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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古尼尔

作者:樟脑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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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火花 第十六章 焦土和小径

卷一 火花

第十六章 焦土和小径

“为好时光。”杰罗姆记不清上次什么时候这样与人谈过话,也露出难得的真挚笑容。对饮一杯,陌生人间的距离好像被拉近不少。
任何老练的战士都会抓住这种机会。恶魔眨眼间纠缠住短剑剑身,然后用力绞击,对方马上要失去唯一的武器。
“宰了拿水晶的男人!”杰罗姆对军官发出呐喊,“打破水晶,马上!”
“幸亏你没生在罗森,这种话说不定会招来横祸。”
杰罗姆心中有数,“某些强大的势力”当然是指协会。
主人看得心生怀疑,试探地问:“这酒您还满意吧?”
杰罗姆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花香,一时分辨不出是哪种味道。
“您问倒我了。让我好好想想再说……”
“抱歉打扰,先生。我和我的朋友是从北边赶来参加‘和风镇’丰收女神庆典的,请问……庆典究竟在哪举行?”
“主要的货物包括烂木头,几种常见的药物,处理过的番茄,还有些零碎物品。”赛特·毕林抽空喘口气,跟杰罗姆聊两句。“货物的价值还没有运费值钱,换来的却是真金白银,有时对方还赠送几枚红宝石……谁说地底下是片不毛之地!”
“嗯嗯,就这么办……”薇斯帕在露丽耳边嘀咕,杰罗姆擦着冷汗,心想好样的!总有一天会让你尝尝这滋味……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人家是吃定他了,报仇的念头想都不用想。
第二天一早。
杰罗姆慢吞吞从行李车取出两只大木箱。
主人叹息着说:“原来是这样……你们的葡萄酒是天赐的礼物。”
主人笑笑说:“请等一会,我刚好有一瓶过得去的。”他走进厨房后面的小地窖,一会拿着一只沾满蛛网的酒瓶上来,外加两只不同形状的高脚玻璃杯。不像一般货色,这两只杯子工艺精湛,丝毫不含杂色和小气泡,让杰罗姆想起朱利安心爱的水晶杯。
薇斯帕出主意说:“悬在水面上的一边还没找呢。是不是在那头?”
几个人面面相觑,薇斯帕说:“既然有一位专家,就请海德先生解释一下吧。”
快行几步,岩洞的天顶眼看被夜空取代,“咸水镇”的战事已然告一段落,他正好见到军官一刀斩翻消瘦的男人。
灰眼睛轻轻眯起来,薇斯帕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杰罗姆一见她这样,就紧张得直眨眼,似乎对方又要施展读心者才有的技能。读心者他不怕,薇斯帕这一手却令他无可奈何。
对方点点头,就对露丽说:“请问,信物带来了吗?”
秋天的白昼好像一转眼就过去了。杰罗姆想着薇斯帕的邀请,最终打消了捣鬼的念头。除了良心不安,他也实在没把握盗窃成功。
“请问,‘这人’是位异性吗?”薇斯帕右手握拳举到唇边,装着轻咳一声。
“我必须指出,作为商业团体,本镇对各种派系斗争保持中立。因为诸位一旦见识过可能引发争议的传送装置,我们的安全也将受到更大威胁。简单地说,我们是生意人,除了不能拒绝的请求,从不接受外人参观,更不要说使用传送系统了。诸位需要签署一份保证书,不泄漏此行所见的任何信息……这上面有详尽的保密事项说明,务必请仔细阅读。”
对自己缺乏风度这一事实深感尴尬,杰罗姆暗暗皱眉。“恕我冒昧,”他看到对方自然地停下脚步,转过半边脸孔,接着说,“能否向您请教件事?最近我一直感到困惑,如果不太唐突,希望能得到您的建议。”
露丽正和镇上旅店的老板说话。杰罗姆不是挑剔的人,不过这家旅店仅有的五个房间和马厩一墙之隔,潮湿的草料和马粪味让他直打喷嚏;薇斯帕看一眼旅店的门面,站在外头不敢进来,军官已经去镇民家交涉,看今晚能不能找到别的宿处。
“这人是个倒霉蛋,招惹了厉害仇家,现在只能一路逃亡。虽然不想说谎,但有时现实太残酷,说真话的代价不是人人都能付得起。您认为呢?”
“请。”
杰罗姆矜持地微微鞠躬,表情却介于倨傲和谨慎之间,这种态度被称为“带刺的谦卑”,是科瑞恩著名的社交表情之一。
几个人又慢吞吞回到镇内,露丽果然走到钟楼边上,铁锁应声打开。
“打破水晶……终止传送!”
不仅主人深感兴趣,就连一窍不通的几个人也想听听消磨时间,露丽收拾停当从厨房出来,意外发现屋里的气氛竟大为融洽。
巨剑劈开地面,杰罗姆已经滚向一侧,恶魔腿部中剑,甲胄抵挡了挑向跟腱的一击。
“这怎么行?!”主人吃惊地说,“虽然我们使用的橡木桶也从科瑞恩进口,但用酒桶装东西也太胡闹了吧?”
“不知怎么,最近总有些耳鸣。”杰罗姆左右张望,“小飞虫……听到没?明明是秋天……”
“我也想请教个问题,能给点建议吗?”
薇斯帕低头想了一会,自语道:“这样吗?也许是吧……”
森特先生打着呵欠跟在队伍后面。薇斯帕不时回头看看,然后和露丽笑成一团。走到镇子边缘不远处的小池塘,杰罗姆借着池水照照,脸上明明好好的,除了脸色差,也没什么不同啊!……总之不知所谓。
主人说:“不不,出门在外的,你们也不容易……别客气,我先去准备晚饭……”
巨剑微微退缩,恶魔感到敌人周身环绕的魔法能量,剑柄变得灼|热烫手。杰罗姆再次侧面滚翻,原木的味道扑面而来,他举手割断一根捆束木材的麻绳,散落的粗木挡住敌人追击的路径。差和-图-书点被木头压住,他终于得到机会站起身,飞快向后看一眼。
最后,也最令人畏惧的徽章包含一把反曲刀和断手。杰罗姆原以为这个组织只存在于想像中,即所谓的“暗黑兄弟会”。主要成员自称“被遗弃者”,是各种不容于现行秩序的叛逆人物;不同的经历、不同的职业、不同的种族……相同点是,他们都身怀绝技,同时被更强大的势力逼到走投无路。特殊的背景使这一组织成了“危险”的代称,大部分影响极大的暗杀事件都被归于“暗黑兄弟会”名下,受害者包括亲王,小国元首,公会首脑,宗教领袖……无论这个徽章的真实性如何,保证书的份量已经足够,泄密者的下场显而易见。
死者倒地,胜利者被“咆哮术”掏空了肺腔,忍不住深深喘息。
“法师都不合群,还是你自己的特殊习惯?”
对方尴尬地发出“嗯啊”声,心想罗森的野蛮人竟然也有这么厉害的词锋,看到杰罗姆再次鞠躬,似乎马上就要告辞,他只好开口说:“请留步。先生一定旅途劳顿,现在天色已经不早,先到屋里坐坐,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是这么告诉我的呀……‘树梢藏着一把银钥匙,细心搜寻必有收获’,难道数错了?”
“咸水镇”地方不大,人口不多,而且像它的名字一样,盐碱地和苦涩井水是唯一特产。诺林地区生机勃勃的贸易场面在这里全不见踪影,镇民态度诡异,说着含混的方言,粉刷成灰色的低矮建筑令人透不过气来。镇中心的小广场矗立着三座相对的半圆拱柱,相距大约百多尺,两根拱柱上挂着几条破烂彩带,好像刚经过某种庆祝仪式。杰罗姆想起诺林地区有秋天举行“丰收女神”庆典的习俗,算算时间也差不多。拱柱的布局让他想起大型传送门,不由得多看几眼。
“你的意思是,女人是种不可理喻的生物喽?”
不论如何,至少他过了一个有趣的晚上。
“如您所愿。不过,我想提个不情之请,不知道能不能见识下著名的‘帝伦’葡萄酒呢?”
“原来如此,”杰罗姆一听又回来了,自己不合理的举动已经引起对方的怀疑,总不能一走了之。“想听听符合逻辑的解释吗?”
“给你的银币呢?”薇斯帕问他。
“啊……原来如此!”对方的嘴张开呈“O”形,了解地说,“走水路也得二十多天呐!我对罗森所知不多,如果您来自其他地方,我可能真的不清楚。可是,西罗克出产的‘冠军’葡萄酒自称酒中之王……哼哼,不过才百多年时间,就把我们几个世纪的‘帝伦’酒比下去了,实在令人费解!”
他坐在背光的角落里,翻着自己的法术书。上面抄录几十种作战用的法术,他每天都要反复温习,挑出最合适的来记忆。
收起纷乱思绪,树种终于落入掌中。金属种子出奇的温暖,不知是自身散发热量,还是死者残余的体温。杰罗姆把它收进挎包,离开的时间到了。
听到薇斯帕的声音,杰罗姆没抬头,只是把书合起来。法术书缩小成手掌大小,被装进衣服内袋。
杰罗姆慢慢把杯口凑近,分辨空气中微妙的酒香。先浅嗅,再缓吸一口气,让气味在上颚和鼻腔保留一段时间。他眉头舒展,表情微妙地变化着。等“察色”和“闻香”结束,他犹豫地望着酒杯,还是缓缓放下。
中年男人疑惑地皱着眉头,“‘和风镇’?没听过这地方。”
杰罗姆一时语塞,“……我懂了。还有什么理由比这更充分?我收回刚才的话,另外感谢您的提醒。”
杰罗姆心想哪有这种愚蠢的接头办法?难道他们大老远跑来就为了被人消遣?
“用什么砍?”薇斯帕不以为然地说。
“也许吧,”毕林看来心不在焉,“它们好像不是传说中那么毫无理性。我监督过很多次传送,有时看到它对我点点头,就像老朋友打招呼。奇怪的感觉。”
薇斯帕看起来老大不愿意,皱皱眉走了。杰罗姆乐得清静,坐着打水漂。他找到一块扁平的石头,打出了连续六个水花,高兴地站起来。这时,孤树的影子投在水面,树梢部分闪动银光。杰罗姆想了想,抬头看看空荡荡的枝头,找根树枝在水里慢慢摇,很快拿到了银亮的钥匙。
“……所以,‘帝伦’酒选用的优质葡萄极适合诺林地区的光照和土壤条件……”薇斯帕心不在焉,军官和造化师也对主人的讲解一头雾水,杰罗姆听着他的话,眼前浮现出过去的时光。六岁和十四岁之间的夏天,他都在父亲的葡萄园和酒窖里度过。那个粗壮寡言的男人现在只剩一个影子,杰罗姆好像尽量把他从记忆中排除出去,只留下对母亲的清楚印象。
“用手拍,它会自动消失。”薇斯帕好像刚巧路过,毫不停留地向前走去。
杰罗姆心中冷笑,如果曼森伯爵认为时机成熟,他发起的突袭足够吓死这些人。从自己担负的责任出发,的确应该向协会尽快报告,取缔可能引发巨大混乱的传送门。
毕林最后说:“既然诸位已经明白我们的立场,我不再多说。为减少不必要的风险,今晚我们就会履行合约。诸位请先在这里休息,如果一切顺利,十小时之后就可以松口气了。”
这名恶魔仆从大睁双眼,右手发出闪烁白光,人们不禁后退几步。随着清脆的破裂声,白光闪过之后,传送门应声关闭。
※※※
整个仪式举行的地点就在小镇中https://m.hetushu•com.com央,街道两旁站满了人,大多已经做完份内的工作,只想看看热闹。十几名镇民全副武装,应该就是毕林口中的“战士”了;至于法师,他只见到三个老头和刚才的男人……强烈的不安再次涌来,杰罗姆无意识地检查短剑和施法材料。镇民的指指点点变得缓慢怪异,传送咒语的吟唱听来格外冗长……露丽在造化师的保护下,把树种和一封信摆在显眼的位置,然后所有人往后退却,传送开始了。
主人说:“让我们到酒窖里看看。虽然地方很小,却藏着不少有意思的东西。”
“这……不太安全吧?”露丽担心地说,“天气凉了,掉进水里恐怕会感冒的。”
“这就对了。公共马车只停靠固定站点,你们一定是上了一辆非法载客的车。”
屋里的人安静地听着,被这声音里罕见的热情所吸引,杰罗姆内心百味杂陈,带着对故乡爱恨难分的感情说:“‘冠军’葡萄酒就是罗森的缩影——深沉内省,百折不挠。”
杰罗姆说:“给您添麻烦了。”
“咸水镇”所有镇民都在忙着做准备,火把和风灯把夜晚照得亮如白昼,镇子生气勃勃,白天的萧条景象再不见踪影。
趁他消失的功夫,杰罗姆再次提醒几人表现得体面点。军官不太乐意地放下腿,造化师勉为其难地坐下,薇斯帕不快地说:“原来您还精通礼仪风范,我们没见过世面,抱歉扫兴了。”
“你们坐的什么马车?”
——没退路了……不对,应该说是好机会!
“我最近认识个人,这人总是表现得相当无礼。既不是简单的缺乏教养,也不像是由于过份自大……”她眼光忽闪着,看不出什么用意,接着说,“因为我不太擅长逻辑,所以想求助于条理清晰的头脑,帮我解释一下这种现象的缘由。”
听他语气平淡,薇斯帕也挑不出毛病。不一会,餐桌上就摆满量少但细致的菜肴,飘着橄榄油的清香。诺林地区有喝餐酒的习惯,各人面前放着一杯开胃酒,军官一口就喝干了。
“啊?”军官咂咂嘴,“淡了点。”
赛特·毕林站在杰罗姆旁边,指挥运货的推车把货物搬到镇中广场三座拱柱之间。杰罗姆眼看大量原木堆成一座小山,这些木材已经朽坏,发出阵阵怪味。
“你倒是见多识广啊——”
十个月的艰苦砥砺,换来死者破碎凹陷的脸孔……用三百多个日夜培育毁灭的种子,最初的动机已经记不清楚。他只觉得,每当敌人轰然瘫倒,自己便又向深渊迈进了一步。
太晚了。
毕林停止胡思乱想,大声说:“各自就位!”又特别叮嘱消瘦的男人,“看管好水晶,如果有异状马上终止传送。”
“怎么保证安全呢?单纯的‘商业信用’好像不足够吧?”
两位绅士就这么把四个客人冷落在厅堂里,跑去鉴赏美酒了。军官掏出扑克牌自己玩起来,露丽和薇斯帕到门外叽叽喳喳地说话,造化师看着一盆吊兰出神。
“这个足够了。”森特先生亮出短剑,表情阴险地说。
杰罗姆最终确定男人身上的香味来源——紫鸢花。他来不及施展“真视术”,这名恶魔仆从招来的“地狱犬”就发动了第一次偷袭。隐形的爪牙让人群正中出现一个血的喷泉,支离破碎的受害者还没反应过来,杰罗姆和军官就同时拔出了武器:军官用身体掩护薇斯帕,双手军刀迅速滑动,确保周围没有隐形的敌人;杰罗姆一步跨进拱柱之间,立刻施展了“高等刀剑防御”。他清楚地知道,如果这是进攻的前奏,传送阵才是敌人的据点。
没有红皮肤的半恶魔步兵,没有蜥蜴骑士,也没见到恶魔的施法者。对方没带来帮手,这超出了杰罗姆的理解能力——他原以为曼森伯爵的大部队已经开到。现在看来,与其说是有预谋的进攻,不如说是破坏活动更恰当。
对方点点头走开了,杰罗姆感到头皮发麻,好像就要大祸临头……他扫视一圈,看不出有不对劲的地方,可能是受到传送能量的影响,神经过敏罢了。
杰罗姆见过的恶魔数不胜数,他当然明白毕林的意思。这时一个消瘦的男人走过来说:“先生,传送准备好了。”
午后的凉风让外面的人回到屋里,随着阳光减弱,森特先生活动的时间到了。
“好像我有麻风病似的,一摸出银币,他们就把门关了!不知道治安官怎么管教的这些人……”
什么也没有。
然后惨叫和撕咬声把现场变成人间地狱。手无寸铁的镇民倒下一片,武装人员面面相觑,不知道这种情况是该逃跑还是奋起反抗。露丽和造化师先后招来伙伴,“地狱犬”完全现身,加上尾巴足有七尺长的猩红身影,整张嘴竖立着交错的、匕首般的利齿。
杰罗姆懊恼地说:“太糟糕了……我们是特地赶去品尝著名的‘帝仑’葡萄酒……没想到竟遇上这等事!”
经过破败的钟楼,杰罗姆看到一群乌鸦栖息在楼顶,金属大钟可能早拿去熔炼,大门上的铁锁锈迹斑斑。他来到钟楼旁边的人家,敲了敲门。
恶魔端详杰罗姆,他们正背对不属于自己的方向。杰罗姆越过恶魔肩膀,看到“地狱犬”和造化师的巨大甲虫较量;人群哭喊着,军官已经接近消瘦的恶魔仆从。时间一刻不停地流逝,背后就是地下世界的无底深涧。
薇斯帕故意拉长声音,杰罗姆不用提醒,主动说:“总不能让女士露宿街头,军官大哥和-图-书先留下照看,我去其他民家交涉试试。”说完就沿着砾石路往镇子边缘走。
森特先生随时听候差遣,一说要爬树,他就施展一道“轻灵术”,小心地爬上背向池塘的一面,找了半天一无所获。
男人不耐烦的神色变得有些意外,杰罗姆肯定了自己的判断,接着说:“虽然这消息令人沮丧,不过还是谢谢您的提醒……忘了自我介绍,我来自罗森王国的西罗克,小地方,您可能没听说过……”
杰罗姆对她感到极不耐烦,心想女人不合逻辑的行为实在头疼,难道她不知道现在大家正在一条船上吗?等他出丑,几个人可能要到外面过夜……实在不能理解。
“就在联盟大道和峡湾大道之间……”
他没能多说。黑暗瞬间笼罩四周,小广场的地面被岩石平台取代,一个高大的恶魔掂起“石枞树”的种子,用古代摩曼语说:“真是个好日子,让我们庆祝庆祝!”
钥匙似乎裹着一层透明物质,没有生锈,也没有使用过的痕迹。看形状,杰罗姆推测可能和一把大型铁锁配套。如果自己是个游荡者,现在连锁的型号也该一清二楚。他突然想到钟楼的铁锁,看大小差不多……
“地狱犬”被击倒前杀害了十几人,现场支离破碎,谁也不愿多看一眼。毕林把镇民集中到小镇钟楼旁边清点人数,很多人惊吓过度连话都说不出。
听到事情就快解决,除了愁眉苦脸的森特先生,大家都长出一口气。杰罗姆心想,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自己应该从哪下手呢?或者还是随它去,向协会搪塞一下,于人于己才是最好的结局?
“……是这样,但又不全是。”杰罗姆说,“‘意外’不一定是坏事。静海本来风平浪静,那一年却遭遇罕见的暴风侵扰。被迫停在‘鲨鱼角’两周,海盗船上的草灰变成了混合雨水的稀汤。木桶在类似炼金师造就的变化过程中,渗入浅灰色条纹。这批木桶只有三百只到达目的地,巧合的是,所有品质最好的‘冠军’酒都在这些老酒桶里窖藏过。”
不知为什么,她总是要跟杰罗姆唱反调,杰罗姆不是好脾气的人,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我只是个土包子,除了小家子气不会别的,有冒犯之处还请您多包含。”
杰罗姆表情严肃,微微摇头。“并不是您想的那样。虽然一些意外使好酒的口味与众不同,但酿酒的是人,只有人才能出产好酒……西罗克的居民开始什么都不懂,前几年的新酒由于密封不好、或者酒窖温度的关系,统统酿造失败了。他们带着不认输的劲头,改造了双层蒸馏器,把自然发酵改为添加酵母,悉心照管葡萄园,用十三年才酿成最早的‘冠军’酒。那时国王已经换了两位,拨给他们的行政补贴早用完了,这些人就是不懂半途而废……”杰罗姆想起朱利安·索尔这位真正专家的话,几乎原样不动地说,“好酒像人一样,光照,土质,蒸馏,还有谁都说不清的发酵过程,每一环都能造就截然不同的性情。好的品酒师可以判断出葡萄生长的环境和地点,可是,有什么样的酿酒人,才有什么样的美酒。”
微微晃动酒液,液体活泼地荡起一圈圈涟漪,散发迷人的质感。看了一会,他不慌不忙地向上握持,用掌心加热酒杯杯底。在体温的作用下,酒液蒸腾出丝缕雾气,在收窄的杯口处形成彩虹般的形状。主人赞赏地观察着,森特先生的投入和专注足以说明很多问题。
“烂木头干嘛用?”杰罗姆又见到自己吃过的罐装番茄,感到一阵反胃。
“罗森最早用于酿酒的葡萄良种,是从‘葡萄酒之乡’科瑞恩引进的‘青珍珠’。粒小、味酸、扁圆形的果实,竟然适应了北方海岸的独特光照;至于土壤,西罗克由于太靠北,虽然含沙粘土很肥沃,但是温差不大、且地形足以抵挡冬季寒风的位置少得可怜。”杰罗姆追忆着自己的家,“屏障似的小山,一面是静海万顷波涛,一面是葱绿的植被和温暖的小盆地,常青藤和大理石回廊相互缠绕……这几百亩坡地就是‘冠军’酒的产地了。”
“抱歉,客满了。”老板盯着破账本,头也不抬。
“嗯,这一点可以跟你讲。首先,传送装置是单向开启的,只能由我们不定期打开,对方无法提前得知何时进行交易。另一边收到传送的讯号后,至多有一个小时准备时间,我猜他们一定手忙脚乱。然后,我们可以在任何情况下单方面终止传送,对方完全没机会利用这点时间做出不利的举动。退一步说,即使对方有其他目的,我们还准备了战士和用于支援的施法者。交易对双方都有利,破坏规矩有什么意义呢?”
她慢慢抬头注视杰罗姆,想看穿那双深黑色眼睛后面的真相。两人对视着,谁都不肯先开口说话。杰罗姆害怕身份被戳穿,现在只能死撑。过了好一会,薇斯帕脸上浮现两团红晕,却不肯把目光移开。气氛变得相当微妙,杰罗姆突然想再看看她披散长发的模样,理智和荒唐的念头反复碰撞,让他苍白的脸色忽明忽暗,一时倒不想打破僵局了。
薇斯帕对正想开溜的杰罗姆说:“有秘密的人大多会保持低调,或者总是含糊其辞……”
他金绿色双眼转向杰罗姆,一步就填满对方整个视线。两把武器发生一次星花四溅的交锋,杰罗姆被巨剑压倒,后背触到冰凉的石地。传送门完全开启,两个世界的边缘相互重合,此时他正躺在m•hetushu.com•com一千五百尺深的石灰岩洞穴中,眼前的天空半是夜星,半是嶙峋的石钟乳。
“找到了,找到了!”露丽的声音令他吓了一跳,只好乖乖把钥匙交给她。
杰罗姆面对自己的一份,他对保密事项不感兴趣,最令他吃惊的是,六个并排的徽标显示了保证书的约束力来源:前三个标志分别是罗森王室的常青藤徽章,科瑞恩王室的皇家狮鸠徽章和诺林商业联盟的向日葵徽章;接下来一个是查林曼丹造化师的黑白鹅颈徽章,以及贵金属联盟的铁拳徽章。
薇斯帕的声音听起来像梦呓。“一个人怎么能确定另一个人和她想的一样呢?要是有没法戳穿的谎言存在,说话还有什么好?”杰罗姆无语,她像下定决心似的轻声说,“等风吹向北方,就来罗森里亚看看吧……如果此时你撒了谎,别忘了还欠我一个解释。”
“怎么会!我们从马车车夫那听说这里就是‘和风镇’……难道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被涌现的杀气震慑,恶魔大吼跨进,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为双方兵器的长度之和。巨剑再次破风袭来,金属无情交击,恶魔粗壮的臂膊发出非人巨力,杰罗姆不住后退卸劲。抓住力量优势,翻飞的巨剑贯注了足以击毙奔牛的狂力。短剑长度只有巨剑的三分之一,在连续打击下节节败退,握剑的手止不住震颤起来。
“那就直说。这几天我遇到一位很特别的人,有时候和这人沟通好像不需要借助语言,有时候这人连基本的语法规则都不懂。相互理解是好事,喜怒无常就令人不快——更糟的是——没来由的喜怒无常。”
森特先生只好勉为其难,走钢丝似的挪过去,树枝发出“咯吱”声,枝梢被压弯到接近水面。森特先生表演一会马戏,在极险处转身腾挪,几次差点掉进池子里,让下面的人啧啧称奇,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既然这棵树没有,其他几棵总该有吧?”
杰罗姆仿佛听见杜松的鼓掌声。
“我明白了。”主人眼光闪闪地点头,“向您的解说致敬!难怪凡代克三世评价你们的好酒用了‘执拗’这个词。”
杰罗姆瞧一眼走廊里的灰尘,门外街道上冷风裹着干树叶,整个小镇静得像坟地……这里根本不需要旅店,不知道老板平常靠什么维持生意,卖棺木的气氛也不过如此。
杰罗姆考虑着桌面上的威胁,如果自己真的向协会完整报告,不知道会不会死的不明不白。对一群缺乏自制的疯子,最好的办法就是离远些。
露丽数数池塘边的矮树,现在只剩几片树叶挂在枝梢。她指指矗立在一角的一棵孤树说:“应该就在这了。”
※※※
杰罗姆冷笑。“这当然。不如这样,我把这几棵树砍断,慢慢找好不好?”
一番清点下来,四个客人面面相觑——“海德先生”竟不知所踪。
“我想你搞错了,有礼貌和尊重不是一回事。别用这种腔调说话行吗?”
对着倾进杯里的金黄液体,杰罗姆沉默片刻。先掂起细长的杯脚,目光向上端详色泽,主人马上再点亮一座烛台,抱歉地说,“光线不佳,如果您早上来就好了。”
军官说:“要不我来?”脚下却没有挪动的意思。
“为了今晚的好时光。”主人为自己的杯子倾注美酒,向杰罗姆举杯。
一个中年男人拉开木门,杰罗姆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葡萄酒味,单从气味判断,还不是一般货色。那人见到陌生人,表情冷漠,一言不发地打量他。
怀着矛盾的心情吃完午饭,其他人到外面享受温暖阳光,诺林地区光照充足,北方来的人大多会在户外多晒晒。杰罗姆透过窗口向外看,露丽的手袋始终不曾离身。就算他能拿到,袋子也不会把树种交给他,不久之前他还被咬了一口。杰罗姆放弃地摇头,除非使用“强力魅惑术”控制露丽的神智,他想不出其他手段来达到目的。
“这里可不是罗森,小村镇受到自治条例保护,城市也不能随意掠夺物产。最好对镇民客气点,听说有些地方的民兵不好惹。”杰罗姆忍不住劝两句,他自己当过禁卫军,地方军人纪律没有禁卫严格,脾气只怕更加火爆。
回忆带他转向化为碎片的生活,出神的听众很难察觉话音里的压抑。“最早开始种植葡萄,是由于罗森王族不满科瑞恩使节的傲慢。他们宣称罗森只能生长马铃薯,连好酒都要依赖进口。一怒之下,罗森国王下令在西罗克开辟葡萄园,引入良种加以培育。当然,好酒不是命令能酿成的。蒸馏器和酿造工艺可以向科瑞恩学习,但是罗森北部的广大林地大部分是云杉和松树,窖藏使用的橡木桶只能进口。科瑞恩拒绝向罗森提供便利,橡木桶一时成了海盗走私的热门货。木桶太占地方,对体积小的海盗船来说,单单运它不划算。所以,海盗们就用木桶装载大量走私的艾草灰烬……”
“鬼知道。”毕林耸耸肩,“待会你就会见到交易的场面,我们从来不开口,只交换货物清单。有人说,恶魔有能力用一个字控制人类的心智。无稽之谈。”
虽然有“轻灵术”增进肢体的敏捷程度,杰罗姆的体重可分毫未变,看着一根细树枝,他不由得心中暗恨出主意的家伙。
杰罗姆的表情有些落寞,“因为一场大病,我的味觉远不如嗅觉敏锐,现在已经没资格品尝这佳酿。”
接下来的一刻发生了不少事。
杰罗姆好像被一口豌豆浓汤呛着,回过头直咳嗽。主人再看看纹丝不动的造化和*图*书师,脸色变得不高兴起来。晚餐的气氛令人窒息,好不容易吃完,露丽抢着收拾碗碟,杰罗姆估计主人就快下逐客令。
“没错。”毕林有些迟疑地说,“每次传送都有个恶魔在不远处指挥,它长得……让人印象深刻。”
露丽从手袋里取出一封信和一枚印戒,赛特·毕林读完信,检查印戒无误,做出“请跟我来”的手势。镇民也都回到各自的住房,小镇又回复原本的冷清模样。
里面阴暗潮湿,味道很不好闻。杰罗姆主动对露丽说:“我先进去,你们等我的信号。”他小心走进去,眼睛在暗淡的光线中适应良好。沿着螺旋形木楼梯一路向上,三层楼高的建筑完全被梯级占据,只有顶楼是座平台,透着晃动的亮光。等他在楼顶露出个头,眼前的景象和噪音直让他头晕脑胀:近百只乌鸦向空中飞散,以钟楼为圆心绕圈飞行,如同一团发出嘈杂轰响的黑雾;顶楼此时一片昏黑,镇上的房门纷纷开启,等他下楼再见到露丽他们,镇民已经派出一位代表,正是赛特·毕林先生。
杰罗姆和恶魔猩红脸颊相对,嘴唇轻启,用一个字触发了“强化咆哮术”:他张嘴,发出强烈呼喊,一道圆形气柱带着洞穿铁石的力量瞬间粉碎对方脸骨,恶魔被向后抛出十尺立毙当场,整个过程耗时不足一秒。
紧盯着攥在恶魔手里的“石枞树”种子,眼中杀机骤起,杰罗姆决定立刻毙敌,把树种抢到手!
军官咳嗽两声,“还是想别的办法吧!反正这里面积不大,我们分头找找,应该会有发现。”
“请讲。”
“好啊,请说吧。”薇斯帕露出可人的微笑,杰罗姆忍不住幻想她穿长裙的扮相。
话说得好听,可等他见到五个人一起出现,脸色就不太自然了。
等他们重新围坐在昨晚吃饭的桌边,毕林首先说话。
“而对‘帝伦’葡萄酒,他的评价是‘热烈奔放’……”杰罗姆有意隐去了“轻佻”的说法,主人禁不住微笑起来。
在场的每个人被耳中传来的“嗡嗡”声搞得眉头紧皱,每吸一口空气都像掺杂了石膏粉,喉咙又痒又干,似乎连呕吐都成了费劲的事。危机感不减反增,杰罗姆奇怪地想到,如果每次传送都产生这样的不快,怎么还有人一旁围观呢?回头看看,几个镇民已经明显不支,毕林脸色青白,嘴唇嗡张,嘶喊起来。
杰罗姆说:“我受雇于人,您要找的是这位小姐。虽然开始隐瞒了来意,但我个人只是履行合约,没有其他目的。”
“抱歉,先生。虽然来此路途遥远,但是您刚才的说法很难被认为是好客的表示。虽然我们的‘冠军’酒只有短短一世纪,但任何远道而来的客人都会受到热情款待——我们从不拒绝品酒的要求,‘酒中之王’的美誉并非自封。”
军官一副进了旅店的模样,把腿支在桌沿上;造化师还是半死不活,像根烂木头似的站着不动;两位小姐(她们自称是夫妻关系)看上去倒挺般配,就是衣着有些不搭调……这些人哪是参加庆典的样儿!家里突然挤进一帮怪人,也难怪他感到不安。
“我只是不太擅长逻辑以外的领域。”
“怎么,您不尝尝?”主人惊异地问。
“跟我说这些不要紧吗?保密规定上说,我们知道的越少越好。”
“十个月……总算练成了!G,你已经是个了不起的刽子手!”杜松收起戏谑的表情,声音听起来像水中的混响,“我只把这招交给你,因为你不贪慕虚荣,甘作无名杀手。我们不以杀戮为荣,杀手不需要观众,永远不要在旁观者面前使用这一招!”
“……我对贵国的葡萄酒酿造工艺十分感兴趣,不知道……”
“这么说,你见过真正的恶魔喽?”杰罗姆随口问问。
当晚,两位小姐被安顿在客房,军官和造化师在客厅委屈一夜。杰罗姆则完全没睡,和主人谈笑甚欢,交换着各地的见闻。对方自称名叫“赛特·毕林”,对这个怪名字他倒没什么感觉,但主人见多识广,完全不像闭塞乡村里的人,小酒窖藏有价值不菲的佳酿。咸水镇的破败外观看来不一定反映着真实情况。
看她转身离开,杰罗姆隐约觉得,等风吹向北方,他亏欠的将不只是一个解释。
毕林苦笑着说:“难得跟人聊的投机,其实保密规定对内更严格,我们受到很多限制,只在退休以后享有完整的人身自由……这一部分真的不能多说。交易本身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多二十分钟,准备工夫却得花上六小时。”
毕林强调再三,话音里透着无奈,“……请相信,出于商业考量,我们完全不想开罪任何人,特别是关系密切的客户。但是传送装置的存在可能引发严重事件,虽然我们具有充分的安全措施,但对某些强大的势力来说……传送装置还是不可接受的。”
几个人重新到街上集合,军官说:“不好办。镇民都不合作,又不能硬来……”罗森军人的好传统两句话就暴露无遗,难怪被称为“服役的盗匪”;一旦退役,除了打打劫,这些人没别的谋生技能。
空中的乌鸦听到镇民发出的哨声,很快飞回钟楼顶层,赛特·毕林走到杰罗姆面前,平静地说:“客人们这次来不只是品酒的吧?”
主人脸上的遗憾完全表现出来,杰罗姆微笑说:“凡代克三世说过,‘品酒运用的器官是整颗心,想像力比味觉更重要’,您不必为我感到遗憾。既然您对‘冠军’酒的酿造感兴趣,我倒是可以约略向您讲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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