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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下星

作者:李丁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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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灰烬月影

第一章 灰烬月影

他像照进灰烬中的一抹月色,难以捉摸,光彩夺目。
纪翘偶尔还是庆幸的,比如现在。她身上其实没带枪,一个玩具模型都能把方应吓得愣住。
“纪翘。”他提了口气,叫她名字,比之前冷淡了很多。
“怕什么,我是不是误了他事?”明寥一只手掌盖着眼睛,哀嚎道。
她的手机很快响了。
纪翘依依不舍地准备开门,指腹摩挲两下,都没舍得打开。
“下次准点到。”
纪翘本不打算浪费过年的大好时光,但孟景的堂弟又进了看守所,也没人管他。算上之前,这是孟裕第三次惹出事了。
祝秋亭以最干脆利落的姿态,不由分说地教会了她,如何最大程度地选择保护自己。
纪翘正走神时,门铃响了,服务员低声道:“您的夜宵。”
“你不会以为,”纪翘勾着唇笑,“HN只是加工生产零件的工厂吧?我记得,二十年保密期的资料不都存那儿了?”
他们去了C国。在第二大城市麦林市的最大酒店,她住了快两个月,祝秋亭她一面都没见到过,每天待在动不动断网的酒店玩斗地主,离疯就差一步了。
纪翘在这事上十分努力,换成其他人,早投降了。
纪翘刚要说,我不会,真的,要不您自己来。
这几年,她想达成的事虽然没成功过,但从祝秋亭那儿,她学会了很重要的一点。
没有人能发现她,只要这辆车别开。
纪翘在网上试着一搜,搜出了十几页相关信息。
方应眼神如野兽渴望血一样饥饿地望过去,刚想问她试什么,却对上一双清冷的眼。
下一秒,他身体一僵,太阳穴上顶了个硬邦邦的东西。
梁越愤愤地想,他不会再给她半点机会。
纪翘早早没了双亲,又生得这样一副眉目,独自一人在红尘打滚,识人极准。有些人望着她的眼神,就像饿极的鲨鱼闻见了血腥味。时间久了,她也能分清所谓的入世老练,是货真价实,还是只沾了层油腻和腥味。
纪翘的心情其实是复杂的,可以庇护她的大树就在眼前,他却一点儿机会都不给。
当然,再忙,程盈讽刺纪翘的时间还是有的。纪翘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看着就让人来火。
这人真记仇,就因为迟到了一次,就把她扔在了酒店。
梁越看着她的笑脸明亮坦荡勾人,有点儿失神。
纪翘度过了一生中最漫长的二十分钟。
纪翘过了年就满二十八岁,前未婚夫的忌日刚好在年初六。
在她出来前的半小时里,梁越坐在车里抽烟,单手搭在方向盘上,思绪纷乱。他一会儿想纪翘,一会儿想着自己。更多的时候,梁越在复盘自己这五年。他逼着自己往上爬,爬到知名一线投资公司副总的位置,忙到脚不沾地,就是要把纪翘给他留下的耻辱洗刷掉。
天光黯淡,万物罩了层灰,雾气弥漫。她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怕冷,穿了条丝绸吊带红裙,搭了墨色厚披肩。她比原来更瘦了,长裙很贴身,她走起路来,简直像火焰缠身一般,摇曳生姿。
她看着很乖,祝秋亭没再说什么,轻拍了两下她的脸:“记住了。”
两人快走到电梯口的时候,梁越才发现,一眼望过去,整个一二层都空了,平时晚上九点正是人声鼎沸的时候。
“哟,翘姐也在?现在干你们这行的都这么尽职尽责,假期都没有?”
“留着呗。”他夹着烟,下巴极轻地一抬,叼住了烟嘴。
“这是‘杠上’?”她跷着二郎腿,透过车窗指了指远方,火光冲天后只余了一堆灰烬,简直要气笑了,友好地提醒道,“大哥,这是烧没了。”
纪翘刚要开口,眼神余光越过阳台围栏,落到远方的夜色里,忽然沉默了。晴江市三面环山,晚上看着跟A市好不一样,隐隐约约可见远山的轮廓,被深夜的雾环绕。
另一方面,纪翘有那么一点庆幸。如果真成功了,或许就是被抛弃的开始。
纪翘彬彬有礼,梁越也不好再说什么。
至于瞿辉耀,他是瞿家二儿子,但是个私生子。他爹跟祝秋亭打交道做生意,暗地里恨不能把祝秋亭大卸八块啖肉饮血,明面上却要摆一桌丰盛筵席,清茶铺开,笑眯眯地称一句祝九。
梁越赶紧掐灭烟,摁下窗户,镇定地看向她。
金玉堂的老板姓金,平时不常出现。
凑不到学费的假期,她在金玉堂打工,推销酒的业绩突出,赚了三万元。
有对情侣骑着摩托从她面前飞驰而过,引擎咆哮着压过柏油路面,溅得水花四溢。
“祝秋亭啊,他应该知道。”纪翘耸了耸肩,“还是你愿意叫他祖宗?”
纪翘也笑道:“不过年,办点事。”
一个近乎疯狂的想法浮现,又被他压了回去。不,什么也不会有。
来人是金玉堂的副经理,方应。
“现在什么生意都不好做,不过要是哪天成功了,我一定回来请你吃饭。”
但很快她就被人从身后揪着头发,稳准狠地用力掼在车窗上,砸得可真狠。被砸了三四下,纪翘觉得轻微脑震荡是躲不过了。腹部又挨了一脚,她被踹得跪下,内脏移位似的烧着疼。好在,她早已习惯了这种感觉。
这辆车比普通轿车要更长一点,纪翘一米七几的身高,躺在那儿也不用缩手缩脚。
对方被这抹笑激怒https://m.hetushu.com.com,抬脚就要踢她,纪翘闭了闭眼。
他是商人,用九年时间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刀山血海里蹚过来,蹚到今天,眉目轻轻一垂,仿佛无欲无求返璞归真。温和硬朗的男人,身边的美人来来去去,走马灯般轮换。
纪翘脑子昏昏沉沉,被他推到大床上。
祝缃的笑容冻住,声音也冷了:“你不敢。”
而现在,她又选了这里。为什么偏偏选这儿?金玉堂也不是多适合吃饭的地方,她想提醒自己些什么?
纪翘过去,他让她把手心给他。
他低下头,黑漆漆的眸对上她的,弯着眼眸很轻地笑了。
纪翘打断他:“今晚谢谢你,我们有空再聊。”
最绝的一次是在沙漠中的酒店,半夜三点,纪翘穿着睡裙给人送夜宵,竖着进去,横着出来。她被人裹得像菜青虫一样放在房门口,还惹了不少人围观。纪翘则面不改色,利用绝佳腰力挺身,直接回了自己房间。
天空阴沉沉的,飘着极细的雨丝。
纪翘一侧头,那记重拳擦着颊边儿堪堪过去,落了空。
纪翘在心里默数三声,还没数到1,门便被人礼貌地敲开了。
“劳烦,您先示范下。”纪翘笑了笑,“示范成功,这四万都是你的。”
方应贪婪地吞了吞口水,床边的灯晕开温柔的光芒,照着她白皙漂亮的脸庞。纪翘是真会长,清极艳极,人也偏瘦,看起来很好控制,所以极轻一声响,他并没有注意到。
虽然纪翘不信神佛,但她一直祈祷着。直到那些纨绔子弟的声响消失,她刚松了口气,忽然被人扯着头发大力地强拖了出来,蹭得她生疼。
纪翘是行走人间的一道影子,她借着家庭教师的身份掩护,进可谈判桌上撑场子,退可埋伏保护祝秋亭,脑子灵光话还少,除了祝秋亭不太待见她这点,可以说没什么缺点。
纪翘看不太清楚,浮光掠影地扫到这人的面部轮廓,突然觉得喉头的血都呛住了。
“放心吧,你大爷会解决的。”纪翘点了支烟,缓缓吐了个烟圈,尼古丁含量少,不得劲,满口蓝莓味。
她想了想,觉得不放心,还折返了回去,送了方应一记鞭腿,人彻底倒了她才离开。
说完,纪翘也不管身旁梁越的神色多难看,摁了电梯,施施然走人。
“好啊,很久没见了。地方我来订吧。”
纪翘生命里很多个第一次,是在认识祝秋亭以后出现的。第一次在异国地界扣动扳机,是祝秋亭教的,在她二十六岁生日当天。
纪翘无权拒绝,放下电话匆匆赶到。
她连咬肌都锻炼到了。被祝秋亭注意到的那天,她给祝缃熬夜复习,他们刚巧一起吃早餐,他喝了口咖啡,头都没抬。
出来的也是个美人,不悦地丢了句不标准的普通话。被梁越拦在跟前,她脸色不太好看,余光一扫,脚步顿时停住了。
纪翘走到劳斯莱斯前,伸手拉了下车门,没拉开。
纪翘向来不是善茬。
几秒后,纪翘打了个激灵,祝秋亭看她一眼:“疼吗?”
这男人喜怒无常,对她尤甚。当着她面烧她辛苦种的玫瑰园、借她挡危险都是小事了。之前到大洋彼岸那头出差时,在沙漠里他们被人偷袭,纪翘为了保护他而受伤,祝秋亭当晚竟然给她裹上被子,让她自己蹦跶着去找医生。
纪翘跟孟裕没话好讲,他们之间也没必要见面,她送完必需品就出来了。
明寥一愣。
纪翘也不惯着她,第一天就跟她直白地摊牌,我确实别有目的,但你的成绩也必须上去。
男人倚着车身,点了支香烟,蓝灰色的薄雾腾起,他正悠闲地抽烟。
——你想干什么?谁派你来的?
第一次看到,纪翘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祝秋亭。
梁越没接,脸色很难看:“你觉得我连顿饭都请不起吗?”
“害怕?”纪翘来了兴趣,嘴角挑了抹笑意望着他。
她心一横,下车后迈着极有节奏的步子,腰胯臀腿的曲线藏在长裙下,起起伏伏,勾魂夺魄得要人命。
出乎意料,纪翘点头答应了。
纪翘低头笑了笑,笑意挺淡,很快就收了回去,看得梁越心口一紧。
但这还不够纪翘在申城活下来。
纪翘正咬了口青口贝,头也不抬道:“老师。”
门外哪是什么服务生。
等梁越落座后,她把菜单递过去:“看看想点什么,今天我请。”
电梯一开,梁越正想让纪翘先走,展现绅士风度,可纪翘没有要上去的意思,反倒退后一步,微微笑道:“下次再见。”
祝秋亭。
她便抽空回了趟晴江市。
“这人怎么办?”之前凶恶无比的那位,此时正垂首立在旁边,毕恭毕敬地低声道,“检查过了,车下没有任何多余装置。”
那道声音像是隔着水面传来,被扭曲,被美化过,轻巧低沉。
纪翘后来想,还是得好好锻炼每一块肌肉,他力气看上去还真不小。
可孟裕确实是个无药可救的人。反正纪翘是这么觉得,就像她自己一样。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孟景是个好人,可惜运气不佳,总想着帮一些半身陷在泥沼中的人,不然也不会伸手帮她。
恍神的工夫,纪翘已经走到了车边,抬手叩了叩窗户。
她听到有道声音,像是很远,又像www.hetushu.com.com很近,带着上位者的漫不经心。
但在祝家本部,纪翘的名字早已深入人心。
明明是怎么看怎么品行有亏的人,就像他自己不喜欢烟味,就不想闻到一丝烟味,但自己又抽,“双标”至极。
纪翘被烟灰激得收回眼神,心跳如擂鼓。她下意识地要摁上手臂,却被人打断。
对方的声音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下车。”祝秋亭说完就挂了电话。
祝秋亭语气温和,含笑看她,垂首吸了口烟,透过烟雾,他说:“过来。”
外面混乱成一团——千钧一发之际,纪翘听到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男声。
梁越认栽,冷笑一声:“行,以后你们这地方,我是不会来第二次了。往外赶客人……”
明寥脸色惨白。
即使很久以后,纪翘也能回忆起那个深夜。她神志涣散,五感消失,除了疼痛,一切都不复存在。
男人用鞋尖踢开她的手,鞋底踩在她白|嫩、沾上血污的手臂上,轻碾了碾。
纪翘不要爱情,这事在晴江无人不知。
纪翘微微蹙着眉:“你怎么在这儿?”
打认识起快一千天时,她第一次主动离开这么久——说是回晴江三天,都走了快一周了。只有管外勤的老于还问一句,祝缃发点儿奇奇怪怪的分享。至于祝秋亭……他的反应就像她已经“挂了”,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任人如何释放魅力,祝秋亭动都没动,手里轻晃着装着淡金色酒液的酒杯,冰块撞着杯壁,轻而又轻的声响,却带着某种磨人的节奏。男人的虎口卡住女人下颌,看着力道很轻巧,女人的表情却逐渐扭曲。
纪翘跟老于交接的时候,他笑着问:“难得回家过年,就走三天?”
她出金玉堂时,外面的小雨已经停了。
“晴江,我回来度假。”纪翘说。
“HN”是祝氏旗下一个工厂的代号,分属于明寥负责的区域A市底下。
纪翘的确是缃缃的家庭教师,这点她没骗梁越。女孩儿祝缃是被收养的,正儿八经办过法律手续的那种,刚上四年级,她跟不上课,话也少,请了几任家教都是两周走人。轮到纪翘,她破天荒地做了两年多。
“好狗不挡道——”
纪翘那晚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躲到那辆劳斯莱斯幻影底下。她像但丁写的天使,天使如何用星仗叩开城门,她就如何愚蠢地用自己当钥匙,叩开了地狱的大门。
纪翘又在房间里闷了三天,实在心烦意乱,从酒店窗户偷溜出去了。
纪翘这三年来的老板,上司,祝氏的一把手祝秋亭,是天赋卓绝的商人。
纪翘的手机一直在响,她也没急着拿出来,先摸出支烟来点上,深深抽了一口,这才觉得踩到人间地上。
男人抬手,弹了弹烟灰,烟灰轻飘飘地落在纪翘手臂上。
等梁越再次听到纪翘的消息,就是她和孟景订婚的时候。
中年男人保养良好,手臂的肌肉也有雏形。他一手卡住纪翘脖子,一手抓着她长发,猛地将她往墙上撞了几下。
他当年,是被抛弃、被围观、被淘汰的那个男人。
纪翘吞了口唾沫,摇了摇头。
下一秒,车门从里面开了,一双手揽着她的腰,风卷蝴蝶双翅般轻松,将她带进车里。
梁越切牛排的手一顿,诧异道:“老师?”
白手起家,时年二十九岁的祝秋亭,从金钱到生意到势力,一人顶五十个金玉堂。势力从内陆到K市到SN洲,很讲信誉的祝秋亭,是个进退有度彬彬有礼的男人。
只有一桩是事实,纪翘的确网住了自己更好的未来。中途她回了趟晴江,从一辆一百来万的黑色汽车上下来,有专人为她开门护头。消息上了本市论坛,高清图片足有6.8M大。
刚出浴室,纪翘就接到了明寥的电话。
波斯诗人鲁米说过的那句话:残忍是美人的天性,习惯,和教养。
金玉堂自然也做些自己的生意,且老板人脉上很有两把刷子,晴江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饭后选在这儿谈事的不少。
瞿辉耀还真是胆子不小,动了HN工厂。当然,祝家主业是做国际贸易的,生意做那么大,每年自然有意外配额,就算整个工厂重建,损失都是可以接受的。纪翘不太担心,可等她花了三个小时赶到A市才发现,明寥真是不靠谱他妈给不靠谱开门——不靠谱到家了。
在祝秋亭看来,这一天,似乎只是教会她如何用拖鞋拍死虫子。
她怎么会找这么正常的工作?
服务生颔首:“是,是我们这边失误了,我们会负责并赔偿的。”
纪翘躲无可躲。
主食选择不多,纪翘点了海鲜饭,梁越点了份菲力牛排。
“拿稳了。你没吃饭?”
刚翻出去,纪翘就发现自己运气不太好。很明显,她挑错了时间。
但祝家哪个人对祝秋亭不是那样呢?祝秋亭可能给他们都下了迷|魂|药吧。
纪翘订了二楼的露台观景位,梁越特意迟了二十分钟才到。
纪翘努力睁开一条眼缝望向他,这人比她想象的年轻。
梁越思忖道,就算天王老子来,五楼VIP包厢还不够坐的吗,非要清场。
“纪翘,你最好乖乖的,老子早看到你了,以前你在金玉堂太不乖了,”来人眼睛发红,声音阴沉,“这样很耽误你自己的,知道吗?”
在金玉堂,她从程盈https://www•hetushu.com•com变成小雀又变成盈姐。
纪翘以前在这儿工作过,她们是同一批进来的,纪翘卖酒的销售额惊人。那天纪翘请假没来,方应疲惫而阴鸷地走进来,迎面碰上了程盈,两人就此相识。从那以后程盈生活过得比原来顺畅许多。
二十年保密期的资料,价值八百万再加个零都不止。
那天之前,祝秋亭休养结束,要飞SA洲,临走时想起她,像想起遗漏的挂件。
其实那四万已经是纪翘所有积蓄和底线了,她不够有种,沉默片刻后,转身就走。走着走着,她听见后面的动静,小跑起来。她一路跑出酒吧,随手拦了辆出租车,跟司机说随便开到哪儿,把后面的人甩了。
梁越一直以为自己恨纪翘,只是在得知她未婚夫孟景死讯的那晚,内心竟有一股烟腾似的喜悦,令他如遭雷击。
明寥满头问号。
祝秋亭。
后来,她知道了他的名字。
这男人胆大妄为,什么生意都敢做。
纪翘语气温暾:“金老板让清场的吗?”
光从皮囊来看,纪翘是个顶级美人,长睫眉眼,线条骨骼,一笔一画都是上天恩赐,只是这美过于耀目,算不上平易近人,浑然天成的惊艳里融入了点攻击性,像一支绝不回头的利矢,直击心头。
祝缃剪开布娃娃的肚子,把棉絮洒得满天都是,笑起来酒窝很甜:“我偏不学呢,反正你下周就得走,纪老师。”
纪翘无话可说。
表面乖巧的女孩儿其实是个小恶魔,闹人的手段花样繁多。
纪翘走过去回了句:“我没点啊。”
一双黑色军靴出现在纪翘视线里,裤腿利落地扎在硬底短靴里。
那时,梁越没截到她,赶回来时,纪翘已经不在。这次,梁越在晴江监狱门口堵着她了。
但晚了一步。
纪翘叹了口气:“你知道什么?!”
晴江是个四线小城,人情世故跟大地方不同,捕风捉影的消息无孔不入。纪翘当时和孟景只认识了一个月,便订了婚。
梁越收到短信的时候,心情复杂。当初刚一毕业,他就联系不上纪翘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都说她在金玉堂推销酒赚业绩,闲话满天飞,梁越不信,找了她整个暑假,最后一咬牙去了金玉堂。找到一半就被人丢出来,他当时压根儿买不起金玉堂的酒。
纪翘咬牙切齿,捂着眼睛正想骂人,忽然意识到那车是谁的,那金色车标太清晰了。
纪翘挣扎了两秒,迅速判断出这完全是无用功,他们体力差距悬殊。她立刻举起双手放在头顶,喊道:“您别误会,我就是借地一躲——”
人们提起她,前缀十分一致——那个想攀附祝秋亭、总是不成功的女人。
祝秋亭是不是又能找到机会嘲笑她了。
纪翘出来了。
“纪翘,”祝秋亭俯身,在她耳边笑了笑,“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二把手叫方应,这金玉堂的里里外外,都是他在打理。早年生意没做这么大,方应就在金玉堂看中了一个人,叫程盈,她喜欢跟金有关的一切,外号金丝雀,两人在一起很久。
纪翘是很美,她每次照镜子都要感叹,自己长得真不差,怎么祝秋亭就不为所动呢?很现实的一点是,祝秋亭身边根本不缺美人。
程盈野心和干劲都有,她才不满足只做他人身边的一个过客,便花了三年时间证明自己。渐渐地,方应也愿意把一些对外沟通事务交由她打理。
他们正沉默着,忽然有辆深黑轿车从远处的夜色中驶来,在空无一人的路口处转弯,最后横亘在明寥的车前,打开了车大灯,照得人眼睛快瞎了。
路灯照在地上,像太阳。
她侧着睡,但没有一秒是真正睡踏实的,紧绷着每一根神经,似乎随时准备抵御危险似的。
门开的瞬间,对方就捂住了她的口鼻,掐着她的腰蛮横地挤进了房间,用脚把门带上。男人推推搡搡地把纪翘往大床的方向推,纪翘激烈地反抗,手肘撞到了他下巴,把人彻底惹怒了。
他注意到她的目光,低头瞥纪翘一眼。
她声线跟外表半点也不像,不纯也不媚,是副烟嗓,带着股笃定懒散的气息。如果梁越不是从中学开始就认识她,知道她的生活习惯近乎老年人养生,也会以为那是抽烟太凶的后果。
梁越的暗火正没地方发,服务生刚好撞枪口上,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纪翘抢先了一步。
每次火车穿过隧道的时候,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漫长的黑暗。
当然,金玉堂也好,晴江也罢,谁不知道纪翘算是找到了大靠山,踏上了一条原来想都不敢想的坦途。程盈总忍不住在心底将纪翘与自己对比一番。她们是差不多的人,都是靠着别人立住自己的营生,但她程盈已经跟纪翘完全不同了。
虽然这些年来他财路渐顺,不缺女人。但他一直对纪翘心心念念,如今听说纪翘回来,他轻松找到她的酒店住处信息,摸着就过来了。
祝秋亭一身衬衫西裤,与混乱夜场格格不入的气质。他在光影的劈杀厮缠里独独开了条光明道路,从容优雅得摄人心魄。
“有面瘫早治。”
长得也挺像样啊,怎么连一个参与的机会都不给她?
她听见跑车炸街的声音,听见他们打开窗户彼此互通信息,但是没人看见她。
纪翘和_图_书也笑:“那我会在你桌子下装炸弹。即使走了,也会晚上爬水管回来装。”
老于签完字抬头,笑着看了眼纪翘,她在请假理由那一栏填了四个字:家人忌日。
他那么恨她,竟还记挂着她?突然之间,梁越所有纷乱的思绪戛然而止,被一把扯回了现在。
在最好年华的时候,纪翘生得突出,旁人都道她长了双漂亮黑眸,可惜她眼高于顶,心压根儿不在这座小城里,话里话外的嘲讽满得要溢出来。
现在临近过年,内部传来明日要抽检的消息,程盈匆匆赶过来,要上上下下再检查一遍,决不能出什么岔子。毕竟金玉堂生意好,哪怕歇业一天损失都十分巨大,安全是顶天的大事。
沉默充斥着整个空间,刀叉和餐具互相碰撞的声音极为清晰。就这样吃了会儿,梁越开口问:“最近在做什么?”
如果她真有正规工作……就不一样了,他还是愿意给她机会的。
纪翘望向后视镜,和明寥的视线撞个正着。
二十三岁时,她织了张密实的网,似乎把未来牢牢网住了。
纪翘跑起来的时候,突然觉得好笑,自己真像只被追杀的耗子。她这么一想,也真的笑出声来,明明自己快要被捉住打一顿了,却还有闲情逸致地想这些有的没的。
纪翘花了无数个深夜研究,也不敢研究太深,怕没了小命。她不是没撞见过大场面,祝秋亭刚结束一桩大单,在飞雪的夜里回国,有女人在夜场缠着他,那真是令人忍不住心软的类型,长得很甜美,纪翘一眼望过去,都有点儿羡慕,她要是男的也愿意,她在心里疑惑,祝秋亭何德何能啊!
纪翘的笑眼很亮,说话懒洋洋的,天生微哑的烟嗓却透着成熟纯真:“用它送你上路,没意见吧?”
金玉堂名字起得俗,老板的品位也差不离,花梨木搭金碧辉煌的吊顶,装修风格是东西方乱炖,这压根儿不是吃饭的地方。
“苏校,可以了。”那人说。
如果罪恶是条长长轨道,祝秋亭便是一道笔直的光束,他知道如何出发,如何到达。
梁越咬了咬牙:“你有时间吗?我想……想跟你吃个晚饭。”
纪翘看得下巴都酸,她知道祝秋亭的劲儿有多大。
可后面的人哪里那么好甩,他们非要出这口恶气不可。这帮人一直围堵她到了港口,纪翘才体会到祸从口出。
私人停机坪前,秋风吹起男人的衣角,天好像破了洞,总漏风,没有光。阴沉穹宇下,祝秋亭遥遥望她一眼,低声道:“你迟到了。”
明寥坐在副驾驶位上,点头:“我知道。”
但对方显然不信她的话,一拳狠挥过去,冲着她下巴打去。
“你在哪儿?”明寥语气少见的焦急。
“去查查她是谁。”他随意指了指码头的方向,似是开玩笑,“查不到你就去游公海。”
梁越放轻脚步,悄悄地观察着纪翘,她正慢悠悠地翻菜单。今晚她穿了件修身针织衫,下身是墨绿色的伞裙,侧颜眉目清晰,下巴弧度瘦削,比原来更加光彩照人。
这人长得锋利,却超越了俊美本身,他的姿态优雅而温和。那双多情眉眼与柔软嘴角,又仿佛随时可与人堕入极乐之端。
她在酒吧工作,不懂进退地惹怒了个公子哥。公子哥平头正脸,前呼后拥地享极风光。纪翘不理他,他以为价钱出得不够高,把五万元现金扔到桌上说:“照我说的做,这些都是你的。”
纪翘订了金玉堂,在晴江市的东南边。
听出对方话里的不可置信,纪翘神色如常,点了点头:“家庭教师。”
祝秋亭上次如何处理犯了重大错误的陈达,他历历在目。陈达还是祝家的老部下,但当时陈达做的事,结实地踩在了祝秋亭的底线上,本来当晚失去祝家庇荫的陈达就会被寻仇,最后还是看在陈达亲哥哥曾舍命保护祝秋亭的分上,从轻处置的。
“你也一起。”
公子哥的脸当即沉了下来,让纪翘有种再说一遍。
只是可惜了,最后也没能用在学费上。
纪翘狼狈不堪地蜷在地上,额上磕得血缓缓滑下来,她艰难地舔了下嘴角,尝到了铁锈味,忽然很轻地笑了。
凌晨四点,纪翘披着人造皮草披肩,一副刚从民国深巷里穿来的架势,身材高挑,红唇饱满。
明寥也轻不可闻地叹气,拍了拍她的肩:“去吧,翘姐,伸头缩头都是一刀。”
“找我有事?有事就说吧。”
纪翘莫名其妙,过了几秒,她一耸肩,从善如流地道:“你想请也可以,我当然没问题。”
后来,纪翘跟在祝秋亭身边三年多,在这三年里,她恪尽职守,做好祝缃的家庭教师。
纪翘耸耸肩,拣了颗坚果扔到嘴里:“你可以试试。”
午后一点,纪翘一出监狱,就看到门口停的雷克萨斯SUV。
可另一边的祝九,是那尊大佛祝绫最小的儿子,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换句话说,拔掉明面上的生意人身份,想动祝秋亭的人都要掂量掂量轻重。
祝秋亭在做生意这事上靠的是他自己。
纪翘是祝缃的家庭教师,所有人都知道。就像所有人都知道,祝缃是祝秋亭收养的孩子。
纪翘把一头大|波浪的头发拉成黑长直,烟雨蒙蒙里,一只腿正往外伸,绷出道笔直的线,皮肤白得耀眼。
“你要试试?”纪翘微弱的声音和_图_书传进方应的耳膜。
程盈说的话,纪翘自然听见了。但过了半晌,纪翘上前两步,慢悠悠地伸手替程盈整理了衣领,嘴角微微一勾:“借你吉言。”
明寥无奈地摁了摁太阳穴,诚恳地问道:“翘姐,我车上有监听设备,他那边什么都能听见,你知道吗?对了,我还知道你差点被那个叫……方应的人,欺负了。”
程盈脊背一僵,脸色沉下来。
明寥是在祝氏长大的少年,如今已成为可靠的青年,他对祝秋亭言听计从。纪翘有时候怀疑,如果祝秋亭让他去跳崖,他也不会提出异议,可能还会追问得跳多少米高的。
渴望的深壑能超越最深的海沟,尽管他时常表现得兴致缺缺,仿佛一切只是游戏。极致的渴望里,也包裹着刻骨的轻蔑。
跟这个脑子有病的人待在一起,她也不远不近地相处了三年多。
纪翘被人压在后座上,暗极的空间里,她就着月光看见祝秋亭的眼睛,像极深的湖泊,温柔旋涡里藏了风暴含着尖刀。他修长的手指插入她耳边的黑发,似是捧住她后脑勺的亲昵举动,节奏与律动都暗示意味十足,但姿态极悠闲,下一秒,他指尖便划过她脸颊,从腮边勾过。
纪翘看了眼来电显示,又不能不接,她轻叹了口气:“喂。”
纪翘侧身,看了梁越一眼:“来了。”
纪翘跟老好人孟景订婚了。孟景是个警察,跟她父亲一样。闲言碎语又流遍整座小城,都觉得孟景看错了人。可没多久,孟景就在一次公务中出了意外。火化完,纪翘便彻底离开了晴江,留下无数演变发酵的猜测。
她从小长得好看,也自知长得好看。在成人世界,空有美貌是把危险的双刃剑。很凑巧,纪翘属于长脑子那一类美人。
“我来找你”这四个字堵在嗓子里,梁越张了张嘴,怎么也说不出来。吞了口唾沫,梁越说:“来看朋友,你呢?”
梁越急急地追问:“在哪里?”
纪翘也就不急着回去。他不喜欢她,自然也不记挂,她乐得逍遥。晚上住在晴江市最好的酒店里,纪翘护肤流程走了两个小时,换了件丝绸吊带睡衣,坐在梳妆镜前打开了杯酸奶喝。她仔细端详着自己,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她没多废话,用手刀敲在方应脖颈上。人晕了以后,纪翘找前台借了绳子,把人五花大绑后,塞进浴池。
他是什么样的人,可见一斑,没长心的人。
但祝秋亭不同,她看不透他。
对方没听到,纪翘在这头重复,服务员在那头重复。纪翘耐性欠缺,干脆拉开了门,面对面道:“我说了,我没——唔!”
纪翘那天发低烧,没有伏低做小的心情,当即在五万上加码。
可惜祝秋亭只当她是空气。
梁越是纪翘的初恋。
纪翘把果子连肉带核地吞下去,揉了揉发酸的面颊,说“不用不用”。
屈辱、愤怒压过了重逢的喜悦,梁越改了主意。他已经不是原来的梁越,她配不上他,他不可能让她当女朋友,最多就是——
程盈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纪翘。她知道纪翘回晴江了,但没想到纪翘敢带着男人来金玉堂。
梁越不进电梯,电梯里的人还是要出来的。
她在晴江长大,但在晴江没家,很早就离开了。
纪翘现在年纪长上来了,褪去青涩,光彩夺目远胜当年,正是最好的时候。
纪翘替她把领口丝巾重新系好,更细致更好看的一个结,衬得程盈人比花娇。
当天下午就有人把她请到了私人医院做全面体检,纪翘面带微笑,心说脑子有病。
“你来我这儿一趟,瞿辉耀跟HN杠上了。”
货运码头再往里是进不去的,但外围一圈儿掩体不少,纪翘合计半天,最后一咬牙,躲进了路边黑色轿车车底。
那是四年前,未婚夫孟景火化后,纪翘坐火车北上。她买了上铺,捂在被子里睡觉。
等晚上回了酒店,纪翘对着镜子卸妆,这才顺便把积攒的未读的语音消息听完。信息加起来快一百条,其中三分之一来自备注为“缃缃”的人,她现在很依赖纪翘。
那个女人不一定知道祝秋亭是谁,但在繁华奢靡的夜场,看起来这么身价不菲的男人,能与其共度一天,长夜漫漫就算只看着,也能回本了。
“是,祝先生。”
程盈那时心里尤为畅快,因为她终于压了纪翘一头。但纪翘竟然说走就走了,没过多久,传来她在大城市混得风生水起的消息。
他站在月光下不动,都像拉开了夜戏开场的帷幕。
她突然想起了那个男人。他身边的女人从不抽烟,她们活得像神仙,似形态各异的精致容器。他要什么样,容器就能变成什么样,她们就能把自己装进去。
纪翘闭着眼,没有说话。
孟裕的父母早就去世了,孟景生前很疼他,即使孟景的父母都觉得孟裕本性太恶,回不了头,难以扭转,但孟景从没想过放弃。他这个堂弟出事几次他便帮几次,苦口婆心地劝,嘴皮子都要磨烂了。
那一秒,纪翘刚好听到城里钟楼的午夜钟声,敲开了她的二十六岁。
方应当年真正看上的是纪翘,可惜她跑得太快,这么多年,他其实一直在后悔。
“不好意思打扰了,二位客人,我们这边可能需要你们暂时离开……”
但极少数人知道,纪翘在祝秋亭手下做了两年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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