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不许人间见白头
拜托了，橘子小姐
“生下来？”林里的面目在一瞬间变得苍白狰狞，“呵呵，你疯了吗？把他生下来，然后跟你一样，长得又胖又丑吗？”
真的，拜托你了！
虽然初次直播，人气还算不错，节目才刚开始，就有网友打进Call In热线。
“怕？都死过一回了，还有什么好怕的？”这一次，她的答案很笃定。
我勉强支撑至此的所有勇气悉数崩坏。
节目播出大半年时间，收听率和社会反响都有不俗表现，为了更好地集合热心听友，为后续发展夯实基础，成立“听友会”可以说是迫在眉睫。会员招募、资料整理、活动策划、事务联系、宣传维护……这所有一切，都需要交由专人负责打理。说得好听一点儿，是“听友会会长”，但其实这个职务，不光分文不取，还要搭进去太多的时间和精力，绝对是一块外表很光鲜，其实太难啃的硬骨头。
少年的腔调听来真实坦诚，在橘子的内心深处，激荡起层叠涟漪。
在《沙漏》选角会上，他参与竞演的是其中的男主角米砾。虽然他桀骜不驯的神态确实和米砾有着些许神似，在甄选现场也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可终究还是因为不太标准的普通话，以及缺乏表演经验这两大短板，在第一轮就落选了。
橘子：“我一直在追你的新浪微博和微信公众号啊！知道可以在网络直播里打电话和你聊天，我真是高兴坏了！你之前做音乐节目都不跟大家互动的，在网络上给你留言也从来不回！”
“他？是在那次选角会上认识的？他也来参加竞演了？是哪一个？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所有的一切，都要从八年前的苏州说起。
橘子的声线婉转迷人，带着南方人特有的软糯温和，因此我们也乐得和她互动打屁，不到半年便将她打造成知名度不亚于我俩的线上红人。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类人，只有当她孜孜不倦地付出，忙忙碌碌地奉献时，她才是熠熠闪亮、光彩照人的。那段时光虽然辛苦，却也甜蜜充实。那时候的橘子，每天都过得意气风发，满心满怀都充盈着对于未来的美好希冀。
请听我继续说下去，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我对这位“橘子小姐”会如此忌惮。如遇虎狼，避之不及。
似曾相识的语气终于唤醒了我蛰伏多年的记忆，然而还是无法将这声音和眼前的姑娘对上号：一米六几的身材纤细挺拔，皮肤细腻洁白，黑发宛如水藻，轻轻束在脑后。虽然身着肥厚卫衣和束腿牛仔裤，却有一抹清新气息扑面而来。眼前的这位妙龄女郎，和印象里那个有点儿邋遢有点儿胖的姑娘，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雪漫姐的小说改编电影《沙漏》的苏州选角会上。
太过良善的人，或许总是无法被这世界温柔相待。
就像所有三流小说里都会出现的滥俗情节。在那一次选角会上，橘子怀揣着正在绽放的少女情怀，邂逅了令自己怦然心动的真命天子。
“那你……”橘子不解地追问道。
都说“胳膊拧不过大腿”，我这小胳膊小腿的，显然不是她的对手。虽然百般不乐意，我想我量身挑选的这家小店，一定会非常符合她的胃口。
是的，我得多补充点儿能量，好有足够精力来面对接下来的百转千回。
然而，当他的目光向下移动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立刻惊得身体一颤。
“嗯，当他对我说出那样的话，我就明白了，其实他，根本没有爱过我。”橘子微叹了一口气，“他只是，把我当作在漂泊异乡的……一个支柱，一个落脚点吧，或者说……他只是在利用我。”
Side B：真的拜托了，橘子小姐！
“那么……后来呢？”真的难以想象，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她究竟该如何面对命运的肆意捉弄。
“怎么了？你很缺钱吗？跟我说说吧，说不定我还能帮到你呢。”她禁不住握起他的手。
说到底，在我心里，或许只是把她当成一个可以肆意“使用”的听众，而不是一个真正的朋友吧。
“恋爱了？”我挑挑眉毛，“这不是挺好的，怎么能算麻烦事呢？”
Side B：我们谁都会遇见，那个让自己奋不顾身的……错的人
她用父母给自己的生活费，带他品尝城中美食，为他添置新款衣衫。她用自己辛苦打工赚来的血汗钱，带他外出旅行，四处走走停停。为了帮他实现进修提升的梦想，她甚至毫不犹豫地贡献出了大学三年时间辛苦积攒下来的奖学金。
是啊，说到底，橘子只不过是一个什么都没经历过的大学女生，你又指望她能拥有多少聪颖过人的人生智慧呢？
“啊，我想起来了，好像之前电台有几次活动，你带他来过现场是不是？”脑海中依稀浮现出一个高瘦俊朗的少年，确实气度不www.hetushu.com.com凡，惹人怜爱。
那时候的我们并不知道，其实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橘子便深深陷入麻烦的旋涡之中。
“不要，林里，我们一起把他生下来好不好？”橘子拼命拉扯住他，苦苦祈求，“我们在一起，我们结婚，只要我们好好挣钱，哪怕多吃点儿苦，一定可以好好地将他抚养成人！”
我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道：“好吧，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直播的？”
那一刻，橘子的梦，终于醒了。她怔怔地呆立原地，身体动弹不得。
“发生了什么？那还得感谢你啊！”她突然贼兮兮地笑了一声，“要不是那一年，电台举办了《沙漏》选角会，要不是我去参加了那场活动，恐怕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吧……”
比如，聊“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外星人”，她会发短信来推测“我家邻居总在半夜发出可疑电流声，一定是在试图与母星取得联络”。还有，聊“我的初恋故事”，她会跟帖留言“虽然我还没初恋过，但我未来的男朋友一定会身骑白马脚踩祥云来接我”。就连周五晚上的特别环节“猜猜究竟是谁说谎”，她也必定会打热线电话进直播室，义正词严地将劈腿闹分手的男主角骂得狗血淋头。
“什么？难道你……还没把这个东西处理掉？”林里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凶狠。
如果《城市日记》节目只能评选出一位“无处不在无话不说无与伦比No.1死忠听众”，那么，橘子必须荣耀夺冠。
“当然不能。我爸妈看到我的样子，当时就崩溃了。我爸伸手想打我，看到我的肚子，又将耳光径直抽在了自己脸上。”橘子再次苦笑了一下，她是在笑那个荒唐的自己吧，“我妈当时就瘫在了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落下了一个毛病，一旦受到惊吓，就会止不住地心慌……”
她找不到他，也不敢跟父母说，更不敢再去学校上课，任由小腹一天天鼓胀起来却无能为力。她不是没有想过，或许自己可以一直待在这里，偷偷将孩子生下来，然后独自抚养长大。
“这……你……”我瞠目结舌，“你减肥了？不，是……整容了？”
“这些年来，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我真的无比好奇，“简直脱胎换骨一般。”
虽然嘴上不依不饶，但橘子的不告而别着实让我俩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内心也终于横生出一丝怨怼与厌恶。
橘子的睫毛轻颤一下，眉眼陷入了难得的安静：“嗯，那也要看……遇到的是怎样的一个人吧。”
原来那个在电波里没心没肺、口无遮拦的“人气王”，生活中其实是个善解人意、乐于助人的乖巧女孩。
再后来，她竟然瞒着父母和学校，偷偷从宿舍搬了出去，住进了林里寄居的那间出租房。当然，所有房租由她全额支付。
在后来的交谈中，橘子慢慢了解到：林里是广西人，和自己同龄，刚刚二十出头，却已经不再念书。他背井离乡，千里迢迢来到苏州辛苦打拼。
在得知我们的难处后，橘子竟主动请缨，接下了这份没有任何报酬的“工作”。
还没开口背台词，三位面试官就不约而同地摇晃手里的铃铛：“下一位！”
她遇到了什么麻烦？自己能解决吗？她现在过得好不好？是不是需要你的帮忙？
“因为……那都是别人的事情吧。到这时我才明白，评价别人有多简单，而轮到自己的时候，才知道这里头的纠结无奈有多复杂。就算明白无数道理，你也只能一个猛子，沉溺到底。”
“你究竟想干什么？”他一把推开她，“都已经这么大了，再不打掉就真的来不及了！”
我一边拉掉连线，一边装疯卖傻：“喂喂……这位网友，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喂喂，哇，看来她的网络信号不是很好，那就只能下次有机会再聊啦！我们先来分享一首蔡健雅的《别找我麻烦》。歌曲之后，欢迎各位继续收听今天的《易燃易爆星期一》……”
Side A：货不对版？抑或涅槃重生？
荔枝FM邀请我开设网络直播。因为实在担心跟不上年轻人的潮流而被无情地“拍死在沙滩上”，所以只得硬着头皮应允。
她鼓足了勇气，走上前去安慰他。
“那……算了，你进去吧。”我帮她推开会议室大门，“一会儿要加油哦！”
“所以，你和那个男孩……后来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我亦同样心生怆然。
“雅楠，珈童！”
是的，低概率货不对版事件，竟然在同一个人身上，再次上演！
我惊觉失言：看来事情远比我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然而，一定有些什么，在历经了残酷时光的打磨之后，依然熠熠闪亮，光洁如初。
“可是，不应和*图*书该啊，我记得以前每次参与节目互动，你都逻辑清晰、头脑清醒，你怎么会……”我极其不解。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那时候的我，会那么地小心眼，那么地冷血无情？
饮食起居，过去未来，她想要一手包办。
“你现在这么瘦，应该不会想要再吃这些东西了吧？”我将服务生刚端上桌的一客巧克力布朗尼拨到自己面前。
我蓦然想起，在担任听友会会长大约半年之后，橘子确实突然消失了好一阵子。
我们谁都知道，在《沙漏》这部小说中，少女莫醒醒患有交替性暴食厌食症，身形纤瘦，苍白脆弱。单从身材形象上来说，壮硕圆润的橘子便与之相差千里。
“我还是不想把孩子打掉，还是想把他生下来，可我真的没有办法继续躲在外面了。父母和学校，都发了疯一般地到处找我。”橘子用双手捂住脸颊，仿佛这样做，就可以对那些痛苦的往事通通视而不见，“所以我只能拖着五个月大的身孕，回到了自己家里。”
Side A：如果看见地狱，就不会惧怕魔鬼
“橘子，为什么遇到这么糟糕的事情，你还能这么乐观呢？不，你反而是变得更好了。一如既往地善良，重生一般地美丽。”我终于能笑着对她说。
那么你呢？在你的身上，有哪些已经慢慢改变？还有哪些一路伴随，至今从未离开？
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个时候，我们有没有把她当成一个真正的“朋友”呢？
大部分的我们，在跌宕红尘里被清洗了一轮又一轮，慢慢变得面目全非，无可辨认。
怎么可能入选？白白落得一场揶揄而已。
“这话是你说的哦，不要到时候又找不见人哦！”橘子撇撇嘴巴，“你知道吗？在我最难过的时候，谁都不见谁都不理，但我特别地想念你和珈童，我拼命给你们发短信、写邮件、打电话，但全都石沉大海，音讯全无。我知道，一定是我那时候不告而别，太任性太不负责任，所以你们一定是生我气了……”
短信电话打了无数，QQ留言和电子邮件也发了许多，可就是不见她回复。人间蒸发，无影无踪。
“唉……”我也忍不住叹息，“这真的让人太难以接受了……”
在那个年代，还很流行“互动脱口秀”节目，学生也是夜间广播节目最主要的收听群体。
Side B：其实，你很美
眼前的女孩笑得灿烂，却形容陌生，就像是一朵开过头的富贵牡丹花。
恋爱、失恋、怀孕、流产、重新振作和回归，外形变得光彩照人，性格却依然乐观阳光。
然而通过参加这次落败的海选，林里突然学到了至关重要的一课：或许他还拥有一个强大有力的砝码，那是长久以来一直被自己忽略的先天优势——青春无敌的身体，以及俊秀可口的容颜。韶华短暂，过期作废。
鬼迷心窍，莫过于此。
于是那时候提到她，我们都会在她原来的昵称前，多加一个形容词。
Side A：一直没能亲口说出的那句“抱歉”
哎，又错了，橘子可一点儿都不低调。她的为人处世，简直张扬高调得可怕。
“我找不到他啊，用尽了一切办法。”橘子痛苦地摇着头，“电话、网络、他打工的地方，我都去找遍了，然而一无所获。话说回来了，其实我对他又有什么了解呢，他的家人、生活、工作，他所有的一切，我知道的太少太少……”
拜托了，橘子小姐，无论你变得多美多光鲜，你的善良单纯，无论过多久，请不要改变。
和眼前这枚写实得有点儿过头的“发育过猛少女”，简直没有半毛钱关系好吗！
“当然啦！”她有些不明所以地瞅了瞅我，“是我最喜欢的醒醒，女主角莫醒醒啊。”
橘子：“怎么感觉你听到我的声音，一点儿都不高兴啊？你说我们都多少年没联系了，见到老朋友，请你热情一点儿好嘛！”
自以为是的，真命天子。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的例假已经推迟了整整半个月都没有来。
我身体一激灵，心头突然涌起不祥的预感。
“分手了？”我往嘴巴里塞了一口布朗尼，满不在意地大嚼，“这也很寻常啊。年轻的时候，谁都爱上过几个人渣吧。不是经常听到有人这样说嘛哈哈哈哈……”
“林里……”
是啊，那时候的我和珈童都太过粗心，粗心到忘记去了解橘子的年纪、学业、生活实际，更不要说她的家庭情况和情感状态了。
“呃……等下。”我稍稍有些犹豫，“橘子，你知道你竞演的，是哪个角色吗？”
“后来，你们就再也不联系了？”这样的结局让人怆然，却也无奈。
“橘子，在你最痛苦的那些时光里，你害怕过吗？”我问她。
情窦初开的橘子，恋爱了。
挑拣了半天，我决定和她相约在一和*图*书家甜品店见面。
大学二年级，我参加苏州音乐电台举办的“新锐主持人大赛”，侥幸获得第二名。于是顺利入主市台晚间节目。大学还没毕业，就已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夜聊DJ”。
电光石火，晴天霹雳，简直难以想象，那么俊美的脸颊，竟然会说出如此狠毒伤人的言语。
“昨天放工的时候，我听到电台的宣传，今天就来了。”林里的理由简单直接，“我心想，如果能演个电影电视剧啥的，不是就能当明星了吗？当上了明星，以后不是就能挣大钱了吗……”
“哦！原来是你。”我和珈童对视一眼，在笑容中交换彼此内心的惊讶。
Side B：原来你是，这样的一枚“人气王”！
“那时候，我……”踟蹰了一下，橘子的声音颤抖，“我怀孕了。”
声音很是熟悉，我俩应声回头。
“你是说……减肥？恢复？”她指指自己，面露莞尔神色，“那就是另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以后有机会再讲给你听吧！”
“应该是工作量太大，也没什么报酬，所以把人家小朋友给吓跑了吧？”珈童有点儿情绪低落。
“啊，怎么会呢！应该是我对你们说抱歉才对吧。”橘子拼命摇头，“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应该那么不成熟，那么不负责任。那时候，我丢掉一切躲起来，一定给你们，也给听友会，带来了很多麻烦吧。”
毕竟，这里曾是属于他们俩的甜蜜小窝。只要她不离开，或许还能等到他回来。
不过在我和珈童，以及大部分听友的心中，橘子该是个身形纤瘦、长相清秀的江南女子，直爽开朗，有些爱较真，也有些孩子气。
这位其貌不扬的橘子小姐，我和珈童虽然不认得，却一定记得。
我和搭档珈童忙着现场调度，来回穿梭于会议室和走廊，扯着嗓子叫号、主持、提问，有时候还要帮忙维持秩序。虽是在寒冷冬日，却也忙得汗流浃背。
“所以，在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现在的我，只想知道全部的真相。
带走了出租屋内所有的值钱物什。
虽然父母无法接受，但在橘子的抵死坚持下，只得无奈应允，他们忍受所有人的诧异目光，颤巍巍地陪橘子去学校办理停学手续，让她在家安心待产。
或许那些哭红双眼的暗夜，只是八年时间里倏忽不见的短暂片段。而那些黎明之前的艰难跋涉，才是真正值得毕生铭记的光辉岁月。
“东西……”橘子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你怎么能叫他‘东西’呢？他是我们俩爱情的结晶呀。”
“是吧？连雅楠你都这么说了，肚子里的宝宝也一定是这么认为的吧。”顿了顿，橘子接着说，声音荒凉冷淡，“所以，他才不愿意来到这个世界吧。因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的妈妈，包括他的爸爸、外公，还有外婆，他们全都不喜欢他，都不想看到他呢……”
否则，当一个原本持续热络的朋友，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你的生活中，在你心头涌现的，竟然只有无穷无尽的牢骚与抱怨，却对那个朋友没有丝毫担心？
是啊，真正的乐观与美好，或许并非是未经世事的单纯，而是在你历经风吹雨打之后，依然能保持良善、宽容和乐观，依然没有放弃用晶亮的双眼，去热爱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
“别难过了，你长得真的很帅，和我心中的米砾，简直就是一模一样。”橘子小心翼翼地措辞。
“哎呀，要死啦，有这么说话的嘛？你这也太没礼貌了吧！”外表变了，咋咋呼呼的腔调却丝毫未变，“看你吃惊的样子，我的改变真的很大是不是？”
那时候在听友书迷会里，橘子可是极受欢迎的“超级人气王”。嗯，跟我一样，都不是以外形取胜的“低调实力派”。
“现在的我，再去竞演莫醒醒，应该多少都会有点儿机会了吧？”她突然声音一沉，叹了口气，“好像也不行，我都奔三了，年纪太大了，根本不可能去假扮什么少女了。”
“我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究竟是怎么撑过来的。”深陷惨淡回忆，橘子目色迷离，“真的是噩梦一般的过去。”
虽然这座经济发达的江南小城机会并不少，然而林里并没有学历和经验。他唯一能仰赖的，只有旺盛而廉价的体力。于是他所能觅得的，不过是一些消耗气力与时间的零散活计。在这座城市中努力生存着，却苦于没有机会没有资源没有进步和发展，于是只能日复一日循环虚度。这对一个外乡人来说，无异于永无出头之日。如此庸庸碌碌下去，又会有什么意义？
那天晚上，他整夜一言不发，只是一支又一支，不停地吸着烟。
“好呀，随时。”不知道又会是怎样的一番跌宕起伏呢。
开个玩笑。
林里诧异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面色绯红的单纯少女。只见她眼波流转，呼吸急促，甚www.hetushu.com.com至就连脸颊上那一枚枚熟透了的青春痘，都在熠熠发光、鼓噪不休。
肚子里的宝贝五个月大的时候，林里曾偷偷回来拿过一次东西。那个时候她正要出门去倒垃圾，路遇久无音讯的恋人，她自然十分激动，紧紧地抱住他，祈求对方不要离开。看着泪流满面的她，林里的心也狠狠抽|动了一下，那一刻，他感觉自己也是心疼她、舍不得她的。
距离约定时间已过十五分钟，她却还是没有露脸。我拿起手机正要给她发微信，却有个女孩朝我“扑哧”一笑，然后在我对面落座。
系统提示：ID为“橘子”的听众正试图与您进行连线，请问是否接听？
林里凭空消失之后，橘子也将自己囚禁在回忆的牢笼。她蜷缩在逼仄狭窄的出租房内，不接电话、不看网络、不回信息，终日以泪洗面，艰难等待。
“那后来……你们的孩子怎么办了？”终于触碰到了这个最敏感的问题。
“啧啧啧……雅楠啊雅楠，不是我说你，你可真的是老了啊，记性和眼睛都不行了啊！”女孩的声音柔软甜美，有吴侬软语的熟悉腔调，“竟然认不得我是谁了？我是橘子呀。”
ChocoLand乔可乐园，城中最为炙手可热的巧克力专门店。
是因为在我记忆深处，她所烙印下的，那些太过鲜明的印记？长得不够漂亮？总是咋咋呼呼？奔跑起来蠢蠢笨笨的模样？一旦不能帮我做这做那，便失去了联系的必要，失去了交往的基础。
那个时候，各类商业合作、公益活动不断找上门，听友会势头正劲，各类活动开展得如火如荼。忙是忙了一点儿，但一言不合就玩失踪，这究竟是在闹哪样？
“其实也不能完全算是一件坏事吧。”橘子深呼吸几下，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如果不是遇到他，恐怕我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走出会议室之后的橘子，我们在她的脸上，找不到半点儿受到伤害的痕迹。她依然神采飞扬，甚至热情有加，她自告奋勇地要求留下来帮我们维持现场秩序。
然后，他用力抛开她，就像是甩开一坨令人嫌恶的肮脏垃圾。他头也不回，拔腿离开，没有丝毫留恋。
我们称呼她为——麻烦的橘子。
我的声音已然颤抖：“不会……不会真的是你吧？”
在担任了“听友会会长”以后，我们和橘子打交道的时间就更多了，几乎每天都会发短信打电话，隔周就有机会见上一面。在橘子的悉心打理下，听友会很快进入正轨，并且不断壮大，先后带领亲爱的听众进行了好几场会员专属活动：走进老人院、主题摄影展、创意市集、圣诞派对……虽然接触机会更多，但我们和橘子的交流也仅仅局限在工作范畴之内。往往在她辛苦忙碌好几天，好不容易圆满完成一场活动之后，我们也只会用一句轻描淡写的“谢谢啊”草草表达感谢。好似我们能够回馈给她的东西极其有限，但其实，我们也只愿意为她付出到这样的程度。
橘子便是我众多听友中的一员，那时候的她，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大学女生：矮墩墩圆滚滚的身材，黄巴巴的脸颊上挤着一双小眼睛，大大小小的青春痘红肿饱满……活脱脱一枚原汁原味，让人胃口大跌的“人形橘子”。
“橘子，对不起……”我道歉，发自肺腑，诚心诚意。
她哭着给他打电话，说等他下班回来以后再一起商量对策。
“怎么这么突然？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不忍在她的伤口上撒盐，却还是没忍住追问。
“小姐，不好意思，我在等人。”大家都忙得很，谁还有心思上演无聊的邂逅戏码。
“那身形应该已经很明显了吧？还能跟你爸妈瞒得下去吗？”对于橘子和她的家庭，这简直就是毁灭性的打击。
那一天的选拔活动进行到很晚，橘子也全程陪着我们，直到送走最后一个参赛者。看着她虽然愿望落空，却仍旧元气满满地忙碌着，我竟然是有些心疼的，心疼这个看起来不太起眼的姑娘。
本来嘛，一个胖一个瘦，一个平常一个俊美，一个本地念书一个外来务工……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两个人都是极其不搭的一对。
“重生？哪有这么夸张，应该说是……升级了吧。”橘子也笑了，就像彩虹般绚烂，“雅楠，你知道吗？我特别喜欢水晶，喜欢它没有杂质，晶莹剔透的美好。喜欢它就算历经漫长的地下暗藏，却依然能够折射出太阳美丽的光芒。”
实在拗不过她：“雅楠，我们都认识了那么多年，又有那么多年没见过面了，而且我还那么有诚意地特地坐动车过来找你，现在人就站在火车站出站口，你要是再不给面子出来叙叙旧，那就真的太让我这枚资深骨灰粉寒心失望了啊。”
然而到快七个月的时候，橘子突然小产，孩子没有保住。
不是没有朋友提醒过她：“你要稍微当心点儿啊，这和*图*书感觉真的太奇怪了。总觉得他对你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可是谁又会愿意，去残忍地戳破少女心里，那如同泡沫一般美丽而又脆弱的美梦呢？
她慌了，赶忙检测，却为时已晚，发现中招。
然而橘子却不管不顾，自顾自地钻进了早已预设好的牛角尖。
第二天，他消失不见。
我除了拼命点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到！我在这儿。”竟然是橘子应声举手，“我现在可以进去了是吗？”
橘子说到的，那些所谓的短信电话邮件，其实我心里是有印象的。
在那个时候，林里也同样地，心弦一颤。
“哦……”林里抬起头看了一眼橘子，眼角竟有清浅泪光，“那为什么他们不选我呢？”
于是，她就像跟自己较劲儿一般，拼了命地去讨好他，用尽全力地去照顾他。
“嗯，让我们来聊点儿高兴的事情吧。”我试图转换话题，“快点儿告诉我，你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请努力，继续灿烂美好下去吧。
也有其他听众偷偷揶揄：“他们俩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好吗？真不知道林里看上她哪一点了！嗜丑吗？噫……口味好重哦！”
橘子被绝望吞没。她浑身发软瘫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他彻底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
而橘子的善良和无私，在此后的交往中，越发地让人印象深刻、充满敬意。
都说不应该“以貌取人”，有时候我们也会被声音和语言所蒙蔽。而我们中的大部分人，原来都生活在极其浅显的表象里，没理由也不愿意去探究更多，去思考更深。不是吗？
“那也没关系，想贴我们节目的，还不是大有人在！”年少气盛的我，哪里会把一个不起眼的小听众放在眼里，“反正会员的资料我们这边都有，从明天开始，咱们就在节目里开始招募新的助理吧。这回多招几个，事情大家分着做，应该就没关系了。”
心想不过放放音乐聊聊天，只是收听对象从听众转换成网友，应该也不算太难的事情吧。
他叫林里，和橘子差不多年纪，清瘦、苍白、俊美，斜睨着的眼角眉梢总是带着不可一世的骄傲神情。
或者，在我们的潜意识里，只是举着与“听友打成一片”的幌子，摆摆高姿态而已。其实，我们真正需要的，只是一个任劳任怨、听话好用的免费劳动力？
那段时间唯一在她脑海当中盘旋的，便只有这一个问题：他长得那么漂亮，自己究竟应该怎样做，才能够配得上他呢？
哼，好像听见有人在笑我！
“我是橘子呀！就是每天晚上都会参与你们节目的，那个橘子！”
想到这里，我有些讪然，感觉无比愧疚：“不好意思啊……那个时候，我和珈童都太忙了，没能有机会，好好地跟你聊一聊。”
就是这道闪烁的光芒，让橘子心弦一动。
那次海选地点，设置在四星级假日酒店的中型会议室。姑苏城内的适龄美少年几乎倾巢出动，黑压压乌泱泱挤满了酒店十五楼的逼仄走廊。
第一次见到橘子本尊，坦白说，我是有一些失望的，却又在对她肤浅潦草的印象中，增添了一些些好感。
“这所有的一切，其实都已经过去了。”橘子浅笑着摇头，“雅楠，你还记不记得，曾经有一阵子，我不太和你们联系？其实那段时间，真的是我人生当中最为黑暗艰难的低潮期，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
讲真，看到这个怪异ID的时候，我的喉头一紧，心说不妙。然而转念一想，不可能这么巧吧。毕竟早已过去许多年了，我与那时生活的城市，也已相距百里远。
“我说，你为什么会来参与选角呢？因为喜欢《沙漏》这部小说？喜欢米砾这个角色？”关于他，她想知道得多一点儿，再多一点儿。
Side A：不是吧！都八年了还阴魂不散？
橘子涨红了脸颊，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似乎有眼泪即将夺眶而出。
所以抱歉啊，对于橘子，其实我没有尽到半点儿所谓“朋友”的责任。
来来回回忙个不停的橘子，显然留意到了这枚意兴阑珊的病态美少年。
“哇，终于见到你了，我们空了再聊哦。”完全没时间跟橘子寒暄，我忙着招呼下一位参选者，“接下来，是轮到M0437号。”
于是，橘子和林里光速“恋爱”了，迅速得让所有人都感觉不可思议。
“沙漏……我根本没看过这本书。”他的答案，让她大吃一惊。
橘子却低下头缄默不语，好一阵子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虽然看不见她的眉眼，但我感觉一定有泪水在她的眼眶中生发、回旋，然后深吸一口气，她将所有痛楚狠狠吞咽。
八年彼此毫无瓜葛的时光，橘子真的变了很多。
不用白不用。
橘子：“雅楠，知道我是谁吗？”
“我告诉你，赶紧把这东西给我弄掉！”林里狠狠掐住她的双臂，目露凶光，“否则，后果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