子,却仅是天命之年,“回禀皇上,皇后娘娘她……有可能要难产。”
倘若,那吴嬷嬷怀恨在心,要动什么手脚,对一个口不能言、尚无心智的婴孩儿来说,可是再容易不过了……
果然,他愣了一下,转瞬,眼底有潋滟如水的波光流转,就这么看了她很久:半晌,才勾起唇角, 笑道:“倒是个好主意。”
“臣妾拜见纯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景宁朝她躬身揖礼。
景宁默然。起身下地,将那灯盏拨的暗一些,迷离下来的烛火,渐渐安抚了惶惶受惊的女孩儿。
景宁有一瞬的失神,转瞬,点了点头,伸手折下一截花枝,轻轻摩挲,“那也是我最开心的时光。”
待景宁将前因后果,机关牵引,一一与她嘱托完了,便起身告辞;步行至门廊外仙蕊忽然从身后叫住了她。
尔芳,她是一早就找上的,从那对巫蛊娃娃流出怀恩殿,流进承乾宫,一切一切,她都看在眼里:而那素纹暗彩的布料,则是姜珥从宫外找进来,交给尔芳,再由她放进怀恩殿。
朱红的宫城内,一片银装素裹。
“所以,你认定本宫必要将视线引到旁处,这才将钮祜禄皇贵妃推出来,给本宫当箭靶!”仙蕊眯着眸,眼底含笑,却是阴森冰冷,没有一丝的感情。
“奴婢拜见太皇太后,拜见各位主子。”
“皇上的消息总是这么灵通。”
“朕就没翻牌子。”他转身,将手里的奏章放到案上,才抬头来看她。
hetushu.com.com等素帏小轿在乾清官寝殿前停了,景宁才被李德全扶出轿子,早有打着伞的宫婢在前面等着,看见她,忙上前几步,却是将她接进了东暖阁。
他不置可否地一笑,放下茶盏,伸手,朝向她,眸光淡淡的,“过来。”
谁道花无红百日 紫薇长放半年花。
佟佳口仙蕊并没开口,许是一向懒言惯了,此刻就算被责问,亦没露出太多情绪。众人冷哏瞧着,却见她似笑非笑地将目光投向同跪在地上的卫氏口尔芳。
景宁知道仙蕊在想什么,回眸,轻轻笑了笑:“太皇太后当初或许是怀疑图佳公主在储秀官做了手脚,可娘娘是个明哲保身的人,如果是公主的事,娘娘绝不会管。”
这时,宫正司司正周尔清适时地道:“太皇太后容禀,奴婢等与宁贵嫔查看那巫蛊娃娃的时候,发现,娃娃腰上丝带,并非官里所有。几经搜查,不想,单从纯妃娘娘的寝殿,搜出了……”
在那双雾暖春融的黑眸注视下,她整个脸像火烧了一般烫;胸臆中狂跳,景宁耳热头昏,呆呆地瞪大盈盈的双眼,甚至忘了将手指头抽回来。
芸珍顿时遍体生寒,腿一软,跌坐到了廊凳上。
仙蕊玩昧地看着景宁。
之前,她犹豫着要不要跟来,毕竟皇后临盆,皇上理当来探问,可若她也一同前往,似乎于理不合。但他似是着了慌,不由分说,就攥着她的手,大步往储秀宫处走。
“听说,你从辛者库领回来了一个宫婢……”他问得漫不经心,随手一挑,从盘盏里头捡了一颗水晶梅子。
这结果,是从一开始,就能预见的。从钮祜禄皇贵妃精心安排的毒药,再到后来纯妃机关算尽的谋害,皇后这病,一早就落下了,入了血,渗进骨髓,再无起死回生的法子。
他嘴角挑起一抹好看的弧度 “她不会拒绝的,蕊儿是聪明人。”
景宁心里忽然很闷,也再没了赏雪观梅的兴致;赌气地将手里的花枝扔在雪地上,看也不看她一眼,转身便去。
连尔芳都收买了,若真想害她,不会单抖出些无中生有的事……
——她就这么擦着尔芳的肩膀走过,等那步子踏到门槛处,终是忍不住回头:
风,带来柳絮飘飞如雪。
一路上,轿子走得很仔细。除了“嘎子嘎子”的轴木碾转,透过窗慢,还能听见抬轿奴才踩在雪上的声音,一步一步,很稳当。
景宁愣了一下,片刻,点了点头;
“皇上,请为奴婢做主。”
景宁轻笑,又是“听说”,每次来,都要听说点儿什么事儿,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万岁爷每次来都是特地打听信儿的。
以菲不是被选核进宫,不好直接放到钟粹宫去,太皇太后也不想太亏待了她,索性安置到承禧殿来。一则景宁知晓其中缘由;再来,因为她也曾是被悉心调|教出的宫婢,教习什么都不懂的以菲,再合适不过。
段横残垣,墙壁剥落了一层又一层,露出灰褐色土砖。斑驳的垂花门上,落满了皑皑白雪,烤蓝彩绘早已褪色,被铸蚀得只剩下一块块的雪花白。
景宁将榻上的稻草拾掇走了,坐过去,将手里的雪貂裘大氅披到仙蕊身上。这还是从怀恩殿拿的,尔芳熟门熟路,拴了一件最保暖的,又烧了双耳菊花瓣铜炉,一并带了过来。
景宁脑袋“轰”的一下;
“你既然知道是本宫投毒,缘何不告诉给太皇太后……”仙蕊眸光闪烁,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眼底暗藏了利刃锋芒。
她的确曾对皇后下手,也确实想要嫁祸栽赃,可一切机缘,却都是由景宁一手安排诱导。是她,让博尔济吉特口兆雅将太皇太后怀疑东珠的消息带给图佳,再由图佳转连给了自己;是她,提供给自己一个嫁祸的最佳人选、最佳时机;也是她,使人将那宫外的料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放进了怀恩殿,再来大肆搜查,捉她一个百口莫辩。
“今夜居然还是臣妾,真是好巧。”
偶尔飘落一片花瓣,落在他的衣襟上,又被一双纤纤素手轻轻摘下,手的主人是个精致婉约的女子,明眸善睐,灵韵多情,未语,先浅笑,引得他伸出手,惩罚般在她鼻尖刮了一下。
“不敢了,不敢了……”
他唇角噙着一抹笑,目光从她头顶扫过,片刻,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示意她起身。
这颠倒黑白的手段,她比起佟佳口仙蕊来自是逊色得多,可尚且能够自回其说。本来么,嚼舌虽不光彩,却并非不能容,毕竟,这官里边儿若是少了空穴来风,缺了捕风捉影,便就如一潭死水了。
当太皇太后坐着轿子过来的时候,小皇子被裹了明黄的襁褓,由嬷嬷抱出来;
“本宫如今,还有的选择么……”她嘲讽地一笑。
景宁镇定若素,只扯唇,摇了摇头,“臣妾之前不曾说,之后自然也不会说;只要……”
“你要让朕看她?”他似笑非笑地睨过目光,深邃如广袤夜空的黑眸,含着流光,忽明忽暗的,让人无端目眩。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稳妥么?她只知道她姓氏名谁,出身辛者库贱籍,家中还有一父一弟;除此之外,一无所知。宫里头向来都不收这样的人,遑论冒冒然地放到自己身边;更甚者,还要送到慈宁宫去。
“以菲!”
“宫里边儿人多眼杂,本就没什么秘密可言。你擅自将一个辛者库的罪籍婢子领进殿来,已经不是件好事儿,若是再出了什么岔子……”玄烨说得极认真,语毕,盯着她,黑眸深深,“若是再出了岔子,怕是连太皇太后都保不住你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唇齿里挤出来的,她挑着眉梢,丝毫不掩饰眼底的怨毒。
“那爱妃不妨给朕拿个主意。”他忽然凑近她,黑眸深深,辗转着玩昧笑意。
“纯妃娘娘温醇恬淡,蓬质温婉,大抵,是不会做出那么恶毒的事情来;可皇上若是现在去慈宁官,或许还能将人给领出来……”
景宁自然听出他话中有话,宫里头一向凉薄,“信任”二字又太重,自己本就是个疑心重的人,更何况是九五至尊的他。
言下之意,与她无关。
怀恩殿内,被翻得乱七八糟,有官婢来拾掇了,一并顺手车羊的,拿走了不少精致器具。太皇太后也懒得管,遣散了在场各妃嫔,便在瑛华的搀扶下回了慈宁宫。
确实好,内务府摘了新茶,头一拨送到慈宁宫、乾清宫和储秀宫,然后才是东西六宫的各寝殿;然而这承禧殿的雨前龙井,却是从乾清宫那边儿拨过来的。李德全亲自着人送,一并捎来了崭新的茶具和膳具。
两根纤白的手指夹着那蜜汁乌梅,缓缓送入那薄唇,他张口便咬,如墨的黑眸如夜火,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然后,一并将那梅肉和她的指,含入了嘴里。
她不确定地问。
“太皇太后,皇后娘娘她……崩了……”
景宁转眸,满意地看着马佳·芸珍煞白了脸色,目光游移,流露出一丝丝的惊恐。索性,再将那火烧得旺些:
“既然宁贵嫔将话说到此,本宫自然是会答应的”,仙蕊笑得三分恣意,眸若星辉,夹杂着点点妖异芒刺,“可本宫再不想见到尔芳那贱人,若是宁贵嫔垂怜着,就将她锁在承禧殿,否则……”
“宁主子,奴婢求您,救救皇后娘娘吧……你是皇上最得宠的宫妃,宁主子您就行行好,说一句话,奴婢来世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的恩情……”
可以菲却没有那样的好命,年纪小,刚够资格入宫,就成了罪臣之女。宫里头的规矩严苛,下五旗的辛者库贱婢一概不能进宫伺候妃嫔。命好些的,就去行宫、王公府邸当牛做马;命差的,便是去守陵寝,做杂役。
“情况怎么样了?”他让李德全招来其中一个来问,脸上是少有的凝重。
“要不,皇上看看她?”景宁低声问。
景宁回了个礼,忙招呼秋静去送。
芸珍蹙眉,狐疑莫定,“你指哪个?”
只有太皇太后怀疑的人,才是最适合的。而怀疑了,只有查的意向,却没有查的行动,则是因为那是太皇太后身边的红人,即便有什么,太皇太后为了保她,也会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届时,事情平息了,自然不会再去彻查储秀宫,也就不必担心会发现夹竹桃。
以菲将头垂得更低,敛身,战战兢兢地再拜:“奴婢谢主子赐名儿……”
她充其不}过是顺水推舟,推波助澜。
自己是旗下人的包衣,如今若还是宫婢,比起她的身份可是要低着一等的。
“皇上英明神武,什么都逃不过皇上的眼睛。”她轻笑,嘴上虽没说什么,心里却很感激。自己多次出格,他都没动真格去严办,这份相护,相比对于其他妃嫔,不知多难得。
他哼了一下,松开钳制她的手,须臾,眼底闪出一抹堪比秋湖潋滟的眸光,睨了睨自己的腿。
说到底,还是沾了他的光。
红漆小方桌上摆了几道蜜饯,一盏粉底小茶杯,盛了上好的雨前龙井;这时,秋静又端上来一盘凉果,就着镇着冰块的桃花蜜酿,极是凉爽宜人。
“娘娘,皇后娘娘!”
此刻刚过了辰时,景宁陪着他赶到储秀宫的时候,正看见太医院的几个院判焦头烂额地聚在抄手游廓内,急得团团转。
“朕就没翻牌子。”他转身,将手里的奏章放到案上,才抬头来看她。
“回禀宁主子,奴婢钟粹宫这儿带着的,却没有;不知广储司赵嬷嬷那头怎样。主子恕罪,奴婢且问一句,主子要找的那人,是何出身?”
她的话,将众人目光引了过来,景宁也不恼,反正类似听过不知多少。倒是这荣贵人,几次三番特地找茬儿,若她一味隐忍退让,倒像是真怕了她。
“还提不提了?”
她和景宁一样,都曾在延洪殿福贵人身边当值,可冬纯却原是储秀宫的粗使丫鬟。当初在延洪殿,因知道是赫合里皇后的眼线,福贵人很反感,却尚算客气厚道;后来,董福兮被贬入景祺阁,这冬纯就回了储秀宫,然后又被派到的荣贵人那里。
“尔芳,若是你家娘娘知晓今日你与我见面了,那偌大的怀恩殿,往后可还会容你?”
尔芳蓦地抬首,正撞见景宁闪烁如星的眸光。
她顺从地走过去,坐到他身边,未等他开口问,便轻声道:“以菲的姐姐,就是怀恩殿纯妃娘娘身边的那个宫婢,卫氏·尔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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