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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同尘与灰

作者: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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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归来

第十三章 归来

也不用故地重游,老宅多年不住人,想必也是尘垢扑面。不如就这样沿着河岸走一走,看一看,听他给她讲一讲在那漫长而单薄的童年时代,没有经历诸多人事的他,在那个单纯灿烂的年纪里偶然升起的对未来美好的遐想,讲一讲此生早已遍寻不到却只希望她可以看到的,在很久以前他淘气大笑时的模样。
而沈北望到达那里后就跟纠耳耳通了电话,说现场二次坍塌的情况不容乐观,不过天气还好,并没有大规模降雪。
陆疾还没有缓口气,就又重新投入了救援,他果然在已经塌落了半边的三合木板下面,找到了一个已经陷入昏迷的小孩。
这里也快要成为新的塌陷区了。地下的空间仿佛像一个不透气的牢笼,外力使它颤动得更厉害起来,它还在逐渐增猛。当整个世界在一瞬间陷入黑暗的那一刻,陆疾护着男孩低下了头。
“你……你有经验吗?”队长用磕磕巴巴的中文问道。
这里是陆疾幼时和父母一起生活过的地方。
陆乞看了一眼陆疾,又看了看纠耳耳,意味深长地一笑:“隔壁是纠耳耳的朋友,也是你的表弟,沈北望先生。”
许牧野从云端里醒来,才后知后觉地从两人身上嗅出一丝别样的味道来:“陆疾和沈北望……以前见过?”
许牧野苦口婆心地告诉伯爵,他最喜欢的姐姐和最看不上眼的小舅舅是一对儿。
“你不是说外卖对身体不好,也不爱吃那个东西吗?”
那是成年人在面对灾害时本能做出的选择,救援采取就近原则,而也许他们当时以为自己还有时间,有时间回去带着陆疾逃离阴暗窒息的废墟下,所以才先去救了那几个小孩,大概也没想到后来的意外会来得那么快。
“十五初展眉,愿同……尘与灰。”
“好不好看?”
广场附近有个小学,已经勘测到还有未成年幸存者,但是挖掘机巨大的轰鸣声让那些小孩的情绪有些失控,他们以为又有新的余震发生,消防人员的喊话根本传不进去。所以在开始救援以后,那些被压着的孩子开始大叫起来,声波在水泥废墟肆无忌惮地穿过,于是导致新的塌陷区形成。
伯爵看了陆疾,又看了看漂亮姐姐,还没感受美女姐姐的拥抱就被坏人半路抢走,他的眼泪突然就在眼眶里打转,憋了半天,颤抖着嗓门喊了起来:“妈妈,这个叔叔……好可怕。”
坏了,隔壁那位是谁,是情敌沈北望啊!三个男人面面相觑,不管他有没有救人,出现在此人跟前的修饰语永远都是情敌。陆疾一张脸上洋溢着异常灿烂的笑容:“老婆我和你一起去吧,我想去和我的救命恩人好好道一句谢。”
徐锦双拍了拍许牧野的肩膀,模样有些同情和怜惜:“主任医师就在对面,我带你去看一看脑子吧。”
冯所遇凝视着自家老板,跟着就掉头肯定道:“坏人因为感应到了你的到来,所以扼杀了自己那蠢蠢欲动的小心思。”
而伯爵的文化底蕴同他的长相一样,是以逆天速度增长的。那天他问起纠耳耳舅妈是不是真的喜欢他舅舅,在看到陆疾一瞬间拉长的脸后,许牧野立刻动作敏捷地把孩子抱走了。
他抱紧了怀里沉睡的男孩,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男人。
陆疾数了数,一共有四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都是学校里的学生,意外来的时候没有及时跑出去。狭窄的空间渐渐透出了光亮,应该是外面的电动撬起了作用,看着那个仅能通过一人的出口,陆疾安排他们一个个排好队,有序地出去。
陆乞大惊:“他还会说中文?”
伯爵眨眼,突然指了一下纠耳耳,趴到自己妈妈怀里不知说了句什么。
许牧野摸了摸鼻子,好心提醒:“哦,后来你们出事后,纠耳耳在诊所里发现了沈北望临走时留给她的遗书一封,然后哭得那叫一个凄惨哀婉。”
小家伙一脸痛心疾首:“姐姐这是怪我出现得太晚,害她白白等了那么久吗?”小手捶上胸口,伯爵又叹了一句,“唉,从此美人是路人啊!”
纠耳耳走过去,牵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有些微凉,纠耳耳张开手指一点点挪进他的掌心,回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着。
其实于纠耳耳,骄傲如她,习惯在他面前表现自己最好的一面,可她此时却拉住他,眼里闪着璀璨的光芒,她将头发拨到耳后。从耳畔到下颌,如今那里已种下了一枝缠枝花,而她也终于敢将那一张完整的脸,完全暴露在他的目光下。
陆乞拿着一串葡萄吃着,漫不经心地补充:“我跟在后面偷瞄了一眼,那遗书的内容好像是如果有缘,他们下辈子还可以再遇。”
“怎么了?”正说到看儿子女儿打架的陆疾微微侧头,看着从身后抱住自己的纠耳耳。
“你们……”徐州看着面前这群人,依旧是幽幽叹了口气,好朋友之间怎么就不能互帮互助呢。
许牧野用手在陆疾面前晃了晃:“我看您这不是做好事救人去了,是被哪个女妖精半路拦截吸走阳气了吧?”
管家带人把这两人合力而作的字展开,正是“福不唐捐”四字。陆老爷子看了又和-图-书看,心里欢喜:“你要是看得起我这老头子,也跟着陆乞喊我一声爷爷吧。”
陆疾和他们失去了联系。事后,许牧野那边与大使馆取得了通信,原来在很多灾民陆续被抢救出来后,那天又发生了余震,且等级不低。
三个小时过去,纠耳耳站在了镜子前。今天是第一次做,文身师说这里要完善的话,需要两三次后期处理。虽然还没有完成,但是图案的大概轮廓已经显示出来了。
抱着猫的伯爵从堂前经过,他年纪太小,还不懂爱情的真谛,于是只能凭着古人细枝末节的文笔,摇头晃脑地补充了一句:
纠耳耳傻愣着摆手,结果就被陆疾嫌弃:“我奶奶不是你奶奶啊,给你你就拿着,瞎客气什么呀。”
“隔壁是谁啊?我认识?”陆疾伤在小腹上,医生一直不让他乱动,但此时他偷偷摸摸地坐了起来,等着纠耳耳给他剥榴梿吃。
这个从小混迹在巴黎第八街的小孩估计没有见过像纠耳耳这样面部柔和的漂亮姐姐,小脸仰起来,有些急:“抱抱……”
听着几千年前的古诗,看着身边陪自己的人,纠耳耳的心里涌起一阵柔软。
他还想起了在某个辞旧迎新的新年,小叔强制带他去做心理测试的那晚,在他因为药物致使身体变得沉重不堪时,有一个人抓着他的手,她的眼泪轻轻落下,滴落在他的脸上。
陆疾开车带着纠耳耳,一路行驶到了老城郊外,之前在深夜看到的荒野如今暴露在日光下,快初冬的天气,草根半黄叶微落,他带着她上了山。
“疼吗?”
看陆疾在一旁磨牙,伯爵妈不厚道地笑了:“这是你小舅舅,那个是你小舅妈。”
有没有……后悔过?
他想起了童年的院落里有一棵大柿子树,红彤彤的花开在青绿色的树干上,他淘气地爬上去想要摘花,一个眼睛很漂亮的女人站在树下,声音软软,喊他下来,要吃饭了。
纠耳耳看见海报,想起一个月前那场电影盛宴,于是笑了笑:“我还不知道你这故事是什么时候写的呢。”
陆疾走上前,手指缓缓抚过冰冷的墓碑,对于父母当年的抉择,他早已释怀,只是想起自己多病多难的前半生,他依旧有些芥蒂,如果当时的他们可以自私一点,那现在的自己会不会就可以变得不一样。
小小一间病房里,几个人针对厨房日后可持续建设性话题展开了讨论,反而是一向聒噪的陆疾静静地坐在那里,他不紧不慢地剥好了一个橙子,把它递给了沈北望。众人惊,都觉得奇了,却听得陆疾擦擦手后,突然说了一句:“原来那个时候……竟然是你。”
陆疾身影修长,衬得纠耳耳越发纤瘦,他的无名指在她手心处轻轻点了点,然后放开了她的手。
纠耳耳一听就要赶往机场,沈北望将她拦了下来,他已经报名参加医疗救援小组,吩咐纠耳耳留下来看好诊所。
谁知冯所遇淡淡瞥了陆乞一眼,却说:“您辈分在这儿,我原本就该唤您一声陆爷爷,要是去了这陆字,倒是求之不得的事。”一番话不卑不亢,陆老爷子笑了起来。
冯所遇是跟什么样学什么样,他温文尔雅地笑笑,又给陆疾补了一剂猛药:“他是因为救你才受的伤。”
那天天气很好,陆老爷子去找老友下棋,陆奶奶跟大姐大姐夫坐在客厅翻看以前的相册,陆疾和纠耳耳在阳台晒太阳,伯爵一个人在外面花圃前温习他妈给他布置的唐诗任务。
陆疾敲打着方向盘,微微愣了一下,随即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漫不经心地回答:“那几年里……随便写的。”
好消息传来的时候是第三天凌晨,在那第三个未眠的夜里,陆乞给纠耳耳打电话,只说陆疾找到了,不多时就可以跟他们一起回来,听到这里,纠耳耳的一颗心才落了地。
看到伯爵一脸泫然欲泣,许牧野又把孩子拉回来,换了语气:“你看他们俩,一个脑袋不好使,一个专门研究问题少年。你说他俩要是不在一起,这故事就没办法结局。”
劫后余生的某人被接回了H城后,在一周吊瓶营养液的滋润下终于醒了过来,一看到守在床边的纠耳耳,立刻攀上了她的脖子不撒手,老婆、闺女胡乱地叫了半天。
此时这里一片寂静,只有周围的尘土簌簌落下的声响,陆疾努力想凭一人之力将这狭小的空间维持住,他的胳膊已经被钢筋刺破,手上没了力气,只好咬牙站起来,弯身将怀里的男孩护在身下。
外面的救援工作随即展开,陆疾用自己不甚熟练的英文和孩子们打招呼,最后居然逗得几个孩子都笑了起来。陆疾盯着那些纵然虚弱却依然美好的微笑,突然间想到了他的父母。
纠耳耳每天都带着“乖媳妇”守在病房里,诊所一直关着门,家里的花也好几天没有浇水了。心疼纠耳耳熬夜的管家也不敢让她回去,只是每天都熬些高汤送到医院来。
“你当年的样子,我一直记得。”说起过往来,沈北望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戏谑来,“我是怕你活不下去,才想着要找你。”
但是人生,或许就是这样www•hetushu•com•com,撕裂有时,缝补亦有时。
纠耳耳才明白过来,陆疾不知何时也给自己文了一个跟她同样的图饰。
许牧野听了,又冲一旁听壁角的陆乞挤眉弄眼:“看到没,看到没,又来了一个和你争宠的。”
徐锦双看出来了,有些不满道:“大哥你干吗呀,人家想待哪里就待哪里,你跟着着急什么?”
陷入昏迷前,陆疾只听到赶来的那人跟他说了一句:“不欠你了。你父母……给我的,都……还给你了。”
一群人里面只有陆疾看着不对劲,便问伯爵说了什么,大姐笑得直摆手,儒雅姐夫也微微一笑:“他说如果请这个姐姐吃哈根达斯的话,姐姐可不可以把她的微信号给他。”
陆疾若无其事地点点头,站在窗前又开始了发呆,从沈北望病房回来那天,他就经常一个人愣着出神。
陆奶奶听了点头,拉着纠耳耳的手,一脸慈祥:“我有对镯子,是祖上从宫里带出来的,待会儿让人给你取下来,要是大小不合适,回头叫人给你改一改。”
冯所遇跟着陆老爷子写字,两个挥毫泼墨的两人心里皆喜,老者字蕴逍遥,小的字藏锋芒,两人从湖州上品毫论到前朝官定砚,又从张大千的画说到了海南黄花梨家具,一时如觅知音。
老街的尽头,是一个装潢得很古典的小店,那是个刺青店。
纠耳耳躺上去的时候,看到那根极细的针尖时,心里轻微抖了一下。一双手很快地挡住了她的眼,带着葱茏青草味道的男人就陪在她身边。
纠耳耳脸上没什么表情,擦了擦手后,她站起身简单道:“我先去看看他。”
陆疾伤口完全康复的那天,医生终于肯放他出院,纠耳耳给他收拾着衣物,突然说道:“沈北望回美国了。”
谁知那些浑身都脏着的熊孩子听了,反而笑得更厉害了。
“Are you ok?”
而纠耳耳穿着棉麻布裙,随便披了件墨绿绸缎的长开衫,上面一水的绿色波纹,背后勾了一捧细细长长的花穗。他看着纠耳耳的背影,只觉得那株长莲枝繁叶复,徐徐地从地板蔓延开来,最后缠上了他的心头。
“你们……”徐州听得愣了一愣,只是叹口气,接着吃榴梿,他想不明白,像沈北望那样见义勇为的好青年,怎么就被这群人这样怀疑他单纯而美好的人品呢。
没关系,这世上总有一个人,可以治愈你所有的不安。
陆乞咳嗽了一下,干笑着打圆场:“果然这么多年了,还是你最了解陆疾啊,哈哈!”
他记得燃烧在眼前的大火,记得被急救医生带走的那几个小孩,而唯一一个留下来的,却将自己的父母火化。淅沥小雨中,他挣脱马克的手扑倒了那个鬈发男孩,就是那个被救出来的男孩之一,那个亲手点了火把的男孩,他狠狠地攥紧了那男孩的衣领,铁青着脸一遍遍地喊:你还给我,你还给我。
那两天,准备要回国的陆老爷子被事情临时耽搁了,纠耳耳就没敢告诉两位老人关于陆疾的事。
纠耳耳看着他的背影,没说什么。
男孩说班长之前为了鼓舞他们,一直跟同学们说话,最后才累得没了声音。陆疾看着这个皮肤黝黑的孩子,明白他是因为看到自己来了以后,所以才安心想要休息一下。
外面响起一阵挖掘机工作的巨大声响,陆疾摇了摇头驱赶走哗然作响的耳鸣声,他看着离自己不远的出口,又看着出口上面一片岌岌可危的说不准什么时候还会坍塌的水泥板。
许牧野微微咳嗽一声,拉着徐锦双的手:“媳妇,我突然好想吃你做的……你买的比萨啊。”
那么久远的时间……怎么能用来埋怨仇恨他们呢?
陆疾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他看了一眼车后镜,瞥见缓缓蠕动开的拥挤车流,继而发动了车子:“当时只是想着,让你看完我写的故事后,感动得扑到我怀里,让我好好抱抱你。”
往事仿佛轮回,很久以前他趴在废墟里,和对面自己的至亲相望了一眼,之后他们就成了解救那些小孩的英雄;而如今一模一样的抉择出现在他面前,他看着那个男人,突然就明白了当时父母那一眼之后的含义。
倒是陆疾一手把伯爵抱了起来,故意逗他:“你喊我什么?”
他抬头想要看清那个人,却只看到了一团模糊不清的黑影。思绪被拉扯到很久以前,陆疾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受伤的部位传出了难以言说的疼痛感。
但现在每一个救援人员都离不开自己的工作岗位,负责人一时间找不到一个适合和孩子“谈心”的角色。陆疾从一旁拿过缆绳就开始往自己身上套:“我来吧。”
那原本是在出口处做勘测的工作人员。
他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了,在那紧急的一瞬间里,他脑子里闪烁出许多斑驳的画面。
地震后两天,当地气温骤降,当时陆疾正沿着广场发放面包和水,走到一个伤员的帐篷里,他才听到救援陷入了僵局。
陆疾端端正正地深深鞠了一躬,表情珍重而严肃:“爸、妈,都说丑媳妇也要见公婆,我把我选中的姑娘,给你们带来了。和_图_书
小家伙听得一脸认真:“那我呢?”
陆疾闭上眼,思绪就在那几秒钟来回转换。
陆疾原本还在侃侃而谈,让纠耳耳给他生两个小孩,儿子叫陆菜包,女儿就叫陆花卷,一个培养成高贵冷艳的美少年,一个培养成忧郁彷徨的中二少女,然后无聊时就待在家里,看两个孩子打架玩。
“至于你,哼哼,”许牧野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伯爵,毫不留情地夺走了孩子心里最后的遐想,“你就是那个一做坏事就传千里,感情颠沛流离官方标准男配。”
冯所遇倒是诚恳,帮着陆乞补充道:“我有个朋友是开境外旅游公司的,可以帮得上忙。”
陆疾瞪了许牧野一眼,居然蹭在了纠耳耳的怀里,似乎还有些委屈:“我真是伤口疼。”陆疾身上的伤不太严重,倒是后脑勺不知被什么划开了一道口子,包扎的纱布上透出早已干涸的血迹。
陆乞好奇插嘴:“不叫外卖你们平时吃什么?”
纠耳耳冷冷地看着他,直接戳穿:“你确定待会儿进隔壁病房后,不会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拔了他的输氧器?”
陆疾笑了笑,从后面拥抱她,缓缓低下头来,吻在了那抹嫣然盛放的花枝上:“真美。”
陆疾呼了一口气,彻底放松了下来。其中一个小孩惴惴不安地看着他,半天,干裂缺水的嘴巴才问了一句:“Do you save us?(你是来救我们的吗?)”
正要跟上面打招呼,陆疾感觉到周边横陈的混凝土层又震颤了一下,他抱着那个孩子,一瞬间趴倒在了地上。从混沌里再清醒过来,不过是过了几分钟,但陆疾却感觉宛如一个世纪,他看到不远处倒塌的楼板,也有一个人正躺在那里,似乎是被砸中了双腿。
许牧野端庄一笑:“小弟不才,家里进厨房的人一直都是我。”
“想得美。”
“我愿陪坐在你身边,唱歌催着你入眠。我愿哼唱着摇你入睡,睡去醒来都在你眼前。”病房里静悄悄的,唯一在记录时间流逝着的,就只有吊瓶里一滴滴缓慢下落的营养液体。
伯爵安安静静地走了过来,看到了粉色卫衣高马尾的纠耳耳时,眼睛里亮了一亮:“姐姐好。”
陆疾拉着自家媳妇跟奶奶唠家常,只说纠耳耳这个好姑娘为了自己的病忙活了多长时间。
“我这不是在嘛。”陆疾懒洋洋地靠在老人身上,眉眼无比生动,“您还怕我插翅飞了不成?”
陆疾住进了H城的医院,却依旧昏迷不醒,同去的沈北望也受了伤,不过不太严重,所以他也就没有坚持要回来。
“就像今天这样被困在下面的人。”陆疾往手上戴着橡胶手套,说到“下面”时,他伸出食指指了指脚下,脸上表情很淡,“那原本是十多年前的我。”
徐州呵呵一笑:“你想留在这里也好说。”话音刚落,就只见队友们高深莫测地冲他隐隐一笑,徐州心下一惊,立马换了说辞,“不过外面风景好,你要是能出去走走,身体大概也能好得快一些。”
而冯所遇原本在举着碟子吃榴梿的,结果被身边的陆疾狠狠抢走了最后一口。
她的声音很轻柔,像是怕惊醒了好梦中的人。
陆疾在门外听了,把手上的面包递给其他人,穿上救援衣,一声不吭地朝广场外走去。
等几个孩子出去以后,陆疾拉着方才笑得最厉害的一个孩子最后才钻了出来。
她看到了陆疾从后颈衣领处露出一截花枝的文身,那几乎是和她身上一模一样的花,徐徐地从他背上开了出来,如果把他们的花枝放在一起,那才凑成了一株并蒂莲。
陆疾的电影非常成功,票房一举成为市场杀出的黑马,那几天各大社交软件上都在疯狂转发着陆疾的那段视频,尤其是最后那一个突然晃动起来的镜头。录像的手机像是掉落到了平地上。最后出现在镜头里的,是陈列在废墟上横突而出铁锈斑斑的钢筋,只听到在一阵轰然巨响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快躲开,然后手机“刺”的一声便没了声响。
要随队报到时,沈北望抱了抱纠耳耳,他用了很大力气,好像是想要保证什么一样:“你放心,我帮你把他带回来。”
“你都没跟我说过。”
混迹风月场合许久的许牧野听了,差一点把自己的肺给咳出来。他开始了教书育人的伟大工作:“这要是把生活比喻成一本小说的话,你小舅舅就是那个命运多舛惹人疼的男一,而你姐姐呢,就是那个大方得体情感生活宛如开挂一样的女一。”
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纠耳耳听着不远处伯爵煞有介事地读古诗,稚嫩的童声传了过来,模糊了岁月的距离。
好好待着……我会回来救你的。
塌陷区前面聚拢了不少人,负责人打算让一个人下去先安抚孩子们的情绪,然后再展开救援。
陆疾点点头,身上的伤口还未拆除纱布,坐了一会儿就开始疼了起来,他懒懒地叫了一声纠耳耳,只说:“走吧。”两人这一席话说得云里雾里,让原本拌嘴的几个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陆疾说,下面很安全。
早在许久以前,当命运在她的脸上打下不怀好意的烙印和*图*书时,那个给她打麻醉的医生极其感性地安慰了她一句,没关系。
纠耳耳翻着里尔克的诗集,视线时不时落在陆疾沉静的睡颜上。
许牧野从视频里就见过这小家伙,如今终于见了真人,直接就把人家抱起来:“……”呃,法语的你好怎么说来着?
陆乞、冯所遇、徐州和陆疾都装模作样地坐在了沈北望病床前,把纠耳耳挤到了最外围后,陆续开始嘘寒问暖了起来。
在这一方狭小的空间里,陆疾被灰尘蒙住的双眼有些刺痛,他好似又看到了那两个常年奔波在各类自然灾害突发现场的身影,他们脚步匆匆走在前面,只来得及看他最后一眼。在这危急时刻,曾在他父母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这些念头逐渐清晰明了……可惜他现在才懂。
这是市区内的老城遗址,从一方匾额门下进入,踏上一座长形石拱桥,再走过曲曲折折的青石板小路,就能看到一弯流水从小桥之下而过。周遭对岸都是一幢幢檐角高翘白墙灰瓦的老房子,从河岸蔓延出来的青草横亘在路面上,使得墨绿色的青苔爬满了行人履下。
陆疾身影寥落地站在那里,静静地凝望着那块墓碑,人生在世不过百年,双亲挚爱,却永隔着皇天后土。
不是说待救援人员有五个吗,怎么又跑出来一个?
伯爵读的是李白的《长干行》,陆疾也听到了。他听着伯爵读,突然跟着补了一句:“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他声音很轻,恍若夏日光阴里稀疏落在青石板小道上斑驳的树影。纠耳耳听着耳边的那句,抬起头,视线落在花圃前,恍恍惚惚中,旧日光景仿佛与这一刻重叠。
付出了自己的生命,还差一点搭上亲生儿子的性命去救那些不相关的小孩,甚至被他埋怨、被他记恨的父母,他们有没有后悔过?
沈北望的腿部受了重伤,当时他赶到的时候强撑着一块木板,开辟出了一个出口,好让陆疾带人通过,后来发生大坍塌时,来自头顶上方的重力狠压在他的身上,胸闷过后就昏厥了过去。
“在曼哈维时,你说你特别想回国来看一看,”陆疾牵着纠耳耳不紧不慢地走着,冬末的阳光稀薄,洒在这个姿容卓越的男人身上,使得他的模样看上去温柔而美好,“那个时候我就想,等我们回来了,我带你来这里看一看。”
于是电影《愿同尘与灰》的成功不仅没有让许牧野等人放下心来,相反,他们比电影上映前更加焦虑了。
有个地方,他迟到了多年。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似乎有一个人影从外围赶了过来,他经过的地方还在不断地倒塌着。裸|露的钢筋,划伤了陆疾的脸,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陆疾只能感觉到脸上不断渗出黏稠的液体。
陆疾躺在病床上,一睡就是好几天。他梦见自己是如何受的伤。
陆乞转着外镶饱满钻石的手表:“这回,你的身体恐怕得好好休息一下了,想去哪里,我去问爷爷给你请个旨,连带路费都给你批下来。”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给自己看病的心理医生,小叔听了医生的话提着衣领把他带到楼道上,他如被附身一般踢打着,却只能看到陆然冷漠的眼神。陆然冷笑着问,你这一天天除了背地里偷偷抹眼泪和咬人……还会做什么?
他想起了以前书柜上的玩偶手办,一次手工课上他自己做了一艘飞船,老师向来接他回家的男人夸赞他心灵手巧,男人回过头看他,眼里是温和的笑意。
一席话说得伯爵连连点头,孩子早熟的情感还没开花,就被许牧野掐了个枝干光秃。于是原本是回外婆家过新年的孩子发奋学习,每天捧着诗词集看了又看。
小孩亦庄重点头:“我确定。”
这下陆疾就算是心再大也笑不出来了,他大脑皮层所有用来计算数据的地方都直接死机,想不出该用什么来还这个人情,于是只得虚心请教几位好友:“当我们的情敌看到自己遇难后不是应该幸灾乐祸地仰天大笑几声,然后再狠狠地踩自己几脚吗?”
伯爵的声音不大,一句一句地飘过来,听不清他背了什么。纠耳耳却从身后抱住了还在讲话的陆疾,她低下头,目光落在他身上。
陆乞被这么一提醒,忽然顿悟了当时在那个逼仄的地下废墟的角落里看到的一幕,异常兴奋地回忆:“沈北望找到你的那个时候,好像真的是抬了抬脚,不过我随后就跟着下来了,他也就安分了下来……话说回来,难不成真是我差一点就目睹了一桩人命案的发生?”
他带着纠耳耳去了老街。
陆乞以私人企业家的名义捐赠了重型器械救援车队,且带了冯所遇去了那边。纠耳耳每天都守在电视机前听新闻,一听到国外某灾区情况报道时,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一部电影,让徐州赚了个盆满钵满,在办公室里天天都笑得合不拢嘴。而许牧野也让家里人看到了他的成绩,有天打电话来说是许母带他见了见家里各位长辈,那应该是承认了他的身份。
陆疾用对讲机给外面发了信号,才露出一排白牙对那些孩子笑了笑:“Of course.(当然了。)”
纠耳耳hetushu.com.com做过复健激光的脸好得差不多了,除了被长发遮挡住的那片伤疤,从耳前一路延伸到颈上。从陆疾再见到她那天开始,她鲜把头发绾起了,陆疾了解她,却是从来都不过问。
半旧的墓碑字迹有些模糊,不过周边打理得还算干净,有一捧鲜花放在墓前。
他想起了自己收藏的摇滚唱片,躲在衣柜里逃避打针的漫长孤寂,去往曼哈维学院途经的那片沙漠。
回家那日,陆疾看着楼下给他接风的各种跑车,再看看等他下楼的那几张面孔,他吩咐老管家把东西带下去,然后带着纠耳耳从后门跑了出去。
什么丑媳妇,纠耳耳偷偷在他宽厚的掌心处掐了一下。
那是一枝缠枝并蒂莲,虽只是半边莲草。几片殷红的花瓣,在墨绿色枝叶的衬托下妖娆而展,恰是青叶花欲燃。陆疾走过去,将纠耳耳的长发熟练地绾了一个慵懒发髻,从而使她露出了白皙细长的颈和瘦削的后背。近半年时间的练习,他弄头发的本领是越来越高了。
技|师握着文身针,缓缓地,刺入了那片不再光洁的皮肤上,房间里静悄悄的,陆疾的眼跟着针尖移动,一只手轻轻握着纠耳耳。
当时还在采访中,余震突然再一次发生,他没有大碍,只是手机摔坏了,于是他顾不上其他返回去加入了救援。那时,当地医疗消防人员已经火速赶来,于是他和助手都当起了场外义工。
“我愿做屋内唯一了解寒夜的人,我愿梦里梦外谛听你,谛听世界,谛听森林。”纠耳耳的手轻抚在陆疾的发上,缓缓把书合上。
沈北望淡淡地笑了笑,幼时的鬈发早已成了浅棕色短发,他闭了闭眼,让人很难从他脸上看出其他的端倪:“是啊,我找了那么久的人,也没想到……竟然是你。”
只怪他现在才后悔,现在才原谅。
伯爵整了整自己的领带,有些不开心地说:“你把我蝴蝶结都弄歪了。”
一个工作人员在做勘测,陆疾指了指身上的灰尘,笑着拒绝了队长要和他来个拥抱的要求。男孩拉了拉陆疾的衣角,说里面还有一个,他们的班长还没有出来。
回了陆家馆后,家里正是热闹。一年到头,该回来的人都聚齐了,陆奶奶终于得见心头挂念的大孙子,只是淌眼泪,责怪陆疾不早点告诉她。
徐州满意这妹夫疼人的态度,有些乐过了头:“你会做红烧排骨炖乌鸡吗,她爱吃那个。”
陆乞踩在小板凳上面,贴好了大福字,一脸不以为然:“他那个人又不像你,根本不喜欢这些虚着脸应付的场合,估计也就是为了我,哄爷爷开心一下。”
通过了烟尘弥漫又狭小的通道,陆疾帽子上的照明灯打在对面,然后他在缺了个角的三合板后面,看到了几双黝黑不安的眼。
事实证明,伯爵的喜好是容易琢磨的,他喜欢与安静、温柔、美丽、大方有关的一切,讨厌……动不动就冲自己大喊大叫的小舅舅。
“是是是,我痴心妄想。”
闻言,纠耳耳的手抖了抖,不过看在陆疾有伤在身的份上,她没怎么计较,只是把手上的榴梿平均分成几份,给了那些八卦的男人。
全队人面面相觑,陆疾穿上防护马甲,走到那个被挤压变形了的入口处,做了个“ok”的手势。几个队员合力将他吊了下去,然后就感到绳子那端的人晃了一晃。
大姐坐了下来,招手把伯爵叫过来:“我有教过他,他自己也很喜欢古诗词。”
“你们慢慢缠绵,我还是换一个场子吧。”实在看不下去的女汉子徐锦双放下自己带来的补品,直接跑到了隔壁的病房。
纠耳耳摇了摇头。
车子在娱乐中心的十字路口处停了下来,远远望去,《愿同尘与灰》的电影海报挂在高处,正迎着料峭的寒风而展。
陆疾的香水是“GOLDEN MASK”,意为假面,味道清新,纠耳耳嗅着熟悉的味道,心里平和一片。
尽管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命运对他无常的捉弄,更不知道在岁月的长河里,会有一个人溯水而上将他拉上河岸。
早已经不是当年有自闭的小孩子的陆疾蹲下身,清理着墓前干枯的花叶,他转头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等他的人,嘴角带上了淡淡的笑容,然后他转回头,悄悄地说:“找到她以后,就一直想带给你们看一看,看一看我选的这个姑娘。她叫纠耳耳,你们要满意,给我托个梦。”
陆疾歪头,故意吓唬他们:“不许笑。”
里尔克的《致寝前人语》,是她最爱的一篇。她每天夜里都会给陆疾读一小段,但是陆疾还是没有醒来。
许牧野正在一旁忙着贴对联,闻言冲陆乞努努嘴,挤眉弄眼道:“看到没,看到没,老太太一看到她孙子那撒娇样子,直接把你这大哥打入冷宫了。”
陆疾面容严肃:“你确定?”
纠耳耳摇摇头,抱着陆疾,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
陆疾转着手上那串佛珠,饶有兴致地问:“你找我干什么,是想着要报恩?”
门外传来说话声,大姐陆缪和姐夫也进了门,这回也把满了四岁的儿子伯爵给老太太带了回来。伯爵生在法国,小家伙混血模样,大眼睛、高鼻梁活像个外国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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