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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古尼尔

作者:樟脑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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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火花 第十八章 好日子

卷一 火花

第十八章 好日子

没想到,屋里人全部目瞪口呆。化妆师眼眶湿润,声音发颤。“您简直是一位半神!”
“不会跑了吧?”
“嗯?”
杰罗姆不敢相信,还有生命能在炼狱般的环境中茁壮成长,今天实在大开眼界。“种下它有什么好处吗?”
“抱歉让你失望。”睡眠不足的杰罗姆同样缺乏耐心。“我这就去换张体面的脸。”
“嗯……你走吧。我累了。”
“小心了,你只能带走一位新娘子,选错会大大得罪女主人呦!”
“他心地不错,至少我这么认为。”
等她们猜测一会儿,杰罗姆平静的声音响起。“感谢捧场,女士们。不介意让我俩单独说几句吧?”
“你要奴隶还是妻子?现在我没法称呼你,先生。”
“几个最大的城市,像‘星港’,‘库苏埃’,都围绕着树龄超过三百年的‘石枞树’而建——‘库苏埃’译成古摩曼语就是‘不夜城’的意思。几百尺高的树冠,金属枝条覆盖整座城市,几千条气根造就‘独木成林’的景观。最靠近主干的地区属于莱曼人的地盘,它们的巢像一个个倒悬的鸟窝,用混金和结晶矿物装饰;金属蜘蛛时刻维护树木的根系和枝干,清理染病的锈蚀部分。‘石枞树’向所有生物提供不竭的能源——热,电,蒸汽——都来自地下的岩浆。从它身上可以直接获得几种稀有金属,当然了,作为代谢产物,毒气和‘孢子云’也各有用途。
姑娘们为他声音里的笃定发出羡慕的尖叫,一会儿房里只剩下两个人。
“小丑倒好了……”泽德半天才开口,表情极其古怪。“我就知道,巧合解释不通,所有难题都被你赶上……”
八小时前。
一时间睫毛交剪,异香扑鼻,杰罗姆强忍住打喷嚏的欲望,被黑暗和羞涩的触碰包围,寻找只见过一面的新婚妻子。
沉默。几分钟后,低沉的女声说:“你确定吗?我不知道你的选择对不对。”
杰罗姆很少留恋睡眠,在通天塔他连张床都没有,只在疲惫之极时倒进睡椅中,盼着能有一夜无梦的休憩。
“是啊是啊!现在搞错还有调换的机会,嘻嘻!”
杰罗姆说:“你先休息吧,我去拜访历史学家,一时回不来。”
泽德刚想解释,老头子把他叫过去说话。过了五分钟,他才擦着汗走回来。
“陌生人最适合拿来诉苦。相聚无多,转眼各走各的,初见面时只用好的一面示人,回头想想也挺有意思。”
泽德紧张地旁观投放过程,一时没人回话。一个满头灰发的老半恶魔一眨不眨地盯着整个过程,直到树种发出闪闪蓝光,他才举手示意停下来。“暂时别动。三十分钟。”说完就在一边坐下。
想到莎乐美和主婚人的关系,杰罗姆怎么听都觉着别扭;更倒霉的是,大家对“开花结果”的祝愿报以热烈掌声,男性来宾纷纷举手攥拳,做出“好好干”的手势,引来连串笑骂。
“我不能。”看到半恶魔眼中的绝望,杰罗姆也感到心情沉重。“强权会得到一切,别告诉我你还相信奇迹。誓言改变不了现实,就像心痛死不了人。别太执著,总会挺过去的。”
杰罗姆想想说:“阳光。”
等门关好,屋里只剩两个人,他才松口气。“到底怎么回事?我可不想小丑一样被人围观!”
被他无耻的表白激怒,女声冷冷地说:“你至少说了实话,谢谢。”
“就这么回事儿。”
※※※
裁缝连连点头。“丝毫没错!就像‘狄拉克希姆’再世……不是亲眼所见,怎么也不能相信……”
他不需要幻梦,过不多久,清醒的时候到了。
杰罗姆总算把注意力从莎乐美身上移开一会。“曼森伯爵会眼看树种被夺走吗?夷平这里对他没什么困难吧?”
“谁?”
想到协会的种种作为,杰罗姆不禁摇头。化妆师不小心把粉末敷进他左眼,露出个抱歉的笑;轻轻掀起眼睑,对方鲜润的嘴唇抿起来,为他吹一吹——很难把眼前的半恶魔和“野兽”联系起来。杰罗姆想起莎乐美,表面上看不出恶魔的特征,也许她有些隐秘的部分和人类有所区别吧?虽然不愿承认,但他忍不住想探寻一下莎乐美的小秘密,负罪感和躁动的欲望抗衡,让他一时想得出神。
“啊?”
“简单地说,它就是生命之源,虽然没有‘石枞树’的城镇可能被意外毁灭,但活着的树木还会向四周播撒生命。洪水冲毁了地表文明,地下的古代遗迹却保存完整,只等着大树提供复苏的能源,加上‘地龙’和各种特殊生物,构成了地下世界食物链条的主干。树种是无价之宝,只在大树枯萎时结成。数不清的生命依赖大树的庇护,树木自身却选了一种最危险的繁衍方式,不是相当讽刺吗?总之,人为毁坏树木或树种,被列入法典不赦之罪的第一条,即使双方交战,也得首先照顾树木的安全。说了这么多,你应该明白了吧?一旦树种种下十小时,曼森伯爵就只能接受现实,除了借口‘手续不全’迁怒于某个白痴,他也没有其他选择。”
“说点我不知道的。”
“这段时间我一刻也和_图_书离不开,你可以找我们的历史学家、怀特先生了解情况。趁现在,先把你们的婚事办完。”他取出一只小盒子,“结婚戒指,就算我送的礼物。镶在上面的红宝石蕴含魔力,这一枚能加强机体抵抗疾病的能力。”泽德把制成菌环形状的戒指交给杰罗姆,又取出另一枚眼睛形状的给莎乐美。“它可以让佩戴者不借助光线也能视物,等于具备了一双夜眼。什么也不要说,交换戒指吧!”
原本苍白的脸孔在深色外套衬托下更无血色,黑眼睛寒光四射,表情暧昧,喜怒难测,所到之处光线都显黯淡。如果让死灵法师看见,可能作为“巫妖”存在的证据、被制成标本巡回展览;这副卖相倒挺合适出演戏剧中的超级反派,不过若用来结婚,只怕会从新郎马上变成鳏夫。
借着亮光,杰罗姆端详一下身边的女子。莎乐美比初见时更加动人,黑色连身皮裙衬托出优美曲线,不施脂粉,皮肤却好像在发光。本来撅着嘴,一看清杰罗姆的扮相,她禁不住红了脸。
杰罗姆听出一身冷汗。他差点就把树种轻易毁去,想想都觉得后怕。另一方面,最可能成为替死鬼的“某个白痴”,除了泽德先生,不就是自己吗?
“让他过去。”泽德先生及时出现,脸上挂着疲惫的表情,似乎有事发生。
“你很了解女人吗?”
“我宣布,你们结为夫妻。以后,就看你们自己的了。这是……你妻子的契约,你仍坚持烧掉它吗?”
“嗯。”
莎乐美感到胸前的苍白脸孔停止摩擦,对方从她的环抱中慢慢抬起头来。对视,黑眼睛出奇的尖锐,像楔进石膏的铁钉,几乎触及她的底线。这眼光令她极不适应,稍微不安地挪动下肩膀。
泽德表情矛盾,刚要说话,眼睛向杰罗姆头顶望去。怀特先生也瞪大眼睛,指着他脑袋,露出半个错愕的表情。
“看看你,哪像个要结婚的样?”
“……想听听陌生人的忠告吗?”
“对了,你问我石枞树的事……这么说,树种当真落到泽德那小子手里了?”
——泪珠吗?如果现在房子倒塌,会不会死的太难看啊?
“只要可能,我会在两天内离开。”杰罗姆用冷淡掩饰复杂的心情,“两天很快就过去,但也能改变不少事,你可以选择想要的生活,我们两不亏欠。”
“男人的自信,了不起。”声音悦耳,却含着微微的愠怒。“能解释一下吗?”
女声出人预料地轻笑着。“试试你吧,别当真。我也不是十四岁了,既然把话说清,剩下的事交给命运决定吧!不过,你搂得太紧了,对别的女孩也这样?不会出意外吗?”
宴会开始,新郎得到喘口气的机会。主婚人忙着大量增加食品和餐具,森特先生被人拉进一间小屋,门一关,四周突然安静异常,狭窄天窗成了唯一的光源。十几双绿眼睛忽闪着,只听见少女的娇笑。
莎乐美看他一件件穿好衣服,一天前两人还素不相识。比婚礼本身更荒唐,刚从最深的亲昵中挣脱出来,这个男人已经急着道别。
杰罗姆缓缓说:“只有你的眼睛看起来很不高兴。事实上,你大部分时间都闭着眼,不想被找到。我只好先消失一下,为你留出点空间。”
杰罗姆握住左袖中的短剑,有一小会,脸上的表情足够吓坏任何亡命徒。考虑到对方的动机,他很快放开武器,举手把半恶魔推开几尺。
杰罗姆懒得再多说,对方的死脑筋实在不可理喻。
杰罗姆说:“多谢好意,现在的光线正好。我确信自己找对了人,调换就不必了。”
“随便你,我不干了。”
深吸一口气,黑眼睛转瞬融入周遭的黑暗中。失去新郎的踪迹,沉默的气氛被惊讶打破。
“我还想问你呢!解释一下可以吧?”杰罗姆习惯了鬼鬼祟祟,突然成为瞩目的焦点让他很难接受。
泽德把手放在两人肩膀上,他的行为让杰罗姆自惭形秽,差点当场答应带莎乐美离开。可是,带着累赘在严酷、陌生的环境躲避敌人追踪,违背了野外求生的基本原则,最可能的下场是双双完蛋;他的本意是离开地下,如果一时冲动答应对方,就只能在异域度过余生了……实际上,虽然不愿承认,对曼森伯爵的恐惧才是根本原因。杰罗姆在杜松佣兵团的五年,一半时间被曼森的军队追赶,在溃逃中挣扎求生;太多战友死在对方的恐怖手段之下,曼森在他心里已经成为强权的化身,和不可战胜的敌人对抗显然不够明智。
经过一番自我开解,心中的矛盾却有增无减。看见泽德回到竖井边头也不回,杰罗姆陷入两难境地。还是莎乐美拉着他离开,一路上昏昏沉沉,不切实际的想法在脑中不断滚来滚去,把自己弄得心力交瘁,直想一睡不起。
眼看着支架被缓缓送入竖井,杰罗姆吃惊地问:“干什么?”
“怎么可能?那难道是……”
推拒。激烈地推拒。脸颊滚烫着疼,他来不及后悔自己的轻率。混合了汗水,她的肌肤闪光,鲜红双唇咬着发丝,前胸和细腰波浪般起伏。这一刻和*图*书他决心占有她。就算抢,也要让她永远属于自己!
“所以?”
怀特先生想想说:“什么时候种下的?……唉,不用问,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
关于恶魔的来历,杰罗姆被提升为正式“命令者”之后,才有权查阅相关资料。根据协会图书馆的记载,纯种恶魔源于古代人进行的某种试验,他们被创造出来作为终极武装力量,生就力大无穷,外骨骼比钢甲的强度更高;有的品种能做短程飞行,有的长着洞穿金属的利爪,少数拥有强大精神异力;皮肤致密,抵抗酸蚀和毒质,强健体魄使外伤的愈合速度很快,是活着的致命武器。最可怕的是,这些“武器”拥有高度智慧,能通过简单的杂交,把各种特性传留给后代;数不清的亚种经过自然淘汰,各自具有独特的体貌特征。按照协会官方的说法,如果没有协会几百年来的不懈守护,地面世界早被“地底的野兽”彻底踏平。
“我宣布,婚礼开始!”
被连续的噩梦纠缠,森特先生脸色比生石灰好不到哪去,凌乱的头发和旧衣服倒挺相称。泽德不快地责备他,“到底谁有问题?我还是你?你现在的态度让我越来越后悔了!”
“难道就种在熔岩里?!”
一阵晃动打断了他,怀特先生习以为常,只是四下看看,免得被东西砸到。等地面恢复平静,他淡淡地说:“‘地龙’的活动时间也差不多了,真得感谢月亮上的混蛋们……”
“我建议,”泽德苦着脸,差点狂笑出声。“暂时不要冷笑。这位神祇的招牌动作就是冷笑……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吧?”
“别的女孩……是有这么一个人,可惜,”杰罗姆一片迷茫地说,“意外已经没法挽回,只有认命,认命……”他再想想,声音里现出一股傲气,“不!停止前进的人才受命运摆布。耽搁得够久了,走吧!”
“都不要。除了男人女人,咱俩什么都不是。”
“可笑?怎么说?”
泽德先生假装没见到新郎的窘境,饱含感情地大声说:“祝愿这对新人的爱情、像‘石枞树’一样根深叶茂,开花结果……”
……
头一次遇到这种场面,森特先生不知该高兴还是不安。沿狭窄的街道东拐西拐,所有注意到他的半恶魔都瞪大眼睛,发出叽叽喳喳的议论。
“不只是外表,眼神、表情,还有冷笑的架势……太像了!凡人怎能有这样的神光?不可思议!”
“开始!”
莎乐美强忍笑容,安慰地向他身边靠靠。对着个惹火尤|物,杰罗姆很快又想入非非。所幸隧道到了尽头,两人面对一片约有城镇所在洞穴一半面积的大空间。泽德早等得不耐烦,见他们到来,眼光上下打量。杰罗姆一脸无辜,莎乐美反而赌气地粘在他身边,让泽德先生有些不好受。
半恶魔从暴怒中清醒过来,全身发抖地说:“你简直……好吧,让我们理智点!你想谈条件?我们的交易呢?”
森特先生突然发现,在被诋毁的同时保持平静、即使是表面的平静,也太过强人所难了!
“我不想。我也是受害者。所以别再打击我了!”
温暖。
莎乐美的眼睛在暗淡的光线中闪动光芒,直到很久以后,杰罗姆才真正明白这光芒背后的深意。
自信重新回到他身上,杰罗姆理所当然地挽着对方手臂,等出了后门,他们沿一条狭窄的隧道前进,洞壁爬满发亮的菌类,只有脚步声在四周回荡。
※※※
“新娘的幸运让人嫉妒,两位简直天生一对……”
“只要不必用自己的交换,我会作个好听众。”
“嗨,别在意。我倒想问问你,”老头子上下打量杰罗姆,“腰疼吗?”
……
“没。像个婴儿。”
杰罗姆屏息凝气地听着,真知灼见不是随时都能遇到。
“忘了谁说过,女人的心是无底深渊。你差点吓着我。对其他‘混蛋’也这么说吗?”
“哪去了?”
“抱歉,讲到哪了?”杰罗姆尽量停止胡思乱想。怀特先生的眉毛已经相当稀疏,发线后移露出密布横纹的额头,眼睛却还一片湛蓝,看起来比森特先生精神许多。
老头子不理会杰罗姆,径直走过去,摘下眼镜仔细观察,不时啧啧称奇。森特先生只好老实呆着,踮脚仰首向里张望。虽然看起来不太体面,可他也不愿错过这难得的奇景。
粗暴地鼓起肌肉,推拒随着短促的喘息应声而止;他眼神狂乱,欢叫听起来好像失声的哭,液腺失控,泪水涂满她脸颊和胸膛……她渐渐放弃了抵抗,像颠簸海面上一片边缘泛白的叶子,躺在呼啸浪涛的半圆臂弯中,被裹挟和摇曳着,投向前方匕首般的岩礁。
“你有看到吗?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杰罗姆懒得再装傻,曼森的使者快到了,做出抉择的时刻不断迫近。临走时莎乐美对镜梳妆,长发披散,肌肤绸缎般光滑,只是默默的不作声。这场面让他赶紧开溜,免得失去理智,说出无法兑现的承诺。过去十年里,杜松教会他冷酷计算,朱利安则教他永不相信誓言,两个人的影响加起来,差不多令他成了彻底的https://www•hetushu.com•com现实主义者。面对困难处境,早作准备比赌咒发誓有用得多。
现在,他挂着愚蠢的笑容,轻抚她的额发和手背,说着词不达意的废话,整个人沉浸在充溢的幸福感中。他只是简单接受了陌生的拥抱,一切都在自然发生,只需随波逐流,等事情自己解决……但他见过、学过的一切都告诉他,生活需要尽力维系才能正常运转,把身在其中的人用层层茧壳包裹起来,就此陷入谎言编织的幻梦中。
“妈妈,我怕怕!”
“请别在意我,尽管去办您的事。”客套完毕,两位绅士各走各的。
“你想太多了。这么说,喜欢打探别人的秘密吧?”
“这样啊……那我走了。”
“让她带您去装扮装扮,待会儿会有不少宾客。原谅我失陪了。”
听完这些冰凉的话,泽德发现对方比自己更接近恶魔的思考方式。向陌生人寻求帮助,可能是他做出的最愚蠢的决定。
莎乐美轻蔑地说:“很在意别人的想法吗?口是心非的家伙,你的行为可不像嘴巴那么洒脱。”
“很对。”半恶魔毫无表情地说,“抱歉失态,请别放在心上。事情照原计划进行,请您至少收拾一下,让婚礼看起来体面点。”他招招手,等在一旁的女性半恶魔走过来。
杰罗姆把抵抗疾病的戒指戴在莎乐美左手无名指,莎乐美也草草地为杰罗姆套上夜视戒指,幸亏没有发誓的习俗,不用虚情假意乱说话。泽德先生心情复杂,看看两个人都保持沉默,也只能长叹一声。
老头子叹口气。“年岁不饶人呐!我年轻时见识过不少惹火尤|物,可没见过像她那样的!难怪你心神不定……多加小心吧!男人总要为这事栽跟头,可得想清楚再作决定。”
杰罗姆被带到一间石室,一进门就被皮尺、剪刀和粉盒包围。裁缝、化妆师和理发师都是红皮肤的半恶魔,杰罗姆像木偶一样被他们来回摆布。给他化妆的女性半恶魔细心地敷上粉底,她长着一黄一绿两只眼睛,相貌却很端庄;理发师笑容可掬,就是短短的獠牙有些怕人;裁缝一边比对大略完工的皮质外套,一边丈量身长腰围,用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修改不合适的部分——他生有十二根灵巧的手指。
“把灯点亮,让我们看看你找到的姑娘……”
环绕腰腹的紧拥让他说不出话来,隔着单薄的衣料,节奏不同的心跳彼此适应和协调。两只手上的戒指相互摩擦,杰罗姆头一次感到自己需要担负两个人的重量。
“我不想欠人太多,这也有错?”
“你从地面上来,我却在这鬼地方住了二十年。知道两边最大的不同在哪吗?”
“能解释一下吗?”
“我用不着说谎。”杰罗姆的声音并不轻松,“你我很快要各走各路,我再怎么无耻,也不会强迫你。”
无情现实的打击下,杰罗姆恼羞成怒,发出一串冷笑。“我看起来怎么样?”
※※※
“他对你不错,可别捎上我。”
泽德这才出口气,“现在是紧要关头,种子的活性需要高温来激发,等它发芽还得过一会儿。”
镀银的镜面被两名打杂的半恶魔抬到面前,六、七盏蘑菇灯使室内大放光明,只看一眼,杰罗姆被自己的外表吓了一跳。
莎乐美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眼前出现一座粉刷不久的房屋,家具用品一应俱全,就是涂料味让他头晕。
杰罗姆想想说:“你要我怎么办?夺人所爱,还做出理所当然的模样?除非我放弃回去的希望,黄金和女人,哪一样我也带不走吧?”
杰罗姆点头。契约被点燃,很快化为灰烬。泽德面无表情,对莎乐美说:“你自由了,不过作为普尔呼林的居民,请你等到整件事告一段落,再做其他决定……最后,祝福你们。”
“一次恭维?我也是混蛋,忍不住这样想。”
“当然不能直接投进去。只有少数根系能耐受下面的高温,即便如此,健康的‘石枞树’也得不断生长新的根系,弥补被高温损毁的部分。等它度过这段危险期,能够汲取热蒸汽的水分,生长会变得异常迅速,出苗只需要几小时。”
老头子一点没有回避的意思,探过头来也想听听。杰罗姆故作镇定地扶着树身,平静地说:“请讲,我在听。”
“别傻了,他们即便愿意听,脑子也不够用吧?”
“有时间吗?”泽德对杰罗姆说,“有件事我得向您说明。”
两人的距离气息可闻,杰罗姆感到对方倚在墙壁上,倦怠地说:“男人不都这样吗?他们需要的是玩具,免得显不出孩子气。可以大方地送人,被强夺时又死不甘心,只要不损害面子,什么都可以商量。”
“我道歉。”嘴上这么说,手臂仍旧搂得紧紧的,“我不是十四岁了,那些话来的太晚。你会这么说……对一个陌生人,让我很意外。相互了解太难了,‘真心’更是古怪的想法……干嘛这么问?”
拥抱忽然变得迟疑。他不能确定,也许整件事是个错误,也许他正站在不能回头的起点上。拨开她的额发,绿眼睛透着慵倦,朦胧地闪烁着。他用全部心神轻叩这扇https://www.hetushu•com•com心灵的明窗,穿过情欲的帷幕,眼前显现出马尾藻和大团铅灰色海水。海藻红绿交杂,病态的繁茂;他涉波而行,水面不生微澜,只见灰蒙蒙一片。疯长的海藻环绕他,化为无数手臂,凉浸浸的,一触及活人的体温就支离破碎。不知怎么,俯瞰海藻构成的手臂,像蹈火的飞蛾一样前仆后继、一层层泡沫般飞溅着,内心就止不住寂寞起来。
——怎么会变成这样?
“什么意思?”
“我没说梦话吧?”
“我确定。”
预定前来道贺的嘉宾约有三十几人,大多是商会代表和本地富商,现在都躲在屋里观礼。现场被临时涌现的来宾挤个水泄不通,不论男女,大家都怀着好奇紧盯住森特先生,此起彼伏的惊叹声让他汗流浃背。
“男人!”
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十年、还是更多?自从转变发生在他身上,或者说生活在眼前崩溃,他再没奢望过所有这一切。
“从何说起呢……你看起来像极了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泽德好像强装出一脸严肃,“虽然我尊重不同信仰,可这位人物的确存有极大争议。‘收割者’狄拉克希姆,实际上确有其人,曾在‘议会大分裂’时期组织反对派,试图推翻‘等级会议’体制——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很可惜,后来被议会支持的军阀诱杀。平民和不满现状的把他奉若神明,纯种对他恨之入骨……咳咳,总之,他被当作政治自由的象征、以及管理生殖行为的神祇受到崇拜,各个药店出售的‘特殊’药物都有他的徽记……当然了,作为‘男子汉’的标志,还不坏吧?”
话已经说完,拥吻取代了语言。指尖像触到一团温暖的火焰,扭动的肢体摩擦出低沉叹息,肌肤散发着欲望的气息。房间很暗,婚床变成暮色氤氲的湿地。她以献祭的姿态展开,任凭衣物随着他凝重的呼吸纷纷剥落。轻咬下唇,背弓起身体,窗口|射进的冷光一触及黄铜般的细腻肌肤,立刻铺洒出斑驳光晕来;影子细沙似的流淌,深浅有致,沿陡峭的弧线高低起伏,勾勒出每次呼吸的轮廓。他俯视这炫目的景象,不由地双眼紧闭——高空坠落的错觉瞬间攫获他,晕眩感好像发出一声破碎的轻响……
两人穿过隧道,很快抵达树种下种的洞穴地带,竖井上方赫然长出一株水桶粗细的树。走近一看,树皮分布着一层看似柔软、紧贴树身的褶皱物,不少桦树眼睛一样的光斑闪烁不已。几个半恶魔警觉地走过来,对怀特先生倒没在意,杰罗姆被勒令不准再前进。
最终,职业习惯向他敲响警钟,众目交投产生的风险太大。杰罗姆加快脚步,凭记忆连续转弯,终于见到泽德的居所。泽德先生正和人商量仪式步骤,突然见到全新造型的杰罗姆,一时吃惊到合不拢嘴。
“一点不。”杰罗姆只能承认,“但是男人女人,都要服从现实,我等于买了你……不光彩,我承认。”
理发师用一块围布把他裹起来,剪刀飞舞,片刻之后,凌乱的黑发就被剪裁得当。裁缝等理发师做完,奉上一件精致的皮外衣,再把腰身收窄,森特先生总算打扮停当。
“你……不太一样。我说真的。”杰罗姆感到对方靠的很近,不由得心怦怦直跳。女声低回地说,“如果……如果你是真心对我,能不能带我离开这……找一个随便什么地方,简单地过完这辈子……我的要求不高,只要有人能听我说话,真正明白我的心意……”
三人站在树下,泽德对怀特先生点点头,目光转向杰罗姆,半天没说话。杰罗姆想起他和莎乐美的关系,再想想自己不久前做过的事,脸皮再厚也有点尴尬,半心半意地查看树身。虽然理论上他的行为还不算明抢,但原本就对泽德过意不去,森特先生不由得脸上发烧,匆匆用粉底掩饰的指印好像突然暴露无遗。
杰罗姆头晕脚软,红皮肤和各色瞳光包围他,照明的汽灯被加入矿物粉末,散发斑斓彩光,十几种口音一起向他道贺,还有人把哭闹的小孩塞进他怀里。朱利安常说,结婚等于一只脚踏进坟墓,抱着流鼻涕的小家伙,杰罗姆感到自己的人生已然度过了一半。
杰罗姆一时陷入沉思。这种口气似曾相识,或者自己就曾这么想过?需要多少绝望、挫折,才能让一个人对生活本身失去信心?可是一颗干涸的心,怎能拥有如许动听的嗓音和光彩夺目的眼睛?逻辑对眼前的女人显得苍白乏力,或者那瞳光来自炼狱炉火的反射、声线不过是凋谢花朵的颓败香气?
“到了。”
命令发出,十几个半恶魔合力推动一个巨型绞盘,洞穴中央的圆形竖井发出锈蚀金属的摩擦声,三层顶盖依次螺旋形展开,附近的温度转眼提高几度。杰罗姆凑到边上往下看,只见翻腾的岩浆河流在底部缓缓流淌,热气隔一段时间就会向上喷涌。树种被装进一套乌亮的支架,纺锤形的支架表面被一层薄膜包裹,杰罗姆想起“咸水镇”池塘发现的银钥匙,薄膜似乎有防锈的功效。
杰罗姆不断冷笑。“怎么我一点都不意外?”
泽德压下和-图-书矛盾的念头,用只有对方能听到的声音说:“我是为她考虑,不是你!曼森伯爵几次向我要人,不论如何,决不能把她交给纯种!只要度过眼前的难关,我要你带她离开普尔呼林,两天后就走。路线我想好了,穿过‘玄石走廊’和‘磷灰洼地’,抵达贸易都市‘星港’,你们就自由了!昨天我考虑了很久,你的到来不可能是巧合,你注定带她走,我愿意服从命运的安排……向我发誓你会保护她!就现在!”
泽德礼貌地请其他人先出去,大家议论纷纷,杰罗姆干脆面对墙壁不说话。
泽德发出一声压抑的怒吼,一把捉住对方肩膀。全没考虑这样做有多危险,他使劲摇晃杰罗姆。“你个不负责任的混蛋!她怎么能交给你?!”
她理理鬓发,绿眼睛迸发出幽深的光芒,像初见时一样令人惊叹。“我不欠任何人,我的生活被人摆布太久了,活着对我来说少有值得庆幸的部分。如果说痛苦也有价值,怎么还有人憎恨仇敌呢?我不欠我母亲,她不为生我才找男人。我不欠泽德,或者其他混蛋,他们不为爱我才来找我。我不欠你,你不过拿我开心,把我用作显示自己的陪衬。你一定活得挺顺心,不是吗?要不然怎么会相信‘亏欠’这种事?就按你说的,真有谁都不欠的人吗?”
震动持续了不足五秒。等一切平静下来,火辣辣的耳光让他眼前一黑;绿眼睛带着泪,纷乱迷离,说不清是怕是恨。内心被窥视,带来深深的屈辱感,就算被寂寞追逐的长夜里、向陌生的体温寻求慰藉,关于海的思绪却不曾对任何人开放。亲昵算不了什么,不过是温暖一下冻僵的肢体,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竟然越过重重心防,把别人的隐秘暴露在空气中!她怀着杀死对方的恨意,眼前却浮现出海藻中央的苍白裸体。那人不也一样的无助吗?自己真的不曾企盼这一刻到来吗?还是太多失望让希望本身受到诅咒、变得面目可憎了?
没听到回应,他接着说:“再过几小时,让我们把戏演完。一切顺利的话,不会耽搁多少时……”
理发师激动地拽出随身项链,吊坠藏有一幅小画像,可惜看不清楚样貌。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老头子把单片眼镜夹紧,乱草似的头发随脑袋来回摇晃。
不论出于何种动机,这类说法正好触动森特先生的痛处。双臂像铁环,用力箍紧女子的纤细腰肢,不待她发出惊呼,唇齿碰撞,拥吻一时窒息了她。杰罗姆感到对方长着前端分叉的舌头,全身火一样灼人……理智被完全抛开,双方肢体交缠,像交媾中的蟒蛇难分彼此。呼吸的需要被愤怒和情欲取代,天鹅绒般的唇片布满敏感神经,摩擦带来令人惊怵的感官体验。直到缺氧造成的晕眩敲打着颅骨,唇片才不得不分离。杰罗姆喘息着,无力的拳头捣在他背脊,等喘息平复,屋里一时没了动静。
“你不知道吗?”
“没错。没有阳光,就形不成足够复杂的食物链,就不能供养高等生物,小小的灾变即可灭绝一个地区的全部活物。可是,这里还是填满了白痴,”怀特先生向四周挥挥手,声音干涩冷漠,好像在谈论晚饭的菜谱。“自然的伟力不容置疑,所有活在地下的生物都有两手绝技,有限的能量几乎没有分毫浪费。但是,这一切都是表象。”
女声听出了言外之意,“你拒绝带我走。”她的态度正处在微妙的部分,“相当直率,不像泽德还要为没办法的事担心。”
“谁?……怎么会?!”
“月亮?混蛋?”杰罗姆一头雾水。
“这样可不好。”杰罗姆半真半假地说,“没几个男人受得了聪明女人,我对你的评价降低不少。”
“如果我让你不快,尽管说出来。”
老头子若无其事地耸耸肩,“我有说过吗?别在意。对了,跟我去看看树种,这种机会太难得了。”
怀特先生慢慢说:“论残暴,曼森只算中等偏上,可他比任何议会支持的军阀活得更长久,剪除异己从无失手。”老头子表情凝重,揉揉眼睛说,“除了好运气,他还是个了不起的坏蛋。纯种嘛,他们的脑子一半属于野兽,过度热衷于战争和交配,有强烈的自毁倾向。曼森不一样。他是个有分寸的家伙,能认清自身的局限,傲慢却不自大。就算翻翻历史书,这种混蛋也不多见。”
“目前还好。”她有点言不由衷,低沉的嗓音仍然动听。
四周传来耳语和轻柔的拉扯,绕着不大的房间,细细的呼吸声让找寻本身变得香艳刺|激。指尖不断遭遇灼|热光洁的肌肤——半恶魔的体温比人类稍高——让杰罗姆觉得鲜血上涌,左右为难。大多数新郎都会按约好的暗号发现目标,杰罗姆和莎乐美连句话也没说过,如此婚嫁的确荒唐。
杰罗姆一时呆呆的出神,没听清对方的话。
“欠?”莎乐美异样的眼神让杰罗姆一阵发怵,眼前的女子决不是软弱可欺的类型。“你不觉得可笑吗?”
“你怎么穿成这样?让人看见……”
地转天旋,两个孤独个体间的联系被切断,整个房间上下颠簸,他尝到空气中的一粒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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