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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马

作者:窃书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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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先生点点头,道:“是,我……”
柳清野本来已经思绪万千,听了这一句,更加没有了头绪:不是恩怨吗?那么,还为什么要光复前明呢?师父,师伯,还有传灯会的各位,大家所做的一切,难道都是没有意义的事?这……
天涯海角,他朦胧地想,便道:“遇见你,多好呀……你同我一道走么?”而丹鹰却不回答,仿佛抽手要走。他急了:丹鹰一走,怕是又去到刀山火海,这怎么能?“丹鹰……丹鹰你别走……”他死死抓着那手不放,“丹鹰……我说我不喜欢你……那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我早就喜欢你了……你知不知道,我在十八岁那天……在蜃楼里看到你了……我一辈子都会向着你的……丹鹰……”
而传灯会中人除了吴水清母女外,都不晓得这已是故技重施,具喜道:“清野,做得好!”又有人喊道:“逼这汉奸和清狗自行了断!”还有人叫道:“叫这些鞑子兵全都自行了断!”
李先生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然后道:“公子爷,咱们这便回去吧。”
“是么?”莽克善由鼻孔嗤笑了一声,“我看来,先生你好像不是这个意思——要不然,怎么你明明知道了公子爷在这个方向,却叫那探子回报我是在阿达勒尔?若不是我多了个心眼,可不就是中了你的奸计,追到十万八千里外去了么!你……你是想和我争功劳么?”
“明心!”
柳清野忽然有了一种要上前相助的冲动——想那富察涛,方才是如何拼了性命要保护阿勒部族人的安全,而现在,传灯会中人却全不问青红皂白……
清兵具是一愕,举着兵刃生生停了下来。
柳清野撑坐起来,连连唤了几句“师姐”,她却是不理。柳清野不禁心中奇怪:我是什么事情得罪了她了?也不及细想,翻下床来就跌跌撞撞追了出去。
“你敢!”富察涛双手抓着剑刃作势要往自己脖子上抹,“他不杀我,我还不会自杀吗?你敢叫士兵上前一步,我立刻就死在你面前!”
对于女儿的讥讽,李云生仿佛根本就没听见,连富察涛眼中的惊讶也全不理会,只淡淡道:“公子爷,咱们走吧。”
“管他是什么!”赤云子拂尘一挥,“今天你们三个都不要想离开这里!”
柳清野见师姐被制,“哎呀”了一声,一把推开达丽,就挥着那锄头扑上前去。那边吴水清也长剑斜劈,直砍李先生的手臂。但不想,李先生并不恋战,提着李明心向后稳当当跃出丈许,以另一手扶了富察涛道:“在下无心惹事,只求救了我家公子爷——在下这便带他离去,走出三十里后,自然将这位姑娘放了。”
阿勒部的族人还是僵立着,富察涛死死拽着将要倒下的柳清野,把那镰刀逼在自己咽喉上——莽克善无机可乘。他忿忿一转身,瞪了李先生一眼,也向场子外走去。可是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向斜刺里一纵,拉起了倒在一边的李明心,道:“好,公子爷放在你们这里做人质,我也抓你们一个女娃娃去——公子爷要是少了一根寒毛,我就拧断这丫头的脖子!”说话时,脚步不停,到最后一个字说完时,他人已经到了清兵的最前面。
他正心烦意乱,富察涛又道:“执着于那些恩怨,最是害人——柳清野,我不管你信不信,但是我和我阿玛此来真的是奉了皇上的圣旨,来帮维吾尔和哈萨克百姓抵抗准噶尔人的。那天夜里,你们伏击我时,我真的并不是在追踪你们,而是得到了探子回报,说噶尔丹兵队进攻撒塔蒙,我带了人马去支援……”
李先生沉了脸道:“多谢你的关心。现下公子爷已经救到了,咱们这就回去向将军复命吧。”他又看了眼李明心,道:“这丫头,也不用绑做人质了……”说着,就松开了手。
这变故突如其来,曹梦生大喝一声从战团中跃出,凌空一翻身,把一个持长刀的清兵拎了起来,挥臂一抡,砸在另一个正弯弓搭箭的清兵身上。成安仁接着冲了出来,挥刀直砍身边一个清兵的马腿。第三个脱离那恶斗的,居然是李云生,一跃而踏上一个清兵的马头,伸手把他拉下了马,接着啪啪啪啪一路踏着马头过去,将一众士兵都掀下马来。
李明心被他一通话说得哑口无言,呆了片刻,道:“那你们占我河山,我们总要讨回来!”
“先生!”富察涛道,“咱们……咱们还是快把李姑娘救回来要紧。”
莽克善道:“公子爷,您这是……这些反贼不除,终究是咱们的心腹大患。”
富察涛见他面色转红,扶他在床头靠好,道:“唉,咱俩的内功倒好似一路的。”
令牌一现,清兵犹如见富察康亲自督阵,哪里还听富察涛的阻挡,呼声如山,刹那间,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寒光闪成一片。阿勒部本来就只有老弱妇孺,此刻见清兵的阵仗,犹如见到当日噶尔丹的屠杀,无不瑟瑟发抖。只有吴水清大喝一声,持剑挡在阵前,柳清野自晃悠悠,颤巍巍拄着他的锄头准备拼命,而李明心扑来阻挡清兵已是不及,唯有怒喝一声,向莽克善攻了过去。但是以她的身手,纵然打到了莽克善身上,也只不挠痒一般,更何况莽克善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袖子一挥,把她震得飞了出去。
众人听了此语,都是一惊,曹梦生也连退了数步,道:“大师兄……竟然真的是你……你……你居然投降满清鞑子……”
“阿姨——”他问道,“丹鹰师妹……现在在哪里?”
“那时,我还只有六七岁。”富察涛道,“阿玛带了我一起随同世祖皇帝围猎。我记得当时世祖皇帝和阿玛争论满汉一家的道理,他责怪阿玛说:‘不过是让你去解散民间的反清组织,你却将他们全数斩首,未免过激了。’大约都是这一类的话,我年纪太小,记不清了。”
“不……”李云生正色道,“当忠君和为民不能两全时,李某以为民为上……李某忠的,就为民的君,他姓甚名谁,李某不在乎。”
莽克善抱着两臂向周围打量了一圈,笑道:“怎么……李先生,我怕你在这里缠斗不休,被人暗算,所以来帮你了,你不感谢我?”他虽然是笑,但是声音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怖。柳清野听在耳中,不禁打了个寒战。
阿勒部百姓虽不懂他说的是什么话,但是见他以死回护,都惊讶地望向了他。柳清野就立在他的身边,见他表情甚是坚毅,决没有半点惺惺作态,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敬佩之情:师父同我一直以来就是向满清追讨当年血债,上次沙漠里几乎要了他的性命,更使他麾下士兵葬身流沙之中。而他今日竟然为了我们及跟他毫无关系的维吾尔人拼上了性命……相比之下,他倒比我们传灯会的各位更像一位英雄豪杰了……不过这样想着,心里又忽地一凛:我怎么能敬重鞑子?
富察涛并没有注意到柳清野的神色,只是继续说道:“我阿玛脾气急躁些,不过,即使他知道我留在阿勒部,也不会发兵对阿勒部不利的——阿玛他也是以江山社稷为重的……还有李先生去劝着他呢……只是莽克善叔叔……”
“你……你……”吴水清死死地瞪着他的脸,“你……”
柳清野恍惚是落进了一个无底深渊之中,双手也没有力气挣扎,只摸得一把绵软之物——这些是什么?是他的梦魇么?已完全将他包围。长久以来他真的累了,便这样睡去也好。
富察涛并未注意他的神色,只继续说下去:“李先生去后,世祖皇帝说没心情打猎了,要赶回北京去。我们大家自然也就随他回京。而行在半路,李先生却再次闯来刺杀。我也不知道是谁护驾得力,总之是没有刺杀成功。可是世祖皇帝不顾大家的反对,又把李先生放走了。这后来,回到京城,李先生几次三番闯进皇宫大内来要刺杀世祖皇帝——究竟多少次,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当时,阿玛还在宫中统领禁军,我时时听他和额娘说起这头疼事。他常说,李先生是世上最叫他头痛的一个敌手,有个万一,他就会得个护驾不利的罪名。但是他也说,李先生是他最想得到的一个帮手,若有李先生相助,实是大清朝之福……”
阿勒部的族人和暂住的哈萨克牧民围观已久,开始还不明白是在争执什么,可是大家先前都蒙富察涛相救,此时见了富察涛也被卷入战团,都七嘴八舌向丹鹰讲起下午的事情来。丹鹰听了,愣了愣道:“真的?”
正愣着,忽然见富察涛夺过身边民众的一把镰刀,递上来,道:“柳清野,我的性命就交在你的手上——倘若清兵敢杀一个汉人或者一个维吾尔人,你立时就杀了我。”
“自行了断!”莽克善哈哈大笑,“你们才该自行了断!”他说着又从腰间取下那块令牌,道:“把这些反贼都拿下了,这小子不敢杀公子爷的!”
“什么?”柳清野只觉五雷轰顶——那天富察涛是带了兵队去支援维吾尔人的?那他们费尽心机的伏击,不是害了塔山族长?害了丹鹰?若换了过去,他是绝对不www.hetushu.com.com会相信富察涛这句话的,可是今时今日,前有舍命退敌,后又有相助疗伤……这叫他如何怀疑富察涛的话?
“哦,是这样……”柳清野略略失望——原来在丹鹰的心里,究竟还是抗击准噶尔的事情更重要一些,究竟还是为她的族人报仇更重要一些……唉,怎么可能指望她一直陪护在自己身边呢?
“这……”莽克善一天之内居然两次被富察涛用这种计策威胁,不由得大为光火。可他却也没有别的计策。若在下午,他还有机会掳得李明心为人质,而这个时候,传灯会众人具在,李云生又与自己不睦,动起手来,没有分毫的便宜。他只能万分不甘心地瞪了一眼——也不知道到底该瞪谁,忿忿道:“好,走着瞧!”说着,一甩手,转身带了兵队离开。柳清野和富察涛都惟恐他再生诡计,一直盯着,直到他走出村子为止,其时又赫然发现,那干硬的地面上已留下一串寸许深的脚印!
富察涛道:“我怎么不干不净了?我被你们关在这里许多天,看得最是真切——你属意你那个师弟,可是他心里却另有他人,是不是?”
富察涛却不知他心思,道:“而且,李先生的本事比莽克善高——多年以前,他还曾经去围场刺杀世祖皇帝呢。”
柳清野这时也抢了一把长剑在手,他无力腾挪跳跃,就剑剑劈砍清军坐骑,也不晓得砍了多少,手臂酸麻不堪,胸前伤口更被震裂,几欲跌倒之时,背脊却撞到了富察涛身上。富察涛笑了笑,突然反转长剑,将剑柄递到他手中,道:“柳清野,咱们再来演那出戏吧!”
柳清野倚着门板听他二人谈话,似乎那富察涛是个博古通今十分健谈的人物,一时三刻中引经据典偏又笑话连连,终于逗得李明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柳清野心道:师姐这样开怀,也就好了。他自觉渐渐恢复了力气,便扶着墙边站起身来。
饶是莽克善武功高强,但只要富察涛一心求死,他也阻拦不了,不由恼羞成怒,一张脸涨成了酱紫色,铜铃般的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他瞪了瞪手把草叉锄头的阿勒部民众,看一眼持剑危立的吴水清,又瞧了瞧柳清野同富察涛,最后目光落在李先生的身上,恨恨想道:都是这汉狗搞的鬼!可是他也没有别的计策,只有命令道:“走!”
富察涛道:“还有后来十三部族大会上,他说要替丹鹰同热伊扎族长赛马……”
柳清野见到吴水清和曹梦生的神色,晓得他二人必没有认错——没想到李先生竟是自己的大师伯……而想起李明心说过,吴水清不肯接受王春山的情义,是因为心里对丈夫李云生一直不能忘情,如今夫妻重逢,却是这般——她情何以堪!
她一句话未喊完,忽觉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待要闪避,却又觉那风仿佛突然转向又有吸力,直把自己向前拽了过去,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富察涛一个箭步抢上来挡在自己身前,喝道:“莽克善,你休要在这里胡乱伤人!”
李先生默默的,默默的拂开了她的手,道:“你认错了。”
莽克善道:“公子爷,事到如今,你还和这姓李的一处么?你倒看看他是做什么的?他老婆是反贼,女儿也是反贼,他这一帮狐朋狗友,都是反贼!他平时同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满汉一家,都是糊弄你的……”
柳清野每一步都牵动伤口,先还能勉强跑几步,后来只得扶着墙走一步,挨一步,没动得几尺,早已大汗淋漓。但他天性敏感善良,见了李明心的情状,决计不能不理会,所以还是不肯停歇,一步步向前去。再移得几步,见李明心一头扎进场子对面的房子里去了,他就一咬牙,跟了过去。
柳清野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胡乱地想着他的心思。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就看一人推门进来送饭了,正是李明心。
一边是令牌,一边是将军的爱子,清兵们两边看看,不敢妄动。
莽克善又是一笑,道:“所以,公子爷万万不可上了这贼人的当。这些汉人都是些居心叵测的家伙,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打着咱们满人天下的主意……”
而这个时候,忽听得外面一阵骚动。柳清野和富察涛不约而同转头望去,便听“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正是李先生去而复返。
又过得一会,他依稀是在飞行,被人托着,不知去向哪里。耳边飕飕辨不清是风声还是流矢。然而片刻,他听见有人在唤他的名字,一声声,决不容他贪睡下去。他微微一睁眼,看见一双碧绿色的眸子。“啊……丹……丹鹰……”一挣扎握住了丹鹰的手——就这样握着吧,握着直到天涯海角……
但是吴水清同柳清野如何肯依,双双又要上前。而阿勒部的族人虽不晓得这边是为何交手,但见来人要掳了李明心去,他们是决计不允的,都拿着草叉子,棍棒和马鞭围了上来,叫嚷着要李先生放人。
富察涛问道:“先生,李姑娘救回来了么?”
柳清野见李明心三日不见,消瘦了一圈,忍不住唤道:“师姐……你……”
李明心不回答,只是低声抽泣了几声,又强自忍住。
只听吴水清道:“好……你……你终于还是装不了……你连这一招都使出来了……你还不承认么?”
“住口!”富察涛喝道,“李先生是当真以天下为重的……”
柳清野看了看,只见他神情焦急又认真,当下点头道:“好!”一把将他拉过,喝道:“都退下去!否则我宰了你们主子!”
柳清野一愕,镰刀已然塞进自己手中,而富察涛也把咽喉抵在了刀刃上,大声道:“莽克善,你还不带兵回去?”
“先生……这……”富察涛看得有些莫名其妙。
“姑娘这话可不对了。”富察涛道,“我们鞑子也是娘生父母养的,我阿玛同我额娘就极其恩爱,你怎能说我们除了杀人放火就什么都不晓得?况且我们也没有杀人放火——即使我阿玛带兵打仗,难免杀生,我额娘却笃信佛教,常年吃斋,你怎么能够一概而论?”
这样缠斗不清到了百招上下,忽听得李明心一声惊呼,左手中弯刀被李先生弹飞,她右手方要补攻一招,而李先生袖子一搭,已缠上了她的手腕,右手弯刀也登时脱手。
他这话说得十分客气,而且边说就边拉着富察涛要绕过传灯会一行离开村子去。王春山本来也是客气地邀战,被他这样一说,登时火了,倏忽一跃,挡住他的去路,道:“等等,你这汉奸,这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么?”
柳清野微微笑了笑,没说话。
柳清野先见李先生回护众人,疑他是反清志士,这时又见吴水清对他如同夙敌,心中混乱道:这李先生究竟是敌是友?会不会对师伯和师姐不利?阿唷,不成,我得去帮师伯!他想着,就摇摇晃晃要去马厩里牵马,可是一阵天旋地转,踉跄一步,就跌了下去。富察涛上来扶他:“你别逞强了……先生,他不会害李姑娘的。”
“忠君为民?”李云生重复了一句,然后道,“是为民忠君。”
丹鹰一跺脚,道:“摩勒!阿叙!快放箭!”自己也一把抓过弓来,搭箭便射。
富察涛又道:“上次我还同姑娘讲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是汉人的治国名言,我自听李先生讲习后,就一直铭记于心——天下只要是百姓过得好,管他是谁做皇帝呢?”
丹鹰一愕,正要发作,却听莽克善冷笑道:“死到临头了!哼!”只见他从战团中一蹿丈许,仰天长啸了一声,村子周围就忽然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先前的那些清兵全都跃马而入。
柳清野怔了怔,道:“为什么?”
“对!”陈洛会道,“咱们非为五哥报仇不可!大伙儿并肩子齐上!”
“好……好……”柳清野红了脸,心道:有她这样温柔的一问,我便是再中个十箭八箭的,又打什么紧?可心念方动,那伤口就疼了起来,他又暗骂自己道:柳清野啊柳清野,你很英雄么?再中十箭八箭,你死也死了,哪里还能再见到丹鹰呢?想着,偷偷看了丹鹰一眼。
“慢着!”富察涛疾喝道,“谁是你们的主子?我还没发话,你们谁敢动?”
可是富察涛如何看不出他的诡计?冷冷道:“李先生,你且不要管我,你和莽克善叔叔这就一同带了人马回去……倘若……倘若我死了……你就同我阿玛说,是莽克善叔叔胆敢欺君枉上,屠杀维吾尔百姓……我就是被他逼死的!”
万没有想到,他这一扑之时,李先生恰好负着富察涛从屋里跃出。柳清野手刚抓上锄头,人就被李先生撞得飞了出去。他先是腾云驾雾了几丈,然后脊背重重撞上了场边的井栏。这一下,直撞得他胸中翻江倒海,一股腥甜的味道涌到口边,“哇”的吐出血来。可是他旋即又是一喜——这一下误打误撞,他的哑穴固然还是封着的,肩井穴却被撞开了,血流一时畅通,麻痹全失。
柳清野闻言,恍然大悟:啊,原来我那些胡话,不仅丹鹰和达丽阿妈听到了,还和-图-书被师姐听了去……我和师姐的关系本来亲密,我明知她有误会,却不对她说明……如今伤她至此,这真是……唉……
柳清野微倦地合上眼,幻想着火光冲天的草原夜祭——若是他,也要把这些强盗碎尸万段,不,无论怎样惩罚他们,都不足以偿还丹鹰……他们在丹鹰身上造成的伤害。
富察涛微微一笑,道:“嘿,不要我关心,你怎么天天一哭就躲到我这里来?”
李云生不说话,倒是富察涛张望了一眼村口,没有见到兵队的影子,才略略松了口气,道:“莽克善叔叔,你又回来做什么?我和李先生这就回去了。”
命令一出,清兵纷纷转身向场子外退。烈日下,他们的兵刃还在闪闪,可是沙尘扬起在他们的身后,影象逐渐模糊。不多时,已经退到了村口。
那时是正午十分,草原每到这时正是炎热不堪。场子里地面被晒得几乎冒出烟来,没有一个人在这时间出门。
“哈哈,好……实在是好啊!”场里又响起一个洪钟般的声音,那莽克善哈哈大笑着走了进来。“李先生,恭喜呀,真是恭喜呀!”他旁若无人地作了个揖,“原来这婆娘还真是你老婆……唉,你方才就认了她,岂不很好?我当时一定立刻就还了女儿给你,也用不着咱们两个大动干戈了!”
“唉……公子爷……”李先生似乎要说什么,但没讲出口,向富察涛抱了抱拳,也转身向莽克善一行追了上去。
柳清野一惊,心道:富察涛的武功居然是李先生教的,那么李先生就是我松桥书院的叛徒?难怪吴师伯见了他,竟然是那样古怪的神气!可是,李先生方才的功夫里,倒是没露出分毫松桥书院的招式啊!
“松桥书院,‘生死非吾虞,但虞辱此身’……唉,果真抛却生死,又计较什么辱此身?”李云生喃喃道,“不过,我早就不是李云生,也不是松桥书院的人了——只是我今天,一定不能死在这里,世祖皇帝和富察将军对我有再造之恩,我若不把富察公子安然送回去,势必影响这次抗击噶尔丹的大计。你要我自刎,恕我不能从命!”
富察涛笑道:“呵呵,我的尊师就是你方才见到的李先生,至于他是哪一派的高人,我就不得而知了。”
“李先生宁死不降,莽克善说,该当立刻把他斩首。可是世祖皇帝却不同意,他说:‘杀了一个,还有一个,究竟要杀到什么时候?如此杀下去,即便把天下汉人都杀光了,恐怕还有别的人要造反。’这话我记得清楚——”富察涛回忆道,“当时世祖皇帝指着我说:‘朕的玛法,阿玛和皇叔父都杀了许许多多的汉人,你们要朕的儿子还有你们的孩子继续和汉人残杀下去吗?’莽克善和我阿玛都说不出话来。世祖皇帝就命令士兵把李先生放了,还叫他去劝服其他的汉人,告诉他们,大清朝的皇帝,对待汉人子民和满人子民或者蒙古子民都是一样的。”
他听见屋内李先生解开了富察涛身上的绳索,知道二人就要夺门而出,忧心如焚时,一眼瞥见门边斜倚着一把锄头,心道:顾不得那许多了,师父他们都不在,倘若此时让这汉奸救了富察涛去,万一他后面跟着大队清兵,我们没有人质在手,阿勒部朋友难免要遭屠杀。我虽斗不过他,还是要拼着挡他一会!当下挣扎着扶墙立起,向那锄头扑倒过去。
“啊?”柳清野一愕——师父的话,他是决不能违背的,然而今时今日,要他杀了富察涛,也是万万不能的!他左右为难了半晌,听得富察涛道:“李先生,你不要管我了,你自己走吧!但是千万赶在莽克善叔叔之前,别叫阿玛着恼……否则……”柳清野不禁内心激荡:富察涛在这时候,心中念念不忘还是结盟抗击准噶尔之事,我若是杀了他,他的一番苦心就全都白费了……更有丹鹰他们,除却准噶尔之外还要多出富察康一个敌人来……不,我是万万不能杀他的!
柳清野在外面听得一惊,心道:啊,难道师姐是为了这件事?
“你——”他定定看着李先生,“那一招‘孤村芳草’,你是……”
李明心道:“你这狗鞑子,死到临头还胡言乱语!”
李先生大约没料到柳清野会有一扑,脚步稍慢。而富察涛却道:“先生,这柳清野身受重伤,咱们先瞧瞧他有事没有。”说着,自己先跑了过来。
话题一转到反清上,李明心立刻没有先前的小女儿之态,正色道:“你们杀我同胞,我们为什么不痛恨?”
可是传灯会中人哪里理会?陈洛会更是道:“小丫头不要多嘴,我们汉人的事,不要你管!”
柳清野心知,这李先生功夫深不可测,吴水清恐也决非对手,自己此刻连走路都有困难,慢说相助了,当赶紧解了李明心的穴道才是。他于是以那锄头支撑着,咬牙奋力向屋子里赶。好容易挨到了李明心身边,又因他劲力全无,折腾了半晌才把李明心的穴道解开。待到李明心拔刀跃到屋外时,吴水清已然隐隐有落败之势。
柳清野原想,顺治皇帝多半要以“七擒七纵”来昭示自己求贤若渴,诱李先生投降,听到“得水载舟”时,却疑惑了:得水载舟?就是得民心,得天下。就连富察涛也一直说着民贵君轻的道理。听他的描述,李先生当是我松桥书院数一数二的高手,又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能够几次杀进大内,恐怕智谋也是不凡,可居然就这样归顺了清朝?若那顺治只不过花言巧语,李先生在他身边多年,不可能不察觉……难道……
李先生还不及回答,只见李明心由外面跃了进来,一言不发,呼呼就是两拳。
柳清野头重脚轻地一瞥,见来人正是吴水清。原来她自鄯善回来后,旧伤一直时好时坏,所以这一日并不曾出门去,听得场中响动,就赶了过来。她先伸手一拍,解了柳清野的穴道,接着便腕子一抖,长剑连刺,唰唰唰,分别向李先生的咽喉,前胸和小腹攻来。
富察涛笑道:“哦?果真?怎么我就看着仿佛是姑娘害怕旁人看到自己伤心流泪,所以就躲到我这里来哭呢?唉……我被你们困在这里,的确不会把姑娘终日以泪洗面的事宣扬了出去——嗯,姑娘怕见人,却肯上我这里来哭,是不把我当人了。”
正想着,见李先生凌空一纵,以袖子荡开了了缘的念珠,就这下落之势,顺手按住了成安仁的刚刀,一推一送,将成安仁丢了出去,然后一转身,两臂齐出,伸指疾弹,只听得“叮叮”两声,阎铁笔的判官笔齐齐飞了出去。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真叫人叹为观止!
柳清野心想道:你阿玛当年率领铁骑把我松桥书院上下人等杀得血流成河,这何止过激?不过……唉,你今日却救了我一命。
正这样模模糊糊的想着,又有什么人拼力拉住了他,要将他从睡梦里拽出来。他只觉这一用力,牵动了他的伤口,仿佛整个胸膛都要被生生撕裂,不由得痛呼出声,可是咸涩的水就灌进他口中。
“啊?”柳清野只说满清皇帝身边保卫重重,当年王春山等人刺杀摄政王多尔衮,着实花了一番功夫,而这李先生竟然单人匹马刺杀皇帝,胆量实在不小!
看着莽克善远去,传灯会中人这才回过神来理会李云生。王春山道:“李先生,你为了救护维吾尔平民,尚能斩杀清兵,难道为了那一点点荣华富贵,你都不愿弃暗投明,光复我大明江山吗?”
柳清野全不在意富察涛说的什么,只是心底一个声音不停地在质问:反清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一味地和朝廷作对,死了多少人,如今害了多少无辜的维吾尔百姓……害了丹鹰……为什么要执着于那些恩怨……为什么!
本来富察涛的武功要比柳清野高出许多,只是他长久穴道被封,四肢血流不畅,行动未免迟缓,更不似柳清野一味地用拼命的打法。这样寻常的一戳,他竟不能避开。若非李先生轻啸一声,飞身来救,他恐怕要血溅当场。
“住手!”富察涛厉声一呼,平地纵起,一把拾起方才李明心掉落的弯刀,翻身落在清兵阵前。只见他把弯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架,道:“你们谁敢杀这里的老百姓,试试看!我就死在你们阵前!”
“你放心!”达丽道,“丹鹰小姐好得很——阿吉滋河一战,扎伊他们几个老早就和我说过了,这会子,恐怕传遍草原。你们呀,都成了草原上的大英雄。哈萨克人,把丹鹰小姐抬起来,往天上抛了好多回,嘴里嚷嚷着什么……哎呀,我也不懂那哈萨克话,反正总是感谢她吧。”
李明心慌忙低下头去,匆匆几步上前来把食篮一放,道:“师弟,你……你的午饭……”然后,仿佛柳清野会吃了她一般,逃也似的去了。
“你——”曹梦生一步跨上,盯着李云生的眼睛,可那眼睛里没有分毫的动摇。“你就不怕留下千秋骂名?你就不怕将来下了阴曹地府,师父师娘都不饶你么?你——你简直把我松桥书院的脸都丢尽了!我今天……我今天该为松桥书院清理https://m.hetushu.com.com门户——你还有廉耻的,就自刎以谢师父师娘在天之灵!”
走到那房门口时,他已全然没力气。伸手想要打门,却两腿一软,跌坐在了门边。这时就听屋里一人道:“你这又是何苦!”正是富察涛的声音。
富察涛道:“李先生做了我的老师后,一直教导我说,个人的恩怨,放在国家,那就不是恩怨——你看,莽克善叔叔一直怀疑李先生有二心,李先生都不和他计较,可不就是这句话?李先生还有一句,那就是,‘国家的恩怨,放到天下苍生来讲,也便不算恩怨。’这是我最钦佩的。”
富察涛道:“李先生的姓名我也不太清楚,他自己是不肯说的,便是我阿玛也不知晓。不过,李先生原来同你们一样,是要光复前明的,李姑娘既是汉人又可算是李先生的同道,他怎么会害她?”
李云生得了这个时机,一把提起富察涛,纵身一跃,便起起落落而去。柳清野只看着他离去了,恍惚王春山等人跟在后面追着,身子一阵发冷,渐渐失去了知觉。
丹鹰微微一笑,岔开话题去,道:“那是什么人?为什么明心姐姐,吴阿姨和成叔叔都和他拼命?”
她这样一说,柳清野一发窘了,只是人躺着,躲也没处躲,藏也没处藏,身体想转个向儿,却又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出了一额头的冷汗。
再后从人丛里出来的,是富察涛,他脸上身上已是伤痕累累,可是他甫一脱险,立刻劈手夺过面前一个清兵的长剑,喝道:“给我退下!”那清兵一怔,富察涛却已纵身跃开,挥剑砍下旁边一个兵丁的脑袋,边砍还边怒斥:“谁敢杀老百姓?”
“这……”莽克善一时答不上来。连李明心吴水清都愣住了。
想到这里,他挟持着富察涛向李云生那边走了两步,然后假装重伤之下腿脚无力,突然一个踉跄跌,放开了富察涛,在他耳边道:“快走!”然后佯做跌倒,将长剑扎进自己小腿上去。
莽克善惟恐伤及主子,急忙收回手去,道:“公子爷,这丫头上次也来刺杀将军,是反贼,留不得——我看这村子里汉人维吾尔人混做一团,多半全是图谋不轨的,今天应当一并杀干净了,以绝后患!”说着,回身招呼清兵上前来。
“李云生!”蓦地,吴水清一声大喝,“你还要装到几时?”
“莽克善!”富察涛怒喝道,“你怎么这样胡乱猜疑李先生?他这么多年对阿玛忠心耿耿,他的确是来救我的。你休罗唣,咱们这就走!”
“平民。”李云生淡淡道,“我只是为了平民。”
富察涛摇摇头,知道再争无益,便讲话题岔开了去。
李明心啐道:“呸,你们这些满清鞑子,自然不是人,是畜生。你们全是没心没肺的畜生。除了杀人放火,还晓得什么?”
他一气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忽然就觉得无比的舒坦了。仿佛伤口也没有那么疼痛了,幽幽转醒过来。可是一看身边,哪里是丹鹰了?是达丽阿妈正朝着自己笑哩!他不由羞得满面通红,嗫嚅道:“阿姨……我……”
两人具是一惊,而李先生已经到了近前——柳清野看得他面上那个“叉”分外显眼。
柳清野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想要叫好,却见王春山将袍子的下摆一掖,抱拳跳下马来,道:“李先生,那日鄯善城中,你曾施以援手,可是,我五弟却在阿达勒尔被你害死,王春山向来恩怨分明——但是,对于满清鞑子最是痛恨,李先生既然要做汉奸,王春山与你就只有仇怨了。请——”
莽克善哈哈大笑:“哎呀,李先生,那你究竟是汉奸还是吃里爬外呀?我也快被你弄糊涂了!”
“对,的确是死了!”李明心冷冷插嘴道,“娘,方才在莽克善那狗贼面前,你要认他,他就说你认错人了,这人已经没良心到妻子女儿都不要,投效鞑子,真是没错——”她又转向李先生道:“我爹他是个和鞑子势不两立的大英雄,早就在松桥书院一役里牺牲了,你才不是我爹……谁有了你这样的爹,还不如一头撞死!”
“公子爷——”莽克善跨上一步,“您被这狡诈的汉人给骗了!你看看——”他指着吴水清:“你看看,这婆娘不是上次行刺你阿玛的人么?我早说要杀了她,都是这姓李的拦住不让,我给这婆娘吃‘贵妃回眸’时,这姓李的几次三番的阻拦,若不是我日夜盯着,估计他早把这婆娘放了去——想来就是一伙的!更别说上次去剿灭阿达勒尔的反贼了!哼,想想我都有气……你说,若不是这姓李的暗中作梗,叫这些反贼跑了,公子爷你如何会被他们所擒?克海和那些将士,又怎么会葬身沙漠?”
李明心却不理会他,只是飞身一脚去踢李先生的面门。
他全力喊出了这一声,场子里一时人人都停住了动作。接着,就听莽克善笑道:“公子爷,你怎么还玩这一套把戏?我知道你同这小子交上朋友啦,他不会杀你的。”
“等等——”吴水清喝道,同时一把抓住了李先生的手腕,“你……你究竟……”
阎铁笔使得一对精钢打造的判官笔,前明时,他乃是大儒钱谦益的入室弟子,后因不满老师投降清朝,而投笔从戎。他的招式多从书法上变化而来,而且左右手写不同的诗句,这时他左手写道:“伙涉真高兴,留侯太有情。”右手写的却是:“剑求一人故,杯中万虑冥。”李先生本来一壁要保护富察涛,一壁要应付成安仁,已是不易,现在又多出一个敌手,不得不放开富察涛,誊出一只手来应战。而这时候,了缘和尚自马上将那佛珠一甩,就要将富察涛擒去。
富察涛道:“我就知道你们喜欢搬出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来——你怎么不想想,在这些地方屠城的多铎王爷,去世已多年了,多尔衮王爷,死后还被削爵抄家,更不用提其他的老将军们。死人你不能找他们报仇了,活人与你无仇,你何必添些新仇?”
屋里李明心和富察涛正聊得投机,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李先生人已扑进房去。柳清野只听李明心喝了句:“谁——”却接着“咕咚”一声,被点倒在地。
“你……呸!”李明心又羞又恼,“任谁也不会把我同你这个鞑子编派到一处去!”
他话音未落,只听吴水清厉声喝道:“不要你救!你……你不配!我的女儿,不要你操心!”说着,点地一纵,追出场子去了。
“哈哈哈哈哈哈!”莽克善爆发出一阵叫人毛骨悚然的狂笑,同时一跃挡住了李先生的去路:“我一个人回去?哈哈,那不是便宜了你?汉狗,我早就疑心你吃里爬外,今天你果然露出马脚——你是想掳了公子爷,去和你那帮反清复明的朋友会合吧?他们现在埋伏在哪里?他想向他们报讯么?”
不错,柳清野想道,先前他用自在飞花掌和松涛剑法,正是我松桥书院的武功啊!当下问道:“尊师是哪一派的高人?”
“唉……又来了……又来了……”富察涛摇头道,“没有哪一次你见到我——没有哪一次你们所有的人见到我,不是这种态度的。如今天下已定,百姓安居乐业,皇上也主张满汉一家,你们为什么就一定要痛恨满人?”
达丽阿妈不晓得他的心事,望外面的天色,站起身来,道:“也到了晌午了,阿姨还得忙饭去,你先歇着。”说罢,转身出门去。
“狗鞑子!你住口!”李明心腾地跳将起来,一口向莽克善脸上唾去,“什么你们满人的天下?这大好江山,本来就是我们汉人的!”
“哦,我都忘记同你说了,”达丽道,“你们的那个主意很多的兄弟,他说准噶尔能这样接二连三的大举进犯,应该是在这附近有一处营地,须得把这营地给端了,大伙儿才能太平。所以今天一早,你师父他们一大群人,还是丹鹰小姐、摩勒、阿叙他们,就都出发上北面寻找这营地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哼!”莽克善突然冷笑了一声,道,“公子爷,我老实和您说了吧,剿灭反贼,那正是将军的意思。公子爷您还年轻,更加——更加受了这汉狗的蛊惑,您将来自然会明白的!我只听命于将军一人,今天,我非替将军扫除这些贼人不可!”说着,由腰间摸出一块令牌,喝道:“将军有令,凡是和传灯会反贼有关系的,统统格杀勿论。这些维吾尔刁民,挟持公子爷,罪不可赦,今天咱们就把这里踏平了,回去后,将军自有封赏!”
此时的柳清野,只感觉胸口热辣辣的疼痛,低头一看,殷红的鲜血早就浸透了衣衫。他眼前发黑,几欲晕倒,幸亏这时达丽阿妈https://m.hetushu•com•com等人也被惊动了,纷纷跑出屋来,这才扶住了他。
达丽晓得他的心思,笑道:“哎哟,你迷迷糊糊说了些什么,阿姨可是没听见——阿姨可是老糊涂了,耳朵不行啦。”
李先生一把将富察涛拎起,甩到身后,同时欺身上前来夺柳清野的锄头。以他所料,柳清野的后着当是抽回锄头且就势扫人下盘,故尔右手老早就在他来路上候着,可不想柳清野仿佛站立不稳,本能地将那锄头当成拐杖去撑地,硬生生叫他抓了个空。待他再次出手时,却忽听得身后富察涛一声闷哼,摔倒在地,他急忙转头去看,却有一柄长剑“唰”地擦着他的鬓角刺了过来。
柳清野心道:这话等于没说。早在鄯善的时候,我就已经晓得这李先生曾经是反清的志士,而他如今已经投降做了汉奸,怎么会是同道呢?
“错?”吴水清冷冷一笑,“是错了……我想不到你会做了汉奸……想不到你会变成这副模样……可是……明心……明心她是你的……”她声音颤抖,说不下去了。
“所以他就投降了?”
李先生知道此间情形,自己免不了以寡敌众,但不敢离开富察涛半步,仍旧只是单手应战。成安仁气得哇哇大叫道:“狗汉奸,你瞧不起我么?”唰唰唰,砍刀连连攻出数招。
柳清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从来都挂在嘴边的”,这话自富察涛口中说出,仿佛多少有些嘲讽的意味。
李先生不看他,依旧拉了富察涛欲去。
听至此,柳清野心中冷冷笑道:果然,目的便是要笼络人!
柳清野从来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被富察涛搀扶着,而更加意外的是,自己掌心传来阵阵暖流,竟然是富察涛在帮自己推宫过血。他惊讶之下,几乎叫出声来。却听富察涛道:“你不要乱动,否则咱俩都走火入魔……”他连忙屏除杂念,缓缓调匀内息。合二人之力,过不多久,伤口痛楚稍减,神气也清爽了许多。
这阵仗却难不倒李先生。他并不再言语,一手提了一个人就拔地一纵,跃出圈外。虽有吴水清跟着紧追不舍,他也向场外奔去。
他此语一出,意思已很明显——他要留在阿勒部做人质,倘若莽克善中途折回,再行不义,他就自刎于阵前!
“赛马?”李明心道,“当时摩勒也……啊,我怎这样糊涂……摩勒是一心就喜爱丹鹰的,师弟当时的神色与摩勒一般无二……我早该……唉……何至于到现在,我看见丹鹰妹妹扶了他回来,不眠不休守在他床边……我……我开始心里只是不是滋味,想替了丹鹰妹妹去……却哪里晓得,我一进门,就见他拽着丹鹰妹妹的手,胡天胡地地说……说什么……”她说到这里,一发地肯定了,自己多天以来,只是一相情愿在做梦,忍不住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李先生瞥了她一眼,迅速地将头扭开。
富察涛道:“你先别问了,躺下我慢慢同你讲。”
来得正好!柳清野暗喝,同时两手握了锄头,全力一抡,直扫向富察涛的脑袋。
李明心怔了怔,旋即怒道:“你嘴里不干不净胡说些什么!”
柳清野料想解释什么是“汉奸”,达丽恐怕也不明白,就答道;“恶人。”自己目不转睛盯着场子里的战况——他看李先生闪转腾挪,每一招都后劲无穷,且每一招都可以置吴水清母女于死地,自己是万分焦急,恨不能上前相助。可是,每每李先生手掌劈到吴水清要害时,却又似乎故意偏了一点,惟恐伤她。柳清野看得大惑不解,不知道这汉奸葫芦里究竟卖得是什么药。
“说来说去,倒是为了这个小鞑子!”曹梦生道,“我就杀了这个小鞑子,你待如何?”说着,转身向柳清野道:“清野,把这小鞑子宰了!”
李先生微微变色:“你这是什么话?救到了公子爷,自然就回去了。”
富察涛道:“他们正说着,我就忽然看见一个人从树林里扑了出来——就是李先生了——他手里握着一把长剑,直向世租皇帝刺了过去。当时莽克善随同护驾,就和李先生交上了手,两人武功都很高强,打得难解难分。不过,莽克善的功夫走的是刚猛的一路,而李先生的却正是以柔克刚,所以,本来若是长久斗下去,莽克善难免落败,而世祖皇帝,也就……”他顿了顿,接着道:“只是,皇帝围猎,是我满清一件大事,自有八旗勇士护卫,况且当时世祖皇帝刚命汤若望帮着建立了一支西洋火枪队,威力无比,所以,李先生最终被西洋火枪所伤。”
他话没说完,那边成安仁也喝道:“胡言乱语,谁和这汉奸一路?奶奶的,老子最恨就是汉奸!”
李先生身体一斜,仿佛快要跌倒一般,却在靠近地面时,猛然向前一滑,晃过了王春山去。王春山一愕,回身一掌拍出。而这时,曹梦生忽然喝了一句:“等等!”也自马上一跃而下。
李先生闻言,冷冷一笑,顺手解开了富察涛的穴道,扶着他便向外走,边走边道:“那么就算我是要和你争功劳好了。现在公子爷平安无事,咱们一同回去向将军复命——你要是还不满意,那么你去复命,全当公子爷是你救回来的。”
李明心片刻之间找不出话来反驳,但是如此歪理,怎能不反驳?她便骂道:“哼,什么李先生,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和吴三桂也没什么区别,他可不要叫我遇上,否则,非杀了他祭奠千万枉死的同胞不可!”
“可不是当局者迷么?”富察涛道,“我看你那师弟,自己也迷糊得很——但是你只消看看那天——就是我初被你们抓来的那天,他把那位丹鹰姑娘抱回来,那神情,仿佛谁要敢动丹鹰一下,他便要立时跳起来同人拼命了,你……你难道没注意?”
李先生也是一愕,道:“莽克善……你……”
富察涛道:“我看你这三天来,天天如此。你有什么心事,倒不如说出来的好。”
达丽却似乎太开心了,自顾自说下去:“你到这会子才醒过来,都错过了昨天晚上的庆功大会啦。那可真是热闹!最解恨的是,你们从阿吉滋河活捉回来的几个准噶尔强盗——其中有一个,听摩勒说就是放箭射你的,是个统领模样的家伙,当时你被他射中了,丹鹰小姐就飞回河对岸,一鞭子把他他抽晕了抓回来了——哎呀,说到哪里?对,那些抓回来的准噶尔人,大伙儿把他们绑在场子里,剜出他们的心脏来,祭奠老爷和其他的族人……”说到这里,她想起日前准噶尔在村子里的屠杀,神情不免悲愤,念了句经道:“真主啊,不是我们要这般狠毒,而是准噶尔人,实在十恶不赦!”
李明心愣了愣,喃喃道:“我……我当时也觉得丹鹰妹妹着实可怜……若有人再伤害她,我也要同人拼命的……我怎么想到……”
富察涛又道:“还不退回去?退回去!”
柳清野在外面听了,一心想要进去向她道个歉,可是又想:师姐这时见了我,只有更加尴尬……她是个好面子的人,我在这里坐久了,万一被达丽阿妈等人发现,要询问究竟,师姐的事难免瞒不了……还是赶紧回去吧!他想着,便要挣扎着站起来,可是一动作,胸前伤口抽疼,叫他差点儿呻|吟出声。他连忙捂着嘴巴又缓缓坐了回去。
清兵们面面相觑,停住了脚步。
“复命?”莽克善语气古怪,逼上前两步,“李先生你是想复命吗?还是,若我莽克善不来,你就不打算回去了?”
富察涛愣了愣,道:“莽克善叔叔呢?他不会再来生事?”
这时屋里李明心哭了一阵,收了眼泪,道:“都是陈七叔多嘴……害死我了……”语气又是羞愤有是嗔怒。
王春山听不明白他这句哑谜一样的话,道:“满清鞑子杀我多少平民,李先生应当知道——而四妹,也就是尊夫人,她时常同我们大家说起李先生,都说你是一位为国为民的侠客,这侠义二字,难道不是忠君为民么?”
丹鹰道:“那他就是我们部族的恩人,决不能伤他!”说着,就向传灯会众人呼道:“等等,别杀富察涛——”
屋里李明心沉默良久,叹道:“你……你都看出来?可是,我怎么就不知道?他也从没有说过呀……连陈七叔也……唉,要不是这一回,他伤得迷迷糊糊的,却口口声声叫着丹鹰妹妹的名字……我……我不知还要傻到几时……”
“占你河山?”富察涛道,“现在不过是皇帝是我们满州人,汉人的生活与前明有什么不同吗?况我大清立国以来,不重外戚,不用阉党,世祖皇帝更是遗诏‘永不加赋’,百姓的生活,只有比前明好——现在的天下,又不是全住了满人,把汉人赶去海里了,何来占你河山一说?”
莽克善愤怒已极:“公子爷,你……”可是他转念一想:这富察涛此刻虽然能以性命要挟,倘若我假意退去,先把他掌握在手里,再回来收拾这帮反贼,又有何妨?当下一挥手,示意清兵退后。
柳清野听得一阵心惊:清朝的皇帝居然说出这样话?莫不是说来诓骗那李先生的吧?听人说他们很喜欢笼络m.hetushu.com.com有才华的汉人,那个皇太极为了降伏洪承畴这汉奸,好像是连自己的妃子都动用来施美人计……他们对这李先生,多半也是想加以笼络了!
李先生对这一点雕虫小技哪里在乎,头也不回地将袖子一甩,便把铜钱镖全数击落,脚步却丝毫也没有慢下来。只是这时,吴水清又忽然冲边上跃出了出来,提剑直刺。李先生不得不分身去拆解——柳清野看得分明,李先生这用来化解的一招,正是自在飞花掌里的“柳絮无根”。
而李先生却是不答,匆匆又是一招“海棠泪眼”,把吴水清母女逼退几步,又提着富察涛向村子外去。
柳清野心里更是混乱:当初在鄯善,听富察涛谈论抗击准噶尔,保护百姓,句句在理,只是后来讲到“追讨血债”一节,自己并不能认同。此后诸多事端,这些言论都渐渐忘怀了。即使方才听富察涛和李明心侃侃而谈,也权当他是为了哄骗李明心放他脱身而作的戏——而今,他竟然喝令兵队不动,当众训斥莽克善,再说他做戏,于情于理都说不通……难道……难道满清也不全是该杀的人?
柳清野点头道:“的确是这样。”
李明心道:“我……叔叔伯伯们都有要事在身,自然是我来看守你这狗鞑子。”
“没有。”富察涛道,“李先生说,他宁可死了,也要为他的师父、师娘、同门师兄弟还有——嗯,你们从来都挂在嘴边的——死在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百姓,报仇雪恨。”
战团中,只听莽克善骂了句:“姓李的,你还真是个吃里爬外的家伙!”但是也就只骂了一句,便凝神去应付王春山等诸多高手了,看来正斗到关键处,难解难分。
李先生皱了皱眉头,左手挥出,轻描淡写地击在李明心的膝盖上,将她平平稳稳地推送出去,然后拉了富察涛道:“公子爷,咱们走。”说话间,已经提着富察涛出了门去。而李明心见两人离开,怒喝一声紧随其后。
李先生怔怔的,伸手摸了一下脸上的伤疤,叹了口气,道:“李云生已经死了,我只是富察大人的幕僚而已。”
李明心喝了句:“狗贼,休伤我娘!”便一扑而上。
李明心一愕,手中食篮险些掉在地上。柳清野这才注意到她的眼睛哭得桃子一般,不禁讶异:“师姐……你这是……”
富察涛一惊,侧身避让,同时劈手来夺那锄头。而柳清野脚步一晃,变扫为戳,连人带锄头都向富察涛身上撞去。
达丽连忙按他躺好,给他拉上被子,道:“你这小伙子,什么都好,就是不爽利——丹鹰小姐浑身都是伤的扶了你进来,自己也不休息就守了你三天三夜。她对你怎样,你还不知道?你要是梦里都不喊出些胡话来,未免太对不起她了!摩勒不打你,阿姨都要打你哩!”
可是,清兵人数众多,来得又突然,岂是区区几支箭能抵挡得住的?一眨眼的功夫已经将阿勒部的场子围了个水泄不通,而场子边上几声惨叫传来——三五个跑得稍慢的哈萨克平民已经成了清兵的刀下亡魂。
富察涛却嘿嘿一笑,道:“死到临头的人往往看得清楚些——姑娘,我猜你是为情所困哩!”
富察涛哈哈大笑道:“不错,正是你们那位多嘴的前辈——你本不该把他的玩笑放在心上。你想,若他此刻看到我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谈话,难道不会编派出更多故事来?”
李先生竟然就由着他抓住自己,并不回头,也不回答。
柳清野原本全心注意着争斗的情形,此时见到丹鹰出现,心思难免分了一半过去。丹鹰也微微一笑,轻转马头,绕过半边场子,来到他身边,道:“柳清野……你……你的伤口还好么?”
王春山道:“这有何区别?不管是忠君为民还是为民忠君,李先生都不该投效鞑子的朝廷,助纣为虐。”
李明心擦了擦眼泪,啐道:“我有什么心事,不要你这狗鞑子关心。”
可这个时候,忽听得空中哈哈哈哈几声大笑,又是一人跳进场来。柳清野一见之下,心中大骇——这是富察康帐下的莽克善!而后面马蹄振振,旌旗猎猎,百多名清兵已然到了村口,更在转瞬之间,便黑压压逼到场子上来了。
柳清野动弹不得,只得全力高呼道:“师姐!鞑子来了!”可这一句话才喊出半句,李先生的身手迅速已极,已然一指戳上他的哑穴。
传灯会的众人,早就因阿达勒尔一役和鄯善之战对莽克善和李云生恨之入骨,方才见王春山颇有按江湖规矩单打独斗之意才按兵不动。这时候有人一吆喝,就纷纷响应,四十余人齐向李云生等人攻了上去。
柳清野跟出门时,见李先生携了富察涛正向场子外走,李明心跟着穷追不舍,但是轻功却远非李先生的敌手,因而落后了老大一截,她心急之下,一把铜钱镖脱手而出。
柳清野脸红到了耳根,但是听到丹鹰守护自己三天三夜,心里又是甜蜜又是担心,问道:“那……丹……师妹她现在……”
李明心说不出话来。
吴水清道:“你……你好啊……你早就怀疑是你……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会认出是你……你……”
“莽克善,你住口!”富察涛怒道,“皇上派阿玛率领咱们来到这里,为的是打那野心勃勃的准噶尔人,慢说皇上主张天下满汉一家,便是他没此说法,咱们也不是来杀汉人的,更不是来杀维吾尔人的。你今天在这里大开杀戒,日后维吾尔部族、哈萨克部族,还有谁会同咱们结盟?”
富察涛怔了怔,望望李先生,但李先生面无表情。柳清野也忽然有了一丝怀疑:不错,方才争斗中,李先生的确处处有心相让……便是他闯进来时,也有机会一招取我性命,他何以只是点我穴道?如今再听莽克善所言,难道这李先生竟不是汉奸,而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志士?
“李先生最后一次行刺世祖皇帝时,我在场。”富察涛道,“记得当时天降大雪,李先生站在雪地里,火枪队围着他,他将慨然领死,可世祖皇帝再次喝退众人,要放李先生回去。所有人都不相信世祖皇帝的决定,包括李先生都是方走了几步,忽然又折回头来。他质问世祖皇帝道:‘你不要和我玩七擒七纵的把戏,我生是汉人,死是汉鬼,哪怕转世为牛为马,也不为你清廷效力。’世祖皇帝道:‘朕不同你玩把戏,也不要你效力。你是朕的子民,朕希望朕的每一个子民都能好好的活着。’李先生当时愣住了,好像不明白世祖皇帝的意思。世祖皇帝也不同他解释,只是叫左右退下,放李先生离去,然后淡淡说了一句‘得水载舟’。他这一句话出口,李先生忽然就跪下了——从前无论情势多危急,他受的伤有多重,他都不下跪。但是那时候,他跪下了。我看得懵懵懂懂的,还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就见世祖皇帝快步走上前去,双手把李先生扶了起来……后来的事,我记不清。但李先生从此就跟在世祖皇帝身边。他不说他的姓名,并且自己用刀在脸上划了一个叉——到世祖皇帝驾崩,我阿玛调守西疆,李先生就到了我阿玛的帐下,做了我的老师。我曾经问他,为什么他要在自己脸上划一个叉,他说,汉人最讲究是‘忠义’二字,世祖皇帝爱民如子,他选择了忠于百姓,但是就没有终于前明,日后无颜见先辈于地下,故尔自毁容貌。”
可就在此时,他忽见眼前灰影一晃,一个儒服宽袍的男子鬼魅一般纵到了自己的身前。柳清野心中一凛:这人的模样好生熟悉!可是他还不及回想,那人倏忽一指已经戳到了他的胸前膻中大穴。柳清野一惊,连忙闪身避让,只是他重伤之下,身手不甚灵活,虽然强自向边上倒下,还只是保了胸口未保肩头,膻中未被戳中,肩井却为人所制,他登时半边身子没了力气——其时他与来人距离已十分接近,他这便认出此人:面上一个“叉”形的伤疤,乃是富察康帐下的那个幕僚,李先生。
吴水清提剑就要追上去。但李先生手臂一伸,将她拦住了:“不要莽撞!”
富察涛惊道:“李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这一下,倒是把柳清野问住了:李先生究竟是什么人?虽然方才他已经显露了几招松桥书院的武功,看来是本门无疑了,但是传灯会众人回来后,李先生又招招怪异,全然看不出家数来。正犹豫着,见那边阎铁笔也跃下战团去了。
但就在此时,路上一阵烟尘滚滚,一队人马驰了进来,正是传灯会的众人和丹鹰等回来了。成安仁在李先生手里吃过亏的,是以一眼就认出他来,大喝道:“好你个李汉奸,爷爷不找你报仇,你还上门来送死了!”说着,便由马鞍上一跃而起,“呛”地抽出他的大砍刀,向李先生兜头砍下。
达丽道:“孩子,那是什么人?”
李先生看了他一眼,面无一丝表情,道:“好,你与在下有仇怨,尽管冲着在下来,但是,今日在下一定要护送我家公子爷回去。事关维吾尔与大清朝结盟共抗准噶尔之大计,决计不能耽搁,待我护送公子爷回去后,再来领教你的高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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